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闪烁的亮光
2017-12-23喻俊仪
文︳喻俊仪
文字闪烁的亮光
文︳喻俊仪
喻俊仪,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九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尝试写作多年,在《读者》《湖南文学》《湖南教育》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数百篇,文章被各地报刊转载,入选多种文集,编入中小学教辅资料,选为高考模拟试卷散文阅读试题。
一
临近春节,外公要给乡邻们写春联了。他站在桌前,捋须,磨墨,铺纸,运笔:丰衣足食人人乐,绿野青畴处处春;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我挤在桌前,拿起墨锭磨几圈,然后盯着外公手中的毛笔,横,竖,点,撇,捺……写完一副春联,外公会指着上面某个字,教我读字音,讲解字义,再解析字形结构。外公已经教会我如何握笔,有时也会让我在废纸上涂画几笔,或者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简单的字。我的小手被他温热的大手握住,感受到运笔的力量。如果乡邻等在一旁,我在那里碍手碍脚,他就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递给我:先去石板桥上写会字吧。
我举着那支已经被我用成扫帚样的毛笔,兴奋地跑向外公屋旁的小溪。溪沟上的石板桥是一块古石碑,我蹲在桥上,将毛笔伸进溪水中蘸湿,开始描石碑上凹刻的字迹。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有趣的游戏,适合一个人玩耍。我的玩法也不新鲜,就是从头至尾将整块石碑上的字用水填湿,等到填完最后一个字,前面的字迹又干了,我又重头再开始。我不理会旁边嬉闹的小伙伴,一个人自娱自乐,将一支毛笔使成了小毛刷。
古石碑上刻的是繁体字,除了“老、人、月、立”等少数几个字之外,其余我都不认识。我依葫芦画瓢,自我感觉良好。虽然不懂得入笔出锋,停顿收提,但是我认识所有的笔画,知道它的名字叫“横”或者“竖”,知道每一笔的发笔方法,能够大体分辨某个汉字是上下结构还是左右结构。我更喜欢填写那些笔画复杂的繁体字。那些特定的点和线,是每一个汉字最小的结构单位。我想象着将某个汉字一笔一笔地拆解,再将众多笔画重新组合。一点一横,一撇一捺,粗细间架,疏密均分。我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外公忙完了,他踱过来,站在厨房门口,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抽着他的长烟斗,笑咪咪地看着我蹲在石板桥上忙乎。我想起了他写的春联,跑过去缠住他,要他教我识字。“六畜兴旺千家同乐,五谷丰登万象更新”。在外公的解析里,这副春联展现出家和万事兴的太平盛世景象。我问他:是不是就像《三字经》里说的那样?“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我背诵时,小脑袋瓜里就出现了外公讲述的画面:牛哞,羊叫,猪哼哼,鸡生蛋,狗看门,谷子晒在禾场上,黄灿灿,香喷喷……外公进一步启发:你现在想到了什么?编成故事告诉我好吗?我想到了外公带我去玩山走亲戚的情景,于是,开始了自己最初的文学创作:有一天,我走呀走,走到了玩山里,玩山里有很多的牛啊羊啊猪啊鸡啊,有一头猪和三只鸡是驼背舅公家里的……
周末,父亲回来,听了我编的故事,他就从自己的黄挎包里拿出一本《新华字典》,查到故事里的某些字指给我看。那是上世纪5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有些字页配有图解,父亲见我喜欢翻看,也会针对一些图画教我识几个字。我九岁时,父亲去世了,那本字典,现在仍放在我的办公桌抽屉里。依偎着父亲听他解析汉字的情形,一直在我心底延续至亲至爱的温情。
应该庆幸,当还是一个蒙童时,我就通过某种渠道接收到了文字与语言传递的信息,它引导着我站上一级台阶,隐约看到更远处闪烁的亮光。日后,当我回过头来省视这一切,我才确信,即使是单个的汉字、单纯的词语,有时候,它也会让你感觉天涯万里,它会领先于你的意识,等待着你,终有一天你会去应和。
二
母亲在离外公家三十华里的杨沙溪小学教书,间或,她也会将我带到学校去。学校设在队屋里,教室后面是淙淙溪流,旁边还有生产队的牛棚。学校只有一个教师,四个年级在一间教室里上课,一天下来,母亲也没多少时间顾到我。她上课时,我就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去小溪里捡石子,或者站在牛棚边看大黄牛吃草。溪水从山里流过来,阳光照在水面上,溪流呈现曲折的波光。教室里,传出母亲清朗的声音,她在领着学生们读课文。
读书声中,大黄牛伸出舌头卷起茅草放入嘴里,慢腾腾地嚼动,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可是没等嚼碎,它就将茅草吞了下去。茅叶很锋利,我的手指曾被它割伤,没有嚼碎的茅草难道不会割伤大黄牛的肚子吗?母亲说:你多看几次,就知道它是怎么吃草了。为了观察大黄牛如何吃草,我在牛棚边一呆就是小半天。我发现牛吃草并不是嚼几下吞下去那么简单,它是先将茅草咬断吞下,它会这样子吃掉很多茅草,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它就停下来,慢腾腾地在牛棚里打个转,有时还会发出几声低哞,过了一段时间,它的嘴又开始细细慢慢地嚼动。我兴奋地猜想,难道它现在咀嚼的就是前面吞下去的茅草?它用什么办法让肚子里的茅草重新回到嘴里呢?面对我的疑惑,大黄牛不予理睬,它迟缓地转过身去,看着溪水的上游,专心致志地,将嘴里的茅草嚼得更细更碎。
我急切地要把观察结果告诉母亲,可是她还在上课。我踮起脚尖攀在窗口往教室里瞧,焦急地等待着。终于,下课铃响了,我冲进教室去找母亲。当她听完我的叙述,了解到我对大黄牛倒嚼的疑惑后,母亲有想法了,她打算让五岁的女儿提前成为一名小学生。
大概,母亲觉得我是一个有着探索精神的孩子,可以早于同龄人获得小学生的身份。当时学校已经开学,没有多余的课本,为了让我这个学生有更强的身份感,母亲决定给我绘制一本语文书。晚上,母亲坐在书桌前忙碌,她将大白纸裁成16开,一张张对折成课本纸张那么大,再将它们装订成册。她还将横条格的空白作业本纸裁剪成合适的大小,夹入对折的白纸中,使白纸上现出隐形的格纹。然后,她就开始绘制课本了。溪水潺潺,在屋后流淌。风声轻缓,吹动窗外的树叶。屋子里,煤油灯一跳一跳,将母亲的身影映在木板墙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母亲的背影,她扎着两条好看的辫子,腰脊挺得很直,桌子上的竹制笔筒里,插着毛笔、铅笔和钢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一本书。封面用画报纸反过来包着,上面是母亲写的毛笔小楷,“语文”两个字稍大,下面是“一年级第一学期”,再下面写着我的名字。翻开来,依次是目录、第一课、第二课、第三课……母亲的字端庄、隽秀,课本里还有铅笔插图,用蜡笔涂了颜色,有五星红旗、天安门、向日葵等等,可惜那本珍贵的课本没有保存下来。
母亲绘制的课本启发了我,让我萌生出自己也要“写”一本书的欲念。后来我真的“写”过好几本这样的书,其实,那只是我抄摘的美好词句,配着我自己画上去的小画,看起来好像也不错。在他人看来,那样的“书”意义不大,可是对我来说,这些可见的东西,或许隐含着不可见的事物。从母亲绘制的语文课本,到我自己抄摘诗句的小本子,它实际上是某种过程的演绎。从无法割舍的情感依恋,蔓延到知识的积累与拓展,这其间,已经显现出自我塑造的可能。
三
我这个编外学生当得很随意,遇到不懂的问题,会随时向母亲寻求答案,我的学习进度远远快于其他学生。没多久,课本上的内容就学完了。我不想再坐在教室里,又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母亲不放心,便将我送回了外公家。
我的外公是一个农民,但他读过几年私塾,有着田园浪漫主义思想,擅于发现、提取平常生活之美,我们的日常生活因此有了诗意情趣。冬天,我们守着一炉炭火,在炭灰里煨红薯,用绿色的搪瓷杯熬白粥。外公开始新教一首诗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或者是:终南阴岭秀,雪积浮云端。他给我讲解诗歌的意境,每一首,都那么精巧、含蓄,别有新意。我似懂非懂,不过也由此知道了许多古代的诗人。坐在门前的木板楼梯上,我的思绪还停留在诗歌的意境中。望着流经村口的资江,江上轻舟白帆,对岸山峦起伏。我想象着,一场大雪降落,村舍静谧,远山苍茫,江边泊着的小船上,那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白胡子老爷爷,手握钓杆一动不动……大雪真的落下来了,一夜之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对岸山上的积雪真的就接入了云端。虽然没有孤舟蓑笠翁,我眼中的世界也与诗人描述的样子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还有一件更加美好的事情正在酝酿着。外公说,来,今天我们再学一首:“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然后他又吩咐:明天早点起床,如果你能熟练地背诵这首诗歌,我们的菜园子里就会长出红枣和荔枝干。我在好几篇文章中描述过这个场景。那是外公对我熟练背诵古诗给予的奖励,也是我们祖孙一起默契上演的保留剧目。在那个大雪覆盖的菜园子里,外公已经悄悄地将红枣或者荔枝干扔到雪地或者菜叶上。最初,我瞪大眼睛在菜园里寻找,坚信我家菜园真的可以长出红枣或荔枝干,可是没多久,秘密就被我发现了。不过,我还是会十分配合地将这个剧目演好。那个时候,红枣与荔枝干是十分珍贵的食物,家里有一点也要收起来招待客人,谁能想到让自家的菜园子里长出这么珍贵的东西?大概也只有我的外公能够做到吧。随着这些食物生长出来的,当然还有我对事物的好奇心与敏锐的观察力。这些,对我日后的写作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正式上学了,我还是与外公一起生活,他会用独特的方式来检查我学到的知识。外公抽着烟,突然说:我们来做游戏吧。我一听做游戏就高兴了。我们的游戏是找报纸上说的话,外公将那句话念出来,我就到报纸上去找。外公家的木板壁与天花板上都贴了旧报纸,有《人民日报》,也有《湖南日报》。报纸上的好些字我都认识,即使中间夹杂一两个生字,我大概也猜得出那个句子。何况,外公也不会挑太难的让我找。游戏开始了,外公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我歪着头开始看报纸,边看边问:是大字还是小字?外公用手比画着:大字,这么大的字。大字就好找了,没一会,我就在墙角靠上的《人民日报》上找到了这句话,是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外公继续问:这句话是哪一天说的?我再看一眼报纸,迅速回答: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那个年代的报纸天天都在固定版面登载领袖语录,有时也登“红军不怕远征难”等诗词,通过找报纸字句,我又认识了更多的字,背熟了很多语录与诗词。
尝试写作时,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写外公那幢木屋以及与之有关的记忆。那里有我的童年,而且是孕育我生命胚胎的地方。当我在孤独中行走,惊慌无措地打量身边这个世界时,我希望,可以借助文字回到自己的来处,做一次精神上的复归。这样,才不至于让自己一天天地变得陌生。
四
小学期间,母亲给我订了《儿童时代》,那是全国第一份少儿综合期刊,这本杂志订了好多年,每一期我都会从头看到尾,那种阅读记忆是温暖而难忘的。但是一本杂志并不能满足我的阅读欲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发现了一只用杂志插页折叠的纸飞机,顺着这条线索,我打听到一个小伙伴在外当教师的父亲订过多年的电影杂志,那些旧杂志全都收在家中的木箱里。我与小伙伴商量,用自己的零食换取借看杂志的机会,一摞一摞地将旧杂志往家里搬。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本杂志的名字,但是我记得那上面不光有电影插图,还登载电影剧本。我更喜欢阅读剧本,喜欢揣摩、咀嚼文字与语言传递的各种信息,它们或指向明确,或隐晦曲折。
母亲改行到造纸厂担任办公室工作以后,能够读到的书就更多了。造纸厂收了好些旧书、禁书做原料,工厂里喜欢读书的工人,个个都与原料仓库保管员关系亲密。周末回家,母亲会带上几本书,哪本是给外公看的,哪本是给我读的,她都已经挑选好,等我们读完,她就还回仓库,下次再换几本书带回来。她给外公挑的书会用包装纸包好封皮,外公看时也不许我去翻,他不看的时候就会收起来。我的书读完了,就想方设法去找外公的书来读。有一次,我在大木箱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一本包了封皮的书,翻开来,就看到一行小标题: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烟。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个小标题是很深奥的,但是,我对“花解语、玉生烟”这两个意象却生出了探究的欲望。我捧着书继续往下读,宝玉、袭人、茗烟、黛玉,还有看戏、放花灯、吃果茶等等,书中众多的人物与眼花缭乱的场景,那个世界与我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没一会工夫,我就读得入了神。外公从菜地回来,看到我手中的书,惊喝:快点莫看了!小孩子不能看这样的书!过了很多年,我在县图书馆借到一本《红楼梦》,才知道当时读到的那一段是其中的第十九回,那是一本被禁的“黄色小说”。
能够感受文字与语言魅力的人,是幸运的。因为有文字与语言的慰藉,日子会变得温暖许多。借助大量的阅读,我的内心也渐渐地变得丰富和饱满,那种感觉是温暖而有力量的。而更有价值的,是我在阅读中常常会读出自己从来没有想到、没有想清楚的事物。
父母相继去世后,外公带着我与妹妹生活了七年,到我二十岁时,外公也疲累地走了。很多个夜晚,我感觉自己正在掉进无底的深渊,一直掉,一直掉。幸而,我的父母,我的外公,他们有意无意间,引导并教会了我一个自救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旁人看来也许毫无用处,但我知道,它对我是有用的,它能让我在幽暗荒芜的境地捕捉到文字闪烁的亮光。当我漂浮在无可分辨的场域时,那一点点光亮会帮助我找到自己的根基,并让我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