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7-12-28陆嘉明
陆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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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愚认为,孙权的隐忍性格,皆出于谨慎行世的处世方式和其秉持“保守”的文化思想。
想当年,孙权从其兄手中接过东吴印绶时,还只19岁,虽乃兄自觉胜己十倍,足当大任,然毕竟是一个阅历轻浅羽翼未丰的少年啊。因此,为弟对兄长的临终遗言,定当刻骨铭心终身坚挚不忘:
“天下方乱,以吴越之众,三江之固,大可有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绶与孙权曰:“若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使各尽力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
是时少年心中,牢牢地记住了兄长的嘱托。一是“吴越之众,三江之固,大可有为”。“众”也者,地广人稠也;“固”既为地理之优势,又可谓东吴基业之稳固,是乃受之重任而能有所作为的客观有利条件。年少而不失雄心,男儿自应有担当。兄长重托,掷地有声,弟担大任岂可碌碌无为?!“有为”之志于兹深挚心中,有大作为者方显丈夫本色啊。
再是缺乏军事才能和两军决战的经验,远不及兄之能“与天下争衡”。兄长在时,连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曹操对之都存三分惧畏,自己远远不及。即使有“争衡天下”之志,一时新任而又无兄长“决机”之能,岂可轻易纵横天下争雄于强手之林呢?因而守住“三江”,保住基业,才是自己的本分啊。
三是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尽力以保江东。如上所述,为弟心中明白,既少“决机”之才,理应“举贤任能”常“念”创业之艰,日以尽心“尽力”,善“图”长策,谆谆之嘱重如泰山,自当铁肩担起重任稳保江东基业啊。
因此,孙权当初受印之时,恰有自知之明,“保江东”的观念更是根深蒂固。这个“保”字,可谓贯穿在他一生之中。
三江虽固,却有眈眈虎视,成败无常,存亡有时,且年少担以大任,“保”之亦难矣。犹恐狂放而失,心取收敛求稳。久而养成隐忍之性,“保”与“守”,成为他乱世争雄的一种潜在的座右铭。
虎气略逊,锐气不足,然英气犹在,不失为人中豪杰。
日之有忧,夜亦深虑,任贤人以纳良策,闻逆耳以警言行。得势不忘形,失意不懈怠,纵然有心剑指天下,时或凭栏笑看吴钩,然“隐”而可“忍”;亦可出手称豪。能直能曲,能屈能伸,伟伟然大丈夫之气概也。
细想起来,孙权出手屡建奇功,多出于“保”与“守”,而非主动出兵进攻。出于战略和战术的考虑,既可“隐忍”于强敌,也可“隐忍”于弱者,果然左右逢源,出奇制胜。前曾“隐忍”于弱者刘备,缔结孙刘联盟,终而以弱胜强以寡敌众击败曹军百万大军于赤壁;又曾“隐忍”于强者曹操,于蜀魏交战之际,自与曹军前后夹击相与呼应,乘隙一举夺取荆州并致关羽死于非命;继而又“隐忍”于魏帝曹丕,幸免其乘危出兵灭吴而取彝陵之胜大伤蜀国元气……还有大小不等的诸多战事,不是皆为“保江东”而于“隐忍”之际激发出来的智慧和力量吗?
由此可见,“隐忍”决非屈就强势俯首臣服而不谋进取。与其说是性格,毋如说是一种方略,一种对策。正如赵咨对魏帝曹丕所云:“屈身于陛下,是其略也。”身可屈,心志不可屈;情可忍,精神不可忍。骨气和气节还在,自尊、自信、自由和自主的人格也在,既守江东基业又“虎视天下”的雄风更在内心深处!
是的,他曾屈身过,屈求过,屈忍过,乃至骑墙过,背信过,负约过,然愚奉劝读者诸君,人处非常时期,不必过分计较人的行为意义和价值标准。在三国乱世,是非概念已然模糊,道德文章已然淡化,更何况曾经的统治者的所谓正统文化和伦理价值日趋土崩瓦解。在野的、民间的、甚至草莽的文化随之疯长,良莠之间是是非非一时难以分辨。人活在乱世,思想则在边缘。各方雄强为争夺天下相互杀伐,孰是孰非,谁能说清?
其实,孙权的隐忍,实为制衡各方力量的一种策略,是坐稳江东剑指天下的一种心术。从文化哲学的视角看来,园中寓方,方中见园。是阴阳相克又相生,刚柔互对又互濟。由是体现在治国经略和军事谋略中,既可联蜀抗魏,可联魏抗蜀,也可单方静观其变等待有利时机以出其不意,坐收渔翁之利。如此等等,悉皆随时应变据势圆通。
于是,在复杂纷纭的对抗中,时或明争与暗斗交互,阳谋与阴谋更替,时或力量对比出现反转,成败得失悬念迭出,诸方的关系错综复杂于其间,场景的节奏和跌宕呈现出富有戏剧化的审美张力。
曹操豪宕,刘备怀柔,孙权隐忍,三者交集间,常中见非常,非常中或有常,真假正邪谁能说得清?若以颜色类比,一黑,一白,一灰,三色交相涂抹,又有谁能说分明?
或许这就是艺术真实的魅力之所在,是激发读者审美联想的丰富之所在吧?
灰色,恰为交浑的杂色,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黑白白已难以分清了。
杂色的呈现,批判的游移,个性化的彰显,多元化的体验……
人,行走于历史的风雨,东倒西歪,时顺时逆,到底还是挺直腰杆奋然前行了。
人,站在历史的边缘上,南辕北辙,旋得旋失,到底还是演绎出人生的活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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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吧,任其自然。莫里哀说:“描画人的时候,就必须照自然描画。”
人物形象的艺术趣味,即在于既有情致,又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境中呈现出来。
好看,就好;有趣,也好;有味,则更好了。
说到好看,且有趣、有味,这吴魏交兵的濡须之战倒可一观。
时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为报赤壁战败之仇,起兵四十万直逼江南,欲置孙权于死地。两军对垒,水上鏖战。一方劳兵攻急不服水土,一方以逸待劳以攻为守,拉锯数月互相胜负。直到来年正月,春雨连绵,水港皆满,曹操心忧,犹虑旷日持久难以为继;其实,孙权也忧啊,唯虑魏军不退国门堪危。一则以暗生退兵之意又恐东吴耻笑;一则以虽秉持隐忍之心却揣度情势无掩峥嵘。斯时斯情,孙权当机立断,随即遗书劝退,果真一纸即退曹操数十万兵,其威莫大焉。
细赏斯书,确实颇有意思:
孤与丞相,彼此皆汉朝臣宰。丞相不思报国安民,乃妄动干戈,残虐生灵,岂仁人之所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当速去。如其不然,复有赤壁之祸矣。公宜自思焉。
首先拉近关系,同为一朝之臣,何以攻讦之急?继之以直落落列数罪责,并以一严厉反问直言其非“仁”之举;进而以“春水方生”为警言,只因曹兵皆北人不习水战,而吴军通习水战,权衡双方,成败得失似无悬念,一军之帅岂可视为儿戏?“公当速去”,是为上策也。这个“速”字,颇可玩味。快点撤兵吧,“春水方生”你已陷入僵局,一旦水盈江南尔等还不是死路一条!最后以“赤壁之祸”猛击一掌,使其警醒而“自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你怎能还不接受教训呢?语气虽无凌厉之势,却柔中见刚,落笔千斤。一针见血,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孰是孰非,何去何从,其中利害得失,公当思之而自知自量,那还犹豫什么呢?
这封信,短短61字,却一字一矢,矢矢无虚发;一字一鞭,鞭鞭皆留痕;一字一金石,声声铿锵作响。骂也骂了,骂得痛快淋漓;砭也砭了,砭得绵中藏针;劝也劝了,勸得血中见骨。
说得好,真个好!孙权之文韬武略于兹可见一斑。
怪也哉,这个飞扬跋扈者竟然不记恨,不生怨,甚至看到还有两行字:“足下不死,孤不得安”时,依然不惊心,不发怒,还大笑起来,慨然放言“孙仲谋不欺我也”。如此这般,反倒把忧思化解了。于是也当机立断“下令班师”,“自引大军回许昌”去了。
一笺数言,彼此相契。
身为丞相之曹公者,明智自度,前行有节。有雅量,有大气,果然非等闲之人也。
嗬,好个孙仲谋!骨气在,剑气在,文略也在啊。
可见,孙权的隐忍,自有一种韧性,一种凛然之气,一种内在的力量。
这封书信,气度不凡,但震慑曹公的,依然是一种隐忍的智慧和策略。这隐忍,竟从凌厉的话锋中透出一缕为对方着想的关切之情;甚至于字里行间,还约略显出一抹似有若无稍纵即逝的诗意来。
那就是愚最为欣赏的八个字:“春水方生,公当速去。”一江春水,草长花开,正是江南好光景。然吴主吃透北人怕水,曹公怕水。昔日赤壁输于水;今之军士困于水。目前之困境,熟谙兵法如曹公者,岂能不忧虑?赤壁之痛,机智如曹公者,岂能不自思?吴主警言,岂能不反省?是啊,“春水”之“方生”,已经“水港皆满”了,“军士多在泥水之中”,已然苦不堪言,哪里还有战斗力?一旦形成水患,岂不“复有赤壁之祸”吗?傲气十足的魏主当然心中有数,吴主所劝“速去”二字,岂不正中下怀吗?一个“方生”,是时间的暗示,是水漫大地的预示;一个“速去”,是时间的逼迫,也是空间的指向,这是唯一选择的良机。话从吴主口中出,不正合魏主心中意吗?
“春水”东流,魏军北去。吴主一纸退兵,魏主顺阶而下,两厢得宜,烽烟弥散。这是勇者的对决,也是智者的对话啊。
愚之所以觉得这段战事好看,正因有趣,且有味。
“春水方生”,给人的联想是诗意,而非战争;这“方生”二字,把一段时光的痛,瞬即化为初春的明媚;这“速去”二字,又把南北两军的空间对峙,以及进退之间的时间疾缓相对,瞬即化为春暖的风景。
因而,尽管干戈相向,是残酷的,血腥的,然而,当我们走近兵家的内心,静心地注视它,感悟它,发现其复杂的内心世界,体味其鲜明的个性特征,做到如狄德罗所说的那样,不过分的美化或是过分的丑化。那么,我们在充满生气和性格活力的人物形象上,或许会触发自己的思情和想象,在审美的广阔天地走得远些,更远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