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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 出 重 围
——白族诗人赵卫峰诗歌简论

2018-01-01

安顺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语词写作者诗人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5;贵州财经大学 国际学院,贵州 贵阳550004)

白族诗人赵卫峰是贵州近些年在全国诗歌界较为活跃的诗人和诗评写作者之一。1995年以来,他的诗作、诗论时常在国内刊物发表,出版了诗集《过程:看见》[1]《蓦然回首》[2]《本地之旅》[3]和诗论集《当代诗观察》[4]和《贵州白族史略》《贵州白族文学史》等,并创办较有影响的民刊《诗歌杂志》。《当代诗观察》等著作曾获贵州省政府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在新世纪以来众声喧哗的复杂诗歌生态环境中,他突出重重围困,善于反思,勇于实践,是当代诗歌写作努力寻求创新和突破的有益尝试,值得加以总结。

一 、内容:时代表情

铁凝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有思想,但好的文学作品不应仅仅是罗列思想,更应该准确地传达思想的表情[5]。优秀的诗人,就是那些生性敏感、触觉发达、联想丰富并能够抓住时代“表情”的写作者。时代的影响如人们每天呼吸的空气,虽看不到却渗入每个人的身体内部,谁也不可能逃离。包括当代人生活中都无法回避的时尚语词、娱乐传媒、现场展演,都带着某个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传染”给诗歌写作者。

早期的赵卫峰曾经在《黔西花灯》[6]的多民族贵州山地间沉醉过,不过后来,他却猛然间有了敏锐的、对时代的洞察力[3]。在《过程》[7]组诗中,可以窥见赵卫峰对这个在一首叫《春天的故事》的歌曲中转型的现时代人们的“精神表情”的准确把握:面对世纪之交社会表面浮涌的物质和享乐主义狂流,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自身的某一方面被浸润”,“像下海之人忍不住怆惶”。人们在欲望中不断地自我膨胀,又不断地失落,很多人精神上承受着重压。“改革开放”以来,“呜呜”的火车载着数亿中国民工和全世界的生产物流,建造着后来的“第二大经济体”,越来越多的来自农牧文明的个体从身体到灵魂逐步工业化、现代化。赵卫峰写道:“呜呜的声音已把一半身体拽向异域/呜呜的声音又把一半身体拖回原地”[8],“所谓身份都知趣地回落进身体,风过耳/到处是低垂的废物和叹词”[3]。这不正是对部分人在走向“现代”的进程中精神撕裂难以合拢状态的真实写照吗?时代的推土机在前行中摧毁和扭曲了人们旧有的价值观念。行进在欲望中,人们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身份”了!诗人提醒:“从一开始,我们/就难免时间这恶魔的骚扰、蹂躏、强暴”[1]。他的很多妙句,读着让人觉得新奇:“你观花,它身子连同开放的方向被水泥/规定,就像你和梦想已被这个城市规定”[9]“如果不是在路上,火车又怎能叫做火车?”[9]“城原地不动,人来去匆匆”[10]。每一个经常出门的人,回忆一下火车站、夜晚的大十字这样一些地方,就会十分真切地体会到赵卫峰的这些诗句。

载满银子的火车,失控的地铁,硬撑着的吊车,拔地而起的城市,盲目者,没有结尾的爱情,怀着崇高打算的打工者,突然而圆满的空虚,理想如流离失所的光,没人欢迎、没人拒绝的无力感,活着的消失——这是赵卫峰的诗歌写作中不断涌现的“时代的表情”。这些表情,是表面的,也是灵魂深处长出的树,它表明大地深处发生了某些深刻的变化。

二、 结构:过程叙事

赵卫峰的大多数诗歌后面,有着一种潜在的隐形结构,就是“过程感”。当然,任何写作都是讲故事,都可能具有类似“过程”的结构,不过,对赵卫峰而言,这一点特别突出。赵卫峰把它化为一种特别的叙事模式,他的“叙事”省略掉前奏,一开始就直接插入“事件”的顶峰,如同火山爆发,扣人心弦,然后在左冲右突、不断冲击的过程感中往下“降落”,妙处在于使得读者在“活动”中不仅是旁观者,而变成了参与者,仿佛自身成为突发的地火。他的每一首诗,都可看成是对一次次疯狂、激烈、不断转变节奏和爆点的“过程”的描述。巧妙的词语选择营造出多重的言意关系,使得这过程同时是身体的、精神的、物质的、历史的、及物的。读他的诗,让人体验一次次精神的历险,往往短短数行字,读下来却似穿越了很暗很长、让人喘不过来的时间长廊。有时,仿佛觉得才从一场人马纷乱的战争中逃离,而强烈的“过程”还在心中回环萦绕。

赵卫峰的“过程”结构并非一种“自在”而是“自觉”。赵卫峰印制过一份以分行文字为主的内部诗歌交流民刊,叫做《中间》。在中原文化语境中,中间与“中庸”常常相关联。不过,在贵州这种多中心的山地文明生态中,处于群山中间的一处处“坝子”并非一种起平衡作用的存在,而是一个个自足的与周边交互较少的独在的“火山口”。从语意上,“中间”一词指的是某个事物的中央、中心、焦点部分。通常,一个事物的边缘显而易见,而“中间”这个关键部位一般十分隐秘,往往是事物的关键所在。所以,我以为他之所谓“中间”,是一种强调某种更能体现“存在本质”的诗观。如果从20世纪中国历史语境(非“左”即“右”)来看,“中间”一词很容易被误读为 “两面派”。从当时的诗歌生态(“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的争论)看,“中间”也容易被误读为“和稀泥”。不过后来,赵卫峰说感觉还是改成“过程”更有意思。“过程即一切,所有皆过程”,这是赵卫峰有一段时间里强调的“世界观”。可能为此,赵卫峰把他与西楚、黑黑三人合著的诗集命名为《过程:看见》。由“中间”到“过程”的表述转变表明,他不再把观看世界的眼光聚于一点,而是注重对整个“过程”的描述与呈现。

“过程”就是在“运动”中体验生命的一切。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句广告词的流行一时,说明现时代的各种消费娱乐、快餐文化,关注的都是“过程”。在由传媒制造的各种“秀场”中,观众趋之若鹜,而主持者和失败者时常以 “重在参与”来安慰和自慰。确实,在参与中人们经历了,有所悟,这就是所谓“净化说”?赵卫峰的诗,写的正是不得不生活在“过程”中的当代人们心灵的空落和孤寂。生活中,出门旅游成为当代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实际上,生存的焦虑正在加重人类的生命不过是“到此一游”的认知。没有过程的结局是无意义的,因此过程才是意义本身?人对自己在生之前和死之后的一切毫无知觉,只有活着的这段“过程”,才是自己能够真实体验到的。很多人只有投入一次次疯狂的“过程”,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并以此超越现实,得到“永生”。

任何“过程”都有起点、热点、终点,都在“动”与“静”中展开。赵卫峰强调过程,围绕过程,用不同的语象反复来回摇摆着“过程”中的细微感受。可以说,赵卫峰诗歌都是来自对“过程”的感觉、感受、感情、感动、感思。《国产之夜》[1]如同记录下来的一个紧张而又纷乱的梦,意象繁多。且来看这个“过程”中的这些词:“孕育”—“失控”—“狂奔”—“忽东忽西”——这是动;然后是“化整为零”(消失)—“哑谜”(无声)—这是静;然后是“倒塌”—“踹翻”——又是动;然后是“瞎想”—“等待”——又是静!这个“过程”就在这充满节奏感的动与静、充实与空虚、感与觉的起伏中抵达最后。它挟着读者前进,虽然读者开始可能是被动的,最后却发现其实是情愿的,被动也有被动的乐趣。这首诗中的“他”是“分裂”的,一个“他”在陈述着感受,而另一个“他”在旁观(看见)并反思。在这首诗的最后,一切都似乎结束了,从梦中醒来的“他”,不得不丢下梦境中的那历险般的感受,回到现实,与花儿“谈谈明天的生活”。“过程”到这里嘎然而止,就此收手;“过程”的刺激却仍久久不散。这首诗为什么叫《国产之夜》呢?诗人是不是在隐喻写这首诗时刚刚过去的动乱不安、跌宕起伏、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才走上正路的近现代以来中国的“过程”?

赵卫峰对“过程”进行多侧面的呈现。他不断地置疑与思考:这一切真实吗?意义何在?《春色》[1]一诗写道:“这灰头灰脸的盗墓者暗想/连夜操劳,仅仅/把历史弄了个小小的空洞?”、“你也有这么一天/望着防盗的窗户,望着梦一般大的圆满和虚无”、“生机勃勃而又难免后来的黯然”。无论过程如何刺激热烈,无论想把握住“现在”的心如何迫切,似乎都是徒劳的。“鲜雪悼词般平铺的最后是那样空荡”![1]人最终能够把握住的,只有虚无?《最后的水城》[1]一诗前几节读起来,感觉速度在不断加快,像一曲疯狂、有劲、加速度的摇滚。正如这首诗中所说,不论是痛并快乐着,还是快乐并痛着,每一个直立的生命个体,最后还是不得不“逃了出去”?不用知道“最后的水城”指向什么,即使知道也不用管它!读这首诗使人想起有史以来人类生存的最疯狂、最欲望的“现在”,想起作为人类不得不思考的终极关怀。“过程”是一种哲学,一种宿命,一种隐喻。

三、 语言:化朽为奇

语言是存在的“家”,诗人是这个家的看门人,诗人的言说使“存在”敞开。语言确是时代的容器,容纳了多民族国家特定时代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所有内容。生活实践改变着人们的语言,语言也反过来规制着人们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说,对语言的发现,就是对生活的发现。而在现实的环境中,许多诗歌写作者被眼前纷乱的霓虹、人流、信息所困扰,他们在时代面前变成了无所适从的“失语者”,有的人逃回那个早已经面目全非的故乡老家,与古今中外的乡土诗人一起唱 “同一首歌”。他们的肉身却拒绝离开物质堆砌起来的现代都市,被充分物质化、欲望化的生活挟持。有的诗人拒绝更新知识、观念,还美其名曰继承“传统”。虽然生为白族,曾生活在丰富的民俗文化之中[10],但与许多诗歌写作者对土地、村庄、农具的迷恋不同,在赵卫峰的诗歌中,我们几乎看那些不到书写农耕时代的抒情语词。银子、火车、地铁、盲目者、理想等等,是赵卫峰从时代的银幕上剪下的关乎当代人心灵的词语;而兔子、鸟、月亮、风等在他诗歌中的出场,不在乡村,而是在城市广场和楼群中间,当然已不可能是先前的意味,它们往往作为一种隐喻而存在。

近年来专注于诗歌研究的赵卫峰在一篇诗论中就论述到,诗歌只有“独语而没有国语”,一个自觉的写作者要坚持自我必然要从坚持语言开始。赵卫峰曾这样陈述他喜欢韩东诗歌的原因:“他弥补了车前子的不足,将语言才能、先锋因素、个体经验和观念有效地集于一身。”[11]从赵卫峰的大部分诗行来看,他在学习诗歌这门手艺的时候,在语言上下的功夫最多,有着所谓“语言艺术”的自觉。这,也是他诗歌写作的主要特点之一。因此,赵卫峰的诗歌“只有独语而没有国语”的诗观,从这个角度上说,并不极端。

2016年,一个被视为民谣歌手的美国人鲍勃·迪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中国引起争议。在笔者看来,各种争议发端于多年来的“何为文学”的争议。认为颁奖方在进行“行为艺术”表演的持论者似乎忽略了诗、乐、舞在文学史上本为一体。即使在当代,诗仍是通过语词的声音、节奏以及语境、语气所指向的事物的形状、色彩、存在方式、象征意味等对人的思维展开“摩擦”,来引起人的审美愉悦。赵卫锋在公文语言、日常语言、大众传媒话语中吸取成分,热衷于运用“自己的”词库中各种语词的搭配组合成奇特的碰撞或双关,如一位技艺高超的时代冲浪者,用他锐利的眼光发现那些词后面的空白、荒谬、扭曲、混乱与分裂。他时而自观,时而他观,在其中思考并享受着存在者的趣味。读赵卫峰,常能感受到诗人那自由张狂而节奏激烈、拙中显巧又联想奇妙、意象丰富且语词层出不穷的充满弹跳能力的语言。当他选用的语词,他的节奏,他的想象与反问,他的“下一句”常与读者的预期相背离,却又新奇独特很少重复,并有一种疯狂又霸道的力量,他要你一起进入他所设置的“语境”里。

在一种太熟悉的“语言”里,诗人的想象力会被固定、僵死、麻木,或者干脆失效,是为写作的常识。因此赵卫峰能够开拓语词的“异意”,自然就会给读者不同的感受。过去有很多优秀诗人的诗歌里充满了灵魂、土地、月光、麦子等语词,因此,后面的很多诗歌写作者拿来就用,甘愿当使用“傻瓜相机”的那个傻子,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平面、雷同的。而赵卫峰的诗中,随便把别人的经典意象“拿来”的时候很少,即使拿来,却已经回归或者开拓了它的“意义“。比如“月光”,在赵卫峰的诗中与别的诗人创造过的象征意义就不同。他的大量意象,都是原创性的使用。读赵卫峰的诗,会让人觉得自己的诗歌阅读经验在不断被更新。那种新鲜或陌生感似乎就是“深入浅出”。艺术必须创造、创新,诗人“只写诗,而不必非得写得像诗”。从某种程度上说,赵卫峰的 “语言的暴力”,本身就是审美的。

结语

“先锋”,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概念,但赵卫峰似可归至其中。赵卫峰十分注意对“原生态”语言的捕捉和运用,把生活语词、方言语词、公文语词、时尚语词等糅合在一起。他的诗巧妙地将语词的所指、能指转化为“喻指”,而“诗味”就在语词转换激发的联想跃动中呈现开来。从某种意义上讲,诗到语言为始[12],也到语言为止。在多民族国家的文学生活中,作为“普通话”的“汉语”越来越成为公用的语言,不同文化背景与个性的诗人对它的创造性使用,必然会为它增添丰富的信息和内涵。所以当代“汉语”诗歌的深处,内含着种种多民族文化甚至外来文化的斑驳倒影。赵卫峰的探索与努力,值得我们关注。他的诗歌自觉地突破了新诗写作的传统与现代、主流与边缘、学院与民间等多重困境,在某种程度丰富了诗歌的审美经验,更新了我们对诗歌的“定义”。他的诗歌,挣脱了重重羁绊,能够洞察“时代的表情”,自由挥洒而富有节奏感,意象丰富而新奇独特,在自观与他观中省察当代人的存在状态,呈现了当代物质生产、日常生活、个人欲望不断加速的背景下人类精神上的困惑和孤独体验。赵卫峰的诗歌写作实践,是当代诗歌写作寻求创新的有力尝试。

参考文献:

[1]赵卫峰,西楚,黑黑.过程:看见——贵州三人行[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

[2]赵卫峰.蓦然回首[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3]赵卫峰.本地之旅[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

[4]赵卫峰.当代诗观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5]任慧群.铁凝《玫瑰门》的80年代现代中国思想的“表情”[J].山花,2011(10):128-130.

[6]赵卫峰.黔西花灯[J].诗刊,2000(12):17.

[7] 赵卫峰.过程(六首)[J].山花2005(11):119-120.

[8]赵卫峰,西楚.贵州诗歌 高处的暗语[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168.

[9]赵卫峰.2006:长短句练习(8首)[J].山花,2007(8):120-123.

[10]赵卫峰.回想一座城[J].山花,1997(3):66.

[11]赵卫峰.我喜欢的10位诗人[J].诗选刊,2009(9):8-9.

[12]赵卫峰.泥与沙:浅诗时代的个人之见[M].长春:吉林出版集体有限责任公司,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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