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秀》打工妹的生存确认和想象
2018-01-01刘刘柯许心宏
刘刘柯,许心宏
(1.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安徽蚌埠233030;2.安徽财经大学艺术学院,安徽蚌埠233030)
自然界每个生命体都有其独特的生命存在方式,在特定的空间和特有的环境中展示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既是对自我的肯定,也是对外界的适应,这就是一种特立独行,独立唯一的生存确认。人当然也不例外,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定位自身的价值,在生活周边保持存在并不断地发展变化,并在这种发展变化中完善进步,在对未来的生存想象中努力奋斗,以期将生存想象转化成生存确认,以完成对幸福生活、美好人生的追求和向往并将之变为现实。
写实主义小说《生活秀》是池莉的代表作,表现的是一个多姿多彩的生活秀场,各色人等在吉庆街这个极具民俗市井气息的大舞台上生龙活虎地演绎着各自的人生[1]。在众多的作家作品研究中,批评者们关注的眼光总是集中在主人公来双扬身上,这个个性张扬、魅力十足的女性的确有着深入研究的价值,因为她既代表了世俗文化的精神内核,又是旧有的市井文化和改革开放混合杂糅在一起所形成的新式市民文化的创造者,所以得到众多批评者的青睐。由于影视媒介的影响,《生活秀》得以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因而有关的影评和剧评以及相关比较的论题也大量出现[2]。但研究者们独独没有将研究视角放在作品中的打工妹九妹身上,这是一个被忽略、被边缘的“零余者”,是没有生存话语,也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生存命运的可怜人。观照九妹的生存现状并进行生存确认,是为了更好地解读九妹这一类农家打工妹的内心状态、对自我的认知,并了解她们看似唾手可得,可又实不可及的遥远梦想。这些生存现状和生存想象最终并没有合二为一,而是分崩离析,走向背道而驰,使得边缘人更加边缘和默默无闻,所有的梦想成为最终的幻灭,只好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像一片飘萍,毫无主见地随波逐流,任凭命运的摆布和蹂躏。新写实主义小说家池莉既给九妹安排了确定的生存维度,又在这个女孩身上展示了对农家女未来生活的希冀和向往,并赋予这种生活以想象的空间,从而引发受众对打工妹群体生存转向的想象和思考。
一、满足与渴望、真诚与猜忌、坦率与隐瞒、光明正大与阴谋诡计,小说展示了九妹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对纯真爱情的追求和渴望,也充分传达出女孩子的真挚善良,灵动热情
真实的现状却黑暗丑陋,九妹在来双扬的步步为营下走进阴谋深处。这是一种冷酷真实的生存实况,也是九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世界。九妹在精明世故的来双扬轻描淡写的话语表述中出场了,在来双扬的口中,自己是非常低调和辛劳的,虽然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波个体经营者,也拥有一家“久久”酒店,那又怎么样,吃饭不还是九妹送上楼的盒饭。其实作为酒店打工妹的九妹,才是真正的异常艰辛。为了减少成本,来双扬只能心无旁骛地使唤九妹一个服务员,这就意味着过度的辛苦和劳累,不仅如此,九妹还要负责来家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甚至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厚颜无耻的来家长子来双元十分乐意让九妹送盒饭上楼,因为在他龌蹉的内心,九妹是可以让大家实行共产主义的,作为来家的大丫头,理所当然地可以让身为大哥的自己看一看,摸一摸。在周围人虎视眈眈的眼光下,九妹的生存环境可谓凶险而可怕。
但从乡下来到汉口好几年的九妹对自己的现状却充满了满足和渴望,对现代文明极其向往,懂得把胸脯挺高,也懂得收紧了腹部,还知晓要把眉毛修细,甚至还会把目光放开。丑小鸭要变成白天鹅,九妹同时亦寄希望于来双扬能将自己永远地留在城市,因而用自己全部的真诚赋予主人,从心底把来双扬当亲姐姐般亲昵、照顾、尊重,为“久久”饭店没日没夜地创造财富,为来家的尊严付出心血,拼其所有。尤其可贵的是,九妹将少女的初恋情怀无私地给予了来双久,没有参杂任何渣滓,没有带有任何附丽,甚至来双久沉湎毒瘾,深陷囹圄,仍然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当单纯善良的九妹遭遇内心最敬佩、最依赖的来双扬的隐瞒、背叛、利用时,也只是默默吞咽委屈和屈辱,并没有将面目全非的生存现状归罪于他人,甚或仍积极乐观地想象未来,彰显了一个阳光乐观、积极向上的正面形象,作者在九妹身上赋予了对善意人性的表现和召唤。
针对具体的艺术形象,创作者给九妹生存确认和生存想象的相关人物和相关情境设置得非常复杂,首先就是作品主人公来双扬,精明世故、工于心计、左右逢源,为人自私圆滑,为了祖屋房产,不惜巧言令色,欺上瞒下地将九妹嫁于房管所张所长的精神病儿子,虽然事后受到良心的谴责和追问,但九妹的一生幸福被其葬送,人生想象也得不到实现。再而就是九妹幸福来源的最大梦想对象来双久,这是一个典型的盲目追求时尚的纨绔青年,虽没有万贯家财但生活无忧,虽享受着九妹无私纯情的爱恋,但丝毫不想付出回报,而是调戏玩弄着九妹,纵情享乐、深陷毒瘾、无力自拔,来双久的所作所为成为压倒九妹的最后一块石头,他的冷酷无情也使得九妹无法自我选择生存道路,生存的确认只能使想象成为海市蜃楼,虚无缥缈。生存空间和情境的设置对于九妹的生存确认来说也很重要,对于进城的农家女来说,城市户口是最诱人的砝码,嫁给花痴儿子,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这种社会现实也逼迫着九妹最终为自身的生存状态做出了选择。特定时空、各色人等、各种状况的融会贯通构建了对九妹的生存确认,作家以健康的女性意识,穿透生活的点点滴滴,细致入微地洞察最隐秘的人性,挖掘女性最深层次的内心世界,还原了九妹复杂多元的世俗生活,对九妹生存状况做出了最大限度地勾勒和刻画。
二、人性的贪婪、为人的自私、人心的险恶、对物欲的极端追逐,隐秘的人性之恶是导致九妹生存确认和生存想象不能达到统一的直接原因
如果站在心理学角度剖析,人的生的本能体现了人性之善,人的死的本能展示了人性之恶,人性善恶并存,在恶占主导的情况下,心理表现为隐秘、暗示,不能公布于众,存在于内心的暗角。
九妹的生存确认和想象并没有依顺九妹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行进,而是最终走向相反相悖,最直接的因素就是来双扬的自私和无情,这是人性之恶的最大表征,自私和占有欲在人性最深处,反映在行动上,则是对别人的无情伤害。这个在世俗社会里长袖善舞的个体女老板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悄无声息地安排布置着一切,使得九妹的生活顺理成章地按其阴谋顺利实施,在隐秘的人性和险恶的人心下,九妹的生存想象不可能得以实现。为了实现独占祖屋的目的,来双扬调动各种本领技能,一一扫除横在面前的障碍,最大的屏障还是来自于房管所张所长的认同,无论双扬怎样地小恩小惠于张所长,这个物欲横行的张所长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最终迫使双扬不得不使用九妹这个杀手锏,顺利得到房产,却将九妹的生存想象残忍中止。更可笑的是结婚之事已在香格里拉大酒店不动声色地商定完毕,来双扬还装模做样地洋溢着母性的光辉,苦口婆心地劝慰九妹,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假模假式,几番关心体贴的话语,单纯的九妹竟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在具体的文本表述时,作家池莉淋漓尽致地书写了来双扬隐秘的人性,在叙事风格上,循序渐进,先是传达出九妹在来家人心目中不受重视,受双扬使唤,为双久痴情,甚至被大哥来双元侮辱欺负,为后文被来双扬利用做出铺垫,挖掘人物内心时,则巧妙地设置冲突,一波三折,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节波澜,个性鲜明、绵密精细地展现来双扬的内心世界,犹豫、决断、实施、诱劝,一环紧扣一环。无论是点菜吃饭、吹捧奉承的场景,还是巧言令色、设身处地劝服九妹的花言巧语,都是建立在达到自己私欲的目的之上,人性的残忍和无情运用得酣畅淋漓。
张所长在创作者的笔端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如果说在来双扬身上,还倾注了小说家复杂深情的人文关怀,文本中的张所长则完全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创作者对其阴暗心理则是直戳要害,一针见血,体现了写实作品再现生活的个性特征,叙事性地记录了张所长拖沓滞后的日常工作常态,对辖区内的居民心怀叵测,不分青红皂白,能贪则贪,自私腐化却自命清廉,认为理所当然。当来双扬许诺将九妹嫁于自己的精神病儿子,立即笑逐颜开,和双扬密谋筹划祖屋的归属,两人的自私凌驾于九妹的幸福之上。张所长也是九妹生存确认和想象无法达成统一的重要推手。
最终破灭九妹生存理想的还是来双久,这个九妹付诸全部青春和爱情的人物。在他尚未陷入吸毒的罪恶时,明知九妹倾情于自己,但对这个纯真的女子则完全是一种戏弄和享乐的姿态,“女朋友不知有多少”[3],小说家寥寥几个字,就将一个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跃然纸上。九妹最大的梦想就是得到来双久的爱,为了这个虚无缥缈之爱,愿意付出一切,当双久吸毒成瘾,被迫戒毒之时,这个梦想都尚未破灭,九妹还是一厢情愿地徜徉着自己美好的未来。当来双扬定下用九妹做赌注换取祖屋的决心时,彻底打碎了九妹的梦想,一个毒瘾难耐、丝毫不看自己一眼的男人已然没有任何希望,此时此刻,在九妹心中嫁给谁都无所谓了,来双扬通过弟弟双久突破了九妹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计划的实施必然畅通无阻。
在人性的贪婪和自私的操纵下,九妹生存之路的艰辛可想而知,当无所谓希望时,就是决绝与放纵。人心的险恶在于人和人之间的隔膜,来源于极端的自私自利。九妹周遭人物的自私和冷酷使她的生存理想得不到实现。
三、世俗化的人生观和扭曲的价值观,男性在女性生存价值取向上的主导地位,物化了的周遭环境,自身对环境认识的偏颇,是导致九妹生存确认和生存想象未能达成一统的根本原因
出场时的九妹就有一个生存梦想,那就是像自己最崇拜的来双扬那样,有个城市户口,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拥有一家酒店,每天穿得珠光宝气,高高地坐在饭店前台,得到无数男人的顶礼膜拜,而自己却只爱着自己的丈夫来双久。这是一种世俗的生存想象,以男人的承认和追捧为目标和宗旨,而且建立在来双久的认可和配合之下。对于被饥饿赶到城里的年轻姑娘九妹而言,23年的人生历程只受过3年的教育,拥有如此世俗的人生向往是一种必然,这也是九妹想要达到的人生最高境界。
原生家庭的影响至关重要,当九妹的母亲央求来双扬给九妹寻个城里人家时,更坚定了双扬要促成九妹和花痴儿子婚事的决心,也为她人性中蠢蠢欲动的私欲找到了可以诠释的最好路径。结婚,或者说男人是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方式,如此扭曲的价值观在本质上体现了对男权尊贵的认同,在生存想象的时空领域,男性处于话语权的终端,并占据整个生命链条的主导,作为典型的女性主义作家池莉,给九妹构筑的生存语境是以男性的绝对权力为核心,为九妹建构的环境也是建立在男性比女性更多特权的父权体系之上,因而才有了九妹母亲为女儿寻亲的一段,如此母亲教导下的九妹,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是决定自身命运的出口,先是带有少女情结的恋爱对象来双久,希望破灭之后,仅仅祈求有个城里丈夫收留自己,甚至不在乎精神是否正常,这自然是一种被扭曲的价值取向和自暴自弃的生命抉择[4]。
在池莉笔下,男性没有任何的可尊可敬之处,对于男性所应有的高大、威猛、富有责任感和同情心等男性本应具备的特质完全丧失殆尽,男人在人性之恶方面有甚于女人。作家尽情地消解男性,进行彻底地否定和颠覆。纵观作品中的所有男性,只有作为孩童的来金多尔是个优秀的孩子,寄予了作家对男性的一点希冀,给文本增添了一抹亮色,其余的成年男子全都浸染了创作主体的厌恶和唾弃,给九妹的梦想致命一击的来双久,完全世俗化和贪腐成性的张所长,丧失伦理和道德判断的来双元,还有处于病态残疾的张所长的儿子,没有担负起任何父亲职责,在儿女尚需抚养即选择离家再娶的双扬之父来崇德,都在九妹生存状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也是使九妹生存的真实样态和生存想象无法达到统一的最大阻力障碍。
合情合理的情节铺排,将所有导致九妹生存理想失败的因素放置于物化的环境中,使得九妹生存状态最终确认,生存想象得到最大的嘲弄和讽刺。在文本的布局中,紧抓“争祖屋”这一重要事件,来双元的无赖、来双扬的自私、张所长的贪婪、来双久的无情,围绕九妹的人物依次表演,多条线索交叉互动、有张有弛、有疏有密,各个环节、各色人物交相互融,构成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隐秘而罪恶的人性充斥其中。一面是九妹及其母亲渴求通过婚姻获得城里人的身份,主人来双扬从自身利益出发,不动声色地带九妹去探望戒毒所里的双久,彻底打消九妹对双久的希望。一面是双扬利用男人的弱点一一瓦解争祖屋过程中的所有障碍,两方面成功的基础就是物化的特定环境和氛围,以及人们世俗的认知和价值判断。作家就是利用作品情节的环环紧扣、丰富生动来快节奏地展示九妹的生存困境,各方矛盾波澜迭起、跌宕有致,作者笔法明快简洁、干脆利落,为九妹的命运迅速定下基调。在描摹九妹周遭环境时,创作者用伏笔和照应技法,时而惜墨如金,时而泼墨如云,人物和景物穿插衔接、浓淡相间,艺术构思十分严缜、首尾贯通、浑然天成。在这种复杂人性操纵下的密不透风的环境中,没有远见、目光短浅的九妹自然成为别人的笼中之鸟。
四、生存确认和想象胶着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映射着个体的希冀和未来。打工妹如何找到自身生存确认和想象统一的契合点,实现自己的生活理想,成为文本彰显的时代命题
新写实作家池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主体有很大的区别,那就是前者永远不会站在社会和道德的批判立场,义愤填膺地进行大范围的强烈批评和指责,只是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为民间资源,冷静地传达凡夫俗子的庸常人生,将芸芸众生的世俗生活进行客观叙事,叙述原汁原味的人间世事。但池莉在这种客观和冷静中又没有默然和冷淡,不是简单机械地复制生活原态,而是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充满着人文关怀,真正走入她们的内心,用极大的热情拥抱她们,感悟她们,和她们的喜怒哀乐同呼吸、共命运[5]。作品中九妹的生活总是给受众沉甸甸的感觉,因为她的不快乐和无奈有一种不能解脱的痛苦,打工妹由于受到家庭出身的限制,教育水平的制约,眼光视野的局限,在寻梦未来的道路上行进得十分艰辛,多数时候无法自主地安排自身命运。尤其是在没有道德的控制,没有观念的约束,可以疯狂宣泄,可以做着白日梦,可以放纵到极致的汉口吉庆街这样一个典型环境中,农村打工妹九妹很难走出这种窠臼,对未来的生存想象只是一个鬼魅,只是一种幻境。但无论九妹是怎样的一种活法,都是一种努力追求的生活秀,都无法回避,不可或缺,有着需要体悟的人生况味和生活真谛,池莉赋予了这种生存方式以不可小觑,不容忽视的人性价值,这就是作家对人生和人性的宽容和尊重。
在池莉的笔端,人物和所处情境结合得天衣无缝,在大环境背景下,由于多方面因素的制约,批判现实主义和主流意识形态所提倡的美好人生的生存确认和理想的生存想象被解构,被放逐,作家还原了打工妹平凡琐碎,甚至残忍无情的生存真相,可贵的是,新写实主义的《生活秀》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和极强的开放性,无论现实的生存状态是多么惨不忍睹,但生存的想象永远值得眷恋和执着,两者能否达成一致并没有那么重要,存在与否才是感受人生的关键,不用怀疑生存的价值,也不用担忧人生的得失,放下沉重,寻找心灵的家园和归属,是九妹的生存意义,也是一个时代打工妹的存在意义,池莉在作品中彰显出的人文关怀已经远远超越了对生存确认和想象进行统一的命题,达到了关注人生、关注人性的目的。因此,能否找到自身生存确认和生存想象的有机统一,让其成为隐藏在柔软内心最深处的一种情结,也成为通过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文明进步来给予解答的永恒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