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道士洑
2017-12-25吕永超
吕永超
千年道士洑
吕永超
我认识道士洑是从一首民谣开始的。民谣咿咿呀呀——“走尽天下路,道士洑好过渡”。有种“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霸气,还描述了一幅“力篙梃筏”“连樯如云”“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的温馨而充满生机的津渡图。
然而,今天的道士洑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边村落,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无法产生“笑语时传浣沙女,轻波频载木兰舟”“白墙灰瓦雨如烟,古意石桥月半弯”的感慨;码头不上下旅客,经营石油和黄沙,趸船浮立江中,不见白帆如云、水鸟绕桅的踪影。
但道士洑确实是古渡口、古码头,江南古镇。从隋开皇九年(589)到北宋初年(960—976),用300多年的时间长度,将“土复镇”依次演进为“土洑镇”“道士洑镇”,并固化至今,共同构建了道士洑厚重、沧桑的历史。行走了1300余年的道士洑,曾经是屯兵布防、抵御入侵、保境安民军事要塞和军事物资储备基地,曾经是频繁迎送“士民工商”“吴粤贩人”的繁盛港埠,曾经是维系迁客骚人情怀和深闺丽人梦境的古镇。
遥想当年,这里通江达湖,“四街、五库、七仓、八典、九庙、一观”,朝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这里深宅大院、重脊高檐,桥街相连、麻石铺街,夕阳西下,渔舟唱晚,星光渔火,交相辉映,弥漫着浓浓的江南古镇韵味;这里的“牡丹会”“放生节”“观音会”“捞江会”和“西塞神舟会”,巧妙深刻地展示先人审美内涵,是绚丽多姿的楚文化记忆。
一
千年道士洑,从江陵歌女小曲中走来。这位南朝时期的歌女,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犹抱琵琶半遮面,在一曲《襄阳乐》中,对一个充满象征性和抽象度的西塞山及其山下的道士洑,以唱代说,倾吐了她内心的爱情之梦:“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这首《襄阳乐》创作于公元449年。这期间,道士洑叫“土复”亦即“土洑”,与西塞山“相距百丈许”。
江陵离西塞山、道士洑有一定距离,离扬州就更远了。她倾述的对象大概是她的情人,这男子大抵是远离江陵的游子或商人,他远行到西塞山、道士洑,无非是觅取功名抑或富贵。在这里,我们无需搜寻这首《襄阳乐》以外的东西,也无需窥探西塞山、道士洑的外部神貌,这不重要,因为它们只是妇人心底的一种意象,这意象维系着一片漂泊不定的归帆,今夜朗月清风,心爱的男人会不会被渡口道士洑的船娘羁绊了远行的脚步?
人生自有情痴,生命中总要有一点痴,才有所寄托。江陵歌女对那男子的爱情就是到了痴的地步。这样的情感定格会让人联想到一种含义更深广的人生境遇,正是在无数次没有回应的凝眸远望之后,远方的那座西塞山、那个道士洑镇触动了她埋藏已久的心结,潜在的失落感激发她把埋藏心底的话说出来:“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教义的自问自答,也是一种不同于一般女性的价值观在轰然苏醒,心爱男人身上任何光环也抵偿不了她在爱情上的损失,道士洑渡口那一片归帆,才是地老天荒心不变这个爱情之梦的最原本的答案。
如果说江陵女子想象中的道士洑略带愁容的话,那么,皮日休眼中的道士洑则洋溢着祥和之美。你看:“白纶巾下发如丝,静倚枫根坐钓矶。中妇桑村挑叶去,小儿沙市买蓑归。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
这是皮日休以一个停船于渔家的游客的身份,不带政务和商情,只带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西塞山和道士洑镇之间周旋,与渔民朋友结亲,脚在何处,故乡就在何处,水在哪里,道路在哪里,诗歌在哪里。
公元866年,皮日休入京应进士试不第,退居寿州,他从老家襄阳到流寓地寿州,道士洑是必经之地。据说,一年之中多次往返。但是,现存的皮日休诗文中,仅此一首写西塞山道士洑。这或许是他戎马倥偬,来不及把过眼的这山这镇梳理成诗句;或许是他见多了江涛拍岸的气象反而难以激发写作激情。反正,诗人和道士洑、西塞山有距离。距离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产生美,美唤醒内心创作冲动,能写出名垂千古的佳作;有时候又让作者不接地气,因而缺少灵气,诗情难以勃发。看来,皮日休对待他摹写的对象西塞山道士洑,必须“零距离”接触了。果真,当他融入其中后,就写出了不朽的《西塞山泊渔家》,这是一种灵性的占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审美观照。他选择了一个表现道士洑的最佳视角,这就是“泊渔家”。渔家生活历来是骚人墨客嘱目的一个领域,也是诗人们涉笔生辉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总体观察,不外乎两种:一为渔家乐,意在寄托;一为渔家苦,旨在写实。皮日休的这首诗属前者。道士洑镇旁是长江和西塞山,前两句“静”“坐”二字,不言渔家之乐,却乐在其中,一看就是大手笔;又将“枫根”“钓矶”衬出一白发渔翁,宛然如画。“桑村挑叶”“沙市买蓑”,男女各有其事,实言“家庭勤于治生”。又以“莼菜”“鲈鱼”勾起“莼鲈之思”——是不是该回去了,远方的游子?倚门的老母,临窗的娇妻,还有家乡那飘逸的清凉、闲适的平淡都有如这莼菜的牵挂。
在皮日休之前,倒是有人走进了西塞山和道士洑,他是张祜。但也是走进而已,并没有上岸,而是站在江面小舟上打量:“日下西塞山,南来洞庭客。清空一鸟渡,万里秋江碧。惆怅异乡人,偶然空脉脉。”
张祜一生行踪多在江淮吴楚之间。这首《西江行》确实有嚼头,寥寥六句,便写下了西塞山道士洑秋日傍晚的声色之美和情貌毕肖的清丽沉雄。从诗的最后两句可看出诗人的情绪可能不怎么好,在杭州积下的怨气和牢骚还未消除。在杭州,一心猎取功名的张祜,托门子,走关系,希望得到白居易的青睐,举荐自己到长安应进士试,这是当时知识分子攀登龙门的唯一捷径。而京城应制,主要是诗赋时艺,这一点,张祜有充分自信。如果白居易先生乐于推荐他,来几行褒奖有加的评语,肯定能起到作用。不过,白居易的确写了推荐信,但保举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徐凝。张祜郁郁寡欢北返,然后坐小舟游长江,以此解愁。
白居易没有想到,他这次保荐解元,却在中国文学史上引发了一场没完没了的争讼,卷入其中的除当事人外,还有杜牧、元稹等诗坛大腕。连后世的苏东坡也为张祜打抱不平。文坛上这种纠纷从来都是一本糊涂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是白居易这次显然是存心使张祜难堪,宋人苏东坡也认为,他不会糊涂到连这两个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来。张祜的才情胜于徐凝没有问题,就说这一首《西江行》,实在是“有气魄,有笔力”。张祜不是要着意去写西塞山道士洑的,他只是有点失意,有点凄苦的冷落,甚至有点心灰意懒,但正是这凄凉落寞中,他目光极随意地与日落之中的西塞山道士洑相接了,西塞山的神韵喷薄而出,道士洑的生机伴随而至,沉寂的诗情在他心头澎湃起来,由不得他不写了,一写便成千古好诗——“晴空一鸟渡,万里秋江碧。”气象磅礴,意境开阔,直如浩渺无际的江天。
二
道士洑并不仅仅是诗意的存在。
道士洑古镇域地的西塞山危峰突兀,扼“吴头楚尾”,为万里长江之唯一“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的峻崿之巅。山南,有“九十里黄荆山”,绵延起伏,林深谷幽,宜于出没隐蔽;北面,隔江对面是沃野千里的平川,便于屯兵筹饷。这里地处要津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东汉末年孙策攻黄祖的事不去说它,南朝刘裕攻桓玄、萧道成战沈攸之也不说它,光是安史之乱之后,唐曹王李皋破李希烈,在相当程度上,他取胜的天平砝码就是西塞山这道屏障和道士洑渡口的樯桅。
公元782年,平卢节度使李正之子李纳反叛朝廷,“自相王”。朝廷命“淮西节度留后”李希烈讨伐。没想到,李希烈与李纳沆瀣一气,通谋勾结,“自号建兴王、天下都元帅”,不久,“即皇帝位,国号楚,建元武成”。德宗皇帝震怒,命唐太宗第六代孙李皋诘暴诛乱。李皋以天子“蒙尘于外,不敢居城府,乃于西塞山上游大洲屯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利用长江、渡口和陆路优势,从周围县乡为屯军筹粮,保证了军队给养。然后,李皋采取声东击西之计,大打时间差,斩敌降将,大破李希烈,叛军落荒而逃。700多年后,明代文学家吴国伦在其《道士洑》一诗中写得很真实:“指点吴魏争雄处,万军一日蛟龙吞。至今西塞山头色,犹是当年战血痕。”
自公元前525年吴楚水军在这里激战开始,历史上有上百次较大规模的战争在这里展开。道士洑和西塞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车来船往的乐土;可以任封建权势者把生命之火点燃或熄灭,也可以庇佑诗人们的想象力纵横驰骋。道士洑这里在不同朝代所设立的守备、都司、巡检司等地方机构,演武场、水师营及望江楼,火药局和军粮库、军械库、火药库、衣被库、钱币库等等,与登临于此、来去匆匆的江淹、何逊、孟浩然、李白、韦应物、张志和、刘禹锡等等,时常熔铸着两种主题、两种神貌:战火与诗情,沉郁与豪迈,对山河主宰权的争夺与对自然美的朝觐。它旁边,是为这两个主题日夜争辩的西塞山和长江。
道士洑是不幸的,每当战争爆发,这里大抵免不了一场血与火的劫难。在道士洑的有限史料中,每隔几行就能透出刀光剑影,就能嗅出血腥气味。在清末民初时期,每当洪水肆虐时,这里的居民和商号与洪水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前仆后继的拉锯战,生存状态的严酷和生命力的坚韧在这场拉锯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最终在苦苦坚守中退却了,既透露出封建官吏们以民生为本的虚伪性,也显露出人类面对自然的脆弱和无奈。不少道士洑居民和商号经不起洪水的折腾远走他乡。昔日繁华的街道,渐渐地变成了长江大堤的堤基。
道士洑又是幸运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有那么多温煦或惊悸的目光关注着它,官僚政客、将帅士兵、文士商贾、妓女小偷等等,在这里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于是一幕幕有别于锋矢交加的争夺,也在这里摆开了战场。
最繁忙的恐怕是道士洑的盐典街。盐典街,顾名思义是专卖食盐的街市。这里不仅有销售食盐的铺面,而且储存食盐的盐仓有七个,南来北往到此批发调拨食盐业务的,“尽荆益大商,吴越贩人”,其繁荣程度可想而知。明成化年间,将运河作为官道,活跃了水上运输。沿长江至运河的辐射力,牵引了各路船队上上下下。船上装载着江汉平原的大米、宜昌的巴盐、自贡的池盐等从道士洑转运赣皖苏。道士洑的物流中转作用,为促进鄂东南区域的繁荣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人气的集聚必然带动市气。明清期间,道士洑成为长江中游最繁华的江南集镇之一。晃进晃出的盐商中,有来自北方和中原的游牧民,也有长江流域的船上人家。他们口袋鼓起来后,纷纷置土建屋开店。道士洑的黄家、袁家、潘家、李家、陈家、张家、冯家、游家等八大楼亭,享誉四乡八里,石阶、粉墙黛瓦、九曲廊沿,呈现了柳飞西窗河畔、桃红前门后院的美丽景致。街上有早市、日市和夜市,沿街挑担、顶盘、拎竹篮的叫卖不绝于耳,酒肆菜馆灯火辉煌,“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道士洑因盐仓业务昌盛带来百业繁荣。道士洑码头,漕船头尾相接,满载着待卸的官盐、稻米、木材、陶瓷、绸缎,盛况空前;道士洑的盐典街错落布排8家典当行,并见缝插针地开着绸布庄、银号、南货店、北货栈、药店、澡堂、茶社、菜馆酒馆、大戏园等等。盐典街上可以听到各地方言,四川的“朗格嘛”、湖南的“恰饭”,苏州的吴侬软语,扬州的“乖乖龙的咚,格小把戏哦”,南京的“么的”,上海的“门槛精”,还有闽南的“夹嘣嗷”,宁波的“蓝棉线讨来”……简直是方言的博览会。
盐商们腰缠万贯,不分昼夜地寻小吃、逛窑子、泡当时的“KTV”,有时还把唱小曲的“流行歌手”喊到船上去唱,遇到他们喜欢的,多给些小费,比今天歌星的粉丝们可能要大方得多。玩腻了选美活动就搞选丑,把女人脸上涂满墨汁或锅底灰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看谁更丑。于是,一场关于女人的争夺战就开始了。
道士洑盐课司副使有一小妾曾是名妓,小名英娘,尽管脱籍从良,但“嗲”劲不减,深得副使喜爱,参加了在望江楼举办的选丑比赛。那天,英娘粉白的脸蛋不但涂满了酱油还抹了一层锅底油灰,奇丑无比。偏偏被坐在前排的盐商雒三看中。雒三是风月场老手,他猜想,形式和内容在这里出入很大,丑八怪或许是惊鸿丽人。
这是一场“贵”与“富”的较量:一方是盐课司副使,级别不高,但也是政府官员;一方是“穷得只剩下钱”了的盐商,盐商实际上也是有背景的官倒,他们是怀揣“盐引”的款爷。在封建社会里,占有女人多少常常是实力的象征,因此,道士洑望江楼前这场争夺,带有相当程度的社会典型性。
令人遗憾的是,盐商雒三有黄金碎银“抵腰”,战胜了底气不足的官吏副使,英娘被副使以100两黄金出让了。按照世俗的想法,女人跟着商人至少在物质生活上不会吃亏。白居易在《盐商妇》中曾描述过商人妇的生活:既穿金戴银,“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又玉食无忧,“饱食浓妆倚舵楼,两朵红腮花欲绽”;既有少奶奶的做派,“前呼苍头后叱婢”,又有贵妇人的闲适,“不事田农与蚕绩”。即便在当下有些女孩子看来,这样的生活“太有味”了,比“绿卡”、“洋插队”、“傍老外”还要过瘾。而把人格高洁、人性自由当作最高追求的英娘,不吃这一套。当年,有多少商人像绿头苍蝇一样围着她飞来飞去,耳边塞满了山盟海誓,她从不动摇。她之所以从良嫁作副使妾,看中副使是一个“官”、一个能让她脊梁伸直的“官”。现在看来,官不如商,在世上活着有什么意思?英娘一转身,跳进滚滚长江里。
在今天的道士洑镇里,已经无法寻找英娘跳江的位置,原来的道士洑已经深藏在江堤底下。在江堤上来回行走,想象着英娘跳江的模样,她一定是带着轻蔑的微笑,步履坚定地走到江边的,然后头也不回,纵身一跃,就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了。显然,她的死不是殉情,副使在比丑的现场已经将她让给了雒三,已经情绝义尽,“奇丑无比”的不是她而是副使;她也不是殉节,从良之前她是一个妓女,她的躯体不知被多少纨绔子弟掐摸过,“节”早就离她远去。她的死,是源于痛彻心扉的绝望。绝望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一旦沾染上,它往往会把人交给死亡。
这是一场惨烈的“道士洑之战”。在雒三一掷千金面前,副使是何等猥琐和不堪一击。本来,在副使这样官吏眼里,商人雒三不名一文。或许,这位副使还没有足够的权利凭借“盐引”去中饱私囊,是个缺钱花的主儿。或许他出身官僚家庭,讲究“帷幕之嫌”:三妻四妾往家里抬是可以的;玩女人也是可以的,但不能登堂入室。相比之下,雒三就“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交易,一手钱一手“货”,用百两黄金兑换一个美人,符合市场规律,用不着藏着掖着。
这个结局,标志着商人阶层对封建官僚的挑战成功。据说,英娘跳江之时,道士洑的盐商们瞄了瞄滚滚长江,发几句轻薄的叹息后,就簇拥着雒三喝庆功酒去了。
三
我在这里丝毫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意思,相反,商人阶层的崛起,在推动中国社会向前发展上功不可没。悠悠千年,兴亡百代,道士洑对黄石地区的意义,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渡口、一个码头、一个商业集镇出现的。它紧邻西塞山,面对长江,勾连大冶湖,左右逢源,转运着南来北往的稻米、食盐、木材、茶叶,还有威武的将士、洒脱的文人、如花的美女等等。
道士洑先有渡口后有码头。渡口不是码头。水波澹澹,惊涛拍岸;帆影点点,古渡舟横,从此岸到彼岸,渡一篮篮米面油盐,渡一担担青菜萝卜,渡一笼笼鸡鸭猪仔,渡一船船江南江北淳朴村民的笑容,渡一家家相伴出行的其乐融融,渡一个个平常的日子,张扬火热的生活从眼前而过。这就是道士洑渡口。
道士洑从渡口升级为码头,大概与漕运有关。在古代中国,“国之大事,惟兵与漕”。濒临长江的道士洑,在秦汉时期与漕运无关联,此地漕运初成于隋,兴盛于宋。同治版《大冶县志》载,宋代大冶地区供应京师“苗米”3585石(担),一直到清朝都是如此,只是数量多寡不同。可以想象,道士洑当年最浩大的景观莫过于江面上插着漕运火牌和牙旗的运粮漕船。定鼎北方的统治者感觉到道士洑离他们很近,近得一伸手就把饭碗敲碎。作为漕运的节点码头之一,道士洑江面是否畅通,直接关系到金殿朱楼里的食用。如一时运送不上,满朝文武官员便只得“就食东都”——跑到洛阳去。这时候,一切政治权谋和军事韬略都变得毫无意义,剩下的只有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欲望驱动——找饭吃。所以,明、清在这里设置巡检司、军需库、国库粮仓等就不难理解。
漕运直接带来了道士洑镇的繁荣,这里是南北舟车的理想停息地,因此也成为商品集散地,这里货物之丰富、仓储之发达、各色人等的汇集、市井的繁华可想而知,直到明末清初,道士洑还流传一首谚语:“道士洑探听价,买进卖出都不怕。”道士洑古镇里的商品价格,是江南江北地区的晴雨表。
道士洑旁的西塞山上的龙窟寺建于唐代,佛门却面临大江,原因是便于过西塞矶头木船船工立船头而跪拜,祈求顺利闯过洄水区。据说明代进士、刑部郎中袁福征当年在龙窟寺前看到长江上漕船和其它船舶往来如梭,就问该寺住持:“长老知道每天有多少船来往吗?”高僧答:“只有两条,一条为名,一条为利。”人间名利,红了多少眼睛,醉了多少春梦。
实际上,“为利忙”构成的群体性逻辑曲线,在道士
洑古镇的大街小巷中处处晃动、闪烁。得地域之利和风气之先,道士洑古镇满街皆商。盐典街主营食盐批发、调拨和钱庄、当铺,府第街进出商品百货,上街开设传统作坊,下街布排庙会杂耍。从明清起,等价交换的价值观念渗透在人们生活的各个层面。道士洑商人忙忙碌碌,为生计而忙碌,为挣银子而忙碌,恨不得把一分钟“劈”成两分钟用,从每分钟里挤出几串铜钱来。“要发财,忙起来。”道士洑商人做生意的精义在于“敢”和“先”二字。“敢”即大胆,别人不敢干的事我敢干;“先”是先行一步,道士洑商人发现商机眼睛比谁都亮,其背后的一个重要动力就是重商精神。
因为重商,道士洑人开阔而不保守,包容而不狭隘。看看名传鄂东南的道士洑八大作坊:
榨油作坊是“采料磨胚,秋色迷人;蒸粉榨油,春风满座”;李记米行是“巧逾杵臼,风扬屑玉;食富仓箱,箩承细珠”;刨烟作坊是“客至周旋,调和水火;器司呼吸,变幻云烟”;糕点作坊是“白雪阳春,曲高吴楚;银丝妙制,品胜淮扬”;豆腐作坊是“点划成图,已有柔情撩客爱;方圆结局,从无硬性惹人嫌”;铁匠作坊是“阴阳作炭,一派薪传供锻炼;天地为炉,十分火候见精神”;染店作坊是“日彩月华,文成五色;云罗霞绮,锦制七襄”;竹器箍桶作坊是“取竹提材,良工手段;因篾制品,君子心情”。
兼蓄并收、皆为我用的道士洑,来如行云,去如流水,不出柴扉门,能知天下事。这样的集散与流通,给予了道士洑商贸的繁华,给予了道士洑人的精明。但是过度的、过快的集散与流通,过多的模仿与舍弃,信息之风的一日三变,商业投机与唯利的心理趋使,又使得道士洑人难以积淀,难以坚守,难以持之以恒,难以形成自己的特色与规模。其实,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尤其是成功,关键在于坚守,敢于“吃亏”,在坚守中积极调整,在吃亏中退一步进三步。
有一个叫“四舍不得”的段子折射了道士洑商人寻梦般的生活:“一舍不得各种庙会能做赚钱买卖;二舍不得道士洑码头可通江达海;三舍不得雪花糕能买一个钱一块;四舍不得湋源口的拉拉拽拽……”
“舍不得”是以“舍得”而安身立命的。舍得“打码头”,双方人马一字排开,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舍得讲“义”,“江湖义气第一桩”,民间人际关系的基础是“义”大于“利”。
今天,当我们全民重商、亲商的时候,回顾一下道士
洑古镇码头文化、商业历史不无裨益。因为,这显示了道士洑寻梦最强劲的精神底蕴。
四
离开道士洑镇那天,得知由武汉大学旅游规划设计院编制的《道士洑古镇旅游修建性详细规划》已经出台。该“详规”着力恢复和打造道士洑古有的“七仓八典九庙一观”和新雁桥、枫香桥等著名桥梁景观和盐典街等著名古商业街市场景。
这是一种怀旧式的乡愁,已经超出了对于千年古镇道士洑恢复的社会历史意义。它既是个体对过去的的美好记忆,也是整个社会集体的无意识在后工业时代对于现代性的反思。这是一种剔除所有灰暗真实的集体想象,是闲适、友爱、纯净、美好的乐土。人们将来在道士洑寻找的并不完全是个人童年的真实回忆,更是追求一种与现代城镇和都市生活的强烈反差。
街道,是洞察古镇的窗口。如果把古镇比作母体,那么街道是支撑母体的骨架。恢复道士洑古镇,首要恢复当年古街的形制和走向,它决定了古老道士洑的规模和格调,并架构起古镇空间所具有的文化形态。道士洑古镇这一扇又一扇“窗口”,就是一双又一双眼睛。眼观六路,方能耳听八方,道士洑古镇是我们的风景,我们也是它的风景。
不过,请一定保留盐典街里那堵留有侵略者罪恶弹痕的残垣断壁。从文化层面而言,这堵残垣断壁的留存,更能辉映着当代人的文化自信。不管是修缮或重建,对残垣断壁来说,要义是保存。这段残垣断壁应该是道士洑镇最有历史感的文化遗迹之一,如果在新镇的建设过程中,把它铲平了,那么“熊熊的火光不见了、民族的郁忿不见了、历史的感悟也不见了。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
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吕永超,196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武穴市梅川镇小金冲,大学文化,二级文创,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1985年创作至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等400余万字。现供职黄石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