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作者简介：吕腾崟（1998.4-），男，汉族，浙江衢州人，2016级本科生在读，现就读于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国家文科（中文）基地班汉语言文学专业。

琴弦不能一直紧绷在蛇皮上，再高远的鲲鹏也要整敛翼膀。我和哥哥走进一处花园，身边有很多老人缓缓而过，我们专门到这里来接他。

拨通了那个一周一拨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了浑浊的吴语：“在四楼看电影，现在下来了。”今天没有别的要紧事情，我们终于可以耐心地等他的脚步。大呼一声我的乳名——长廊那一头的，我的爷爷。因为中风，他的脚步也已经忘记了他青年时的如飞健步了，碎步小到拉长了长廊的距离。而他大笑，嘴巴都合不拢，皱纹都收不住，边走边示意其他老人：这是我孙子——我爱我的爷爷，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人老了，家乡的老屋怎能不老？病重了，鳏寡的寂寥渐畏秋涛。奶奶早逝后家里也没有人能再分神照顾爷爷，加之家里发生了更多的大变故，两个月前，他同意开始他的养老院生活。万事俱备，这里有豪华的棋牌室、电影院，有很多同龄的老人和天真的孩子，有丰富的饮食和完善的医疗设备，但是“东风不来”，他住得精致而烦躁不安。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像在说：在这里他像是旅客，这里处处好于家而处处不像家。

风向一转，月趋圆满。圆润的月可以衬映一个家庭的热闹团圆，也可以照见隔壁楼房中央空荡的餐桌。最怕老人“中秋泪眼见悲秋”，我们决定接爷爷回家。紧握我的手、出了院门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从养老院回家有30公里的路程，而从家到我的大学又需要横跨一个中国。我怎么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让老人见到孙子时喜出望外，同时和孙子回家时又不禁垂泪？

游子你可知“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人在少年时依附于家，在青年时勇敢地离开家，在壮年时建立家，在晚年时依恋家、巩固家。

巴金在《家》中写到这么几处动人的细节：新婚后的觉新一旦公司里没有公事，他便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家更可爱的了”，父亲去世以后，觉新承担起了封建大家庭的担子，他才发现这个家的枯败与腐朽；觉慧关在家中不能参加学生运动时，他咆哮：所谓甜蜜的家就是一个十足的牢笼……文学评论家会把目光都放到高家三兄弟的身上，然而都忽略了一直承受伤害的人不仅仅是“家人”，还有“家”。

家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一个“家”，由代表屋宇的“宀”和指代家畜的“豕”组成，是居住的最佳处所。宀代指的屋宇可以遮风挡雨，供暖庇荫，楼宇坚固可以不必沦落至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般的狼狈；家中资粮富足，“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设酒杀鸡作食”不在话下，最终可以实现陶渊明桃花源的寄托。

我和哥哥都自问，如果爷爷去世了，我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见面？

我们一起亲手给他做菜。中风有很多忌口，他吃了一口白菜，吐出来，辣。年轻时他无辣不欢，军队的炊事班里他的嗓门最大。

我们一起和他看最爱的电视剧，题材永远是抗战。七十多岁的他好像就永远活在上世纪。

晚上和他睡在一块儿多听听他的呼声。奶奶去世有十一年了，老家的床上一直是他一个人。

今天沒有别的要紧事情，我们终于可以耐心地一起陪他呼吸。

最温暖的家，还是抽象的。Home不能简单地等同于House，令你饱腹的不是面前的佳肴，而是准备菜肴的家人；令你温暖的不是厚重的棉被，而是半夜为你盖衣的家人。“携幼入室，有酒盈樽”的美意就在于，进入房间时，酒已经添满了。

旧叶会渐渐枯黄，但也有新叶继续团聚在“家”的枝干上，提供阴凉。中国的家庭体现中国的哲学，国人安土重迁，追求安定的生活。这是“家”的教养，是家教。

今晚，花好月圆，中秋佳夜，家中接来了爷爷，举杯共唱，三世同堂。我看天下家家户户耀起的白炽，却正如天上那皎皎圆润、羞而不现的一轮明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