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冻鱼

竹风

河面早就封冻住了，有的地方被雪捂着，有的地方露出冰面。露出冰面的地方光滑得像一面面镜子，阳光一晃，泛着蓝莹莹的光，镶嵌在白雪的世界。刺骨的寒风从北边吹来，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青竹感觉自己的脸像是被冻僵了。把手从棉手套里抽出一只，想去脸上暖，却被寒风叮得针扎一般疼，赶紧把刚抽出的手缩入棉手套里，开始跺着脚说：“真冷啊，都把人冷死了！”

几个大人都围着凿出的冰窟窿忙着，“快快快，开大一些，开大一些，要么不好下网。”有人这样吩咐着，就有人去拿了。吩咐的这个大人是扣子的爸爸，他见青竹正抱着手跺脚，就朝青竹训斥：“跺什么跺，你冷谁不冷，快把冰镩拿那边去再凿一个窟窿。”

青竹知道扣子爸爸的脾气，说话总凶巴巴的。在家对扣子是这样，对扣子的妈妈也是这样。现在青竹瞧见扣子的爸爸凶他，心里有些后悔，后悔这次不该和大人们结伴来捞冻鱼。

说是冻鱼，其实不是已经冻死在河水里的鱼，而是在冰面下活蹦乱跳的鱼。把冰面用冰镩凿出冰窟窿，把冰下的鱼用网或者抄罗子捞上来倒在冰面上以后，活蹦乱跳的大鱼小鱼片刻工夫便被冻僵了，身上沾着的水还结了一层冰，像给大鱼小鱼身上披了一层透明的冰铠甲，这里的人才把这样的鱼称为冻鱼。

凿冰窟捞冻鱼是这里的一种生活习惯。尤其冬天闲暇无事可做，人们喜欢吃鱼，也为了自家想吃鱼随时都有，一些村里人就会几个人结伴成一伙，再把铁锹、冰镩、渔网、抄罗子装上车，来到兰河上。

青竹听大人们说，以前到兰河凿窟窿捞冻鱼都坐马车，可现在家家都不养马了，只有坐四轮车，而且四轮车行驶得快，一会儿就到，不会在路上耽搁太多的工夫。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都是爸爸与村里人结伴到兰河上凿冰窟捞冻鱼，一凿还会凿上好几天，把放在仓房中的两个大柳条囤子装满为止。当然捞的也不仅仅只有鱼，还有红肚囊的哈赤马子和泥鳅，甚至捞到一些河虾。可爸爸到城里做活去了，年初走的，说冬天就回来，可现在都快进腊月了，还不见爸爸的影子。

昨天他在扣子家玩，扣子说：“我爸爸要跟几个大人去捞冻鱼了，青竹不跟着去吗？”当时青竹不想跟着大人们到兰河上凿冰窟捞冻鱼，因为每年捞冻鱼，都是爸爸去捞。可是当青竹从扣子家回到自己家后，听奶奶叨咕了一句：“你爸爸还没回来，村子里已经有人去凿冰窟捞冻鱼了！”青竹不知为什么就对奶奶说：“奶奶，明天我跟大人结伴捞冻鱼去，给你捞好多！”青竹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奶奶就笑，说：“我随便叨咕叨咕，你当什么真，可不能去，小心把你冻成一条冻鱼。”妈妈也对青竹说：“你逞什么能，那是你们小孩子做的事吗？”青竹认为妈妈瞧不起他，说：“不就凿冰窟捞冻鱼吗？这有什么难的，大人们能做我就能做！”

可是现在，青竹感觉自己有些吹牛了，原来奶奶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快变成一条冻鱼了。因此为了暖和些，青竹就一直跺脚，不料却招来了扣子爸爸的训斥。

按照扣子爸爸的吩咐，青竹拿着冰镩来到了扣子爸爸已经划好要凿冰窟的地方，开始挥着冰镩凿起冰面来。青竹一边凿一边想，扣子爸爸说话的态度太生硬了，有话咋就不好好说呢？青竹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跟扣子的爸爸来兰河上凿冰窟捞冻鱼。青竹想回家，可是离家太远了。来时坐的是四轮车，自己回去就得走雪路。雪都结成冰了，每迈一步都得小心打滑，不但不好走，还容易摔跤。最主要的不是这些，青竹还担心没捞到冻鱼就回去，扣子肯定要取笑他。还有奶奶，奶奶见自己没有捞回冻鱼，肯定會很失望，就像去年爸爸说放暑假之后来接他到城里玩，却没有回来接，自己失望好多天呢！还有妹妹，她那张小嘴巴最不饶人了，不用手指刮脸羞他才怪，说他什么也干不了，就知道玩。

青竹才十二岁，力气不是很大，凿了一会儿，才凿出脸盆大的一个冰窝子，还没有见水。而刚才凿出水来的冰窟窿那边，几个人已把冰窟窿的口子开得很大，溢出的水到处流，流出后很快在冰面上又结成了冰，被冬天的太阳一照，泛着白光。青竹抬头去看，见几个大人有的开始往冰窟窿里投渔网，有的手拿抄罗子往冰窟窿里看。瞧着几个大人捞鱼的场面，青竹很想把冰镩放下，跑过去观看，可想到扣子爸爸让他凿冰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打消念头的青竹便开始握紧冰镩上端的横杆，把冰镩的铁尖头朝冰面上凿，凿得冰屑碎碎地飞溅。凿了半晌，青竹感觉到热了，伸手去头上戴着的狗皮帽子里面挠了挠，发现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为了尽快完成扣子爸爸交给他的任务，青竹把头上戴着的狗皮帽子甩在冰面上，光着脑袋又开始凿起来。可刚凿了一会儿，扣子的爸爸就拿着另一个冰镩走过来，还没到近前，就朝青竹吆喝着：“把帽子戴上，你不要耳朵了！”

见扣子的爸爸又吆喝自己，青竹感觉很不快活，就把刚刚甩脱的狗皮帽子捡起又罩在头上，甚至还有些不服气地白了扣子爸爸一眼。

“你小子不用瞪我，我这是为你好，你以为摘掉帽子好玩吗？你看这西北风多硬，把帽绳系上，棉手闷子也给我戴好，你来清理冰块我来凿。”扣子的爸爸朝青竹一通吩咐，弄得青竹感觉自己有些手忙脚乱，脚踩在碎冰块上一滑，摔了一个腚墩。这次扣子的爸爸没有呵斥青竹，突然笑着说：“瞧你这小子，你慌个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啊？”

青竹很想说一句：“你比老虎都凶恶！”但青竹没敢说，手拄着冰面蹲起身，小心地站了起来。

“你小子看好了，凿冰不是光用力气，要讲究方法，先开口，然后沿口走，中间一下再两边各凿一下，你看着，就这样。”扣子的爸爸说着，果然三下就凿下来一个长条冰块，就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条晶莹的大鱼。

扣子的爸爸一边凿着冰窟窿一边唠叨着说：“这本是大人干的活，你说你像扣子一样在家待着多好，非得来遭这份罪！”

听着扣子爸爸的唠叨，不知为什么，青竹的心开始七上八下起来，就像凿冰窟的冰镩，在冰面一下一下地跳动。

青竹听扣子说过，大人们到兰河上凿冰窟捞冻鱼虽是合伙，捞到的鱼也按份来分，可扣子还说过一句话，青竹也记得。扣子说：“当然也会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那么他青竹今天没怎么出力气，连冰窟窿都没凿透一个，自然就是少劳少得了！endprint

想想此前爸爸在家时，跟大人们合伙会弄回家很多冻鱼和哈赤马子。尤其是哈赤马子，洗好弄干净用油炸了，妹妹就拿着当干粮吃，吃得满脸高兴。仿佛间，妹妹的笑脸就在冰面上现着影子，青竹凿冰窟窿的手就加快起来。

“把冰窝里的冰块清理一下，我抽根烟。”扣子的爸爸放下冰镩，开始屈身蹲在冰面上，脊背对着正刮着的西北风，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又把衣襟解开遮住打着的火，点燃叼在嘴巴上的烟，还美美地吐出一股白色的烟气，但很快被西北风冲散，不见一丝烟气的影。

青竹把冰窝子的冰块清理完了，看见扣子的爸爸还在吸烟，他就又拿起冰镩凿起冰来。

咔！咔！咔！

咔！咔！咔！

……

伴随凿冰的声音，冰块和冰屑四处飞扬，发着淡蓝色的光。

青竹感觉按照扣子爸爸刚才说的方法凿冰，比先前他用蛮力气凿冰快多了，而且有時候还能凿下大块儿。

但青竹搞不懂的是，兰河又宽又长，为什么凿冰窟要按照扣子爸爸选定的位置来凿呢？难道鱼们听扣子爸爸的话，让它们来这里就不敢去别处吗？青竹想得有些走神了。一冰镩凿下去，只听“咕嘟”一声，一道水线从冰窝子里蹿上来。

“出水了！”青竹禁不住叫了一声。

青竹这声叫，如同是一声命令，扣子的爸爸“呼”地站起身，喊那边的人过来两个。之后，扣子的爸爸摸起另一个冰镩，让青竹闪得远一些，别把脚上穿的棉鞋弄湿了，就一个人快速地往大里扩凿冰窟窿。

那边的大人迎着寒风跑过来两个，手里也拿着冰镩，加入破冰的行列。“咔咔”声不断响起，冰块冰屑也四处乱飞。“好了，好了！”伴随着扣子爸爸这句话，让青竹惊喜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河水从冰窟窿里“咕嘟咕嘟”往上冒，还有鱼撒着欢往冰面上蹦，有的鱼蹦的力气大，先是在冒出的水上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落下时就听“啪”的一声，粘在了冰面上，就像在冰面上贴着鱼饼子。

青竹看见这种奇景，似乎把心事都忘了，随着自行贴在冰面上的鱼越来越多，他的心情比鱼还活跃。当他再看扣子爸爸的脸色时，觉得扣子的爸爸好像也不是很凶恶了。

“快，青竹，捡鱼！”扣子的爸爸朝青竹吩咐着。

青竹没有怠慢，取来一条麻袋就开始捡鱼。已经有些冻僵的鱼被青竹捡进麻袋里，青竹感觉今天收获太大了。

当冰窟窿里的河水不再往上冒时，有的大人开始往冰窟窿里抛鱼网，有的拿着抄罗子去舀鱼。一时间谁也不再说话，好像目光都掉进了冰窟窿里。

青竹忍不住也拿起一个抄罗子去冰窟窿里舀鱼。他看见大人们对在冰窟窿里游动的鱼也不做选择，只要是鱼就往上捞，青竹却想挑大鱼往上舀。突然，青竹眼睛一亮，他看见冰窟窿的水里有一条红鳞鱼，伸出抄罗子就去舀。可是没舀上来，红鳞鱼跑了，青竹很失望。

青竹之所以要捞这条红鳞鱼，因为这是一条红鲤鱼。他在年画上见过一个胖娃娃抱着大红鲤鱼，很是讨人欢喜。他在学校还听老师讲过“红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可现在他想舀的红鲤鱼跑了，怎么能不失望呢！

青竹正失望的时候，就听一个大人说：“青竹，给你！”这个人说着，把手中的抄罗子一甩，一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便落到青竹脚前。青竹弯腰想把红鲤鱼捡在手里，鱼却从他的手上滑走了，“啪嗒”一声贴在冰面上，他也脚下一打滑，又摔了一个腚墩。

几个大人都笑起来，就连青竹认为总凶着脸的扣子爸爸，也笑着朝青竹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屁股摔两瓣了吧！”

扣子爸爸的话，引来其他几个大人又一阵笑声，弄得青竹的脸羞红了，快红成了红鲤鱼的颜色。

这天凿冰窟捞冻鱼直到太阳西去，原来的金色太阳也变成了红太阳，青竹这才跟着几个大人坐着四轮车回到村子里。捞到的鱼早已经在兰河那里装车前分好了，分的时候没有按斤两，只按人头，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差不多都有一麻袋。当时扣子的爸爸还笑着对青竹说：“你小子为一条红鲤鱼摔个腚墩，屁股都摔两瓣了，红鲤鱼就赏给你了。”

接着，扣子的爸爸又说：“刚才凿冰窟捞鱼时，我看你总哆嗦着小身板，担心你不活动冻坏了，所以才支配你多活动活动，你小子在心里恨我了吧？”青竹脸上一热，没好意思回答扣子爸爸。

现在坐着四轮车回到村子里的青竹，想起在兰河那里分冻鱼时的情景，还感觉自己的脸上热着。而黄昏时的天气要比白天冷得多，西北风也要比白天硬得多，依然像刀子一样刮脸，青竹却没有感到寒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