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雄耳妮

刘滢

耳妮认为自己会是个地狱女英雄。这和当初妈妈给她取名字时的期望一点儿都不相符。妈妈长得又粗又壮，有时候难免觉得笨拙，因此，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就像耳朵那么小，那么可爱。当然了，爸爸辛强烈反对这个名字，他早就为她起好了名字，就叫她巨巨利亚。想想看，他可是吃够了个头小的苦头。

但是，辛一辈子听老婆的话，是个老实得甚至有些窝囊的丈夫。于是，一如既往地，他又失败了。很显然，谁让他的个头只到老婆肩膀呢！

所以，耳妮仍然叫耳妮。

1

当然，小耳妮刚出生的时候，确实像妈妈所盼望的，个子小小的，身子嫩嫩的，笑起来甜甜的。妈妈看着她，简直乐开了花。

“看哪，”她常常捏起女儿躺着的果壳摇篮，把它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耳朵里，然后在地狱里到处去串门，或者在公共场所晃来晃去。“看哪，我的小耳妮多么可爱，就像个小耳朵一样哪。”她开心地摇摇自己的大招风耳，骄傲地笑起来。

小耳妮大多数时间在摇篮里酣睡，慢慢地，她醒来得越来越多，开始咿咿呀呀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像块会发出声音的珍宝。耳妮的可爱传遍了地狱，连魔王都特别召见他们一家。要知道，魔王很少那么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普通的小魔鬼婴儿看，几乎从来没有。

辛也喜欢带女儿出去玩儿。这是他的女儿，管她是叫耳妮还是叫巨巨利亚呢。但说实话，他的机会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耳妮被妈妈带着出去玩儿了。这种情况一直到耳妮长大了才得以改变。耳妮长得很快。哦，天哪，她长得太快了，在59岁那年她超过了爸爸，在76岁那年她超过了妈妈，长成一个健壮的、结结实实的、拥有一身美麗青褐色皮肤的大块头魔鬼姑娘，一笑嘴巴就咧到耳朵上。

妈妈唉声叹气地说：“唉，我的小耳妮，又长成了一个巨人……”

爸爸却开心得不行：看啊，即使叫了耳妮，女儿还不是按照他的意愿长得这么大，这么美。耳妮的肤色比妈妈重一些比爸爸轻一些，青褐色里微微透着点红，绝对是地狱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看，她的獠牙多么雪白，她的大肚子多么厚实，她的大粗腿多么强壮！再看她的大耳朵，总是忽闪忽闪个没完！

最重要的是，这丫头做什么都风风火火，比她妈还厉害！

“我要做一件大事，说不定我可以成为女英雄。”耳妮常常这样说。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耳妮嘴角一直含着笑意，看上去有什么兴奋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说：“爸，妈，你们知道吗？地狱将来可能不再适合魔鬼居住了。”

“什么？哦，你在说什么呀，我的宝贝儿——说到地狱，我最有发言权，我觉得我们家里还是不错的。你的勤快的妈妈，一年总会收拾那么几次，哪像你的老爸，从来都不关心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在做呀，我还要……”

“哦，妈妈，我说的可不是这个。”耳妮大笑起来。

妈妈摇摇头，去端汤了。辛看着耳妮的笑容，心里却很担心。因为，这丫头骨子里其实是个冒险家，这一点他很清楚。一直以来，耳妮老是缠着他讲他年轻时做的信使工作，辛也乐于告诉女儿他当信使时所看到的一切，还把他最爱的信使图册也送给了她。也许有一天，耳妮真的可以准备好远游呢。

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所以对于“地狱将来可能不再适合魔鬼居住了”这个论断，辛觉得太不对头了。最近，耳妮似乎交了一些朋友，整天不回家。哦，魔王知道她天天在干什么！现在又冒出这些奇思妙想，真不知道这丫头将来会捅出多大的娄子来。

“你哪儿听来的？”辛小心地问。

“古力一直在研究这个。”

古力？就是那个瘦得像风一样的家伙？整天带着调侃的表情晃来晃去的家伙？说话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的家伙？就是那个每次见到他，后面总是跟着几个年轻魔鬼围着他转的那个？就是那个，那个洗澡狂人吗？魔鬼可能一生只洗三次，出生、结婚、死亡。近年来虽然普遍勤快了些，但也不过多洗个几次而已。而古力，据说他隔个几年就到地泉里洗澡，这也太过分了！简直不像个魔鬼样。

就是那个古力吗？辛细细地盯着耳妮的眼睛，在里面没有发现她恋爱的迹象，暗暗松了口气。女儿还不到100岁，现在谈恋爱太早了。

“古力，哈，古力说的——他说什么？你让他来自己跟我说说。如果地狱不适合居住了，那哪儿适合居住？我可告诉你，这里就是我们魔鬼的家！”

耳妮耸耸肩，说：“哦爸爸，你不懂。”然后，她踮起脚尖跳着走开了。

2

耳妮确实很兴奋，因为今天晚上，她决定和古力的小队一起去探险。耳妮不想告诉爸爸妈妈，但还是忍不住透露了那么一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想准备一条披布。是的，耳妮有一条宽宽大大的披布，连头带脚都可以裹得严严实实，像大多数年轻魔鬼一样。他们这一代在重要场合，已经学会遮盖一下自己的身体。听图书管理员老西里说，这是进化的标志之一。

灰褐色披布就在那儿挂着，旁边放着爸爸送她的信使图册。没错，这些宝贝，现在属于她了。

从小，耳妮就为这些东西着迷。上面画着人类世界的地图，有港口，有山脉，有河水，有城市。这是历代信使的任务之一，如果发现新的地方，就要在图册上做补充。辛为之自豪的就是自己已经在上面补充了几个村庄，一个小港口，一座大山。他给小耳妮讲述那些人类生活的情形，村庄、集市、磨坊。当然，他也只是模糊地看到，更说不太清楚，因为总是离得远远的。

“如果能够离得近一些，可以看到他们很多有趣的行为。例如，碰到人，他们会弯下腰问好。”

耳妮想象出这些场景，觉得很滑稽。但是辛告诉他，这一点儿都不滑稽，那些人类很严肃。“每个地方的文化都不一样，这是属于他们的记忆。”辛羡慕地说，“但是看起来，人类的文明似乎比我们先进一些。唉，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耳妮觉得，爸爸对人类文明的讲述，像为她打开一幅长长的画卷。她觉得，总有那么一天，她必须亲眼看看这些景象才行。

当然，耳妮觉得地狱也非常不错。虽然这个祖祖辈辈住了上百万年的地方，给古力的感觉是“哦，又脏又乱又污浊，火也有点过多了”。这是古力的原话。耳妮相信古力。本来，她满心期待出门远行，对环境这个问题一向无感。但是，不知怎么地，听了几次古力的讲演，她就完全被打动了。endprint

“伙伴们，我们的地狱，知道吗？它位于地球的中心与表层中间。当然，更偏向表层一些。人类在表层生活，我们在深处。这种领域的划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由什么神决定的，但是，看上去我们比较适合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好吧，不管它是不是合理，反正，我们历代生活的地方，就是地狱。但是如今，这里有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地心熔岩难道就没有用完的一天？如果火石不再源源不断，到那时，地狱要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人类发展得飞快，却没有人关心魔鬼的未来栖居，哦，不，这并不是一个很遥远的话题。伙伴们，亲爱的伙伴们，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去了解这些知识，去预测这些事件。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就会完蛋，彻底生活在黑暗里。是的，是的，伙伴们，我们必须加油！去探索去研究周围的世界，寻找更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

“加油！”古力握住拳头，眉宇间充满豪气。

“加油！加油！加油！”自称科学小分队的年轻魔鬼们被鼓起了勇气，齐声低吼。

就是这个胆大勇敢的古力，和同伴们一起溜出去很多次却从没有被人类发现。所以，耳妮也想和他们一起去探险。

第一次，就定在今晚。

3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耳妮悄悄溜出去和古力他们会合。地狱里已经静悄悄的，正是大家休息的时间。同行的还有个小不点，是古力养的宠物，一只小小的穿山甲。它伏在古力的肩膀上呼呼大睡。

“没办法，阿甲从不离开我。”古力无奈地说。

“嗯，是啊，好可爱。”耳妮敷衍地说道，嘴角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她已经被即将到来的冒险给征服了，顾不上想其他的任何事。他们可是要拯救地狱、拯救魔鬼。到时她耳妮可是个女英雄。

不过现在，他们需要先和火焰暂时告别，和魔鬼们暖乎乎的梦告别，向上，向上，走过螺旋廊道，一直走出地狱之门。门外如先前预料的，是黑暗。耳妮站在门口，想感受下这黑暗和地狱里的黑暗有什么不同。嗯，似乎，这里有些清冷，有些遥远，有些可怕。很快古力拉了她一下，拽着她走开了。

“我们得快点了！”他一边点起火把，一边沿着一个小道快速地前进。其他队员跟在后面，速度也很快。耳妮不习惯在这样微弱的火光中走路，看不清路，地上也磕磕绊绊的，她却咬紧牙关不作声。可不能被古力他们看轻了！她警告自己。

他们几乎走了整夜。天亮的时候，耳妮发现她站在一个小小的洞口。

“就是这里了。”古力说，“上次我们发现了它，但没有顾上仔细查看。”

耳妮“扑通”一声率先跳进洞里。“我们干吧，伙伴们！”她大声喊。

古力摇摇头，笑了，“你这样很危险哪，新手耳妮。”说着，他也跳了下来。然后是其他队员们。

当火把全部聚在一起，洞穴里变得亮堂起来。一开始，这里和地狱的洞穴差别不是很大。但渐渐地，里面变得奇妙起来。岩石从洞顶垂挂下来，变幻出各种形状，看上去圆润而神奇。这可真是梦一样的地方！小队的魔鬼们都很兴奋，两人一组去努力探寻最深处。洞穴里不时传出暗号式的吼叫，在石壁之间回荡。队员忙着收集标本，空中传出刀磨石头的声音。

火把时高时低，在岩石之间闪烁。

耳妮和古力在一起，向一条狭窄的小道转过去。这里是一片比较绕的石柱区域，天然形象神秘古怪。一边走，古力一边惊叹不已，“这里的岩石说不定有上百万年了。耳妮你知道吗？钟乳石的结构非常奇特——咦，阿甲呢？”

是啊，穿山甲一路跟着他们，现在却不见了。

他俩四处寻找。古力发出平时召唤它的声音，耳妮一路走一路喊“阿甲”，过了一会儿，古力听到熟悉的“扑扑簌簌”的声音，他们听到动静赶过去一看，阿甲正从一个缝隙里钻出来。

古力苦笑着一把把它抓起来，“你这个淘气鬼！”

耳妮举起火把，凑到缝隙上看了一眼，不禁惊叫起来：“那是什么？”

古力立刻过来，他发现有头野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盯着自己。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惊叹地说：“不是真的，好像是画！”

4

是一个隐藏式的洞穴，看上去并不太大。古力和耳妮挤了进去，发现旁边还有一些小的洞穴。在他们火把的映照下，石壁上现出不知用什么颜料画的线条画，简单，却显出活泼泼的生动感。大部分是人类狩猎的场景，野兽愤怒嘶吼，人类弓步投矛。

太震撼了！耳妮瞪大了眼睛，盯着左上方一个狩猎野牛的场景。体型庞大的野牛有的正在奋力前奔，有的已经中箭倒地。不远处是手举长矛的人类。画画的人很巧妙地利用了岩石的起伏，使野牛看上去格外饱满有力。耳妮似乎可以感受到野牛因为奔跑或者受伤而绷紧的肌肉，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踮起脚，轻轻抚摸着。

“应该是植物颜料，说不定还用了野兽的血。”古力一边赞叹一边说，“这些绘画说不定有几十万年了。真是太神奇了——对，应该让大家都来看一看。”

古力弯腰发出长吼。片刻之后，小队成员们就飞奔而来。等他们发现这里的绘画，似乎无意中窥见了人类的秘密，一个个又紧张又兴奋。年轻的魔鬼们举着火把，一下子把洞穴照得通明。蓦然出现的神奇一幕让他们目瞪口呆：

洞顶和壁面上画满了红色、黑色、黄色和深红色的野牛、野马、野鹿等，差不多有100多只。洞顶的中央是一幅很大的群兽图，动物的身长有的比魔鬼们还要长很多。无论是受伤的还是奔跑的，动物的姿态都十分生動。一头站立的野牛，尾巴翘起来像在甩动，脸上显出狂野不羁的神态。那边是一匹野马，线条流畅得像是一笔画成的，多么挺拔，多么矫健。远处，一头野牛受伤卧地，低着头怒视前方。不知画画的人采用了什么方法，画面具有一种深深的幻觉感，让观看的魔鬼们似乎身处野兽群中，不禁打了个寒噤。

然后，队员们向里面的洞穴分散走去。那里也有类似的绘画，除了动物，还有镌刻的人类形象和一些手的图形。洞壁上刻着简单而准确的轮廓，有的涂上了色彩，有的只有线条没有涂色，大概是没有完成的作品。endprint

古力猜测说，不知道几万或者几十万年前，画画的人先用坚硬锋利的石器在岩石上刻出动物的轮廓，然后用黑色勾边儿，再用颜料涂色。“这些颜料，不知道是不是植物颜料，也说不定是从一些天然矿物中提取的，像上次我们发现的一样。”

耳妮敬佩地看著古力，他实在懂得太多了。他或许算不上强壮，但是他多么聪明！

“我们必须报告魔王！”有队员提议。

“对，赶紧回去报告魔王，说不定可以把它们搬回地狱里。”

“也许，魔王看到我们的成果，会正式下令让更多的魔鬼来参与我们，这样，我们探索的进程就大大加快了！”

古力还在沉吟，耳妮就大声脱口而出：“不可以！”

所有魔鬼都诧异地看向她，这是他们从事小分队探索以来最有价值的发现了，为什么不可以？古力的眉毛也挑起来，似乎在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耳妮一下子声音低下来，嗫嚅着说：“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但是……”她看看古力，看看探险小队的成员，有些说不出话来。

“说吧，耳妮，你有什么想法？”古力认真地问。

耳妮叹了一口气，“这，古力，这些是人类的东西，是人类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记忆。我觉得……我，我觉得，我们不能让魔王来把它们带回去。”

“我们找到的，就是我们的！”有魔鬼喊。

耳妮看向古力，说：“可是，硬把它们从墙上弄下来，哦，你知道的，古力，那些魔兵，他们会毁了它们的。”

古力沉吟着，没有说话。队员们开始骚动起来，大呼小叫地表示不满。

“伙计们，伙计们，你们听我说——”古力跳上一个高台，大声让大家安静。

“伙计们，听我说，”洞穴里终于安静下来，古力放低了声音，“听我说，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吗？我们是来探索的，是为地狱找到一个新的出路的。为什么要搜寻？为什么要研究？不是为了让地狱更好、让魔鬼更好吗？归根结底，我们觉得我们目前生活的环境有些不行了，而这是长期以来的魔鬼文明造成的。我们缺少对世界的认识，对自身的认识，我们缺少各种文化，所以陷在污浊与无序中无法自拔。而人类似乎做到了这一点，他们的世界越来越好。而我们不得不试图去寻找新的居住地。这就是差异。而弥补这份差异要从我们每一个魔鬼做起。例如，尊重人类的文明，就如同尊重我们自己的文明。保护这些壁画，就像是保护了我们自己的记忆一样。”

没有人说话。

古力跳下高台，举起自己手中的石子标本，挨个儿看了看大家的眼睛，放低了声音问：“大家觉得呢？”

耳妮简直对古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些意思，但怎么说不出这样的话呢？这些话听上去那么有道理，那么有力量！她看看大家，大家都在沉默着。

“头儿，你说得对。”又静止了一会儿，有队员带头说。于是，大家纷纷表示，就应该让这些画留在这里，等待人类自己来发现。

回去之前，耳妮建议把这个隐蔽的洞口重新遮掩好。于是，魔鬼们再仔细地看了看这些壁画，一个接一个地退出来，封住了洞口。

“走吧。”古力说。耳妮点点头。大家开始出发了，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5

耳妮沮丧地回到家里，父母看到她，免不了一顿教训，让她答应下次不要乱跑，这才放下心来。耳妮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对他们说：“我回来了，但是我没有做成大事。我也没有当上英雄。”

辛听了，惊讶地叫起来：“小耳妮，勇气非凡的耳妮，你确实做了一件大事。你保护了人类的古老文明，那些壁画是属于那个种族的记忆碎片。你是一个真正的女英雄，我的女儿，我为你骄傲！没错没错，就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吧，总有一天它会被发现。人们可以看看几十万年前他们的祖先的生活。”

“还可以想想我们魔鬼的重要作用。”妈妈补充说。

“我的魔王啊，想想看，这些壁画如果被后世的人类发现，一定是举世瞩目的宝藏啊。”辛激动地补充。

耳妮笑了，看了看爸爸。她突然转过头对妈妈说：“妈妈，我和你一起收拾家怎么样？就从打扫开始吧。”现在，耳妮觉得爸爸说得对，地狱就是她的家。她觉得自己可以慢慢地，慢慢地让这里更好。就像人类留存的记忆一样，这里是魔鬼们拥有共同记忆的家园，她有责任和大家一起守护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