域外汉籍研究的理论、方法与实践
——张伯伟教授访谈录
2018-01-01张伯伟
张伯伟,张 勇
(1.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2.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一、域外汉籍研究的现状及问题
张勇:张老师您好!记得多年前在接受访问时,您用“方兴未艾”来形容国内的域外汉籍研究。2000年,南京大学成立国内首家东亚汉籍研究机构“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之后,国内外各大学也成立了不少类似的机构,并且大规模的影印域外汉籍文献。这固然有利于学者接触域外汉籍文献,但似乎也给人以无序之感。不知您如何看待目前国内外的域外汉籍研究?
张伯伟:谈到这个问题,我想先略微回顾一下。国际范围内的“中国域外汉籍”研究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其标志有二:一是台湾联合报国学文献馆组织了“中国域外汉籍国际学术会议”,从1986年到1995年,共举办了10次,分别在台北、汉城(今首尔)、东京、夏威夷等地,并出版了会议论文集;二是旅法学人陈庆浩先生等人在域外汉文小说方面的整理与研究。以上两方面的成绩,堪称这一领域的嚆矢。陈庆浩先生在《汉文化整体研究三十年感言》一文中,把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域外汉籍研究分成两个阶段,指出:“2000年,南京大学建立‘域外汉籍研究所’,可以看成是域外汉籍研究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其区别于之前的重要一项就在于“系统性”。陈庆浩先生接着说:“2005年起创办《域外汉籍研究集刊》,主编‘域外汉籍资料丛书’和‘域外汉籍研究丛书’,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域外汉籍研究系统,发展未可限量。”时任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图书馆主任的刘春银女士也说:“南京大学于2000年正式成立了‘域外汉籍研究所’,这是全球首设之专门研究机构。该所系有系统的针对域外汉籍的传布、文献整理、文化交流、研究领域及对汉文化之意义等面向进行研究与学术交流。”(《提要之编制:以〈越南汉喃文献目录提要〉暨〈补遗〉为例》)在他们的表述中,都特别强调了“系统”二字,这是颇有见识的。事实上,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成立伊始,就有一个较为立体的、多管齐下的策略和步骤。不仅有上述已被提及的“两书一刊”,而且培养硕士生、博士生,开设课程,举办读书会、工作坊以及国际学术大会,规划研究项目,特别注重在新材料的基础上如何提炼新问题、总结新理论和新方法。
在南京大学成立了“域外汉籍研究所”之后,各地也开始纷纷成立相关的研究机构,如日本二松学舍大学在2004年成立“构筑世界性的日本汉学研究基地”(即21世纪COE计划),出版《日本汉文学研究》。其所针对的就是日本学术界对于日本汉籍、准汉籍、和刻汉籍这一庞大的资源,尚未获得充分整合的研究现状而提出,目的也是要对日本所存汉字文献作总结性、综合性的研究。日本关西大学于2008年创办“东亚文化交涉学教育研究据点”(即全球化COE计划),出版《东亚文化交涉研究》。韩国的汉文学研究会、经学研究会也开始有较为活跃的学术活动。高丽大学的“汉字汉文研究所”、成均馆大学的“大东文化研究院”等机构,在推动以国际化为背景的韩国古典学研究方面,也有很多积极的贡献。韩国古典翻译院和景仁文化社合作出版的《韩国文集丛刊》及《续丛刊》、《韩国历代文集丛书》等,都是大型文献的收集影印,为研究事业奠定了较好的基础。台湾大学于2002年成立了“东亚文明研究中心”,以东亚文献、教育、儒学为主要研究方向,出版“东亚文明研究丛书”“东亚文明研究资料丛刊”“东亚文明研究书目丛刊”三大系列丛书。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在“经学研究群”和“诗与诗学研究群”下,也都有关于日本、韩国、琉球的经学与汉诗研究。在大陆各高校,上海师范大学、复旦大学也相继成立了一些专门的研究机构,特别是复旦大学的“文史研究院”,在越南和琉球文献的收集、出版方面,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到了2010年之后,南北各地的一些著名高校也纷纷响应,成立了不少相关的研究基地或研究中心。现在的各类媒体也时常有采访报道,给人的印象是“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也许就是你所说的“给人以无序之感”的原因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序”是正常的。从正面来看,“无序”也代表了一种生命力。拿儒家来说,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到汉初只有孟、荀两家有影响(《史记》将两人合传),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又定为官学一家,看起来是有序,其实也就渐渐失去活力。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最终造成了“儒学寖衰”。“有序”反而堕落为“门户之见”,“非所师承则必毁,殊所授受则必刊”。学术不能上升为“道术”,而渐渐流于“方术”。研究学术史的后来者,为了建构框架,往往大而化之。其实回到历史现场,我们会发现一种思想或主张,在相近表述的语言外貌之下,其实存在着大小不等的差异甚至是根本的断裂。凌廷堪在讲到学术变迁时说:“当其将盛也,一二豪杰振而兴之,千百庸众忿而争之;及其既衰也,千百庸众坐而废之,一二豪杰守而待之。”在梁启超的表述中,就是在学术转变之机,由少数人形成历史的“发动机”。如果少数人的主张与整个时代的关怀相契合,透过其不懈的努力,就可能改变这个时代的思想趋向。域外汉籍研究在今日,只能说是“方兴未艾”,尚未达到千百人“忿而争之”的状态。但即便如此,在这样一面旗帜底下,还是有很多不同层次的差异存在的。
张勇:从21世纪伊始,朝鲜行纪文献的研究随着《燕行录全集》的出版而蓬勃兴起,至今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中韩日各国出版的论著更是不胜枚举。但是,从选题的思路到研究的方法,不少研究成果似乎陷入您所提到的“碎片化”及“过度诠释”。您是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的?
张伯伟:这个问题比较具体。朝鲜时代的中国行纪文献主要有两大称谓:“朝天录”和“燕行录”,学术界目前使用的通名是“燕行录”,不过我不太赞成,原因在于这是一个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名称,如同“朝天录”一样。我提倡使用“中国行纪”的名称。此类文献的汇编成帙,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成均馆大学大东文化研究院编印了《燕行录选集》,其后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今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印了《国译燕行录选集》。2001年,韩国东国大学的林基中教授出版了《燕行录全集》100册,又与日本夫马进教授合编《燕行录全集日本所藏编》。2014年出版的《增补燕行录丛刊》,共收书556种,是目前规模最大的此类文献的汇编。海峡两岸学者对此类文献的重视也由来已久,1978年台湾珪庭出版社印有《朝天录》,大陆广西师大出版社自2010年起陆续出版《燕行录全编》,复旦大学出版社在2011年也出版了《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采用的方式都是影印。我在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主持了一项“高丽朝鲜时代中国行纪资料汇编”,选择了重要的资料约100种,标点整理,并附以解题、索引等,希望有便于读者的参考。
朝鲜时代的中国行纪是一个庞大的资料群,即便以目前已经公开印行的资料看,也是相当丰富,但研究的基础还较为薄弱。林基中教授以一己之力编纂《燕行录全集》,但其中存在的文献错误也较为严重,已经有一些学者提出了批评,只要大家重视,这方面的问题也会日益减少。目前对此类文献的研究,大致有两种方式,一是就某种行纪的单独研究,二是以问题为中心,结合若干种行纪的研究,都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果,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我想着重就存在问题提出一些看法。要研究行纪,应该对此类文献的特征有所了解和把握。首先,因为使行团的行走路线相对固定,行纪作者在出发前和途中往往会参考前人所写的同类纪录,因此存在着较多的雷同,后出者抄录、节选或改窜前人著作的情况时时可见,他们有时注明,有时匿而不宣。如果偶而取一种或若干种行纪资料来进行研究,往往就难以发现这一问题,于是在文献的使用上,或张冠李戴,或前后倒置,最终影响了结论的可靠。其次,行纪是一种观察记录,但任何一种观察都会受到“先入之见”的影响,于是在记录的时候,难免夸张或贬低,造成“失实”。第三,如果记录的对象是“人”而不是“物”,那所谓的“真相”就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用福柯《知识考古学》的理论来看,一种文献叙述中总是隐藏着某种秘密,它在记录什么,回避什么,它是如何叙述的,又为何如此叙述,如果仅仅根据呈现在外的文字记录,不加质疑地信以为真,那就未免太过幼稚了。克服上述困境的方法,就是首先要系统地把握资料,对此类文献下一番“考镜源流”的工夫;其次,就是作综合研究,比较不同文献对相同场所、事件、人物的记载和评价,分析其话语体系,深究其所以然。这就是将文献置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加以“脉络化”(contextualization)。总之,要同时对“文本的历史性”(historicity of texts)和“历史的文本性”(textuality of history)作双向关注。
张勇:您在《东亚汉文学研究的方法与实践》中提到了在东亚行纪研究中参考西洋人观察记录的重要性。但是,面对数量庞大的西方传教士与外交使节记录,应该如何将其整合到域外汉籍研究中呢?
张伯伟:这个问题与上一个问题有联系。我曾经提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研究设想,那就是“东西方视野里的中国”,选择同一时代、同一地点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观察,考察不同的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再引申一下,也可以将中国人走向西方世界的记录包含其中。其实,西洋人航海东来,笔录其闻见以成书,自马可·波罗而后,数量也同样汗牛充栋。这些材料,自民国初期就有留意翻译者,如刘半农,他在1916年就说过,此类书之多,达千五百余种,他寓目者也有六十多种。近二十年来,这类文献的翻译出版较成规模,人们的重视程度也与日俱增。但其中存在的问题,与朝鲜的中国行纪文献也有类似者。刘半农曾批评道:“纰缪驳杂,肆为妄谈者居十一二;而摭拾浮言,结构一本臆测者居五六。要皆西人所谓一点钟之书,书朝出而夕可求诸拍卖之肆者也。”至于晚清膺命出使西洋的中国官员,写出的西洋行纪,也有两种大型的“走向世界”丛书,锺叔河还以此为对象写出研究著作。同样需要注意的问题,在钱锺书的序言中曾有所提示:“一些出洋游历者强充内行或吹捧自我,所写的旅行记——像大名流康有为的《十一国游记》或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谭》——往往无稽失实,行使了英国老话所谓旅行者享有的凭空编造的特权(the traveller 's leave to lie)。‘远来和尚会念经’,远游归来者会撒谎,原是常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而刘半农的评价就更低:“剿袭陈说者有之,但记宴游琐事者有之;己不能作,而令书胥为之者有之;甚至某使懵懂不解事,出洋考政,惧无以复命,阴属留学生数辈,为撰游记,而以千金易其稿。”所以,我们在重视这一类文献的重新挖掘的同时,对此类文献在“真实性”上的警惕,一点都不能弱于朝鲜时代的中国行纪,由于文化隔膜,甚至要更加警惕。虽说如此,能够在更广泛的范围中采撷资料,互相比较,总是胜于偏听偏信。至于如何对各类文献作相互比较,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对待了。
二、域外汉籍研究的理论立场
张勇:您在《东亚汉文学研究的方法与实践》中多次提到了“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及域外汉籍研究的内涵。但是在韩国学界,有一部分学者对于域外汉籍的研究总是不免抱有一种“疑虑”。就是在东亚汉文学的框架下研究域外汉籍,中国的汉文学将成为绝对的中心,韩国汉文学的个性会被淡化甚至边缘化。您是如何看待这种“疑虑”的呢?
张伯伟:就域外汉籍的研究而言,我曾经提出“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试图在方法论上有所推进。“汉文化圈”在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表述,比如“东亚世界”“东亚文明”“汉字文化圈”等等,其基本载体就是汉字。以汉字为基础,从汉代开始逐步形成的汉文化圈,直到19世纪中叶,积累了大量的汉籍文献,表现出大致相似的精神内核,也从根柢上形成了持久的聚合力。从表面构成来说,东亚各国似乎是一个松散的存在,但实际上是有一条强韧的精神纽带在根源处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如果说,研究方法是研究对象的“对应物”,那么,“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的提出,与其研究对象是契合无间的。
所有的方法背后都有一个理论立场。“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的理论立场是:首先,将域外汉籍当做一个整体,不再以国别或地区为单位来思考问题;其次,从东亚内部出发,考察其同中之异和异中之同;第三,特别注重东亚内部和外部的相互建构,而不再是单一的“中华中心”“西方中心”或“本民族中心”。这样的理论立场,所针对的是以往的研究惯性,其表现有四:
首先是在中国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把周边国家的文化仅仅看成是中国文化的延伸。日本著名汉学家神田喜一郎有一部《日本填词史话》,但其书正标题却是《在日本的中国文学》,他在序言中还明确自陈,此书所论述者是“在日本的中国文学,易言之,即作为中国文学一条支流的日本汉文学”。可见这一观念还影响到一些汉学家。所以,在这一领域中最热门的话题也往往是“影响研究”。
“影响研究”是19世纪比较文学法国学派所强调的方法,虽然在理论阐释上会强调“两种或多种文学之间在题材、书籍或感情方面的彼此渗透”(基亚《比较文学》语),但在研究实践中,注重的仅仅是接受者如何在自觉或非自觉的状况下,将自身的精神产品认同于、归属于发送者(或曰先驱者)的系统之中。由于19世纪法国文学的伟大成就和在欧洲的垄断性地位,这一比较文学研究的结果也就单方面强化了其自身的辉煌。
19世纪中叶以来,西方列强对东亚造成了极大的侵略和压迫,此后西方汉学家或东方学家大致搬用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在其《历史研究》中所归纳的“挑战—回应”模式,用于他们的东方研究之中。在这里,“挑战”的一方是主动的、主导的,“回应”的一方是被迫的、无奈的。有能力应对西方文明的挑战,这一文明就有继续生存的机会(当然也要将光荣奉献给挑战者);反之,若无力应战或应战乏力,这一文明的宿命就是走向灭亡,这一地区的出路就是“归化”西洋。
以上的三种研究趋向,从本质上来说,都隐含了一种文化帝国主义的理论立场(尽管有时候是无意识的)。“大中华”观念是“中华中心”,“影响研究”是“法兰西中心”,“挑战—回应”模式则是“欧洲中心”。更需要指出的是,东亚知识分子在这一过程中,也自觉不自觉地“自我东方化”,他们在研究近代东亚的历史文化时,往往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和眼光。用“挑战—回应”的模式从事研究的弊端,主要在于这是以发送方或曰挑战方为中心的。在19世纪中叶以前的东亚,这样的研究强化了“中华主义”;在19世纪中叶以后的世界,这样的研究强化了“欧洲中心”。它们都是以较为强势的文化轻视、无视甚至蔑视弱势文化,后者或成为前者的附庸,而前者总能显示其权威的地位。
于是就有了第四种趋向,从本质上说是属于民族主义的。在文学研究中,就是强调所谓的“内在发展论”。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韩国文学史著作,大多都在强调本国文学自身的独立发展,而完全割裂了与外在的、特别是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正如韩国学者崔元植教授的叹息:“近来越发切实地感受到我们社会对中国、日本的无知,其程度令人惊讶。”(《“民族文学论”的反省与展望》)白乐晴教授也有类似的认知,他认为韩国文学研究界存在着“把真正的亚洲文学,尤其是与我们最近的东亚文学搁置一边,总是关注远处的文学”的问题。因此,他倡导“立足于第三世界自我认识的基础上进行研究本国文学、中国文学以及日本文学”,以改变东亚文学“只在西方文学的边缘彷徨”(《看第三世界文学的眼睛》)的现状。
正是基于以上的思考,我提出“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并将这一理念付诸实践。它期待一方面破除文化帝国主义的权势,一方面又能打开民族主义的封闭圈。
张勇:您提出的书籍“环流”与“东西流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应该说日本与朝鲜是东亚汉籍“环流”中的重要支点。那么在这个“环流”过程中,这两个国家的文字(假名与谚文)是否也发挥了作用?应该如何在域外汉籍研究的框架中评价这种作用呢?
张伯伟:除了汉籍,域外人士当然也用本国文字撰写各类文献。这些用本国文字撰写的文献,不属于汉籍,但在研究域外汉籍的时候,必然会有参照之用。在书籍的“环流”过程中,这些以本国文字撰写的著作,无疑也参与其中,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域外汉籍是我们的研究对象,而用假名或谚文撰写的文献,是研究时可资利用的材料。前者是研究对象,后者是辅助材料。
我们不妨举例说明。大家都熟悉《文镜秘府论》,其中的西卷专论“文病”,至有28种之多,但主要还是从永明体的“八病”繁衍而来。其序文中也说:“沈侯、刘善之后,王、皎、崔、元之前,盛谈四声,争吐病犯。”这些书,一般也都认为是空海入唐携归者。但如果我们注意到在他之前的藤原滨成于宝龟三年(772)奉敕撰写的《歌经标式》(以汉字和假名夹杂而成),就可以知道在空海之前,中国有关论述声病的文献已传入日本。例如其“和歌七病”中的“头尾,第一句终字与第二句终字同也”,“胸尾,第一句终字与第二句三六等字同字也”,“腰尾,他句终字与本韵同字也”,就是仿照了永明“八病”中的“平头、上尾、蜂腰、鹤膝”而来,且定义也有类似者。虽然列出的和歌是“七病”,但由于是模仿了“八病”而来,所以在行文中有时竟也出现了“八病”:“况一篇之内,遂乏繁艳之词;五句之中,重犯八种之病者乎?”其句式也是仿照了沈约“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但在“环流”过程中,文献的立意和重点也会发生变异。比如其中所说的“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和歌”,这显然改造自《毛诗序》的“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去掉了有政教意味的“正得失”;“咏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知音”,也将《毛诗序》中“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道德讽咏转换为艺术鉴赏。而书名中的“式”,也来自于唐人诗格、诗式的名目,体现的是一种“规范”意识。所以,如果把《歌经标式》与《文镜秘府论》相结合,考察齐梁至初盛唐诗歌批评文献在日本的“环流”,就可以发现更多有意味的现象,由此作进一步研究。
三、域外汉籍研究的方法
张勇:继2011年出版《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之后,您在2017年又出版了《东亚汉文学研究的方法与实践》一书,从您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开始,您就一直关注古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论,现在又将问题意识扩大到整个东亚汉文化圈。但有的学者认为,古代文学研究不必强调方法论,有用的就是好方法。不知您为何在研究中特别强调方法问题?方法论对21世纪的古代文学研究有什么关键意义?
张伯伟:这个问题问得好。在域外汉籍研究领域中,最先引人注目的往往是新材料,然后能从新材料中发现新问题,而最终贵在通过新材料的使用和新问题的探索,提炼出新的理论和方法。但是长期以来的学术积弊,使得中国学术界对于材料的兴趣较为浓厚,而对于问题尤其是理论和方法的意识则较为淡漠。我曾经把域外汉籍研究分为三个阶段,即作为新材料的域外汉籍、作为新问题的域外汉籍以及作为新方法的域外汉籍。目前从总体上来看,多数处于一二之间,少数论著在二三之间,这也就是上面说的“不同层次的差异”。由于将重心放在材料上,重视者会因为其“新”或“稀见”而自喜,轻视者会因为其“碎”或“边缘”而藐视。好多年前有一位前辈学者曾经问我:“你还能再找到一本《文镜秘府论》吗?”大家知道,《文镜秘府论》是日本平安时代的空海大师撰写,他曾经在贞元二十年(804)到元和元年(806)在唐留学三年,回国后,应学习汉诗的后辈之请,遂以他在唐代收罗的诗学文献为基础编纂成书。关于此书在这一方面的价值,日本江户时代的市河宽斋曾经这样说:“唐人诗论,久无专书,其数见于载籍,亦仅仅如晨星。独我大同中释空海游学于唐,获崔融《新唐诗格》、王昌龄《诗格》、元兢《髓脑》、皎然《诗议》等书而归,后著作《文镜秘府论》六卷。唐人卮言,尽在其中。”(《半江暇笔》卷一“秘府论”条)正因为其中载录的材料很多已经在中国亡佚,所以有特殊的文献价值。由此可见,在这位前辈的心目中,域外汉籍的价值主要属于“新材料”。如果没有这种特殊的文献价值,仅仅就著作本身来看,多数达不到中国古代较为优秀的水平,所以研究这些材料,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我觉得,这恐怕也是直到今天有不少人仍然秉持的立场。但在我看来,这个立场是有问题的。八十多年前,陈寅恪曾经说过一段话,颇为大家熟稔:“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但学术界(包括不少热心域外汉籍收集、整理、研究的学者)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新材料”,而忽略了“新问题”,这就往往造成用新材料盖旧房子的令人惋惜的现象。说得决断一些的话,如果缺乏“新问题”,即便有无穷的“新材料”,也形成不了“时代学术之新潮流”。甚至不妨说,如果没有“新问题”,实际上就是糟蹋了“新材料”。梅曾亮在《答朱丹木书》中说:“文章之事莫大于因时。……使为文于唐贞元、元和时,读者不知为贞元、元和人,不可也;为文于宋嘉祐、元祐时,读者不知为嘉祐、元祐人,不可也。”文学创作如此,学术研究也是如此。试问一下:假如今天的杜诗研究,在问题的提出、资料的采撷、切入的角度以及最终的结论,与二十年前、五十年前差别不大的话,这种研究的价值如何就很有疑问了。由于域外汉籍是以往学者较少注意者,因此,其中就蕴含了大量值得提炼、挖掘的新问题。由于我们处理的新问题,往往也是过去的理论和方法难以圆满解决的,由此也就势必导向下一个阶段——“新方法”。所以,域外汉籍研究若想获得长足的进步,必然要从“新材料”的阶段向“新问题”“新方法”转变。
如你所说,在我的学术研究生涯中,的确比较重视研究方法。大致来说,从20岁到40岁,主要围绕“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的研究,40岁以后,集中探索东亚汉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这分别可以由《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和《东亚汉文学研究的方法与实践》(中华书局2017年版)为代表。前者重在对既有的文学批评方法作总结,后者重在探索新的研究方法。重视研究方法,当然与我的师承有关。先师程千帆先生在2000年去世,如果要拈出一个最重要的特点,使他区别于、高出于同时代的古代文学研究者,那就是在他的研究工作中,贯彻了强烈而持久的方法论意识。从他早年提出的将“考证和批评”相结合,到晚年提出的“两点论”——文艺学和文献学的精密结合,这种努力是一以贯之的。他说的“两点论”,至少在南京大学“两古”专业的师生都是耳熟能详的。由于缺乏阐释,有点流为一句“口头禅”的危险,所以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对此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希望把他的这一观念作进一步弘扬,并期待学术界更多地付诸实践。而千帆先生对于方法的重视,又是受到陈寅恪先生的深刻影响。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寅恪先生非常重视学术研究方法,这当然不算其特性,因为同时代的新派人物,如胡适、傅斯年等,也都十分强调用“科学方法”或曰“不陈的工具”(实际上就是西洋人做学问的方法)来整理国故。而当时的旧派人物,不妨以“东南学风”的核心人物柳诒徵为代表,在世人的心目中,他是不注重研究方法的代表,其实也不尽然。前几年新印的李孝迁编《史学研究法未刊讲义四种》,其中就有柳诒徵的《史学研究法》(约1919年),该讲义的整体框架就取法于日本坪井九马三的《史学研究法》(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03年版),而透过日本摄取方法论知识的途径以达到学习西洋的目的,在民国时代也带有共性。寅恪先生对此一是非常不满,二是与他们不同,他在《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中写道:“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第三句“田巴鲁仲两无成”,指的就是当时史学的新旧两派——“旧人有学无术,新人有术无学”。其实胡适也曾对日本学者今关寿麿说过:“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工夫。”陈寅恪先生就是这样做的。在研究方法上,他采取的路径不是“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而是自创一路,将中国传统与西洋学术相嫁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后者从广义上来理解,实际上就是西洋学说。可以是否定性的表述,也可以换个说法,“既吸收中国乾嘉学派的考据方法,又结合十九世纪德国历史学派的语言文字考据方法”。可惜的是,寅恪先生这些意见的继承者和发扬者较少,使他在1945年有“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事势,噤不得发”的自叹,而垂暮之龄嘱其多年助手黄萱在其身后“写篇谈谈我是如何做科学研究的文章”,同样是“迫于事势”,得到的回答是:“陈先生,真对不起,您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而他的回答更令人伤痛:“没有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阮元曾说:“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以百年升降衡论东亚学术,我觉得,今日学界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反省西方学术(尤其是汉学)对于东亚的影响和改造,它集中在方法的问题上。我曾经举出三位汉学家的意见,史学研究方面的保罗·柯文(Paul A. Cohen),文学方面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以及思想史方面的包弼德(Peter K. Bol),尽管他们的态度不同,有的平和,有的坦率,有的刻薄,但共同的一点是,都认为百年来的中国学术,除了文献整理之外,使用的分析框架、理论基础、问题意识等等,都是外来的。而还有不少研究者根本缺乏理论意识,产出的论文往往只是知识的罗列。如果以禅宗“应病施药”法治之,今日从事学术研究,就应该具备理论和方法的自觉。不然,就无法在国际平台上与我们的同行作较为深入的交流,也无法尽到中国学者对世界学术的责任和义务。所谓“有用的就是好方法”,或者说“适用的就是好方法”,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将这些话作为放弃自身努力探索研究方法的托词,或冠冕堂皇的遁词,那就愧对了我们的时代。
张勇:您在您的新书《东亚汉文学研究的方法与实践》中多次从东亚汉文学研究的角度论述了西方学界的理论与研究成果,这是否意味着随着东亚汉文学研究方法的不断成熟,中国学界也能够提供一种新的方法论,而这种方法论又能与西方学界的研究方法能够形成良性的互动。
张伯伟: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越来越多地吸引了世界的目光。美国学者也纷纷著书撰文,比如美国地球政策研究所所长莱斯特·布朗(Lester R. Brown)写了一份报告《向中国学习:为什么西方的经济模式对整个世界不灵》;美国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顾问斯蒂芬·哈儿珀(Stefan Halper)则著有《北京共识:中国权威模式将如何主导二十一世纪》。这些因素在学术研究上也悄悄地反映出来,原来以世界为范围的论题,中国及东亚基本上是缺席的,欧洲和美国就代表了世界、代表了人类,但从21世纪开始,我们看到西方的很多研究著作都打破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牢笼,试图在与中国历史的对话中展现世界的历史。英国学者彼得·沃森(Peter Watson)2005年出版了《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他在2016年写的中文版序言中说:“这本书不仅仅是一部西方胜利高歌的历史。相反,该书虽然花了很多篇幅讲述欧洲的崛起及其重要地位,但是它同样探讨了中东、印度、朝鲜半岛、日本,尤其是中国的思想在历史上关键时期所起的作用。”这样的眼光和立场,与他在序言中写到的“这个国家近来发生的许多变化(社会的、经济的、技术的、教育的)意味着新的思想正在各处涌现”,以及“现代中国正在学术上快速发展”,“正在创立新传统”,“亚洲开始在思想领域重新获得其应有的地位”等等,我想是有着内在的、必然的联系的。再比如荷兰学者任博德(Rens Bod)在2010年出版了《人文学的历史——被遗忘的科学》,这是世界上第一部描述人文学成长历史的著作,几乎在每一个分支上,他都以中国作为不可或缺的描述和比较对象。其实,就经济而言,正如德国学者安德烈·贡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在其《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一书中所揭示的,直到19世纪之前,“‘中央之国’实际上是世界经济的某种中心”,“把中国称作‘中央之国’是十分准确的”。在作者(他并非汉学家,而是全球史研究的开拓者之一)看来,以往的汉学家们,更不用说欧洲/西方中心论者,他们往往不假思索地认为,至少从1500年以来(有人甚至认为自1000年或更早的时候开始),西方就是世界经济的中心。从学术发展的历史来看,姑且以历史研究为例,如果按齐思和(他是中国学术界少有的可以同时讲授中国史和西洋史的教授)在上世纪中叶写的《近百年来中国史学的发展》中的说法:“西洋史学赶上并且超过了我们,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事。在一百多年前,西洋史学,无论在质或量方面,皆远不及中国。”那么,尽管在今天我们还需要不断向其它的文化学习,但在精神上应该彻底摆脱“以西学为神圣”的桎梏,充满信心地为恢复两百年前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而努力。这样一个基本观念,在今天应该深入人心。
以上所说的话好像有点离题,其实,我揭示这样一个时代背景,是想提醒大家,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国学术应该在理论和方法上对世界有所贡献。尽管前路还很漫长,但现在已经到了踏上这条道路重新出发的时候了。我还是想重复一下已经说过的话:在今天的人文学理论和方法的探求中,套用西方理论固不可为,无视西方理论更不可为。我们的观念和方法应该自立于而不自外于、独立于而不孤立于西方的学术研究。在研究方法的探索中,要达到成熟的阶段还需假以时日,可是已有的探索经验告诉我们,最终能达到这一阶段是必然的。我们不妨乐观地借用毛泽东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结尾的几句话来形容:“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四、域外汉籍研究的前景展望
张勇:您在2016年在南京大学召开了“东亚汉籍研究的学术意义”国际工作坊,2017年又与美国莱斯大学合办的“重思汉文化圈:汉字书写在东亚文化中的运用之批评性考察”,同年又举办了第二届“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到美国、加拿大、日本、韩国、越南、新加坡等国的学者入会。从这些会议可以看出,域外汉籍研究已经不再限于东亚地方,欧美等国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入。您觉得,未来的域外汉籍研究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图景?其未来在欧美学界会占据什么样的地位?还有,您有没有将域外汉籍研究“学科化”的想法,也就是将其上升为二级学科或一级学科?
张伯伟:东亚在文化上是否堪称一个整体,能否将汉文化圈当做一个整体来研究,这些在学理上可能还会继续争论下去,但却不妨碍学者的研究。就文化来源说,欧洲文明的组成元素不是单一的,有古希腊罗马文化,有基督教,有日耳曼蛮族的战士文化,所以是一个混合体。现代民族国家也是从19世纪才开始逐步形成的。所以从一个方面来说,“西方是一连串无尽的对立——无论在宗教、政治、艺术、道德还是礼仪方面”(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1500年至今》语),可是从另外的角度看,它又是一个整体,“在政治上虽然四分五裂,但仍然是一个完整的文明,中世纪以降就一直被称为基督教文明”(约翰·赫斯特《极简欧洲史》语),这也称得上是某种共识。所以,历来以整个欧洲为叙述单元的著作层出不穷,谈到文艺复兴,不仅有意大利的,也有德国的、法国的、荷兰的,其间也有各种差别。可是将东亚作为一个完整的单元来叙述,这样的著作并不多见。一百多年前日本学者开始用“东亚”或“东洋”的概念,目的不是学术上的,而是要取代中国,少量的著作以东亚为叙述单元,也是要突出大和民族的优秀,为军国主义称霸亚洲张目。“二战”以后,亚洲各国开始摆脱西方的殖民统治,纷纷谋求民族独立,所以汉字在东亚一度被减少压缩甚至去除,以至于到了今天,东亚是否存在共有的文化,也就出现了不同意见。一是将东亚世界看作一个整体,比如西嶋定生在《东亚世界的形成》中,就揭示了汉字文化、儒教、律令制和佛教这四项内容,作为统一的东亚世界的表征。美国学者狄百瑞(William theodore de Bary)《东亚文明》一书也是将东亚作为一个整体,将中国、日本和朝鲜半岛看成“代表着东亚所共享的文明,同时又允许通过这种共享传统的重叠而坚持其本土的文化”。而根据罗兹·墨菲(Rhoads Murphey)的意见,这一共同体还延续到今天(《东亚史》第四版)。另外一种看法则认为,东亚是一个多极的区域,并不存在一个共有的认同,比如葛兆光说“十七世纪以后无中国”,“如果说这个‘东亚’真的存在过认同,也恐怕只是十七世纪中叶以前的事情”(《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更有人将这种分崩离析的状态上推到唐代,如王贞平《多极亚洲中的唐代中国:外交与战争的历史》,即如其书名所揭示,唐代的东亚世界便已经是一个“多极的”世界了。以上意见如果要从历史上去寻找依据的话,都不难找出书面或口头上的事实以及连篇累牍的文献,然而将“事实”和“文献”用不同的方式排列,就可能引导出完全不同甚至是相互对立的结论。历史现象本来就是可以“自其同者而观之”或“自其异者而观之”的。谈整体并不排除多样,论差异也不能忽略统一。将历史上的东亚凝聚在一起的力量,不是政治、经济或军事,而是汉文化。以汉文化作为最高文明来追求,就是他们的共同目的,由此而确定了其核心价值并形成了统一性,直到19世纪后期。以东亚作为一个叙述单元,在欧美学术界,也越来越受到重视。除了上文提及的书以外,法国学者汪德迈(Léon Vandermeersch)有《新汉文化圈》,康灿雄(David C. Kang)有《西方之前的东亚》等等,在梅维恒(Victor H. 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也特别在卷末安排了三章,分别讨论朝鲜半岛、日本和越南对中国文学的接受。一些欧美的有识之士也指出,在西方有东亚系而无东亚学,所以,在其内部也产生了一种需求,就是将东亚的汉文学(广义的)当做一个整体来研究。这种需求,完全是来自于学术本身的要求。而我认为,东亚的学者有责任对这一需求有所呼应和推动。
有鉴于此,我在2016年举办了“东亚汉籍研究的学术意义”国际工作坊,在2017年与美国莱斯大学(Rice University)合办了“重思汉文化圈:汉字书写在东亚文化中的运用之批评性考察”,还举办了第二届“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以往的会议最大的差别,就是欧美学者的参与,尤其是与美国莱斯大学合办的会议,有来自北美、欧洲和亚洲11个国家和地区的学者参加。
除了学术会议,另一个推动就是英文出版。目前已经列入计划的是两部书:一是ReconsideringtheSinosphere:CulturalTransmissionsandTransformations;二是RethinkingtheSinosphere:Ideology,AestheticsandIdentityFormation。两书都将由美国CAMBRIA出版社出版。另外,我还计划与欧美学者合作一部“东亚汉籍研究指南”性质的书。如果这些计划能够一一实施,对于欧美的东亚汉文化研究,一定能够有所推动。至于在欧美学术体系中,这项研究能占什么地位,这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一门学科能否成立,需要若干前提条件,至少包括:1.研究的材料相当丰富;2.可以提炼出新问题和独特的方法;3.有一批专门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域外汉籍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新学科的。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我是确信的。至于这一结果什么时候能够达成,我还是欣赏曾国藩的理念:“但问耕耘,不问收获。”
张勇: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主编的学术期刊《域外汉籍研究集刊》已经出版了15辑,在国际学界已经有良好的口碑。请问《集刊》目前的来稿情况如何?《集刊》倾向于发表年青学者的稿件吗?不知将来的《集刊》用稿方向有没有什么变化?将来会不会在集刊中设立专题或笔谈?
张伯伟:《集刊》创办于2005年,转眼就是13年,从2015年开始,由年刊改为半年刊,但每辑的篇幅没有减少,从这里就可以知道,我们的稿源是较为充分的。起初的时候以约稿为主,现在基本上都是自然来稿,这也反映了域外汉籍研究事业的发展。域外汉籍研究所成立伊始,我们就筹划编辑“两书一刊”,编纂刊物的目的,一是为了建设一个可供中外学者公开讨论、交流的学术平台,二是为了倡导一个新的学术方向,三是为了鼓励和培养年轻学人。就选稿本身来说,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学术质量。但对于年轻学人,我们会多予鼓励,甚至帮助他们将不够成熟的稿子改成较为成熟。事实上,《集刊》的作者多数是年轻学人。在“发刊词”中,我们强调了刊物“重视以文献学为基础的研究”特色,这一特色还将继续保持,同时,我们也会鼓励学者在研究方法上多做探索,即便有点生涩,也还是一种有益的尝试。《集刊》的栏目,从开始到现在变化不大,如何在现有的高度更上层楼,我们也愿意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专题、笔谈以及书评等栏目的拓展,都是有可能的。总之,《集刊》能有今天的成绩,得到了中外学者的大力支持,我们只能以更努力的工作来回报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