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志贺直哉《大津顺吉》中的自我意识
2018-01-01陈秀敏
陈秀敏
(鞍山师范学院 文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日本白桦派枭将志贺直哉(1883—1971)在日本近代文坛上被奉为“心境小说”的泰斗,享有“日本的小说之神”之美誉,其作品具有丰富的思想、人性内涵与自我意识,洋溢着浓烈的人道主义精神。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的作品就由鲁迅、周作人、郭沫若等人陆续译介到中国,对中国“五四”新文学的建设产生了积极影响。郁达夫盛赞志贺直哉的作品“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上所占的地位大可比得中国的鲁迅”[1]。作为白桦派扛鼎人物的志贺,把自我中心意识尊崇为自己内心生活领地里的最高统帅,他在1912年3月13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我非常需要自由。我要用自由来尽量发掘深层的自己。为获得自己的自由,我不顾及他人。为获得自己的自由,我也尊重他人的自由。不尊重他人的自由,自己的自由则会遭到妨碍。当二者发生矛盾时,我要压倒对方的自由[2]。” 这便是具有志贺特色的自我中心主义道德。但他的自我意识并不是随意膨胀欲望,看不到合理自我的固执己见,而是“理性地看透了自己的性格、能力、使命之后的一种自我确认[3]”。志贺的文学作品绝大多数与家庭和身边生活相关,探求的目标也是少在社会,多在自我心境。所以,他的小说被称为“私小说”或“心境小说”。
志贺认为,文学创作的真正源泉是生活的实践和自己的深切感受,他崇尚文如其人,主张作品诚实抒写作者的内心世界、旨在表现自我内涵的创作意识。志贺的创作生涯中,前期作品多是表现自我与现实生活的二元对立、纠葛、冲突,突出表现他在父子对立中坚守自我,扩张自我,绝不退让;后期作品主要表现他受梅特林克与武者小路的影响,如何从强烈的自我至上意识中逐渐超脱出来,在精神领域和现实生活中,自发地、自然地进入“调和”境界后恬淡逍遥的和谐心境。这些作品都注重细腻透明的自我省察、灵魂自白和主观上的抒情,带有浓厚的自叙传色彩。
一、《大津顺吉》与志贺的“生活艺术化”
众所周知,因为日本公害史上著名的“足尾铜山矿毒事件”,志贺直哉与父亲志贺直温发生了强烈的人生观对立冲突。志贺献身文学事业,使他与尊崇实业的父亲之间的意识对立愈发强烈了。志贺文学的特质之一,就是与实业家的父亲志贺直温的对立纠葛。志贺幼年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祖父母身边,是在祖父母的溺爱放纵下成长起来的。志贺少年时代,其父作为文部省的官员,有时担当金泽高等学校的会计,有时又去第一银行朝鲜釜山支店工作,很少在家。他长时间生活在祖父祖母身边,与父亲的感情自然地存在一层难以消除的心理隔膜。及至青年时期,志贺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见解,对父亲不再言听计从,时常反抗父亲那种重功利“实学”轻人文“虚学”、盛气凌人的专断态度。家长肆虐的意志,主要表现为权力的粗暴滥用,压制干涉子女的自由。家长不尊重子女的个人权利,实行严格的控制,强迫其符合自己的要求。这样背景下成长的孩子,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他自然产生对父亲的恐惧仇恨,但有时又不得不屈服于家长的淫威。志贺于1913年1月发表在《读卖新闻》上的短篇小说《清兵卫与葫芦》,通过少年清兵卫与葫芦的故事,批判了那种家长粗暴扼杀少年个性、剥夺孩子爱好的做法,呼吁要尊重个性,表达让个性自由发展的愿望。小说中,清兵卫的爱好被剥夺,被贬得一无是处,更令人深思的是清兵卫在这些压力下,自觉地放弃爱好,他将永远无法正确估计自己天才般独特的审美力,而这一切与他擦肩而逝,永远地消失了。如志贺自己所说:“《清兵卫与葫芦》是我从尾道乘轮船去四国岛途中听来的内容相似的故事,有心想写出来。素材是这样来的,但写的动机出自父亲对我写小说一事,甚是不满,我也不服父亲。”(志贺直哉《创作余谈》)志贺的作品中,以父子人生价值观对立为主题的作品颇多。父亲要按照自己的人生尺度安排儿子,儿子却要以自己的人生准则安排自己,二者的矛盾不可调和,父子对立对志贺而言,是他“人生的最大戏剧”和“一大精神课题”。中篇小说《大津顺吉》如实证明了志贺文学的特质。
志贺是日本“私小说”作家的魁元,《大津顺吉》就来自他真实的人生体验,即他执着地要与家中女仆C(千代)结婚一事。志贺与女仆C的恋爱史在志贺日记中可以寻到确凿的记载。根据志贺1907年日记:7月9日,思念C。7月15日,访问内村先生,归来的夜里邀C来聊天。C欣然应诺。C成了我的朋友。7月22日,傍晚,与C闲聊。夜里,与C又简短地聊了一会儿。8月2日,夜里10点至12点,与C聊天。8月3日,夜里与C聊天,要了她的照片。8月22日,此夜,与C订婚,C晕过去了。8月24日,向祖母和继母说了我与C的事情。8月25日,祖母反对说:‘志贺家不可有这等事!’此日,我与C成为事实夫妻。8月26日,祖母说,无论如何也要解雇C,我大怒。与C谈话到夜里12点。8月27日,祖母禁止C进出我的房间。我对继母说了,继母同情我。8月28日,武者小路来了,向他介绍了C,夜里与C闲聊。对志贺与C的炽烈恋爱,父亲尤其极力反对。
郁达夫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4]。此论允当,货真价实的文学源于实际生活。关于《大津顺吉》,志贺在《创作余谈》中写道:“《大津顺吉》《一个男人·姐姐的死》《和解》,从素材方面讲,好似一棵树上的三根枝杈。《大津顺吉》与《和解》忠于事实,《一个男人·姐姐的死》是事实与虚构的混合物[5]。”所以,探索主人公顺吉的苦恼与精神状态,可以管窥当时志贺的精神世界,因此,志贺被称作是“自画像作家”。
志贺与女仆C激情相爱这一段往事令他刻骨铭心,难以忘却。恋爱里有性欲,这是起码常识。“通过把性的力量从性目标转移到更高的文化目标,则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做到,而且只能陆陆续续地做到,在热情似火、活力旺盛的青年时期就最难做到[6]”。然而,志贺做到了。他的恋爱事件经过5年冷却之后,加以艺术升华,从性目标转移到更高的文学目标,创作了《大津顺吉》。追求“生活艺术化”的志贺从艺术表现的净化作用中找到了自己精神生活的救济方法。
志贺1912年6月6日的日记写道:“夜里12点40分归来,动笔写长篇《大津顺吉》。规定每天写10页稿纸。”此日被视为创作《大津顺吉》的起点。7月29日的日记写道:“此日,写完《大津顺吉》。”同年9月1日出版的《中央公论》上发表了志贺的代表作《大津顺吉》。可见,志贺将自己的亲身体验发酵5年之后,升华为艺术品赫然问世。志贺与C恋爱是他迄今为止与父亲对立的顶峰。在这个顶点上,志贺创作了《大津顺吉》。志贺实不愿通过作品宣泄对父亲的私怨,是故,作品没有明显地写自己对祖母、父母的批判,也没有鲜明地表达自我辩护,只是在灵魂深处与父亲强烈对立。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志贺通过青年主人公顺吉真实的个人体验,广泛地反映了当时许多思想活跃的健康青年的普遍苦恼。
登载了《大津顺吉》的《中央公论》是日本代表性的权威综合杂志,创立于1887年。志贺这个迄今为止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在《中央公论》上发表作品,文坛知名度得到了空前提高,受到《朝日新闻》文艺栏主编夏目漱石的青睐,后来,诚约志贺为《朝日新闻》创作连载的“报纸小说”。
二、性欲和基督教戒律的冲突
志贺初期创作中极具代表性的成名作《大津顺吉》被誉为志贺的“文坛登龙门之作”和“青春的纪念碑”[7]。此作写出了作者的直接体验,是一部描写手法细腻入微的中篇传记式私小说。《大津顺吉》分为两章,第一章讲的是,热爱文学、身为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学生的大津顺吉,从十七岁夏天开始,频繁接触U先生(即宗教家内村鉴三),过上了贯彻禁欲思想的基督教徒的生活[8]。二十岁以后,性意识逐渐强烈起来。尽管顺吉努力恪守“汝须避免奸淫”这一基督教的教义,几乎将其作为自己的人生准则,但他对恋爱的憧憬和冲动,令顺吉烦恼万分。顺吉最初的理想是当一个传教士或哲学家,最后决定毕业后当一个乡村中学英语教师,并终生从事“纯文学”创作活动。可是,他迄今没创作出一篇像样的作品,他对自己的才能、自信感到怀疑,苦恼不休。父亲说他“偏执,傲慢,易动怒,爱哭泣,没有独立精神,是懒骨头,而且有点像个社会主义者”。祖母埋怨顺吉:“每天睡懒觉,总不上学,每天去朋友家或者把朋友们召集家中,再不就是去看戏听评书。成天到晚就是这些事。”在拥有众多仆人的自家里,顺吉终日生活在青春灵魂的苦恼与彷徨之中。此间,顺吉出席由洋人参加的沙龙式舞会,在“汝须避免奸淫”这一基督教戒律下,觉得自己很不适应,是一个“未开化的男人”。顺吉熟知的一个混血儿女子、贵族主义格调的K.W邀请他出席家宴,但是,有精神洁癖的青年顺吉固守着顽固的伦理观,明明知晓女子的满腔爱意,却不敢接受。
针对志贺与基督教的关系,柄谷行人指出:“基督教对他不过是禁欲思想……无疑,他因禁欲思想而尽尝真正的苦恼[9]。”确实,从《大津顺吉》第一章里不难发现文学青年顺吉的苦恼之一是来自基督教的严酷框束。恩师(原型是内村鉴三)对他说:“基督教最先严肃强调:奸淫是大罪。奸淫罪大恶极,与杀人的程度相同。”顺吉闻听此言,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快,他难以苟同这条戒律。他的抵触情绪与有岛武郎在《爱是恣意夺取》中表达的观点相同:
我们的灵与肉,当然不像哲学家和宗教家概念化思考的那样,表示物质的两极,只有二者融为难以区分的一体,才能生动活跃于个性之中。以水为例,将之分解为氢和氧,之后无论如何详密研究两个元素,没有任何用处。水只有将之作为水本身来考察,才易被理解[10]。
然而,顺吉受基督教“扬灵抑肉”戒律的压抑,不敢与活生生的人相恋,只好扭曲性情,趋于变态,去爱自己房间里无血无肉的维纳斯女神石膏雕像,亲吻冷冰冰的雕像坚硬的朱唇。最后,为了反驳恩师的观点,顺吉写出了处女作《关子与真三》,其核心内容是:结婚的夫妻之间的性关系有时也存在奸淫罪,因为无爱;未婚男女的性关系有时却并非奸淫,因为有爱。顺吉质问,那么,究竟何谓“奸淫”?戒律和欲望在顺吉心中激烈冲突,他觉得性欲对自己的折磨,非但靠精神的力量是无法超越、抑制和驱除的,反倒因肉体的发育日益强旺。
身心健康的顺吉渴望异性,十分正常。但在那个时代,却有着今天难以想象的困难。但是,自我觉醒了的顺吉像一个剽悍的莽汉,他追求自我解放,他要摆脱的最严酷的束缚就是来自基督教“抑肉扬灵”的戒律,他要实践的是对白桦派作家普遍深有影响的美国诗人惠特曼大力主张的“灵肉一致论”,惠特曼的“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我对于腹部同对头部和心胸一样保持高尚[11]。”这一真诚坦率的宣言令白桦派作家产生了强烈且长久的共鸣。
志贺对待基督教的态度与有岛武郎颇为相似。有岛武郎曾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然而,“青年时期的有岛感到,高扬道义冲动的《圣经》,与以性欲冲动(肉体活力)为原动力的艺术,这灵肉二元之间很难调和,人欲因《圣经》而受种种压抑,由宗教培养出来的伦理观和人的本然要求,激烈争斗,自己因此而苦恼不堪[12]”。有岛武郎在《〈圣经〉的权威》[13]中诚实告白,自己曾被《圣经》深深感动过,但性欲又是人的“自然”,而且是艺术的重要源泉。芥川龙之介在《续文艺的,太文艺的·6》中也直言不讳:“性欲中有诗,这一点前人早已发现。”不言而喻,这里指的是性欲的升华价值。热爱文学艺术的有岛武郎历经苦恼的折磨,最终决定舍宗教,取文学;酷嗜文学、渴望以文学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的顺吉(志贺),对基督教始信终弃,在深层原因方面,与有岛武郎显然相同。
三、关于超阶级恋爱与自我受挫的思考
《大津顺吉》的主人公顺吉是志贺的代言人。有岛武郎评价志贺是“情绪型的人”,是“靠情绪活下去的人”[14]。志贺的情绪多表达为“快”和“不快”的字样,《大津顺吉》中,“快”“不快”“不愉快”的字样频出,志贺认为,“快”就是美,就是善;“不快”就是丑,就是恶。志贺的感情倾向代表了他的伦理意识与审美观,直接表现为他的善恶美丑的价值判断标准。作品主人公的感情,就是志贺的感情。
顺吉的性欲要想得到满足,则必须进入社会,从学理角度审视,“要知道性冲动有一个特点,和饮食冲动大不相同,就是,它的正常的满足一定要有另一个人帮忙,讲到另一个人,我们就进到社会的领域了[15]”。进入社会领域,不消说,个人的尊严与自我是需要相互尊重的。《大津顺吉》第二章描写家中18岁的女佣千代(月薪1~2日元)强烈吸引了文人气质浓郁的贵公子顺吉。这是身份差别异常悬殊的恋爱,但因为有爱,在顺吉的心中,仆人与主人在极大程度上缩小了阶级落差。顺吉对千代的爱是由衷而认真的,绝非“随便玩玩”。第2章第6节真率地写道:
不知何时,我渐渐地爱上了千代。我不痛快的时候,尤其感到我爱上了她。我心里一清二楚,不痛快时,和千代说一说话,心情即刻就好了……我三小时看不见她,就感到寂寞。他也喜欢在我身边干活。我为何没有勇气表达我的爱……两个人的眼神一日里不知会碰撞多少次。
顺吉曾在心中为自己描绘了一位美丽动人的理想恋人,但如今千代的形象将他心中的“理想恋人”形象赶走了。顺吉觉得“现在对自己而言,千代是唯一美丽可爱的女子。”第2章第6节的三篇日记表达了顺吉对千代身世的同情与纯真的爱意,他觉得千代是自己现在唯一恋人。8月里,顺吉和祖母、妹妹等去箱根的芦湖洗温泉,祖母要带千代去,顺吉反对,换成另一女仆阿松。主要理由是,顺吉为了检验自己对千代的感情是否真挚,“我自己需要离开千代两三周,认真思考”,看自己是否继续有“一日三秋”的殷切恋爱心理。在箱根,顺吉在笔记本上以C作为千代的代号,写了许多赤裸裸的心境。一言以蔽之,顺吉略感踌躇的是:千代不十分漂亮,家庭处于社会底层,相互地位差别甚大;自己若能果断抛弃了虚荣心,这个问题就不难解决了。8月20日回到东京后,顺吉在笔记本上写道:我的这种决心一年内若无变化,就与千代结婚。然后有必要让她接受两三年学校的教育。
顺吉和千代恋爱,目的要娶她为妻。从箱根回到东京的第三天,顺吉向千代表达了爱意,亲吻了她。顺吉将亡母留下的金戒指套在了千代手指上,不征求父母意见便订下婚约。恋爱里饱含性欲要求,顺吉终于和千代发生了两相情愿的肉体关系。顺吉的神经过敏与焦躁不安因此一时缓和下来,可以说,此时的千代是顺吉最有效的精神安定剂。可是,据志贺1907年9月23日的日记,“午后访问了内村先生,先生将我与女仆的肉体结合定为罪孽”。可见,顺吉犯下的是基督教界定的“奸淫罪”,要想减轻罪孽,必须尽快合卺。
顺吉以“生米做成熟饭”的既成事实,强烈逼迫家人允许二人结为连理。其结果,祖母和继母皆不赞成,时任铁道会社专务董事的父亲尤其坚决反对。“这个事件无论从性体验的意义上看,还是从与父亲正面冲突的意义上看,都是志贺迄今为止遭遇的最重大的事件[16]”。父亲的计划是,顺吉大学毕业后,让他留学两三年,然后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尽管如此,顺吉坚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在友人重见的鼓励下,决心将恋爱进行到底。但是,顺吉的父亲挥动无情棒打散鸳鸯。经过父亲暗中策划,千代的哥哥赶来,将妹妹接走了。于是,顺吉在自己二楼房间里焦躁得坐立不安,满腔怒火无以发泄,先是操起装一百支埃及香烟的空铁盒,用力砸榻榻米,铁盒棱角将榻榻米表皮的灯芯草都砸断了,盒子也砸扁了。顺吉觉得还不解恨,又从壁橱里拿出九磅重的哑铃,激烈狠砸着房间榻榻米。这个恋爱事件令志贺尝到了“自我意识”严重受挫的苦涩滋味——《大津顺吉》成了志贺恋爱惨败的记录。事实上,有岛武郎、武者小路实笃及其舅舅勘解由小路资承等人,为玉成志贺的恋爱,曾苦口善意劝说过志贺的父亲,遗憾的是未能取得成功[17]。
千代被解雇后,顺吉想离开家庭,靠养鸡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如何从父亲膝下独立出来,是顺吉的另一个苦恼。经济上不仰给于父亲,能够自立,自我意识才能得到保证。父亲眼中的顺吉是个不成器的儿子,他曾满怀怒气对顺吉说:“你大学毕业后,必须自食其力,如何?这是把你看作一个绅士,才和你说了这件事的。”(第1章第4节)顺吉要解决“我是谁”和“人该怎样生活”的问题,首先要解决主人公的精神形成问题,即确立并坚持自己思想与伦理观,以此来作为目标,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奋斗。顺吉认定,人生幸福有二:其一,干自己喜爱的职业,且能靠此可以谋得稻粱,足以养家糊口;其二,跟自己最喜欢的人千代在一起,且能使千代也快乐,“我爱她,我也被她爱着”(第2章第6节),顺吉深盼的是这般充实人生。他的理想职业是文学,并决心献身这项事业。但是,面对现实,单靠文学,将理想化为现实又非常困难,无法彻底脱离父亲这个经济后盾。顺吉酷爱文学,但靠稿费谋取足以保证自我独立程度的稻粱,此刻的他心中无自信。顺吉认为,作品是作者真实心灵活动的流露,来不得半点虚假,作家不可取悦读者和时局,不可违心地为政治当吹鼓手,必须始终跟随以自我意识为基础的内发要求进行创作,作品媚大众,愚大众,会导致作家乱了阵脚,毁了文学。顺吉觉得仅为谋稻粱而大量创作,只能给世间和后代留下一堆垃圾,因此,作品不可以量取胜。顺吉打算将来以中学教员为主业,旨在谋取糊口稻粱,而作为副业的文学创作才是自己的纯粹精神之所在。顺吉(志贺)的文学观正是白桦派文学主张的鲜明体现,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木下利玄、长与善郎等骁将的文学理念无不如此。
可是,顺吉所处的明治时代是一个重实业、重功利的时代,主流价值观促使世人将文学这个“虚业”视为毫无价值的行当。譬如,二叶亭四迷、有岛武郎、志贺直哉的父亲都不约而同极其厌恶文学。窥一斑而见全豹,实业家的父亲反对顺吉终生献身文学,这并非个案,而是代表了一个时代的主流意识。
顺吉雄心勃勃,要挑战这样的时代现实,然而,迄今为止,在文学上他尚未取得显赫成果,又怀有“自我嫌恶”心理,顺吉的精神激烈摇摆于现实与理想之间。顺吉要形成自己的人生理念,活出自我,为了证明自我主体性,他历经彷徨,终于下定决心,通过与女仆千代相爱结婚,证明一己的独立精神。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满足自己的灵肉欲望,更可以公布自己前行的道路。关于《大津顺吉》的积极意义,社会主义者荒畑寒村(1887—1981)这样评价道:
顺吉与女仆恋爱,已达到事实婚姻的程度。然后将此事告诉了父母,果然遭到了反对。顺吉对千代许下诺言:“不经我同意,决不许家中解雇你。”最后,祖母和父母暗中策划,还是解雇了千代……他像一个因蒙受了无道和不正当对待的俘虏,愤怒而郁闷。《大津顺吉》是优秀的艺术品。不仅如此,在个人自由,人格权威上,层层压着家庭的邪祟,《大津顺吉》出现于迄今为止社会性和个性都处于沉睡状态的青年面前,我认为这具有别开生面的意义[7]。
荒畑寒村的出身和生活环境与志贺迥然不同,却对《大津顺吉》发出了共鸣。“人们说,志贺直哉是与‘家’的封建性战斗的作家,确实,青年时代的他,与‘家’战斗过[19]。”面对“与‘家’的封建性战斗”、反抗家长制、争求个人自由与爱情的主人公,荒畑寒村十分赞同。有岛武郎盛赞《大津顺吉》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如夏日耀目”[14]。《大津顺吉》问世之际,当时的高中生、后来的著名作家尾崎一雄(1899—1983)读后,深受震撼,成了志贺虔诚的“粉丝”。尾崎一雄暗忖:“小说若能给读者以这么大的感动,文学值得作为男子汉终生的事业[20]。”
《大津顺吉》以贯彻自我意识见长。为了深思熟虑自我意识的最高表现——恋爱,基督教徒顺吉敢于冲破贵族身份的束缚,甘冒断绝父子关系之“大不孝”。清教徒的顺吉,如今破戒,崇拜思想化的自我,跟随性欲冲动,未婚便与千代做了“事实夫妻”。“尚未决定将其选为己之妻室之前,切不可恋之……否则,奸淫行为与杀人同罪”这条宗教戒律,以及被内村鉴三灌输的“不为周围所承认的夫妇关系,是犯罪行为”这条基督教戒律,令已经“破戒”的顺吉加速下定决心,他排除万难,坚决要与千代结婚。是故,顺吉的正当要求遭到父亲怒斥,骂他是“粗莽的情痴狂”。
四、结语
顺吉坚守强烈的自我主张,力求证明自己走的是一条正确的民主自由的人生之路,俯仰无愧天地。《大津顺吉》既突出了性欲和基督教的纠葛,又揭示了主人公作为上流社会的贵公子既爱着女佣人,又隐约夹带一种居高临下的潜在虚伪意识。不难看出,《大津顺吉》有受托尔斯泰《复活》影响的痕迹。
志贺的感觉具有纯粹性、洁癖型和正义感,他看重伦理,富于审美意识,他的感情活动化为作品,基本遵循四个阶段:对立→纠葛→和解→心境和谐,《大津顺吉》自然也不例外。
伴有惊喜,也伴有苦恼。《大津顺吉》表达了主人公要积极地走自我之路的强烈欲求。也就是说,顺吉要活用自己蓄积的知识,使自己的思想形成体系化,并确立与之相伴的伦理观,推动实际生活向前迈出一步。这时,宗教上的戒律、性欲本能、与家人的纠葛、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以及独立的经济基础的欠缺,都令顺吉苦闷。顺吉体验了这些苦恼,也就等于一切有思想的青年在人生中都必须走一遍这样的路。志贺直哉活用自己的体验,塑造了近代日本的苦恼青年形象。
顺吉坚持自由恋爱结婚,这是对封建家长制的反抗。《大津顺吉》证明了个人的价值,是志贺特色的现实主义作品,也是展示了青年的苦恼内涵的人道主义文学,不过,主人公的任性倾向也不容忽略。
町田荣认为,“顺吉系列”的流脉,“源出《大津顺吉》,进而诞生了庞大的《暗夜行路草稿》,派生出《鹄沼行》,止于《和解》[21]。”由此可见,在志贺的创作道路上,《大津顺吉》堪称一台强劲的牵引车。
志贺发表《大津顺吉》,得稿费一百日元,他想以此证明文学的社会价值,证明自己具备自食其力、贯彻自我的生活能力。祖母与继母皆为志贺拿到笔润而高兴,父亲却不然,他对儿子文学才华带来的物质成果不屑一顾。其后,志贺与父亲的对立一如既往。志贺计划将自己用心魂著就的、发表在《白桦》上的10篇短篇小说辑录成集,自费出版自己第一部小说集《留女》。为此,1912年10月24日,志贺向父亲要500日元,父子发生激烈争执。25日,志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移住京桥区木挽町1-5的旅馆“永乐馆”。11月10日,志贺抵达广岛县尾道市,开始了他漫漫文学生涯中特色鲜明的贵族放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