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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际的虹

2017-12-25

长江丛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热干面红霞泉城

樊 芳

城际的虹

樊 芳

1

云志正要出门,老婆红霞跟后头,提醒道:“多穿点,吹坏了有你好受的!”云志瞥她一眼,心想这婆娘真啰嗦。四月天气,早已转暖,能冷到哪里?操冤枉心!

云志把机动三轮车往外推。笼头一动,车后面拖斗、雨篷一齐跟进,外观像个小火 车头,它就是被泉城人称作“麻木”的机动三轮车,技术含量低,价格也不贵,做不了大生意的人很多靠它讨生活,云志就是众多“麻木”司机中的一个。

云志狠狠蹬了一脚。突突,突突突突……一股黑烟从车尾冲出,片刻工夫,连人带车没踪没影了。新一天的“麻木”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红霞把卧具简单收拾一下,系个蓝白花围裙,开了煤炉盖,把昨夜晾好的热干面装进一个簸箕,端到门口木架子上放稳,提了一个漂米粉的红色大水桶搁在旁边,又顺手垒好一次性的发泡饭盒,一切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营业。

她望望天,还没亮透,马路上只有清洁工在扫地。她想云志有些疯癫,非这时候出去兜风,就不肯帮帮我。莫非,我一个人守这个摊子做不来么?随你去灌风漂雨,不知好歹的怪物!她先给自己下碗热干面,觉得面条干了,又起身往碗里加点骨头汤,添些肉沫。她一向不马虎自己,胖就胖一点,多点营养不是坏事,过日子不管是好是坏,总要干活,身板要撑得住的。

云志认定这个大清早上学的孩子特别多,想在早上六点以前开个张,多跑两趟,一天的运气会好很多。这是他积攒的经验。在泉城街头他开了三年“麻木”,拉一个人收两块钱,路程远一些的三、四、五块不等。价格他早想涨一点可就是涨上不去,神农富康的士起步价才三块钱哩。每每想到这个,云志眼前又浮现了无数辆开摩托车的,就像天空密集低飞的蜻蜓,一群一群向他俯冲过来,接着,多如牛毛的“麻木”也歪歪扭扭冲他来了……一天算下来,生意再好,不过拉二十来人赚几十块。他自言自语:“拼生意,憋狠劲,把屎尿拉在裤裆里算毬啊……”

云志老远看到两位初中生向他走来,他马上挺直了背,挤出点笑容招呼他们上车,说了声:“坐好罗!走罗!”就驾驶他的“麻木”往学校方向奔跑。他还暗自与红霞较劲哩。哪怕是在暑天,烈日把他烤得跟干煸泥鳅一般;寒天地冻的时候,他冷得就像一只跳蚤,恨不得连带“麻木”一齐蹦上天。就这副样子,他也不愿做红霞的下手,不给她当帮厨,以免受她的夹板气。红霞老说大男人赚回来的钱太少,一大家子糊口都难。云志就不相信自己比不过婆娘。但云志的身体不争气了,后背脊常常感到凉嗖嗖的,特别是关节,一阵阵钻心的疼痛,真要他的命。昨夜,红霞在他背脊、关节等地方用红花油搓,直搓得发热发烫喊停了,她才去睡。后半夜,红霞又把她柔软的胸腹紧贴他的腰背,一觉睡到天光,舒服多了。早上起早床时,他不觉得身上有酸胀的感觉了。云志收起七想八想的念头,一连跑了三趟学校,送了两趟上早自习的初中生,还拉过一趟老奶奶送孙子上小学。

离八点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云志歇下来,就守在十字路口等待客人。有一阵子了,他感到周身被冷风灌注,就挪身坐进车里,披上了雨蓬,可这也不管用了。他娘的,天气预报又不准,明明报今天晴天,么样又阴了脸!云志失悔早上没听红霞的话,要是戴上长长的厚绒护套会好得多。云志隐隐感觉一股邪风又往膝、腕关节缝里钻。云志咬咬牙,绷紧全身的肌肉对抗,心里不禁恼恨起来:邪了门了,想赚两个钱又惹发老毛病,还费钱吃药,他爷个毬的,这咋个活命?

当初父母为他取名云志,是盼他将来做有志男儿,以凌云之志,做一番事业的。说来奇巧,父母央求媒人去红霞家提亲,媒人拍胸脯说:“凌云志,凌云志,凌云之志在红霞。你们看我的!红霞这朵花不落你家落谁家?”当时,云志对红霞抱了天大的幻想。但在私底下,他晓得现实不容乐观。他们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声气大、一人像蚊子哼,一个脾气又急又燥,一个又慢又晕,外貌、性情差距太大,云志有些自卑,哪还勾得上她的手指头?哪晓得缘分天注定。他们顺利地结了婚。文化站站长老马有一肚子文化,竖起大姆指,说:“云志、红霞两口子是天设地造的,老天都帮他们搭配呢,两人性格刚好像机器上的齿轮咬合,互补。这日子,我看过得!”

他们的生活应验了老马的话。他们的孩子来得顺利。按生育政策,能生两胎的偏偏生了两个女儿,多少有些缺憾。而他们,头胎生儿子,第二胎刚怀三个月,算命看相的掐几下手指头,就恭喜他们:“大喜呀,是双胞胎,两个‘带把’的崽!”果然被言中。云志送去了一条猪脚,算命先生又拉住他说:“云志啊,你老婆是一肚的崽,不信的话,你叫她再生,还要生龙崽。”说得云志又一阵激动,心头扑扑直跳。村里有人却说:“云志,看你缩头缩脑的,你搞头不一般,哪辈子修来的福,讨个这好的婆娘?”还有人说,云志老婆比他高、比他壮、比他能干,他今后要敢翻老婆的翘,我就跟他姓!

不过,云志的内心也不得不服气,红霞为他争了光,生了三个儿子!有这份功劳,在日常小打小闹中,当牙齿咬上舌头的时候,让她几尺又何妨?云志刚刚这样想时就发现,只要他稍微抬举红霞,她更像了不起的老母鸡,下完三个蛋就挺个胸脯,“咯咯咯”地神武耀威,说他没得用。云志说:“我是无用,我要不下好种,你能生三个崽?”

两胎得三个儿子,着实风光。喜归喜,可“崽好生难养。”红霞说:“这老话说了,有崽就有福,将来我们指望他们哩。但是现在就要看看你的本事,三个崽要吃要喝要读书,你要找不回钱,就连放屁都不爽。”在这一点上,云志多少输了些气势,只好心平气和地与红霞商量,把孩子交给老人管,两人外出打工赚钱。他们先做了四年鞋厂的工人,又挂欠儿子们回了家,赚的一点钱,只是勉强撑过两年,两人不得不再作打算,来到市里找事做。红霞想做早点,因为基本属于无本的生意。而云志觉得开“麻木”自由一些,多做多赚。他拿了不到3000元存款买了“麻木”。剩下的由红霞置了锅、炉之类,另外还交了鲜活鱼馆老板100元的早点摊租金。红霞认为这价位便宜,早点生意做得。

2

红霞的早点摊在泉城老城区胭脂街的中间段,离中心街虽然远,但是人来人往,人口流量大。红霞做的热干面好吃,来过早的人多,且都是熟客。她招揽生意根本不需要音乐喇叭,她的声音又脆又亮。

红霞的早点摊依靠鲜活鱼馆的一面墙,搭起了一个简易棚,十来平方,另三面墙只用一口砖的厚度围砌起来,人一多,挤一挤,就担心墙面不够结实。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红霞把两条凳子靠鱼馆这面墙一摆,搭好简易床铺,靠里面悬挂起一床被单,遮挡了墙壁毛糙糙的一面。被单是她当年的陪嫁,一幅花开富贵图,乳白的底子,大朵大朵的红牡丹肆意怒放。红霞看它时,就找到一点家的感觉,对明天的日子,又有了期盼。

然而,在泉城,所见所闻都是街道治理。红霞觉得动荡和飘摇,像她的简易棚,是无法永远安稳的。这一段,泉城在大张旗鼓抓市政建设,整治市容市貌、打造省级文明城市,举办旅游节,提出要把泉城打造为汉江市的“后花园”,使休闲、娱乐兼旅游融为一体。泉城距汉江市仅一个半小时车程,离所辖的几个县市也只四五十公里,个把小时的地理圈,交通十分便利。最近,街上的宣传车、宣传单都在飞,社区的工作人员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作统计,对她的早点摊指指点点,那意思是说,临时搭建的建筑物要拆除!昨日,一个圆头大耳,大概是市里哪个部门的小头头,边过早边打电话:“‘麻木’破烂不堪,有碍市容观瞻,市里早想取消‘麻木’,严禁‘麻木’上街,不允许再开口子,审批的事老早叫停了。你们就理解一下,帮忙做做工作……”

一听这个话题,来过早的都感兴趣。这个说,一天车祸发了好几起,纠纷闹个不停,都是“麻木”惹的祸。那个说,噪音百把分贝,吵死个人。还有人说,“麻木”也太活蹦,蹿上蹿下,没有它钻不了的路缝,结果呢,它是机动、灵活的,却把个路堵得死死的,我们坐车的人,上班要赶时间,只能下车走路。

今天早上,红霞又听人议论这事:市政府规定在一周之内整治到位,现在正在拿方案。

唉,到那时,云志不是失业了?红霞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手抓热干面往滤勺里放,在汤水里泡热了往上提,本要倒在饭盒里,手一偏,倒在桌子上,她不好意思了,朝等在一旁的女人笑了一下。

正在这时,突突,突突突突,云志开“麻木”回来了,急不可耐地说:“不行,我要去趟医院!”红霞看他脸色苍白,随即从身上的挎包摸出一张佰元票子递给他:“你要找好一些的医生看,莫惜这个钱!”她晓得他的荷包里只有几十块的零票子,也知道他要去看病,昨晚上给他搽红花油,还叫他不要勉强硬撑。

议论的人们,马上住了嘴,不约而同朝他们两个看过来。有个穿格子衣的中年妇女一脸严肃,说:“开‘麻木’不注意安全,危险一出,人的命蛮要紧!”

云志开动了他的“麻木”,他听到了那女人最后一句话“命蛮要紧”。他一直是想着这句话开到医院的。他也听得进医生的劝告,那一时,云志觉得是不能再开“麻木”了。人哪抗得过命?

红霞四处托人,看有没有人要买“麻木”。恰恰,有个老乡叫她不卖,说政府要回收,可能要发放补贴。红霞想,卖了车,补贴就没希望了。

三天后的早晨,他们两个还没睡醒,被屋外吵闹声惊醒。云志的两个开“麻木”的兄弟老苏和矮李,把“麻木”停在路边,没有熄火,突突突地响。

老苏、矮李等了一会儿,云志才不急不慢地走出来。老苏说:“走,到市政府聚会去,总要讨个说法,娘的,叫我们么样过日子?”

云志晕晕乎乎的,说:“我不想去,坐长时间,腿都难得站起来,凭良心说,我本来也不想再开‘麻木’,何况政府丢了话,要给各家各户发补贴,还参加再就业培训班,过得去就行了。”

老苏冲他吼起来:“培训?开‘麻木’的认得几个字?我们饭碗被端,我们靠么生活?你么样无所谓?”

矮李也说:“多一个人多添一分力,这是大家共同的事!”

云志摆摆手:“算了,我的腿站不得,大前天去看了医生,说我再不养病就废了,我的命要紧!”

老苏、矮李知趣,一脚跺下去,“麻木”和人一溜烟跑了。

云志望他们的背脊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呢?做良民不要好些?”红霞“呲——”了一声,那意思云志心里当然清楚,有点不满意他。他觉得打退堂鼓转行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就她这态度,更不能在早点摊帮下手。

云志一边吃药治病,一边跑到街上闲转。他想加入街头装修队伍,随行就市搞家装,接些铺地板砖之类的活,或者到木器厂做点小工。他的想法多是多,但是碰到的熟人都婉拒了他,暗中挑他没干过这些行当。后来,云志托一个在单位上班的亲戚去说情,想谋一个门卫当当,人模人样也像一个单位的人,层次高一点,在朋友圈里有脸有面的。想不到亲戚反过来劝他:“门卫看着舒服,不过表面光啊,也要起早贪黑去侍候,夜半三更要给人家开大铁门,慢了都不行,还有防贼防火的事,责任太大,人也吃亏……”云志想,天天起夜,风湿不是更加严重么?罢了,罢了。

3

又过了三天,矮李来过早,露出一脸的兴奋,告诉云志:“要解决了,市政府出面,和公共汽车公司协商好,准备招聘大批司机,如果‘麻木’司机们通过了考试,就优先安排。”

云志想去驾校学习,考个驾驶证。一转身,又望见公交车,像一个彩色的大铁砣,想想自己这身板可能斤两不足,他叹息着对矮李说:“你还读完了高中,我就算了。”

矮李吃完热干面,掏钱付帐。云志不收,说:“老子开不了‘麻木’,也开不了大车,一碗热干面老子开销得了,莫瞧不起老子噻!”

矮李讲的信息准确得很。市政府下大力气解决“麻木”问题,限时间限地点,由车主主动上缴“麻木”。如果在限期内上缴,可以获得一笔赔偿金。逾期了,不仅没收“麻木”,还得不到一分的赔偿。云志干脆把“麻木”上交了,拿到了2000元赔偿金。回来后,一连几天,心里空荡荡的,摸摸手,又摸摸脚,最后还是摸到口袋里的红金龙,抽了一根烟点燃了,叹气。他早就想戒,是红霞打破了这锣,说:“不嫖不赌,就这点爱好,不戒算了!”

矮李又来约云志一起去讨说法。原来“麻木”车主们中,有人把2000块一拿到手,又找不到事做,心里怨气没法消。有个光头的,大叫“我们失业了,也当不成公汽司机,叫我们吃么事活命?政府总要给个活路……”一群人听他一煽动,纷纷聚拢。又听他一号召,大家三五成群地,跟着要去市政府静坐。后来,又加入几伙骑摩托车的车主,他们就把摩托车、没有上交的“麻木”一齐停在路边,连绵几里,闹事的队伍庞大起来,不停地按响喇叭,闹哄哄地。不明真相的人以为哪里发了火灾。泉城的上空弥漫一股硝烟。

云志不想赶这趟事,他说:“闹闹闹,光闹有屁的用,理都在人家政府那,你们占了啥理!”

“你莫跑,在家里歇好罗!每天到处跑,跑不出个名堂,能不能过点实心日子?”红霞看到云志要出门了,生了气。

“我就是心不甘,心不踏实,咋样?听不惯你的大嗓门!”云志很不耐烦地说。红霞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叫云志心里憋屈。

“我不喊就是咧!何必呕气?我忙不过来才又喊你,钱送上了门,总是没人收!”

云志听了“钱送上了门,没人收。”觉得这话中听,只好不作声。云志不接话头就表示默认,红霞兴奋起来。

起先,红霞没有安排云志做什么,云志见她忙不开,主动帮忙。红霞本来觉得品种单一,就增加两三个煤炉子,炖点海带黄豆汤、汽着包子、豆浆,这样,摊子的事情就更多了。

云志慢慢地习惯,打消了找事做的念头,终于肯跟红霞打下手。不过,红霞忙不过来的时候,真把他当店伙计使唤。

毕竟两人齐心合力,把精力都集中到早点摊,钱来得还算顺当。红霞终于做了正规正矩的店老板,手下有了可支配调度的“店小二”,做起来更欢畅。又增加煎饺、炒粉两个花样。来过早的人,一上午都不断,有的到中午,也来店里炒碗牛肉米粉吃。这早点摊除了热干面、炒粉的味道好,更因为红霞对人的热乎劲,她时时学人家的方言,南腔北调,都能与人聊上一两句,老远见人一脸笑,问吃问喝问得仔细。要是碰上老顾客,喝完了一杯豆浆,想要再加一点,她不会加收钱。人缘好,生意也越来越好。

红霞的心开始变大,直到这十平米的简易棚搁不下了。

不过,泉城的市政建设要求严格,强调街道建筑统一规划、统一布局。因而各街道的违章建筑都在拆迁之列。为此,泉城城管执法人员与商家冲突频繁发生。尽管城管执法人员被打被骂被抓伤的十之八九,可最终,政府的命令都得执行,该搬的搬,该拆的拆,做生意的再厉害,也不过撒撒气,最后都乖乖地服从。

红霞的摊子早已被定为拆除的对象之一。一个大大的“拆”字画在白墙上。

云志越看越刺眼,待人走后,他去拿米汤糊白。红霞拦下,淡淡地说:“莫搞,我正要设法哩,等不到他们来撵我们!你也不想想,像对面那家,他婆娘睡在地上哭闹打滚,不还是拖走了一屋子的东西,闹得鸡飞狗跳,又有啥意思,你抗不过的!”云志心里难受极了,是我这人触恼了哪路神仙,这些烂事一样一样撵上我?

这之前,红霞本想扩大规模,到各处去转,早就有眉目。那是涌泉街上的一个门面,正要转租,地段还不错。红霞与对方谈过,一年要4000元租金,比起原先的摊子,这是天价,她一直犹豫不决。但是现在,由不得她再拖,这边旧城旧街像开妓院的婊子,又脏又乱又差,治理整顿势在必行。

红霞联系上转租门面的那户人家,爽快地付了租金。然后,叫上云志一起过去粉刷墙面。云志发现店里靠白墙打好了一个碗柜,新添一个饭桌和两个煤炉。他也开始主动配合,与红霞一起把简易棚里的家当全部搬了过来。

后来三天,红霞专门找人制作了专用的纸碗,上面印有一首广告诗:“酒后心情纸上功,懒同俗子说英雄。且留花影春风下,不惜今生做碗工。”落款“红霞热干面”。又特意请广告公司做好一块醒目招牌——“红霞热干面店”,以此区别泉城的其他多家热干面店。

就此,“红霞热干面店”一切准备妥当,只待黄道吉日开张。

4

“噼啪噼啪……”鞭炮声响彻云霄。“红霞热干面店”开张的这天,红霞满面春光地应对四方八面的食客。云志进进出出的,斜了眼珠瞅瞅那块招牌,上面的“红霞”两字用的是草体,像真要飞上天一样。云志眼眉纠结在一堆,这分明把他撇到了一边,可是店里的事又少不得他,他的耳边不断地传来红霞的吆喝声,一声比一声更响、更刺耳。

云志只好把想法暂时搁在心里。店内经营事务,全由红霞说了算,好像这是她打下的江山,她成了老革命、老前辈一样!譬如取店名吧,随行就市叫个“家乡热干面店”也行,且在泉城小有名气,又不是哪家的专利,但是她说“家乡热干面店”在泉城太多,不知情的以为谁搞的连锁店。因此,店名有了区别之后,一开张,回头客就更多了,这倒是一件可喜的事。红霞到底做过三年面店,自然积攒了一些经验。对于她的眼光,云志暗自佩服。

“红霞热干面店”在红霞云志两口子的精心经营下,生意红红火火,成了那些识味的刁嘴们时常牵挂,时常光顾的地方。有些在汉江市工作的泉城人周末回来,非要吃一顿红霞店的热干面。还有一些工作地点离得较远的,开车也要寻这店里吃一顿。

开张不多久,红霞又琢磨,有正规店了,要有模有式地做大做强才像个样子。她抓了两天脑壳,才与云志商量:“云志,你过来!你看,我们是不是要多做点花样,慢慢往品牌店靠,再要哪样办好呢?”云志不吭声不吭气,心想,新开张的店占地30平米,相比过去10个平方的巴掌摊已是相当的规模了,她呀,尽想无边无际的事,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虫子,哪晓得她那些弯弯肠子。云志一时不知如何接应,就懒得理她。

红霞听不见回音,知道自讨没趣,回敬道:“这店要由你主持几天,人家还以为是个哑巴店!”

终于,云志被激怒,吼出一句:“关我卵子事,又不是云志店!”

红霞却咧嘴笑了,与平常的大音量不同,捏紧喉咙小声地说:“你的心啊,真细。就跟面条一样细!”云志见她逗他好玩,举起手臂要揍她,已经上前一步了,红霞却佯将身子送上说:“你舍得下手呀!”又退了回去,叫云志的拳头扑了空。云志猛然向前抓住就挠她的胸又挠她的腰,笑说:“你这婆娘疯得很!叫你再疯,怕痒了吧?”红霞扭动胖身子,直到告饶,云志才住手。

说归说,闹归闹,打闹完了,红霞坐到一边盘算她的新计划。那时,天空很蓝,白云像一朵一朵花絮缀在其上,她记起她的一条花手帕,那七色花儿美的,那群蜜蜂飞来罗……突然,她想到,泉城不是要建成汉江市的“后花园”么?泉城不是有许多的温泉吸引外地客来泡澡么?那广告词编得那样摄人魂魄——“什么时候你来泡泡我?”咦,有玩的必有吃的,泉城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吃什么不也得讲究讲究,跟泡温泉一样有一个养生健体的概念?红霞一下子心中有数了。

红霞到泉城繁华的步行街考察了两回,又往几个大超市的餐饮部尝尝一些早点品种。不多久,她引进了党参乌鸡汤、桂圆红枣鸽子汤、莲藕排骨汤、荷包蛋汽水肉汤等等,补肾的、养颜的、滋阴的,这汤那汤统统被她命名为养生汤,统一用黑色小陶罐煨好,添加了炉子,放在大铁锅内,汽热了预备着。店内实在搁不下的,只好摆上店门外,生意好时再增加两张小桌,在人行道上待客,位置一坐满,有些食客就只能站着了。

生意好不好,只要看店内有没有人头攒动就明了。红霞的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红霞一般相机行事,城管来突击检查,她把炉子什么的搬进来,等城管检查的一走,又把几个火炉搬出去。火炉挪进挪出麻烦,红霞恼怒不已,说:“订这些条条框框,只唬住了我们平头老百姓!”

有一次,红霞忙着招呼客人,没有注意到宣传车的广播声。

“城管来了!城管来了!”有人拚命喊,店门前擦皮鞋女一轰而散。三个穿城管制服的人下车后,二话不说,将她店门口的煤炉子拎走了两个,还有一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放倒在地,煤灰撒了一地,冒着热气,一口大锅里的咸鸭蛋、肉包子滚了一片白,街面的行人七嘴八舌:“老早三令五申,还发过几次传单,文过之后,这次来‘武’的,动了真格!”像是幸灾乐祸。

过路的不明白事理,扯着嗓子直叫:“谁的蛋?谁的蛋?”红霞的脸胀成猪肝色,坐在门口凳子上,就跟呆母鸡似的,心里直问:“我老百姓做点事,咋样这难?”这一上午,她怄了一肚子气,心痛她的炉子、她的锅、她的包子和咸鸭蛋,啥事也做不成。

一连几日,红霞一想起这事,心里不是滋味。做生意成了贼,不准摆外面,店面又坐不下,客人来了,见到座位一满就走掉了。哪怕你的热干面、养生汤再好,人家来,你招呼人家,没座位,咋吃?刚转租了门面,刚有了一批固定客源,莫不成要散人气?

云志说:“那边他们是集体,相当十双筷,这边我们个体户相当一双筷。硬与他们对抗,哪管用,他们在理,有法子治你,‘创建文明旅游城,市民个个有责任’。”

“店面又挤,是何样好?我又不是泉城市民,户口不在本地搞个么事创建,搞得生意不好做。你就晓得理在别人那。你来想法子!”红霞气汹汹地。

“唉,实在不行就少赚两个呗,跟原先那样做,简单点不也蛮好,搞么事扩大经营?搞么事新花样?紧张流的,忙得屎都没时间拉。”云志细声说道。

红霞从坐位上猛然站起来:“你个死鬼,活人还叫屁胀死?店面不扩大,么样付得起三个崽大学学费生活费,个个一月五百不够,靠你?吃空气!”她的声气直冲撞到房顶。

云志见她捏着拳头,口喷怒火,缩了脑壳,侧身溜出店:“好男不跟女斗!”云志是怕老婆的。在云志看来,家里有一个人声音大就行了,如果两个声气都大,不成了叫鸡公?这日子还有过头?红霞愿意当家作主,随她去呗,我倒落个少操心、好困觉。所以,不管时代风云如何变迁,在他们家、在这爿店,一切由红霞说了算。云志青年时的志向早抛到九霄云外了,村里人怎么都想不到,云志做的是厨子,还是给老婆打下手的。

“唉!”红霞长叹一口气。想想,自己是穷怕了。要不是家里穷,她团头圆脸、高高大大的,长相不差,会嫁又矮又瘦黑蝙蝠一样的云志?那时,她认为男人身体健康,心地善良比什么都强。一嫁过来,她死心塌地,只想跟身边男人过日子,只想多赚钱、送三个崽读好大学。

红霞并不怪先前的拆迁。她内心也有迫切的需要,才找到这“好吃一条街”。街两边缝纫的、修电脑的、自行车的、美容的、开茶馆、网吧的等等,吃、穿、行、玩、乐应有尽有。街道往南是广场,往北连接泉城主街道,四通八达,人车不断,热闹繁华,个个门店都有忙不完的生意。依红霞的眼光,抓住良好的地理位置,借机赚足一把。可是现在看来,自己从县里来的,不是泉城市民,什么创建不创建的,文明城、旅游城、温泉城,那不是泉城市民的事么?自己打拚了多年,日子过得还像一堆荒草,和云志两个就像两只蚱蚂,蹦上蹦下,家里家外两处跳,鞋工、车工、碗工三处找,村里、镇里、县里、市里四处讨,哪时候才能从荒草滩跳到青草丛,躺在阳光下、安静地抚一抚鼓鼓的肚皮呢?

5

几日之后,红霞的气消得差不多了,毕竟在人家的地盘做事哩,入乡随俗,顺着人家还不行吗?

红霞热干面店的左边是同行,一日三餐不空闲,到晚上还要做夜宵,一年要赚十几万。她羡慕不已;右边是美容院。美容院的右边又是一家快餐店,客源相当丰富。红霞的心思活泛起来,只是她始终拉不下这面子,忍了好久,觉得开不了口。

这天下午,趁生意闲散之时,红霞找到美容店老板娘常淑华,这是一位不好打交道的泉城女子。

有一次,红霞把一个煤炉子搁在靠美容院的墙角,常淑华竟然不问一声,叫手下远远地提到了街边。红霞找了一阵子才找到,终于发了脾气:“我搁一下损了你啥事?欺负我乡下人!”

“占便宜不至于像你那样!各有各的地盘不是?我哪晓得是你的煤炉子?又哪里晓得你是一个乡下人?”说着,眼光从她身上瞟向了半空。那时,红霞身上穿的是一件老红的、斜插口袋的春装,穿了多年,舍不得丢。在常淑华面前,倒显得有点气短,常淑华那么讲究穿衣打扮,高筒靴,细腿长手,大波浪卷发泛着光,脸上也是粉嫩嫩的,难怪她的眼光高。红霞内心早就羡慕,转念却说道:“你那真是漂亮衣服漂亮人,我这灰里灰气的搁你那地方,是有些不对路子……”经她这样一说,两人反而默契地笑起来。

那一次的风平浪静使红霞长了些自信。此时,红霞走上二楼,就坐在常淑华旁边,看她利索地在别人脸上揉来搓去。常淑华心中稀奇,她今天才晓得惠顾一下自己。想不到红霞说:“你的店无伙无伴夹在两家小吃店中间,烟熏火燎的,美过容的靓女出了门,碰上一股邪风,吹得满脸油烟,就是不可惜几个钱也要可惜几个小时的工夫。”

常淑华不解地问:“你想说么事?床位还得等等。”

“要不,把你的店转租给我,我一定能出个好价。再帮你找个好地方开个更大的美容院。”红霞眼里闪光。

常淑华认定红霞是撵她走呢,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妨碍你啥事了……”

红霞碰了一鼻子灰,她“嘿嘿”干笑两声,说:“我是乡里人不会说话,只当我没说。”临出门,又回头望了一眼,说道:“哎,来吃热干面,喝乌鸡罐子汤,免半年早点费噻!”说完,她心里像有几只鸡爪瞎抓,难受了半天。

第二天,常淑华果然来喝乌鸡罐子汤。付钱时,红霞非不收。

常淑华不好意思了,说:“你这人,凭么事不收,我的店又没转租与你?你家的早点好吃,我当然来。”

“好啊、好啊,天天来,说免费就免费,隔壁邻居的只当一家人,多算一双筷噻。”红霞蛮热情,说着说着就喘上粗气了。

天有不测之风云。没过半月,美容院里竟然永远睡着了一位正做着美容的美妇人。

经法医鉴定是猝死。这下,美容院虽然无责任,但是事发突然,美容院是破财了事的。最关键的是,再无人敢光顾美容院了。

对转租门店的事,红霞早就不再妄想。如今更加不敢想,谁做生意不是图个吉利?

想不到赔偿的事刚了,常淑华亲自登门找上红霞,泪水稀里哗啦:“今年亏大了,刚买回一个增湿机,就……”待心绪稍微平稳,常淑华接着说:“霞姐呀,其实我一直在考虑你说的事,对生意发展是有好处,不是还来不及找,没有好地段好门面嘛,晓得这样,早听你的,挪个地方,说不定就躲过一劫。我觉得你蛮有眼光……你现在……接是不接?我便宜转租给你算了。”

红霞在常淑华进门时,心下很惶惑,见她红着个眼圈,递过去一张餐巾纸,说:“乡里人本来都很迷信的,又都是做生意的人,是吧?”红霞仍然犹豫着。常淑华见她不愿接手,又主动下调了价格。

虽说店里死了人,但不是凶杀,没有冤情需申冤报仇的。这一层红霞也想到了,她干干脆脆说:“我接了,按你说的一年2000元成交,要不,说我这人不义气,想趁人之危。”红霞一向很决断的。

云志见自己给老婆丢眼色不起作用,提起一个锅盖使劲一搁,“哐——”响声把常淑华吓了一大跳,连连拍胸,说道:“霞姐,你这人很够义气的。”

红霞听惯了哐哐啷啷的声音,眼睛看向那发声处,说道:“这里说事,你懂不懂点人事?”常淑华像个小姑娘天真地笑起来。红霞发现,那笑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她跟自己一样是活在一个山洞里,这里那里找出口的女人。

美容院搬空的那一天,红霞进去时,心里也怵,自己给自己壮胆子,先“呸、呸、呸”三声,说:“我本与你不相关的良善之人……你若信得过,给你上些香、烧些纸钱,你安稳上路!”红霞这么做了,心下坦然。

红霞吩咐人打通了两个门面中间的墙,用厚玻璃隔开,留了三个大些的窗台,好进出碗碟。小一些的房间作为厨房,大的作餐厅,隔离了厨房的杂味儿,特别是烧煤的硫磺味。餐厅分两边安置四条长桌凳,三个大圆桌。都是原木的,显出原始风味来,她再也不用上人行道上摆桌子,搁火炉。

这下可好,那擦皮鞋的女游击队、提着木箱子,来过几回,张望几眼,便又失望而归。后来,路面整治力度加大,每条街道由退休的社区居民每两人一班值勤,监控她们,不准提箱上街。仿佛她们是泉城的瘤要彻底剜除。痛,在所难免,可是医治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

红霞叹息提箱的她们,这文明那文明的,你搞你的整治,也莫整得人家没得饭吃!这就文明了?文明是斗出来、撵出来的?那里面有几个是她的老乡,她们有的是来泉城投靠亲戚的,有的是儿女在重点高中读书陪读的,还有的是家有重病号在医院住院的。她们只是做点小事,赚几个小菜钱,像昆虫活在砖头瓦片底下,舔一块湿地维持一天算一天。红霞看她们被追被赶,心里不好受,过日子不畏难也不畏苦,就畏惧别人瞧不起,被人挤兑的日子最难过啊!

红霞收留了一个叫兰英的同乡,她家里有个会读书的儿子,她是来泉城陪读的。红霞叫她坐在自家店内为客人服务。兰英感动得哭起来,说:“我们差点成要饭的了!还有几个伴一起来的,他们落了单,我也无法子。要是每个店像霞姐一样,都要收留一个就好呢,大家都有一口吃的。我们拿不到国家低保,有块空地做事,也像有个依靠一样。”

“总要给人留条路子走!那路口繁华,商铺地盘又大,哪里劈不出个三两平米来给大家伙自食其力?要讲统一的话,搞个统一布置、统一服装,再安排她们打扫商铺和周边卫生来抵交租金也行得通的。有好些法子想,就是没有人办得到!”红霞快言快语,打抱不平。

“你晓得大商户愿意?我们毕竟在别人的地盘扒碗饭吃,都跟霞姐这样好心就好咧!”兰英说。红霞想起三年前,她和云志刚来泉城无依无靠,是一位好心的同乡指路,租到活鲜鱼馆的简易棚,她和云志才住了下来安心做事。想起这些,红霞心头一暖。

6

红霞热干面店扩大规模后,红霞请了一个女帮工小吴,学着隔壁做起夜宵。这样,店里的工作量陡然增加。一日从早摸到黑,四点钟起床,磨豆浆、绞肉馅、包饺子、剁鸡切肉煨罐子汤;中午买菜、下午准备夜宵的食材,什么卤牛肉凤爪猪手,羊肉猪肉牛肉串,鱼圆藕圆苕粉圆等等直到晚上十二点才挨到床边,生意好时回得更加晚了。她与云志分工轮留做,她忙白天,晚上九点下班。云志只做夜宵,等早上四点,她来接班时再休息。这样一来,夜宵生意陡然增加了月收入的三分之一。

日子就在云志红霞的辛勤劳作中一天天过去。人很累,但他们只要一想到三个儿子个个成材成器,心下安慰,再累也值得。老大阿顺算是有了出头之日,大学毕业走入社会,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当了外科医生,说一年后要当主刀医生。老二阿龙和老三阿虎还在汉江市大学读本科,过两年两个都要同时毕业。到那时,日子会更加好过啊。红霞就想呀,能够到上海、到汉江市去转转,开开眼界,给自己也买两件新衣,戴个白金项链,沾点洋气,要么不开热干面店,免得浑身上下的热干面味道走到哪里,就飘散到哪里。

这一天,已是大半上午。从她的家乡来了两位客人,云志的姑妈和堂姐,她们是来泉城购物的,还想洗个温泉澡。红霞把大家招呼到靠玻璃墙的长条桌上,正问吃点什么,又进来一男一女两个食客。她便又去问他们。那女的操北方口音,说:“就热干面吧,好吃些。”

“不光面哩,还有干的饼子、煎饺、炒粉;喝汤还有乌鸡汤、排骨汤、猪心汤,甜汤有牛奶、豆浆、米酒桂花糊哟。”红霞操了家乡普通话,一声比一声高,都在热腾腾的白气里转悠。

那女的又点了米酒桂花糊,男的要了牛肉粉和豆浆。红霞边做边面朝姑妈说起乡音:“吃么?”

堂姐笑了:“毕竟在外面混,南腔北调的本事都有了,先忙客吧。呀,云志哥哩?”

“让他补补瞌睡,晚上做夜宵熬了夜,身体垮了打针吃药是小事,还得倒贴,又要受痛。”红霞一边淋热油,一边说。

姑妈堂姐都点了热干面。小吴把两份淖过水的面递给她。她连连撒作料,动作利索,像机械自动化,又吩咐上了两份豆浆。

“豆浆蛮好喝的!”姑妈啧嘴。

“都一样的热干面,么样比别处香些?肯定有秘方。”堂姐说。

“么事秘方都没有!别个舍不得搁的,我舍得。别个掺假的我不掺。”红霞回了她,又打了汉腔去招待刚进门的客:“吃么事噻?”

客人点餐后,她的汉腔吆喝起来:“坐好罗,就来噻!”

堂姐悄悄凑近姑妈说:“豆浆价也上去了,人家的店五毛钱一杯,她的要一块钱。”

姑妈瞪了一眼:“货真价实,哪个不喜欢?”

红霞依稀听到,嘴笑歪了:“都讲市场经济,这是不是叫市场经济?我做的与别人不一样,价格就不一样。这叫物有所值!你看,我的豆浆又浓又俨,还挂了杯壁,人家的呢,不过一杯清汤水噻。哎,忙了一个早上,肚子还是空空的。”红霞端了一碗面凑过来。

姑妈说:“几个姊妹就属你家三个崽会读书。”

“等崽们大了以后,再养你,你就享福了。”堂姐安慰她。

“我才不要他们一分钱,他们过好日子就是奖赏我罗,省得我操心。”

“三个崽个个考上重点大学,个个懂事,晓得你们起早贪黑不容易,不是现成的奖赏么,老大当外科医生,工资一月一万吧?”

“也差不多。不过大城市花销也大,一套住房买下来要几百万,结婚的房子都是男方出资,够呛哩。”红霞说时眉梢挂上一丝淡淡的忧郁。

门外进来一个着制服的城管小青年,眼睛一直寻找店主人,红霞根本不想理睬,坐着懒得动。

堂姐用胳膊支了她一下,叫小青年看见,顺势递给她一张单子。

红霞偏不接,拉下脸,理直气壮地:“我守法经营,没再占道,为何罚我噻?”

“不是,不是。这是政府发的泡温泉的票。你的证件号摇奖中了奖,机遇好,市民八千个号就只两千个名额,摇出来的号,对号对人,我们作了考察,都是为市政建设作了贡献的店,这是奖励,参加万人泡温泉的。”小青年慌忙解释说。

“啊,肯定是云志背着我拿了证件去摇号!”红霞脸红了,声音细了许多,对城管小青年说道:“我还以为创建都是那些单位上头头脑脑们建功的事,除了叫我们老百姓让利,无多大好处哩。你看我,真是胖实了心,不开窍,莫见怪啊!”红霞当下在表格上签收,又顺便问起泉城搞旅游节的事。

城管小青年笑着说:“这回旅游节,十几个项目,动作大、规格高,还有外宾参加,光是万人泡温泉活动,就有五大阵营,你们搞个体经营的参加诚信阵营,在凤凰山泡澡。母女同泡的是健康阵营,在泉山温泉泡;儿子带老爸参加的是感恩阵营,在桂园温泉;大学生参加的是友谊阵营,在山口温泉……”

“听说还有美女小姐大赛?”堂姐插话。

“是世界友谊小姐比赛,最后一场决赛在我们泉城。那天,她们要在瑶池温泉泡,参加公平阵营,那是最最风光的阵营了,美女如云哪,全国最最有名的十几台摄影机对着她们呢……到时候莫错过了!”城管小青年说完最后一句,急忙出店门,看起来还有好多家要跑要送。

红霞追赶上前,说:“谢谢了!来吃面喝汤——”送人家出了门,红霞说道:“云志这老鬼脑子还够用,观火候,看行情,晓得市里有活动。姑妈你去吧?我不得空。”她把票递到姑妈跟前。

姑妈说:“是奖你的,该你去呀。听说泉城新建了一个免费露天温泉池,大众化的,男女分时辰泡,我去享受享受,尝尝泉城的新鲜空气,看看是啥样的宜居地带。”

红霞握了手中的票,正反端详,正面是几位少女沐浴在温泉中,背景是绿色的山头和茂密的树林,反面是进场须知。她感慨万分,他们当我是泉城市民哩!等我完成三个崽的成家任务没得负担了,干脆在泉城买个房,也做个泉城市民享受享受。眼下还是把生意做好、做活。哎,听说外面的大城市对暂住六年以上的人办常住户口哩,说不定发展到某一天,泉城也要学大城市的好。到时候,再不用眼红大上海、大汉江。红霞仿佛又有了新的愿景。

7

谁料想,越是渴望生活的人越是遭受生活的磨难。红霞热干面店在红红火火的时候突然关了门。

那是旅游节过后不久,一声晴空霹雳从汉江市滚压过来。老二阿龙死了。是为了救一名轻生的女子。那天,阿龙在汉江市的虹桥上行走,那女子突然翻桥跳了下去……阿龙来不及脱衣跟着跳下。在涛涛江水里,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女子推到了岸边,自己却被大浪卷走……

一日之后,在阿龙纵身跳下的那桥上,点着烛灯,像一条长火龙,栏杆上挂满了白花和挽联。师生们面朝大江,呼唤亲爱的同学……

红霞、云志和另两个儿子都回到了家乡,一起办理阿龙的丧事。阿龙学校的校长、师生纷纷来到为英雄送行。送行的还有好多不熟识的母亲们……他们说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红霞记着,都是感谢他们为国家培养了舍命取义的好儿子。人虽已去,精神长存,叫他们不能过度悲痛……但是,阿龙是红霞身上的一坨肉哇,失子之痛痛彻肺腑,我的龙崽再也见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红霞在众人前拚命地忍住哭腔。面子上是光荣的,而内心哪里愿意以此荣耀换儿子的生命!

半月之后,老大的公务和老二的学习不能担搁太久,兄弟二人嘱咐父母保重身体,各自含悲奔赴岗位。

多天以来,红霞精神恍惚,像回到过去阿龙小的时候……阿龙看见路过家门的叫化子,发了善心,叫他上桌一起吃,不嫌脏不嫌臭。同村挑粪的老哑巴孙叔昏倒了,他学着大人的样子,为孙叔掐人中,摁虎口……把孙叔救活了。他更是把跳江的那女子也救回人间,可是我的龙崽,再也听不见我的唤儿声。不是说,好人有好报?老天你不长眼睛,非把我的龙崽带走了?红霞坐在堂屋,脸红肿着,不停去擦快被泪水融化的双眼,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捱过这关口。

遇上事,男人其实比女人更加脆弱。云志的情况糟糕透了。他老觉得,是我这人惹祸还是么样了,这倒霉的事一样一样撵上我?儿子的死叫云志心急,心痛得憋气,恰巧又着了夜间的凉风,面瘫了。上下颌错位,歪着嘴,涎水流个没完。

这天,红霞一遍又一遍摸着他的脸,哀伤地说:“你心痛、变成个怪物了?你不能有事呀!不能有事……”声音极像蚊子嗡嗡,也像云志的声音。

在云志眼里,红霞的眼眶深凹下去,像走了魂的也没得人样。夫妻四目相对,抱作一团,几乎同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

泪水终于把这对夫妻多天以来心中的痛楚释放了。红霞先止住了哭。哭过就想,么办哩?日子总要过下去。红霞又擦眼泪,这个样子我们垮了,整个家么办罗?还有两个任务没完成么办罗?他们说阿龙行的道义,是道义呀。他们都会记得!红霞这样想,也这样劝云志想开些。

“你到老大那时里去住一段,好吧?等你诊好病再回来,上海的条件好。”红霞为云志又擦了一把涎水说。她觉得,如果有个儿子在云志跟前晃晃,也能叫他看到一份寄托,情绪兴许会慢慢缓过来。云志眨了眨眼睛,像是同意又像不同意。

“我还是回泉城守面店,日子容易过些。要再不做事,我们吃么事?你莫耽心,我做不过来,就歇了,少赚些。只要有人在,都会有的!”红霞说着,背过身抹了一把鼻涕。云志口里含糊不清,又放声哭起来。红霞由着他,将一双手在云志胸口来来回回地揉搓着。

红霞热干面店再开门营业的时候,是阿龙“满七”的第三天。红霞回到泉城,招呼客人,声音还那么响那么亮,只是脸上的笑容夹着丝丝悲痛。

这天中午,红霞看到碗柜上的半包红金龙,顺手拿到鼻下闻闻,是不是发潮长霉了,关门闭户几十天,云志走得急没有带。咦,有股子他身上的味道。红霞想丢了它,又有点可惜,犹豫了一下,从中轻轻抽出一只,抿在嘴里。眼光正向四处寻打火机,“啪”的一声,火送过来了,烟点燃了。她的目光穿过薄薄的烟雾,看到一张陌生而愧疚的面容,不知怎么了,她好一阵呛。

红霞若有所思,正想问吃么?只见对方往她跟前扑通一跪,连连磕头。红霞扶起那女子问话,才知道,她是阿龙从大江中救起的人,叫艳艳,因公事遭到同事的冤枉,男朋友误会了她,失了恋,抑郁难捱,直到轻生跳江。

“唉!”红霞长叹一声,眼前浮现阿龙的音容笑貌,泪水涌了出来。“我只当我的龙崽还在汉江市读书哩。他没走!只是你这命金贵呀,惜命呀,要不,我家龙崽真不值得……”

艳艳拼命点头:“我留下来帮你,大妈,我给你养老送终!”

“哪里的话。我还有两崽呢,你只好好孝敬你爸妈。他们给你生命,金贵呢……”红霞决不肯收留艳艳。艳艳扑地又是磕头,非要认红霞做干妈,说过年时,要回来给干爸干妈拜年,只当她是红霞的老二……

“你爸妈生养你,不容易,你一走,一家人的心就撕碎了!……我不怨你!就跟龙崽学呗,讲道义,做好事有好事报……你看看,我今生有福,就得了你这好女儿!”说着,红霞抹泪,艳艳也伤心地哭。

那日,艳艳麻利地帮红霞预备夜间烧烤的食料,切藕片、土豆丝,洗韭菜和白菜,做了大半夜的夜霄。第二天早上十点,艳艳起床,红霞端了一碗鸽子汤看着她慢慢吃完了,就唬了脸,催促她回家。艳艳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火车站。

8

下午得空坐下来,红霞打电话问上海那边云志过得如何?阿顺做得好,到哪里做事都把他老爸带上,一点都不嫌弃。还把上海菜,那些见都没有见过的,不知名称的菜,叫云志尝了个遍。云志算是享了崽的福罗。

红霞的心闲不住,又夹起了烟。看着吐出的烟雾轻轻上扬,圆的、扁的、七曲八弯地变幻各种形态,有时又一团模糊,红霞在其中看到了阿龙的脸,他调皮地做着各种怪相,逗她发笑哩……有一回,阿龙用小手提捏自己的脸皮,变了形的脸,倒八字的眉眼,撕开一张大嘴,活像个愁眉哭泣的丑八怪,还鹦鹉学舌:“老娘老罗,没得用罗!”惹得红霞笑痛肚子,半天没缓过气,等接上一口气,就去擦泪花花:“真不好看,不好看,我要老了才不愁眉哩……”阿龙说:“真的?我要看不见才好呢!”没曾想,阿龙一语成谶。

想到这里,红霞又伤心起来。不一会,她自觉地舒展了一下眉头,像是对阿龙那意思的心领神会。如果这样算是对阿龙的宽慰交待,生活中红霞再也不想皱眉头了。

下半年,泉城的文明城创建工作进入倒记时阶段,街道每隔20米远就设一个垃圾桶。红霞倒不像其他的商家嫌弃门前的垃圾桶,暗地将桶移得远远的,甚至偷偷损坏,或者引别人把垃圾倒往别处,免得碍了自家财路。对于红霞来说,自己倒垃圾路程是近了不少哩,人家当我是市民,记得给我送泡温泉的票,我总要做点事,不然落了好处,于心不安。红霞等那桶里一满,主动招呼清洁工清理。完后,又将桶的外面泼水洗净。清洁工见有个人配合着,来得更加勤快了。

不久,市里开展拉链检查,检查组一行人来巡视,涌泉街上就属红霞的店门前最整洁,所处地段最卫生。清洁工介绍,红霞面店这一段,店主帮忙维护,叫她省了不少事。并介绍,店主是救人献身的英雄阿龙的母亲。于是,一片肃然起敬的目光投向红霞。

红霞收敛了笑容,目光哀伤起来。过后不久,却想,哪想讨得表扬?来点实在的多好!她曾对清洁工说过的,我的店一月40元的卫生费,你看,我总在维持店门口的卫生,要是我做得还行的话,把一年的钱退还给我,20元的工商管理费国家不是都给免了吗?清洁工说,她也作不了主,这是上面的事,要向“上面”反映呢。

红霞觉得向“上面”反映是不是要上到“半天云上”呢?干脆只当自己没说过,脸色并不好看。

一个月之后,城市创建办发给她一个“市政建设先进个人”的荣誉证书。红霞将它贴上主墙,与工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一并排列,吸引了不少顾客的眼球。红霞嘴角翘起来。这红本本的内芯不过花花纸一张,却招揽了不少生意。

“做了好事,连着几天好心情哩!”帮工小吴跟邻居说。“你看霞姐,好长时间了,才开心笑了一回。”红霞像回到从前的大大咧咧,胸挺得老高,人虽然比原先清瘦,穿衣服系了围裙,倒显出腰形来,香烟在拇指中指间灵活转动,食指轻巧地弹掉一坨灰,极像大气爽快的北方女子。

泉城城建规模一直在扩大。北边的桂泉街正在建设城际铁路,通车后每半小时一趟,市民去汉江市和周边几个市州,只需半小时到达,非常方便。泉城的环境也越建越好,青山环抱,温泉绕流,汉江市和外地市民一到周末,驱车来泉城度假泡澡,养生休闲,旅游经济凸显出来。

红霞的眼前浮现一个特大的温泉池子,蒸汽升腾,挤满了花花绿绿的男人女人,像下了满锅的饺子。城市里太挤了。她有些不喜欢这份热闹,总让她不知不觉受到一丝挤兑,她更加怀念村子里的一口大池塘,水绿幽幽的。夏夜里,她和几个女人一邀约就去泡澡,她们浸泡在清凉的水里,望着满天的星星聊天,或者你为我洗头,我替你搓背。偶尔,你揪我一下,我挠你一把,嘻嘻哈哈地闹腾,惊得附近老林里的鸟儿们向星空飞蹿。那一种乡野风味啊……红霞咧开了嘴,乡下女人们自由自在……可是乡下太穷……可是乡下安静……可是城市太挤……可是城市有富裕的日子……红霞想得翻来覆去,那是一种失落一种得到,一种无奈一种复杂。

不管如何,在生活面前,谁不讲求实际,谁会过得一塌糊涂。看看泉城,建设好了,游人来了。游人来了,车水马龙的,热闹了,生意就活了。红霞的心又开始变大,直到涌泉街这爿店再也搁不下了。

红霞重新瞄准了桂泉街。她走在空旷的桂泉街上,街两边是四层仿红木雕楼,屋檐角翘起,上面雕着春花秋月,游鱼野草,衬着白墙灰瓦,颇有典雅古风和民俗气息。再往里边瞧,建起的高楼疏密有致,蓝天像一幅大大的幕布。她在街头巷尾转了个遍,里里外外想了个透,像风尘仆仆搞考察的企业家。天色将晚时,她终于作出慎重的决定:城市扩建到这里,红霞热干面店也要扩大到这里,要再开一个分店!

红霞靠在一处红漆的门边,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仿佛闻到云志身上的味道。这时,天边一抹桔红的云傍近了城际铁路。她的目光非常深远,落在了城际铁路泉城列车站,仿佛看到车流人流,川流不息的景象。蓦然,一条亮丽的长虹升起在泉城的半空,照得红霞心里亮堂堂的。

樊芳,女,祖籍武汉汉阳,咸宁市作协副秘书长。湖北省作协第二届高级研修班学员。短篇小说《游离》获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文华杯”大赛三等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城际的虹》,散文集《与岁月谈心》等;入选2017年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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