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汉文化形成中的楚歌要素
2017-12-26郭恩宽姚粉莲
□ 郭恩宽 姚粉莲
略论汉文化形成中的楚歌要素
□ 郭恩宽 姚粉莲
波澜壮阔的秦末农民战争和楚汉战争,虽然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但其 “导火索”却源于楚地的一个政治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最终,由“楚人”建立汉朝,并以楚歌要素为核心逐渐形成了汉文化。汉文化融汇此前“天下”文化的各种地域要素,在文化上达到“和而不同”,为后来博大精深的中华民族文化奠定了牢固的基础。我们发现,在汉文化的构建中,楚文化特别是刘邦与刘彻两位皇帝喜爱并力推的楚歌《大风歌》《秋风辞》起到了核心的作用。汉文化的标志是汉赋。刘勰说,汉赋的产生是“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这个论断无疑是正确的。后代的学者对汉赋产生的原因也曾做了许多探索,但多属对刘勰论断的补充和细化。
一、楚汉战争中的楚文化背景
颇耐人寻味的是:陈胜首义之地、刘邦与项羽的家乡都是楚地。他们自小就受楚文化的熏陶。
1.楚辞与楚歌的特点浅释
在先秦,抒情的文学作品,严格意义上说只有《诗经》和《楚辞》,《楚辞》的抒情性远远高于《诗经》。楚文化的文学形式有楚辞与楚歌两种。
楚辞,均为一些知名作家所作,诸如屈原、宋玉、景差、唐勒等,都是一代诗赋大家,因此,楚辞是士大夫的文学作品。楚辞形成较晚,以屈原为宗,其形成应在战国后期。从流行区域看,楚辞仅限于南方楚地,它的产生与发展与楚地的地域特色——诸如语言、风俗等密不可分。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云:“《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宋代人黄伯思在《东观余论》卷下《校定楚辞序》中曾做解释:“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词。”显而易见,楚辞是吸收了楚地民歌后而形成的雅乐,属于上层文化。其特点是,叙事完整,篇幅较长,充满忧伤;不适合在大众中推广与传播。楚辞擅长抒情,尤其长于表达带有悲情色彩的重大主题。楚辞深深地植根于楚国传统文化之中,因而能够激发楚国人民的政治参与意识,使其积极地投入到反秦斗争中去。
楚歌,则是具有鲜明的“楚音、楚声”的民歌,属于下层民众文化,但它也含有楚辞(上层文化)的一些要素,如抒情色彩,只不过着眼点很集中,一般是对某事某人有感而发。因此,楚歌特点与现代民歌特点相近,“一事一发”,短小精悍,易于传唱,即使不熟悉,听上几遍也能跟唱。著名的《下里巴人》故事,似乎完全能够说明这一点(需要附带说明的是,四面楚歌的歌声,不是楚辞,而是楚歌。目前相关理论界特别是旅游业人士还存在认识误区,也形成对游客的误导,应认真纠正)。
2.淮河地区楚文化的渊源
楚歌为长江、淮河下游地区的民歌,这与“楚”这个历史地理概念有关。
春秋早期,楚文王在征服申、吕,立足南阳盆地之后,即东向经略淮域。《左传·庄公十年》记载,楚文王利用息、蔡之间的矛盾,进入淮域伐蔡(即今河南上蔡县),“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4年后,楚再次伐蔡,直入其都。与此同时(公元前684—前682年),楚文王乘势灭息(在今河南息县西南、淮河北岸),并设县治民,在方城外、淮河上游地区建立前沿据点。公元前678年,楚师北上,“伐郑,即栎”,栎即今河南禹县,位于郑都西南90里,为郑国别都。这时楚师已越过汝水,北至颍水上游南岸,而处于淮河上游,今河南信阳附近的樊、番等国约在此间(或稍迟)为楚所并,或灭或迁,故地入楚。
随后,楚国的势力一直深入到淮河地区,淮河地区成了楚国人的大后方。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 (湖北荆州一带),楚迁都到陈(今河南淮阳),又迁至巨阳(今安徽太和县东),公元前241年迁至寿春(今安徽寿县),公元前223年秦兵破寿春,楚亡。当时,楚国的国都不断东迁,楚人随之进入江淮下游地区,长江、淮河下游也开始被称为“楚地”。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下相,今天的江苏省宿迁市境。《史记·高祖本纪》记载:“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沛丰邑中阳里,在今天的江苏省沛县一带。宿迁距沛县的距离也就100公里左右,二人理应是同乡。这也是刘邦与项羽都能在情绪激动时随口唱出“楚歌”的地缘因素。
春秋以降,以楚国为代表的南方文化与中原各国的北方文化在安徽沿淮一带交融会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安徽淮河地缘文化带,这一地缘文化带是我国东部南北方文化的分野。南方文化的轻灵阴柔与北方文化的雄浑阳刚在淮河地缘文化中有机地融为一体,淮河地缘文化的基本人文精神是依恋故土、兼容并包和农本思想。
楚国在淮河流域曾经精心治理,修建了诸如芍陂、期思、雩娄等著名水利工程,促进了流域农业生产和社会的发展。楚文化的传播随着经济的发展而迅速传播开来。楚国势力东进,楚文化必定大举东来,于是,易于抒发情感和传唱的诸如《下里巴人》等一类的楚歌就很快成为当时当地的“流行歌”。
二、《大风歌》《秋风辞》的创作背景、灵感与影响
1.《大风歌》产生的背景、原因与影响
刘邦乐楚声,首先在于他来自楚国的淮河流域,对楚歌有种“乡音”的感觉。创作《大风歌》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虽然脱口而出,但却唱出了刘邦郁积心底多年、感激“上苍”赐予他救命的“大风”的真情实感。
(1)刻骨铭心的“大风”
刘邦为什么歌颂 “大风”?此大风究竟何指?其实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我们知道,楚汉相争的四年中,初期的劣势尽在汉,汉王刘邦屡屡败于项羽之手。最著名的战役是彭城之战,该战发生在汉王二年,即公元前205年4月。
汉王元年二月,刘邦乘齐国的田荣起兵反楚,项羽出兵齐地之机,袭占关中。二年四月,齐、楚军胶着于城阳(山东),楚都彭城空虚。刘邦即以项羽杀害楚怀王为口实,在洛阳聚集各路诸侯联军 (简称汉军)号称五十六万,分路进攻彭城。
《史记·项羽本纪》中记载:“春,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走南山,楚又追击至灵璧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
《汉书·高帝纪》记载:“羽虽闻汉东,既击齐,欲遂破之而后击汉,汉王以故得劫五诸侯兵,东伐楚。……汉王遂入彭城,收羽美人货赂,置酒高会。羽闻之,令其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从鲁出胡陵。至萧,晨击汉军,大战彭城灵璧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扬沙石,昼晦,楚军大乱,而汉王得与数十骑遁去。过沛,使人求室家,家室亦已亡,不相得。”
两位大史学家均生动地记载了那场生死攸关的、却又扑朔迷离的大战。项羽以少胜多,以三万楚兵攻击五十六万汉兵,在战斗中,两次各击杀汉兵十余万,余下的汉兵已经吓破胆,毫无斗志了,这时,项羽发动了最后的攻击——“围汉王三匝”,所有人都清楚,此时的刘邦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然而,此时却出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创造这一奇迹的则是“老天”。“老天”出面帮助了刘邦:就在楚兵布阵已经完成,准备发动致命一击之际,突然,“大风从西北起,折木发屋,扬沙石,昼晦,楚军大乱”。其猛烈程度实在难以想象:将树木吹折、屋顶揭掉,连沙石都给吹起来了,好端端的白天霎时间变成了黑夜!“楚军大乱”的原因,应该是布阵时他们面向北方,即面对大风吹来的方向。如此,双方的军队都应该呈“大乱”状态。所不同的是,双方心情不同:刘邦一伙急于逃命、求生心切,此风来得时机千载难逢,趁着突然而至的“黑夜”,他仓皇间只带了几十个人逃离战场,几经波折,最终成功逃脱!
这一刻,成为刘邦刻骨铭心的记忆。
(2)“四面楚歌”从何而来
公元前202年,楚汉战争进入了关键节点——垓下之战。决战前夕,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汉军将楚军重重包围,但他们没有马上进攻,而是精心策划了“精神摧毁战术”。汉军统帅部导演了一场“大型实景演出”:面对被围困的楚兵,汉军“四面楚歌”。那声势产生的震撼效果也是难以想象的,“四面楚歌”的言外之意是:汉军已经占得楚地,断楚后路了。
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对此战役的记载,简明扼要:“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请注意:项羽唱的竟然也是楚歌!他用楚歌表达了自己临终的哀叹。
面对围困中尚可能困兽犹斗的楚军,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毁。楚汉战争历史上的几次战斗,被围困者多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刘邦有,项羽也有。但此次汉军用了“四面楚歌”的战法,几乎“兵不血刃”就摧毁了楚军最后的精神防线,使他们再也没有死战与突围的勇气。
在这里,我们不妨深入分析一下:汉军方面,为了这场“大型实景演出”,必定有一整套程序,包括:写剧本、导演、严格排练。而且这一场排练绝不是应付差事,而是认真对待:汉军自上而下必定人人参与其中,统帅更是不但本人会唱,还要到处视察与指导。
由此可知,“楚歌”在摧毁敌人的精神之前,刘邦必定在汉军中首先进行了一次卓有成效的关于“楚歌”的普及教育。不知以前刘邦的爱好如何,反正由此刘邦深深地爱上了“楚歌”。
(3)得胜还乡歌“大风”
关于刘邦的 《大风歌》,《汉书·高帝纪》载:“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月,上破布军于会缶,布走,令别将追之。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后,刘邦还组织少年们跟着一起唱。本文前面提到,在“四面楚歌”的大演练中,作为统帅的刘邦必定也“身先士卒”:学、教与巡查督促。现在故技重施,有感而作,亲自选拔“沛中儿”进行排练,并且自做示范,是一个称职的编剧兼导演的角色,当然也是一个声情并茂的主演。
汉王刘邦借 “大风”的帮助得以重整旗鼓,终至胜利。他相信是上天帮助他,因此以后他牢牢地记住了那场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大风”,因而对“大风”念念不忘。对“大风”的敬畏,就是对上天的敬畏,这才是“大汉天子”的真实想法,于是就有了“脱口而出”的《大风歌》。这样的“大风”,对于刘邦来讲,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岂能忘怀?
刘邦这首《大风歌》,气象宏大,雄奇壮美,一气呵成,势如江河横溢,读来令人荡气回肠。朱熹在《楚辞后语》中赞道:“千载以来,人主之词,亦未有若是壮丽而奇伟者也。呜呼雄哉!”
刘邦演唱《大风歌》的场面,本来就是诗、曲、舞俱佳,三美合一。再加上朝廷的礼乐示范,遂日益深入人心,朝野皆习,对两汉四百年的文化艺术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2.《秋风辞》产生的背景、原因与影响
受到刘邦楚歌的非凡艺术魅力的影响,加之出生于楚,刘邦的子孙们几乎都爱好楚歌,其中成就最大的,要数他的重孙汉武帝刘彻。刘彻在雄才大略和文学艺术天赋两方面,都颇似刘邦,留下的8首楚歌作品,共同特点是:情深,意美,词丽,在中外诗坛颇受重视,其中最佳者当属《秋风辞》。
有关 《秋风辞》的创作背景,《汉武帝故事》中是这样介绍的:“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宴,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汉书·郊祀志》中记载,汉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天子东幸汾阴,礼拜后土”。途中传来南征将士的捷报,而将当地改名为闻喜,沿用至今。
汉武帝当时已经43岁了,开疆扩土的各项巨大行动都已获得成功。汉武帝意气风发,认为自己的文治武功大见成效。于是,建明堂、封泰山、禅梁父、易服色、巡狩天下等,都纳入他的日程表中,去山西为“后土”修建祠庙只是其中的一项而已。
在《秋风辞》中,汉武帝将帝王和文人气质较好地结合了起来,形成了略带忧伤又不乏慷慨悲凉的创作格调。应该指出,汉武帝的此辞已经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楚辞,而是以楚辞为基调的汉赋原型,这对后世此类文学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前面提到汉武帝一生留下的辞赋中,最具政治家思想和美学价值的辞赋,就是《秋风辞》。这首辞成熟地运用了楚辞楚歌的风格,同时也显然有不同于刘邦时代的楚歌格调,已经形成了汉赋的基本形态,与同时代的文人才子所创作的汉赋已经基本上同属于汉文化的内涵。
三、“二风”在汉文化形成中的核心地位
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百家争鸣,思想界空前活跃。至秦代,疆域、法度等已经一统,但在思想文化上,虽然法家思想占统治地位,但由于秦短命而亡,实质上并未起到思想大一统的作用。所以,汉代的“独尊儒术”才是思想的大一统,汉文化的建设因之有了思想基础。
汉初最高统治者刘邦,以及汉武帝,在文化领域率先垂范、以身作则,《大风歌》和《秋风辞》等带有帝王风范的作品就自然成为汉文化建设的核心。在其影响下,文人们开始模仿前代及本朝典范作品,同时在模仿中又试图发现前人创作留下的空白而去填补、超越。一些天才作家更是在学习、模仿中不断推陈出新,并为后人树立新的典范。汉代的辞赋创作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繁荣起来的,如陆贾、贾谊、晁错、司马迁等莫不如此,汉文化建设的核心以及“圈层结构”的形成,为两千多年的中华文化奠定了基础。
1.文化的大、小传统及其关系
中国每个朝代都有特色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是“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孔子语)。“因于”是传承,“损益”是扬弃,而各朝代的文化特点就在于这些“损益”之中。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在1956年出版的《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提出,复杂的社会中存在着两个不同文化层次的传统,叫作“大传统和小传统”。大传统是指以城市为中心,代表着国家与权力,由社会中少数上层人士、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小传统则指代表民间的、特别是乡村的,由乡民通过口传等方式传承的大众文化传统。雷德菲尔德注重强调二者之间的差异性,把二者置于对立面,认为小传统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在文明的发展中,农村文化不可避免地被城市文化所同化。他的理论很快被广泛接受,但后来西方很多学者用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对这一概念进行修正。一般认为,大传统通过学校等正规途径传播,处于封闭状态,不对大众开放,从而成为精英的文化;小传统非正式传播,向所有人开放,从而导致小传统有精英的参与,而大众则没有参与大传统,因此小传统由于精英的介入而受到大传统的影响,而小传统对大传统的影响则微乎其微。
笔者赞同雷德菲尔德以及相关西方学者对文化传统的划分,但认为以上学者过度强调文化的大小传统或精英文化、大众文化的差别与对立,而忽略了二者之间的互相影响与渗透。
笔者认为,任何文化形态,看似“壁垒森严”,但却并非完全封闭、不能改变。作为文化的不同层面,一定有一方居于支配地位,另一方则处于被支配与服从的地位。这一点在轴心时代的中国表现得极其明显。周代《诗经》实际上就是文化大小传统兼收并蓄的典范:《雅》《颂》是典型的“大传统”即精英文化,而《风》则属于民间的“小传统”文化。有人说《风》是大传统,不知有何根据?因为它也属于经典吗?显然它是来自民间、来自底层,且多数来自乡间,是被周王派出的“采诗官”远赴乡下采集来的。
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合流,初期各自为营,不相统属,但不久会互相渗透、逐渐趋同。这是无数事实已证明了的文化互动现象。文化大传统与小传统在久经历史的风霜之后,逐渐融合为一体,这在文化史上俯拾皆是。
本文前面分析过,楚辞与楚歌所代表的人群分别是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即代表楚国时期的文化大传统和小传统,出身于下层民众的刘邦自然谙熟楚歌的基调,在他的影响下,刘彻这个出身于王公贵族家庭的帝王,在本朝文化的建设中不自觉地将“家传的”楚歌作为汉文化大传统的核心对待。当然,那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楚歌,而是已经经过汉宫廷文化浸润的楚歌,带有汉文化色彩的楚歌了。
由此可见,文化大小传统是可以互相转换的。
2.秦代短暂,文化尚“同而不和”
《国语·郑语》记载,史伯曰:“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史伯的“和”“同”之论 ,用在一个时代的文化形成与发展上面非常恰当。
西周时期,处于萌芽期的一统思想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其在现实社会中的体现就是《诗经·北山》所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春秋战国时期在政治上是大分裂,但其“百家争鸣”却造就了“大一统”思想的大发展。秦的统一成为我国历史发展的主流,国家的统一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秦朝制定的加强中央集权的诸多著名的制度对后世都有积极影响,但这仅仅是对后世而言,就秦帝国本身而言,“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天下文化基本处于“同而不和”状态。
笔者认为,历史上短命王朝的通病是:暴力强迫异族或其他政权的统治者及被统治者屈服,但在文化上却不能武力统一,统治者在主观认识上认识不足或者政策上的无能为力,导致在文化上无法进行整合。面对顽强的、带有强烈敌意的区域或异族文化,他们要么性急地对其简单粗暴、要么束手无策听之任之。因此,该朝代的文化体系无法建立起来,主要是文化上的新旧要素之间处于紧张的“同而不和”状态。
秦代最初是采取 “悉招天下文学方术士”,最后则在无法实现自己主张的时候,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方式“焚书坑儒”,其实使本朝文化遭到重创 (虽然并不像有些人说得那么严重),至少说明了当朝文化政策的彻底失败。文化上的“和而不同”或“同而不和”,首先是指统治者如何整合文化大传统层面,至于小传统,则随后在社会全面改造的同时,逐步地、渐进地求同。
3.在强盛国势中形成,汉文化最终“和而不同”
在秦汉政治的转轨过程中,汉朝统治者认真地总结前朝的得失,探索政治特别是文化的完善之路,在文化理念上,他们将秦代极权主义的专制政体的文化形态和周代的宗法伦理政治文化加以整合融汇,再把自己熟悉的楚文化精髓(楚歌)作为文化的核心理念,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汉代文化。这个过程肇始于高祖建汉,初步完成于汉武帝独尊儒术,于是以儒学伦理为标榜的伦理政治格局形成,是汉文化体系形成的标志。反映在文化领域,汉文化形成的明显标志是人所共知的汉赋,汉赋的形成核心正是汉高祖和汉武帝那两首影响极大的“风”歌。刘邦的《大风歌》为日后的大汉文化奠定了基调和风韵,在这一点上,他的重孙刘彻是无法比拟的。但刘彻的《秋风辞》,已经是带有楚歌味的、地地道道的汉赋,这一点也是毫无疑义的。
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文化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汉文化逐渐呈现了“和而不同”的局面。经过汉初的休养生息,武帝时汉文化的标志——汉赋也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创作高峰。
两汉是公羊学的繁荣期,公羊学者的教化事业,属于思想文化建设,目的是将王道仁政的政治实践提炼为一套价值观念,从思想文化上整合人们的头脑,去追求思想文化层面的更高统一。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提出:“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岂不缪乎。故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汉书·董仲舒传》中记载,董仲舒在向汉武帝所上“天人三策”的最后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这段话含了两个重要信息。其一,“《春秋》大一统”与思想文化的统一有必然的联系,如果不能统一思想文化,而任由“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的局面存在,则既会动摇政治上的统一局面,又不符合公羊学对大一统思想的理解。其二,思想文化只能统一到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及被儒家高度推崇的“六艺”经典中。董仲舒统一思想文化的主张,有助于从思想文化层面批判其他模式的大一统。
结论
班固在 《两都赋序》中曾记述这一盛况:“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属,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是以众庶悦豫,福应尤盛。……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藏、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成孝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
由于刘邦、刘彻的“二风”楚歌都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极大地影响了汉赋的创作,一时出现了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公卿大夫亦“时时间作”的壮观局面。汉文化就在这种氛围中形成,并蕴涵了海纳百川的传统。
(作者单位 陕西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 孟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