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王夫人的“善”与“恶”

【摘 要】作为贾宝玉的母亲，荣国府里地位尊贵的当家太太，《红楼梦》里王夫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她慷慨舍财，敬老爱幼，是众人眼中吃斋念佛的善人，也曾站在自己的立场做过不惜牺牲奴才性命的狠心人。因此，后世读者对其评价或有善恶。本文通过对王夫人形象个性的解读，旨在论及人性的复杂与丰富，曹雪芹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通过其所处的时代与生活真实地展现出来，并没有刻意褒扬的成分，读者亦莫堕入善恶二元的边见，方能领会曹公以如椽之笔抒写人生的深意。

【关键词】王夫人 宝玉 贾府 凤姐

王夫人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王家的千金小姐，嫁到贾家，是荣国府二老爷贾政之妻，贾母最偏爱的小儿媳，也是王熙凤的亲姑母。她在贾家诞下三子，长子贾珠结婚生子后即早逝，二女元春奉诏入宫封为贵妃，三子宝玉乃贾母的心头肉，公认的贾家继承人。王夫人管理荣府的内务，是掌有实权的管家太太，其身份之尊贵，地位之荣耀可见一斑。

这样的一位夫人，其个性到底如何呢？《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回忆王夫人时说她“着实响快，会待人，不拿大”，又说她上了年纪后“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一个千金小姐，没有架子，待人接物为人称道，这很难得。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打秋风，一个乡下八竿子打不着的，老一辈偶然连了宗的穷亲戚，以她贾府的显赫和威势，是全然可以拒绝接济的，但王夫人并没有让刘姥姥空手而回，而是吩咐王熙凤“裁度”着表示。凤姐第一次接见刘姥姥，也是遵了王夫人的嘱托而不敢简慢了她，这确是王夫人怜贫恤老的明证。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回不仅开了眼界，玩遍了大观园，临走大家还舍钱舍物，王夫人却给了一百零八两银子，并嘱咐刘姥姥“再不要求亲靠友的”，这并非是拒绝刘姥姥的狠话，而是真出于怜悯为对方作长远计想的体己话。一百零八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在小姐们的月利只发放一二两的当时，一百零八两对于一个赤贫的家庭而言绝对是可以添置薄产或作为买卖本钱的数目。如果只是伪善，一个人是不可能用一大笔银两去周济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穷人的。

第七十四回中因绣春囊事件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对凤丫头说不忍心裁减几位小姐身边的丫头，又说“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得”。试想，并不是每一个有钱人都慷慨，也不是每一个有钱人都能做到宁可减损自己而不亏待他人，但在贾府中王夫人做到了，这比起大太太邢夫人来，其品性确是高出了许多。曹公描写邢夫人，说她“禀性愚犟”，且爱“婪取财货”，在府中“甚不得人心”。王熙凤也说她刚愎自用，贪婪吝啬。因为邢夫人的“不得人心”，下人们对她的亲侄女邢岫烟自然怠慢。“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邢岫烟倒经常得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钱不够时只好典当衣服换钱。出身本就寒素的岫烟，在贾府的日子过得连三等丫头都不如。而邢夫人对岫烟也没有照顾有加，正如冷眼旁观的宝钗所言，“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

对亲侄女尚且如此，对非己所出的迎春，邢夫人就更是全无半点慈爱了。迎春与探春一样是庶出，但她自小没了亲娘，且又性情懦弱，胆小怕事，被自己的亲爹贾赦所坑误嫁中山狼，终被折磨致死，在四春中最为苦命。出阁的迎春回娘家小住，也只有在王夫人跟前哭诉。王夫人爱语安慰迎春，只是她尊奉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法，不敢僭越，当宝玉提出要以老祖宗的名义将迎春接回时，她当即用礼法否定了这一提议，并笑宝玉是“发呆气”。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因抚养了迎春一场而伤感叹息。如此一对比，王夫人的品德性情着实非邢夫人可比了。

在对待黛玉的问题上，很多读者是完全否定王夫人的，原因是她不喜欢黛玉，而黛玉是她的儿子宝玉的挚爱。以此，有读者认为王夫人从一开始便不喜欢黛玉，甚而猜测其是因为不喜欢黛玉之母贾敏的缘故。然而笔者从未在原著中读出半点王夫人厌恶黛玉之母的言语，却在第七十四回读到王夫人对侄女凤丫头感叹黛玉之母在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对贾敏当年闺中之风范大为赞扬，因为王夫人自己也是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比起黛玉来，一则源于血缘的亲疏，二则源于钗黛二人的个性，作为宝钗亲姨妈的王夫人自然更喜欢宝钗，但并不表示她不怜悯黛玉。当王夫人为死去金钏儿的妆裹犯愁之时，她对宝钗说了为难之处：“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这说明王夫人是顾及黛玉情绪的，因为她的多心，也因为她的病体。

自然，作为宝玉的母亲，当涉及到儿子的教养和婚姻这等大事之时，王夫人表现出了不讨喜甚至令人憎恶的一面。金钏儿和宝玉的一番暧昧对白，原是宝玉先挑起，可在王夫人看来，一个丫头竟无视一个母亲的存在，公然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公子说出不知羞耻的市井之言，如此不检点，叫人难以容忍。甚怒之下她撵走了金钏儿，以致金钏儿最终含羞投井而死。第二桩“罪恶”是借绣春囊事件大事抄检大观园，逼得晴雯最终含恨而死，芳官、藕官、蕊官等少年戏子落发为尼。她自以为肃清了儿子周围影响不好的人，却不知她的这一番好意将宝玉推向了更加凄凉颓丧的境地。在对待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表现出了苛刻狠辣的一面。这其中的缘故在于，一则长子贾珠早夭，她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而对待宝玉却是要掌握一个度，太严了怕老太太不自在，况且因为已痛失一子，难免就溺爱些，有贾政的严厉管教，或打或骂，尚且管不住宝玉那“混世魔王”，做母亲的也怕儿子青春年少惹事生非毁掉一世的名声；二则贾府中的继承人是宝玉，老爷贾政一直希望宝玉能走上仕途经济，光宗耀祖，王夫人作为宝玉之母，贾政之妻，作为一个宗法社会的贵族夫人，焉有不从夫教之理？况还有庶出的贾环虎视眈眈，设计陷害，因此，在教育宝玉这件事上，她容不得平生最看不惯的轻浮女子“作怪”，这事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在为宝玉选择配偶的问题上就更是如此，她宁可他没有所谓爱情，也不能他没有一个能时时督促他步入仕途的贤内助。

有人要问，这王夫人不是每日里吃斋念佛吗？不是贾母口中“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的人吗？如前所述，王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她嫁到贾家，也要事事周全，孝敬好公婆，侍奉好丈夫，不落人言语。和邢夫人相较，她出身高贵，如果还像王熙凤那样处处在贾母跟前讨好卖乖，会让两房的矛盾更加激化，倒不如闭上嘴巴，省了多少口舌是非，反正财政内务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即使后来下放给了内侄女，她也还是真正掌控实权的人，王凤姐大到替宁国府操办丧事，小到打点礼物送人派谁去这样的事都要向她汇报。她不是真的“木头似的”不大说话，并且她非常懂得人情世故，如第七回中写道：“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有什么事没有？’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走走才是。’”可见王熙凤的待人接物尚且要请教于她。至于吃斋念佛，正如那句俗语所言：骑白马的并非都是唐僧。吃斋念佛的也不一定就真能印挈佛心而成为真修行人，完全做到《金刚经》所言的“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学佛人若没有明师指点，到底还是像民间老太太一般吃点初一十五的素，念念希求富贵平安的佛，结个佛缘也就罢了，并非真正在实践佛法。因此，不能用修行人的标准去要求王夫人，她是曹公笔下塑造的一个全然生活在世俗中的贵族妇人，一个会为自己打算的平常人而非圣人。

如此看来，王夫人到底是善是恶呢？其实，曹学芹在创作这部巨著时塑造的都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善有恶真实存在的平凡人。如惜春有她的可爱，也会表现出自私和冷漠，气得她嫂子尤氏直骂她冷心冷面；黛玉喜欢调笑，有才情又美丽，但尖酸小性儿的时刻同样不讨人喜欢；探春固执起来可以不认亲娘；凤姐会暗地里耍阴谋害人，但也有周济贫苦的时候；宝钗温柔持重也有情急之下耍诡计的时候；妙玉在精研佛理的同时也难免因古怪刁钻的性情而令人讨厌，如此等等，不勝枚举。试问，我们哪一个生活在世间的人没有做过“坏人”，又有多少是极恶或者极善之人？在第二回中，曹公通过贾雨村之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后面接着列举了历史上少数几个大仁大恶之人。其实，作者即便不曾认真实践过佛法，然于佛理必然有所研究，真正的大乘佛法不令人堕入诸如大小、美丑、善恶、是非等二元对立的边见。因此，看待世俗中的人事物，我们更不能以简单的善或恶去评定，曹公笔下的主要人物形象个个丰满真实，绝不落入才子佳人书中大仁或大恶的窠臼。

参考文献

[1]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M].第3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曹芸生.王夫人论[J].红楼梦学刊.1990，（1）

[3]任少东.王夫人与宝黛钗爱情婚姻悲剧[J].红楼梦学刊.2007，（4）

[4]杨娜.通过《红楼梦》浅析中国封建社会女性人格的形成历程[J].神州.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