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励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宋高宗的书法及其影响
2017-12-25朱惠良
朱惠良
台北故宫博物院指导委员、前教育展示资讯处处长
「鼓励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宋高宗的书法及其影响
朱惠良
台北故宫博物院指导委员、前教育展示资讯处处长
书法是以具体的点划来表达文字抽象的意涵,书家以书法达情表意,抒发情感,寄托情怀,故常于书作题上遣兴或寄怀的词句,所以唐代书家孙过庭(六四八年~七〇三年)曾谓书法艺术乃「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然而,南宋第一代君王宋高宗(一一〇七年~一一八七年)却将书法由个人感情的抒发提升为国家文化的推动,他清楚地宣示:「余四十年间,每作字,因欲鼓动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以皇帝之尊引领带动南宋书坛风气,于书法创作与理论上影响了南宋及后世。
书法以外的领域宋高宗实乏善可陈,《宋史》虽将宋高宗与夏少康、周宣王、汉光武、晋元帝、唐肃宗并列为「中兴六君」,对高宗的处境寄予同情:「高宗恭俭仁厚,以之继体守文则有余,以之拨乱反正则非其才也。况时危势逼,兵弱财匮,而事之难处又有甚于数君者乎?君子于此,盖亦有悯高宗之心,而重伤其所遭之不幸也。」但对其牺牲岳飞,与金议和,则总结为:「恬堕猥懦,坐失事机……偷安忍耻,匿怨忘亲,卒不免于来世之诮,悲夫!」
与乃父宋徽宗一样是误生于帝王家的文人,宋高宗的书法与书论自有可观之处,本文拟搁置其政治上的争议,专论其书法及对南宋书坛的影响。
宋高宗书法发展概况
宋高宗于建炎元年(一一二七年)登帝位,绍兴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退位,称太上皇帝。其书风可大体分为早、中、晚三期,三十岁(一一三六年)以前,书法黄(庭坚)、米(芾),是为早期。三十岁以后至五十六岁(一一六二年)退位,全效「二王」(王羲之、王献之),书迹仅见楷行二体,是为中期。退位至驾崩(一一八七年),书风成熟,楷行草兼备,是为晚期。
高宗好将书法作品赠送大臣要员,曾命内府重刻《淳化阁法帖》,更利用数年时间为太学抄写经书,勒石立碑,因而带动南宋朝廷上下学习、收藏书法的风潮,影响广泛而深远。
宋高宗早期书法
高宗早年习黄庭坚(一〇四五年~一一〇五年)体,绍兴初年改学米芾(一〇五一年~一一〇七年)字,其改体原因于南宋楼钥(一一三七年~一二一三年)《攻媿集》中言之甚详:「高宗皇帝垂精翰墨,始为黄庭坚书,今《戒石铭》之类是也。伪齐尚存,故臣郑亿年辈密奏,豫方使人习庭坚体,恐缓急与御笔相乱,遂改米芾字,皆夺其真。」楼钥为孝宗隆兴年间进士,去绍兴初不及三十年,所言当不虚,可知高宗之弃黄改米,政治因素甚大。刘豫(一〇七三年~一一四六年)于建炎四年(一一三〇年)即伪齐帝位,据现存高宗最早署年书迹 绍兴三年(一一三三年所)作《佛顶光明塔碑》仍为黄庭坚体推断,高宗改体时间当在绍兴三年以后。高宗习米字为时甚短,《攻媿集》载:「高宗皇帝自履大位,时当艰难,无他嗜好,惟以翰墨自娱,始为黄庭坚书,改用米芾,动皆逼真,至绍兴初,专仿『二王』。」南宋王应麟(一二二三年~一二九六年)《玉海》一书中亦载:「高宗皇帝,云章奎画,昭回于天,爰自飞龙之初,颇喜黄庭坚体格,后又采米芾,已而皆置不用,颛意羲、献父子,手追心慕,曾不数年,直与之齐驱并辔。」绍兴四年(一一三四年)高宗临王羲之《乐毅论》赐名将韩世忠(一〇八九年~一一五一年),绍兴七年(一一三七年)高宗临《兰亭序》赐辅臣刘光世(一〇八九年~一一四二年),可知高宗自绍兴四年左右已开始学习「二王」,亦即由黄改米后不久,追究其因,在高宗所作《翰墨志》中有谓:「芾于真楷篆隶不甚工,惟于行草,诚入能品。」又云:「前人多能正书,而后草书,盖二法不可不兼。……故知学书者,必知正草二体,不当阙一,所以钟王辈,皆以此荣名,不可不务也。」「士于书法,必先学正书,……若楷法既到,则肆笔行草间,自然于二法臻极,焕手妙体,了无缺轶,反是则流于尘俗,不入识者矣。」米芾楷书不甚工,非学习典范,应为高宗二次改体主因。
南宋 赵构 佛顶光明塔碑(拓本)日本宫内厅藏
据文献考察,高宗早期书法系以黄、米二体为主,而现存三十岁以前书迹,亦正是黄、米风格,如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佛顶光明塔碑》拓本纯用黄体,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李唐《晋文公复国图》卷的题,则兼参黄、米,日本藏《赐梁汝嘉勅书》四通,亦多黄、米笔意。《佛顶光明塔碑》为绍兴三年高宗赐浙江广利寺净昙法师之诏勅上石,高宗时年二十七岁,其字无论结体笔法全出自黄庭坚,唯笔势之开合与行气之侵让错落犹未及黄书之老辣淋漓。
高宗早期书迹中最引人争议的是《赐梁汝嘉勅书》四通,梁汝嘉(一〇九六年~一一五三年)为高宗朝臣,官至户部尚书,与秦桧相善,长于吏治,知临安府时,风绩尤著,唯人品不高,当时士大夫甚薄之。据勅书后跋得知,勅书原为十二通,清道光年间为人割裂,仅余四通,现存四通皆书于泥金花笺,第一通书于绍兴五年(一一三五年)勅旨赏赐梁汝嘉生日,第二通书于绍兴六年(一一三六年)勅旨不允梁汝嘉请辞事,第三通书于绍兴十一年(一一四一年)委梁氏平章之任,第四通书于绍兴十三年(一一四三年)慰问梁汝嘉病况。第一、二通运笔结体有黄庭坚意,而流美峻拔处又颇近米芾,第三、四通书风较温雅。勅书上梁氏所书官衔,五年「户部尚书」,六年「浙淮荆广经制使」,十一年至十三年「同平章事」,查与史书所载不合,盖经制使一职于绍兴二年三月废,绍兴九年正月复置。以户部侍郎梁汝嘉为使,由梁汝嘉传记中知梁氏先为户部侍郎,后进权尚书,则梁任户部尚书必不早于绍兴九年,而史传中亦无梁任同平章事记录,故以文献论,此四通勅书还有待考证。
南宋赵构跋王献之《鸭头丸帖》卷此卷现藏上海博物馆
宋高宗中期书法
南宋绍兴十一年(一一四一年),宋高宗颁诏翻刻《淳化阁法帖》,内容形制版式均依祖本原貌,摹刻精善,刻板置于国子监,世称绍兴国子监本;绍兴十二年(一一四二年)宋金和议完成,高宗全力鼓动士类学习书法,由榷场互市获得许多晋唐真迹;南宋绍兴十三年(一一四三年),高宗御书六经赐国子监,并刊刻石经立于南宋太学内,种种举措皆为推动朝野研习汉魏六朝书法之风气。
高宗吴皇后于绍兴十二年年底题御书云:「(高宗)机政之暇,择钟王而下三十帖,亲御毫素,并加临写。」可知高宗习「二王」,用功极深,高宗于《翰墨志》中提及「临兰亭序」时说:「测之益深,拟之益严,恣态横生,莫造其原,详观点划,以至成诵,不少去怀也。」「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 (或为「蜜」)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再矣。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高宗自承习书虽屡易典型,唯王书为心之所嗜,读帖临写,几无一日间断,除「二王」以外之法书亦皆在临摹之列,自谓:「余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高宗学书之勤,可见一斑。
南宋赵构跋晋人书(传)《曹娥碑》(《孝女曹娥碑》)卷此卷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南宋赵构《徽宗文集序》(局部)
高宗中期书法是由「二王」起手逐渐发展出个人风格的阶段,此期书风由三十四岁《鸭头丸帖跋》之端严谨饬,到四十八岁《徽宗文集序》之潇洒从容,其间风格转变极为明显。此期重要书迹除前述二作以外,尚有绍兴十一年(一一四一年)《赐岳飞批札敕》,绍兴十三年(一一四三年)《御书石经》,绍兴二十八年(一一五八年)以后之《孝女曹娥碑跋》等。
《鸭头丸帖跋》与《赐岳飞批札敕》,虽一为楷一为行,然皆勾划用心,极有作意,为初期习王风格,二书结体皆紧,横划尖起顿收,竖划起笔露锋,撇划收尾稍顿,捺笔拖长,显示出一定的书写习惯,为极力求工之作。
《御书石经》小楷结体整秀,《诗经》、《左传》摹王羲之《乐毅》、《黄庭》风格。《论语》、《孟子》楷中带行,与吴皇后《青山白云七绝诗》纨扇相近,同时,参证南宋叶绍翁《四朝见闻录》载「高宗御书石经」条:「高宗御书六经,尝以赐国子监及石本于诸州庠,上亲御翰墨,稍倦,即命宪圣(吴皇后)续书,至今皆莫辨。」则石经中《论语》、《孟子》一段有可能为吴后代笔。
到高宗四十八岁书写《徽宗文集序》时,已发展出特有的优雅气度,结字较为舒展,用笔含蓄而有韵味,笔划提顿清楚,粗细差距明显,弯勾与撇捺弧度增大,笔法多变而不露锋芒,笔与笔之转折扣搭自然,与三十四岁《鸭头丸帖跋》相比,其书写之从容与运笔之成熟,显而易见。辽宁省博物馆藏《孝女曹娥碑跋》书风与《徽宗文集序》接近,跋后题「损斋书」,钤「损斋书印」,损斋为高宗于绍兴二十八年所建书斋,则此跋当为中期偏后之作。
南宋 吴皇后 青山白云七绝诗扇绢本墨笔 纵二二·九厘米 横二三·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元宝翰》册第一幅《七言律诗》页,笔划趋平顺,提顿减少,行笔老练,火气全无,与晚期书风接近,唯钤「御书之宝」一印,应为高宗在位时作,故仍定为中期作品。
宋高宗晚期书法
南宋 赵构 七言律诗页绢本墨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南宋 赵构 草书洛神赋卷(局部)绢本墨笔辽宁省博物馆藏
高宗退位以后,居德寿宫,临池更勤,所作楷行草书迹甚多,《玉海》「乾道七年」(一一七一年)条载,孝宗以太上皇帝真行草书十卷示宰臣,内中包括宋玉《高唐赋》、陆机《文赋》、曹植《洛神赋》、王粲《登楼赋》、周兴嗣《千字文》等十件。又「淳熙三年」(一一七六年)、「五年」(一一七八年)、「十一年」(一一八四年)条,俱载太上皇帝御书团扇、卷、轴以赐臣下。在这二十余年间,高宗对自己的书法造诣有如下的体认:「故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至作尺余大字,肆笔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肤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气,则酒后颇有佳处,古人岂难到也。」由现存书迹观之,高宗晚年楷书典雅圆融,不为奇峭险绝之笔,端正停匀,复得飘扬潇洒之趣。草书笔法精熟,变化多姿而沉着稳秀,不为唐旭(张旭)、素(怀素)狂草连绵之笔,专效晋人法度端严中含散逸之韵。
南宋 赵构 草书天山七绝诗扇绢本墨笔 纵二三·五厘米 横二四·四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高宗晚期书迹,可以《嵇康养生论》、《真草千文》与《草书洛神赋》为代表,高宗书扇册中《天山七绝诗》纨扇亦为此期佳作。《嵇康养生论》以真草二体书写,袭隋智永《真草千文》风格,篇末钤「德寿御书」印,知为退位以后所作。与中期《徽宗文集序》比较,则见高宗晚期楷体结字更加宽绰,笔之提顿轻重较收敛,起收转折圆融含蓄,平正大方,气度雍容。《洛神赋》后署「德寿殿书」,为现存高宗晚年草书之代表作,高宗自谓「晚年得趣,横斜平直,随意所适」。正是此书之写照,其书字字独立,却笔断意连,行笔似速实迟,彰显能速不速之功力,写来潇洒而稳重,流畅不失法度,深得孙过庭「以点划为情性,以使转为形质」之意。笔法与此期楷书不同处在提顿明显,使转间正倒倾侧,各具姿态,足堪玩味再三。《天山七绝诗》纨扇笔法结构均与《草书洛神赋》雷同,唯行笔较放,为草草不经意之作。另一开《轻舠七绝诗》纨扇,结字宽绰,秃笔藏锋,后二句竖划时有战笔,不类《嵇康养生论》与《真草千文》,或为高宗极晚之书迹,拟待进一步考证。
南宋 赵构 行楷书轻舠七绝诗扇绢本墨笔 纵二三·五厘米 横二五·四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中国历史上不乏善书之帝王,如唐太宗、唐玄宗、金章宗、元文宗、明宣宗与宋徽宗等,然一个朝代至多出一两位,至若南宋帝室自高宗起,吴皇后、刘贵妃、孝宗、光宗、宁宗、杨皇后至理宗,书法造诣均达相当水平,较诸史乘,尚无他代可与比拟。带动南宋皇室崇尚书法风气者,即南宋第一位君主宋高宗,宋高宗不仅带动皇室书风,更以临王书迹广赐臣下,勉励诸臣多加学习。以「欲鼓动士类,为一代操觚之盛」为己任的宋高宗对「二王」书学之推行不遗余力,他主导刊刻之《绍兴国子监法帖》与《御书石经》发挥了极大的影响。《御书石经》除有利于士子研读经书外,其「二王」风格之小楷更对南宋乃至后世书坛有着深远的影响;《绍兴国子监法帖》的刊刻则明显地带动了南宋公私刻帖的风气,如宋孝宗(一一二七年~一一九四年)重刻《淳化阁法帖》,世称《淳熙阁帖》或《淳熙修内司帖》;以南渡后续得之晋唐遗迹摹刻之《淳熙秘阁续帖》,韩侂胄(卒于一二〇七年)辑家藏宋代帝王及晋王羲之至时人墨迹所刻之《群玉堂帖》等。
南宋 赵构 嵇康养生论卷(局部)纸本墨笔上海博物馆藏
南宋 赵眘 行楷书池上水边联句扇绢本墨笔 纵二二·九厘米 横二四·四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南宋 赵惇 行楷书高标贞色联句扇绢本墨笔 纵二一·三厘米 横二一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宋高宗的书法成就与对书坛的影响在当代与后世均受推重,南宋末年词人藏家周密(一二三二年~一二九八年)曾谓:「思陵(宋高宗)妙悟八法,留神古雅,当干戈俶扰之际,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燕,展玩摹拓不少怠。盖嗜好之笃,不惮劳费,故四方争以奉上无虚日。后又于榷场购北方遗失之物,故绍兴内府所藏不减宣政。」元末明初文史学家陶宗仪(一三二九年~一四一〇年)则称宋高宗书法「善真、行、草书,天纵其能,无不造妙」。力主抗金的南宋诗人杨万里(一一二七年~一二〇六年)在《诚斋集》中云:「我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现代学者马宗霍(一八九七年~一九七六年)于《书林藻鉴》中谓高宗「盖一艺之微,苟倡之自上,其风靡有如此者」。正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南宋 杨皇后 楷书瀹雪凝酥七绝诗扇绢本墨笔 纵二三·五厘米 横二四·五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无法拨乱反正,只能继体守文的宋高宗,经历了宋金战乱,以称臣、割地与赔款议和,终于换得南宋百余年安定,这样一位中兴之主的内心深处究竟如何?或许从他绍兴元年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约七三〇年~约八一〇年)《渔父词》十五首,和韵所作之词句中,可略窥高宗向往淡泊恬退之心境:
一湖春水夜来生,几迭春山远更横。烟艇小,钓丝轻,赢得闲中万古名。
暮暮朝朝冬复春,高车驷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汉独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