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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释宗泐乐府诗刍论

2018-01-01李玉栓

关键词:乐府诗乐府诗歌

李玉栓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释宗泐(1318-1391)字季潭,号全室,俗姓周,浙江台州人。洪武四年(1371)奉诏入京,命住持大天界寺,授僧录司右善世,掌管全国僧伽,与释来复(1319-1391)齐名当时,尝奉敕笺注《心经》《金刚》《楞伽》三经行世。宗泐不仅是元末明初临济宗的大德高僧,也是名显一时的著名诗僧,他“寓意词章”[1]闰集卷1,与太祖、王孙、朝中重臣以及其他丛林大德多有唱和,暇日亦常赋诗,著有《全室外集》九卷《续集》一卷①。宗泐诗歌在当时很受推崇,元末虞集、张翳等就认为他的诗歌“禅机渊味,发人幽省”,因而“倾心叹赏”[2]卷2,“皆推重为方外交”[1]闰集卷1。明末毛晋辑《明僧弘秀集》,认为有明一代“成文句身”、“可称名弘才秀者”自“大浮屠宗泐、弘道辈”始[3]卷首,1,并录其诗67首。清初钱谦益选《列朝诗集》,录宗泐诗108首,朱彝尊《明诗综》也录有37首,而隆庆间俞宪编《盛明百家诗》则专门选有《释全室集》一卷。不仅在国内,在国外宗泐的作品也流传较广,仅在日本就曾出现五山本、宽文本、古钞本等多种版本的《全室外集》《全室稿》,对日本的五山文学还产生过深远影响。这些都说明宗泐诗歌有其自身的特色和价值,可惜随着时间流逝,今天的研究者已经很少提及这位佛儒通备、内外兼修的有道诗僧和他的诗歌作品②。本文拟就宗泐乐府诗歌的内容、特点和价值予以论介,从中可以窥见明初诗僧创作的真实状况,冀使元代以后僧侣诗歌长期处于不太受重视的状况稍有改观。

《全室外集》共收宗泐诗歌379首,诸体皆备,尤以五言为伙,除卷一、续集杂收各体外,其他均按体编纂,其中卷二专收乐府诗,共61首(52题)。总体上来看,宗泐的乐府诗歌能够关注民生、关注国事、关注现实,这是乐府诗歌现实主义精神的体现。传统乐府诗经常抒写的内容如社会状况、战争徭役、民生疾苦等,在宗泐的诗歌中都或多或少有所涉及,其中比较多的是军事战争、生死观念和世俗生活。

元末社会动荡,战乱频仍,宗泐的前半生正生活在这样一个改朝换代、征战连年的时代,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性和危害性。《从军行(其一)》写边境守兵夜营时“明月照孤营,萧条数声角”①释宗泐《全室外集》卷2,明永乐间刻本。本文所引宗泐诗歌均摘自该本,以下为省篇幅,不再出注。按,《全室外集》版本甚多,有永乐本、嘉靖本、四库本,在日本还有五山本、宽文本以及古钞本《全室稿》等。关于这些版本之间的关系与异同可详参卞东波《明初诗僧季潭宗泐文集的版本及其作品在日本的流传》。,一派寂寥景象。《战城南》写士兵转战各地的境况,但却并不是出于自愿,“将军重爵位,天子尚征讨”,道出了真正原因。《陇头水》则是极力铺写士兵不愿背井离乡去从军参战的心理:“陇树苍苍陇阪长,征人陇上回望乡。停车立马不能去,况复陇水惊断肠。谁言此水源无极,尽是征人流泪积。拔剑斫断令不流,莫教惹动征人愁。水声不断愁还起,泪下还滴东流水。”以水喻愁,抽刀断水,化用典事而毫无痕迹,显示出作者高超的创作技巧。而首二句,将陇树、陇阪、陇上、陇水几个意象组合运用,反复吟唱,充分抒写了征人离乡的愁绪,确乎有“一倡三叹之意”[4]卷12,从内容到形式都颇得古乐府的神髓。

宗泐还创作了一些直接描绘战场和颂扬战功的乐府诗歌,这类诗歌可能作于入明受诏以后,因其身份的变化,所作诗歌的内容亦有所改变,其作用则与钦和诗、应制诗、奉题诗等别无二致。《古塞下曲》写战场上“嫖姚扬斾出,骁骑治兵来”,“前军正酣战,日暮气雄哉”。《武溪深》写征战过程中遇水受阻,将领身先士卒涉过武溪之后,“既济既涉,我师孔武。蠢尔有蛮,服我王度”。《上之回》写天子征战“堑崇山,堙钜谷,发轫甘泉守维北”,终于迫使“单于称臣月氏服”而万国来朝,其颂扬太祖定鼎之意显露无遗。

传统乐府诗的生死观念一般都是乐生恶死、宁生弗死,表现出强烈的珍惜生命、拒斥死亡的情感色彩,如《薤露》、《蒿里》等是为代表。佛教教义却认为人居世间,须忍三毒八苦,故为“娑婆”(意谓勘忍),而涅槃入寂、灰身灭智则是最高境界。宗泐身为佛门子弟,自当参悟生死,无住无念,对待生死的态度与一般世人大有不同。比如同为葬歌,《薤露》云:“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生命短暂得就像草上的露水,露水干了可以再有,生命却一去不回,其对生命的执恋是如此的强烈。而宗泐的《挽歌》则云:“忆昔盛容仪,被服怀美佼。今采朽腐余,复为蝼蚁扰。富贵与荣华,灭迹空中鸟。彭殇久已沦,不知谁寿夭。”生时的种种美好随着躯体的灭亡,就像空中飞过的鸟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与夭折之人谁寿谁夭很难区分,也无须去区分,表达的是一种无生无死、生死等量的思想。

与此相联系,宗泐常常通过盛衰不定、繁败异势的描绘来宣扬人生无常、生死同一的观念,所用手法多为托物喻人或直言劝告。这类作品较多,以《短歌行》《苦寒行》《三台词》《三阁词》《墓上华》《长安道》《桂之树行》等为代表。例如,《长安道》描写繁盛时“烈火射天”“焰不可炙”,甚至是“家僮尽卫明光宫,侍史皆除二千石”,可是“一朝盛衰忽颠倒,夜月春风亦相笑”,表达出“贵贱交情捴如此,翟公何事叹雀罗”的通脱心态。《桂之树行》由东西两桂荣枯不一的景象“西株憔悴东株妍”、“西株方来采其荣,东株又复无人顾”,联系到世间万事“纵观万事无不然”、“武安堂上席方暖,魏其门前秋草芊”,进而劝告世人“莫道荣枯长异势,从来反覆无根蒂”。它如《三台词(其一)》“年去年来易老,花开花落相催。便是封侯万户,何如尽意三台”,《墓上华》“今日此花开正好,但恐明日花狼籍。人生似花能几时?古人今人皆可悲”,都是在看透生死之后劝告世人不要执恋于一时的荣华富贵。

宗泐也创作过一些描写世俗生活的乐府诗。如《杨柳枝词(其一)》云:“赤阑桥外有东风,舞态委蛇学不工。公子等闲来系马,梢头斜插酒旗红。”其三云:“百花洲畔覆青坡,第六桥头蘸碧波。凤管龙笙春寂寂,绿阴终日伴渔歌。”对这些市井生活场景的描绘,可以理解为是乐府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对宗泐创作的渗入,因为它既不是出世之人所能真正感受的,也与宗泐诗中一贯的思想主旨不相符。最典型的要数《寄远曲》,这是一首描写男女爱情的诗篇:“美人别时春尚早,清池坐见芙蓉老。湘江水满鹧鸪飞,梦中历历相逢道。黄金可变石可移,此心皎皎终可欺。”虽说元明以后,以艳情入诗已经普遍为诗僧和文人所接受,但是爱离别苦是佛家的“八苦”之一,僧家修行的最终目的就是要灭除这些苦谛,以求得解脱,是不可能认同这种情感的。而宗泐八岁习经、十四剃度、二十受具、终身佛门,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恋人久别、寄诗表情的生活,这首诗也就不可能是自身经历的叙述。当然,诗中是否别有深意,宗泐是否像许多诗人一样只是借男女恋情以表隐衷,尚待进一步探讨①宗泐曾因胡惟庸案被著作散僧,派往凤阳槎峰建圆通寺,洪武十九年(1386)重召回京,复领左善世,时宗泐赋有《钦和御赐诗一首》,诗云:“奉诏归来第一禅,礼官引拜玉阶前。恩光更觉今朝重,圣量都忘旧日愆。”(《全室外集》卷1)意思是说太祖不计前嫌,重新谕诏来朝,在玉阶前等候召见,更觉皇恩隆重。由此度推,《寄远曲》很有可能作于被罪发散之际,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太祖的忠心。。

在宗泐的乐府创作中,除《献佛乐曲》八章、《讠赞佛》三章以及《歌福应》等少量表现宗教题材的诗歌外,其他基本上都是袭用旧题,既包括汉魏六朝时的乐府诗(古乐府),如《长安道》《战城南》《猛虎行》《从军行》等,也包括唐宋时创制的乐府诗(新乐府),如《上之回》《三台词》《杨柳枝词》等。与传统的乐府诗相比,宗泐的诗歌具有显著的特点:情感上平淡冲和、思想上兼具佛儒和形式上追求整严。

宗泐的乐府诗歌与他的其他体裁的作品一样,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激情式抒写在诗中绝难见到,其内在情感总是平淡冲和的。宗泐与李白都曾写过颂扬侠义精神的《侠客行》,宗泐云:“平生重然诺,意气横素秋。拔剑悲风吼,上马行报仇。报仇向何处?堂堂九衢路。突上秦王庭,直入韩相府。回身视剑锷,血渍霜华薄。……”应该讲,宗泐也塑造了一个重然诺、轻生死的侠客形象,但是通篇读下来,我们总觉得这是旁观者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内心平静,波澜不惊。而李白呢?“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极富夸张性的描写使得豪侠之士的形象呼之欲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5]卷4的骇人行径,读来更是令人血脉偾张,两者在情感上的差别一读可见。究其原因,李白少好任侠的性格和以侠客行径为榜样的积极入世精神,是身居佛门、默照修行的宗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具备的。

与其说这是宗泐乐府诗的个性特征,倒不如说这是僧侣诗歌的共性特征。动心动念、起情起欲是佛门禁忌,简居苦修、寡欲悟道是僧侣的生活内容,剔除执着念、灭尽分别心则是僧侣的修习目的,因此僧侣的情感世界远较世俗之人为平淡,表现在诗歌中则如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而绝不是一条澎湃的大河。宗泐当然也不例外,他的喜悦是淡淡的:“白马翩翩相逐去,灞陵原上晓云平”(《长安少年行》);忧愁是淡淡的:“章华台前江水流,君心如水无日休”(《楚妃叹》);寂寥是淡淡的:“此时寂寂松无风,明月漫天凉露下”(《风入松》);思念是淡淡的:“湘江水满鹧鸪飞,梦中历历相逢道”(《寄远曲》);甚至连激愤也是淡淡的:“时哉不偶命也穷,至今人怨平陵东”(《平陵东》)。徐一夔评其诗“一句一字,涤去凡情俗韵”[4]卷12,是为确论。当然,这种风格的形成也与宗泐自身的性格有关。宗泐为人慎微,处世谨严。据载,释道衍经常“摇膝高吟,傍若无人”,宗泐总是正色责之:“此岂释子语耶?”[6]卷14可见其在日常生活中是非常注意细节的,难以见到什么激越的行为与情感。释大圭曾描述宗泐的生活是“坐卧经行总是禅,身闲不出寺门前”[7]卷366,释明河则将其与释来复(见心)进行比较,认为明初二人齐名,而“见心疎放,师谨密”[6]卷14。

宗泐的乐府诗中有一些是专门用来礼佛宣法的。洪武五年(1372),朝廷建广荐法会于蒋山太平兴国寺,宗泐奉命作《献佛乐章》八章,作为举行礼佛仪式使用的乐曲,朱元璋诏令太常寺演奏这些乐曲,并伴以舞蹈。在仪式的不同阶段会使用不同的乐曲,分别是:《善世曲》用于“迎佛”,《昭信曲》用于“献香币”,《延慈曲》用于“初献供”,《法喜曲》用于“亚献供”,《禅悦曲》用于“三献供”,《遍应曲》用于“彻豆”,《妙济曲》用于“送佛”,《善成曲》用于“望燎”。除了这些专用乐曲以外,宗泐还作有《献币》《献茶》《讠赞佛》《歌福应》等,其中《讠赞佛》分为上、中、下三章,或赞佛渡众生的无边法力:“应世间兮月行空,烛群幽兮开众蒙,海之钜兮罔不容,道无上兮称太雄”;或歌佛法救世的无上功德:“彼诸子兮悔应愆,运大车兮等无偏,嘱王臣兮法流传,末拈花兮妙无言”;或述佛教有助王化的无尽妙用:“资世治兮辅化源,善以劝兮恶以悛,佩圣谟兮矢弗谖,愿永劫兮垂无垠”。此类作品仅为礼佛宣法而作,既不同于传统的乐府诗歌,也有别于一般僧人或士大夫的参禅悟道、默照静修之作。

与此同时,宗泐的乐府诗中也有不少篇章是颂扬忠孝仁义的。《平陵东》写奸雄当道,满朝文武忍为符命,只有义公一人激愤不过,“挺身一呼生雄风”,表现的是“忠”。《侠客行》写侠客“平生重然诺,意气横素秋”,“敢持一片心,为君摧五岳”,《西极天马歌》写天马“感君意气为君死,一日从君行万里”,表现的都是“义”。《乌啼曲》写王文起“思亲朝复暮”,“一闻乌啼泪沾臆”,表现的是“孝”。此诗前有序,正道出诗旨:“天台王文起以故官例迁汴梁,念其亲老,不得朝夕养,思慕弥笃,其寓官邸旁有古槐树,俄群乌集啼其上,久而弗去。及文起以舍坏迁其居,乌亦随之,其孝感有如此者!”徐一夔尝评曰:“推叙功德则发扬蹈厉可以荐宗庙,褒赞节义则感慨激烈可以厉风俗,至于缘情指事,在江湖则其言萧散悠远,适行住坐卧之情;在山林则其言幽夐简澹,得风泉云月之趣。”[4]卷12正道出了宗泐诗歌儒释兼备的特征。

汉魏乐府虽奠定了五言诗的发展基础,但它本身在句式上并非都是五言,而是从三言到七言都有,且常常在同一首诗中交替使用多种句式,即所谓的杂言体。在后世的发展中,尤其是律诗兴起以后,乐府诗逐渐出现整饬化倾向,不断向律诗靠近,明清时期这种倾向更为明显。宗泐的作品就具备此种特征。以《平陵东》为例。在《乐府诗解》中原为杂言体:“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8]卷28魏晋时曹植作过《平陵东行》,亦为三三七体式。而宗泐的《平陵东》则为纯七言体:“赤运中微光不竞,奸雄窃比周公圣。满朝尽是蒙汉恩,忍为新家颂符命。……”明季陈子龙作《平陵东》,亦仿此为纯七言句式。又如《空城雀》,宗泐的《空城雀》为纯五言体,而南朝鲍照的《代空城雀》却是先四言、后五言:“雀乳四鷇,空城之阿。朝食野粟,夕饮冰河。高飞畏鸱鸢,下飞畏网罗。”[9]卷3

宗泐的其他乐府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这种情况。事实上,在宗泐的61篇乐府诗中,只有11首是杂言体,其余50首均为齐言体,分别是七言23首、五言17首、四言8首、六言2首。而且在11首杂言体作品中,有一些作品仅仅是篇首两三句为杂言,其他部分仍为齐言,如“巫山高,望不极,十二危峰倚天碧”(《巫山高》),以下皆为七言;“墓上华,开满枝,行人看花行为迟”(《墓上华》),以下皆为七言;“登高丘,望东溟,溟水方荡激,中有怒吼鲸”(《登高丘而望远海》),以下皆为五言。这些作品在总体上仍然显示出整齐谨严之美。

宗泐创作的乐府作品虽然数量不是特别多,但在史学、哲学、文学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宗泐的乐府诗歌对当时的社会状况有所反映,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宗泐生活的元末明初,社会动荡,人民流离失所,记载战争给百姓生活带来的破坏和创伤是当时乐府诗创作的重要内容,杨维桢、刘基、高启、徐贲等都曾写过这样的篇章。宗泐身为佛门弟子,心怀慈悲之念,生逢乱世,目睹百姓苦难,因而也提笔写下了一些这样的篇章。他不仅创作了一些反映士兵军旅生活和厌战心理的作品,还创作过一些直接描写战争给人民生活造成破坏的诗作,如《道旁屋》:“道旁谁家有古屋,主人不在行人宿。门户萧条四壁空,野草依然暎阶绿。春燕归来细相认,绕屋低飞疑不定。……愿留此屋行人宿,莫问主人归不归。”路边旧屋,四壁萧条,杂草丛生,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给过往行人提供短暂的夜宿,屋之主人何在,作者并未交待,可能已经战死沙场,也可能是被无辜地卷入战乱之中而丧生,“莫问主人归不归”,不是不问,而是无从去问。其中,作者对春燕绕屋这一细节的捕捉极为细腻感人,一个春秋轮回已经屋在人非,读之令人动容。又如《空城雀》写一只罗雀因为担心“食粟遭网罗,食黍伤箭镞”,所以只是“朝旁空城飞,莫向空城宿”,并告诫孩子“岁晚虽苦饥,全躯保微族”,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写出了乱世之中百姓们惶惶不安的真实心态。这些诗歌都表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时代气息浓厚,庶可补史。

如前所述,宗泐的乐府诗兼具着儒家与佛家的双重思想,这既是佛教在长期中国化过程中进行儒释互补的结果,也是明代哲学禅儒融通的发轫。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只有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相适应,才有可能在中国生存与发展下去。因此从其传入伊始,就注意吸收儒家理论。三国时牟子提出三教一致的思想(《理惑论》),梁朝刘勰认为佛教可以对民众施行教化,有利于安民治国(《灭惑论》),南朝宗炳认为儒、佛、道“虽三训殊路,而习善共辙”,主张“依周孔以养民,味佛法以养神”[10]卷2,宋释契嵩认为“儒家之仁义礼智信”,正是“吾佛所施之万行”[11]卷8等等,这些观点在元代以后普遍为佛门子弟、世俗信徒所认同和接受。明太祖朱元璋出身佛门,登基后为巩固统治,纳僧佛为政用,刻意撰写《宦释论》《三教论》诸文,将儒释分别归为“阳教”“阴教”,认为释道之于王道可以教化顽愚、暗助王纲,二教同用方可治理社会[12]卷15。这就使得明朝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儒释互补、三教融通的基本宗教策略和治世哲学。明末释大闻更为鲜明地宣称“为僧而不兼外学,懒而愚,非博也,难乎其高;为儒而不究内典,庸而僻,非通也,乌乎其大”,他所编撰的《释鉴稽古略续集》“集佛祖通载,兼系历朝纲纪”,虽于“佛祖源流、法门轨则、编年叙世一贯无遗”,然亦“备列皇王政治、贤圣风规”,连他自己也慨叹“富哉此书,无分儒释”[13]卷首。宗泐的后半生生活于明朝定鼎初期,受太祖征召入京,在思想上对于儒释关系的认识基本与朱元璋保持一致,当时宋濂好佛,“帝目为宋和尚”,“泐公好儒,帝呼以泐秀才”[14]卷23,并因其“儒术深明”,欲授以官[12]卷15。这足以说明宗泐虽在佛门,却是兼修外学的,并且因此深得朱元璋的赏识。这种情况当然也就会自觉地或不自觉地渗入到他的诗歌创作中去,正如四库馆臣所言:“宗泐虽讬迹缁流,而笃好儒术,故其诗风骨高骞,可抗行于作者之间。”[15]卷170

明代乐府的发展历程大体上呈W形状,明初是三个较为繁荣的时期之一。元末,由于杨维桢的倡导与引领,继元稹、白居易之后在文坛上再次掀起乐府诗的革新运动,并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规模庞大的“铁崖宗派”,其影响波及明初、明中期乃至明末清初,笼罩着整个明代的乐府诗坛,论者所谓“靡靡成风,久而未艾”[16]甲前集。当时许多文坛巨擘,如萨都剌、顾瑛、倪瓒、贝琼、刘基等,或与杨氏交往密切,或为杨门弟子,都因受到杨氏的影响而从事过乐府诗的创作。虽然目前没有见到宗泐与杨维桢直接交往的材料,但他与“铁崖宗派”的其他成员是有过交往的,比如贝琼,洪武七年(1374)春天,一友人求贝氏为其轩作记,贝氏质之宗泐后命曰“醒心”[17]卷17。而宗泐与杨维桢同为浙江人,宗泐比杨氏晚生23年,晚逝22年,杨氏捐馆之时,宗泐正值中年,且杨氏一生追仙慕道,所取别号多与道人有关。可以说无论在时间上、地域上,还是在思想上,二人之间都存有共通性,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宗泐的乐府诗创作曾经受到过、哪怕只是间接地受到过杨氏的影响。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一个出家之人却热衷于现实性较强的文学体裁和世俗味较浓的文学题材的创作。作为明代乐府的一部分,宗泐的乐府作品既是元末乐府运动的延续,也是明代乐府的开端,与当时的其他乐府作家们一起在乐府诗的发展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

如果仅从数量上来看,宗泐一生创作的诗歌并不多,总共不到400首,乐府作品更只有60来首,不要说与同时代的杨维桢、高启等多产诗人相比,就是与当时的梵琦、见心、道衍等诗僧相比,恐怕数量也算是少的。但是,当时及后世的论者对宗泐诗歌的评价却是高得惊人。徐一夔序其集称“学甚辨博,才甚瑰伟,识甚超迈,而皆发于声诗,其诗不沦于空寂”,“萧散悠远”,“幽夐简澹”,“一趋乎雅”[4]卷12,嘉誉之辞,无以复加。释止庵赞其诗“一字一寸珠,一言一尺玉”[18]卷90,褒扬若此。朱右则称赞宗泐诗歌“识地高迈,调趣清古,导扬规咏有风人托物之思”,并将之与晋唐以来的僧诗若“支遁之冲淡,惠休之高明,贯休、齐己之清丽,灵彻、皎然之洁峻,道标、无本之超绝,惠勤、道潜之滋腴”相比,认为宗泐的诗歌“适于情性,寓意深远”,并断言“传之将来,岂居彻、休辈下”[19]卷5。毛晋等人也将宗泐与历代著名诗僧并肩比美,“堪与《白莲》《杼山》《禅月集》并传”[3]卷1,22,可以为“当代弘秀之宗”[18]卷90。直至清代学者仍然认为“皎然、齐已,固未易言,要不在契嵩、惠洪下,与句曲外史张羽,均元明之际方外之秀出者也。”[15]卷170这些评价足以说明宗泐的诗歌在艺术上已经达到相当高度,在中国僧诗史上应当具有一定的地位。宗泐及其诗歌作品所遭遇的境况并非偶然,长期以来人们普遍认为僧侣诗歌繁盛于唐宋时期,元代以后佛教与诗歌的双重式微,僧侣诗歌的艺术水平不是很高,清末陈田辑《明诗纪事》不刊僧诗的做法更加剧了人们对这一问题的错误认识。作为明代僧诗的一个个案,对于宗泐及其诗歌的认知和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真正认清这一问题的实际情况,进而改变以往的轻视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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