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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形

2017-12-21颜妍

少年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雨伞雨水影子

颜妍

我是一个影子。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我一开始并不是影子,而是虚无中的一个存在。忽然有一天,我听到有声音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内心茫然得如同从未有人踩过的雪地,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答:“我不知道。”

声音又问:“你从哪里来?”

我再答:“我不知道。”

声音这时候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问我:“你叫什么?”

我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一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什么都不曾存在过那样。

“我不知道。”

声音这下生气了,说我不配待在这里,一脚把我踢出去,让我找回记忆,再到他这里来报到。

于是我就成了一个影子。有的时候,风吹过来,你盯着地上看,树荫像被打碎的流光那样晃动,随后,地上忽地蹿出一道优美的黑色弧线,你抬起头,天空中并没有飞鸟掠过,这个时候,你就能确定,那道阴影是我。

而最近我在跟踪一个人。我晃了好几年,终于找到他,他身上有种让我熟悉的感觉。于是,我现在是他的影子。

少年的名字叫陈小曦,刚上初中,寄宿在亲戚家里。他的眼睛和头都很大,然而身体瘦小,看上去就像个大头娃娃。

他在第一天被我跟上的时候,很机警地向后看了一眼。

“谁在那里!”他有点紧张,声音像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

他当然不可能看到我。他的目光就这样穿透了我的身体,茫然地射到了后面的一根电线杆上。

这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孩子。我在心里这样评价道。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毫无错误。陈小曦的成绩非常好,基本上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名。这得益于他的勤学苦练。每天晚上,他伏在课桌上,卷子上方块字的油墨令夜显得格外悠长,他就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捏着笔杆,好像可以永永远远地写下去。我有几次几乎就要上前为他调亮那盏过暗的台灯。可这个时候,我伸出去的手就会陡然缩回来——是啊,我就只是一个影子啊!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他,一看就是好久,久到让我心头发涩,仿佛之前有一千年,我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躲在他身后,看他垂着一颗大脑袋,认真地做算术题。

但人无完人,陈小曦虽然是个罕见的自律小孩,却有些郁郁寡欢。他的眉头紧蹙,形成一个“川”字形,嘴唇是紧抿着的,一丝上扬的弧度也没有。他不玩玩具,不看电视,甚至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关于没有朋友这件事,我是一段时间后才发现的。

那天天气阴沉,隆隆的雷声滚在乌云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放学的时候,雨水终于像逃亡者那样不要命似的从天上冲下来。

陈小曦因为做值日,走得很晚。不过他今天带了雨伞,所以并不擔忧。他背着书包,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是大人的式样,几乎有他半人高。他走到校门口,刚解开伞扣,噩梦就降临了。

“陈小曦,这个伞,看起来还不错啊!”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孩子一把夺走了陈小曦手中的雨伞。随后,又有几个笑嘻嘻的大孩子晃了过来。其中一个瘦高个说:“正好,我们都没有带伞,这个我们就借用了啊!”

陈小曦一开始垂着脑袋,听到这句话,顿时抬起头来。他的脸涨得通红,原本就大的眼睛,此时更是绽放出逼人的光芒,“还给我!要其他东西都可以,只有这把伞,绝对不能给你!”

他像一只发怒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二话不说,下一刻就像子弹一样朝拿伞的高大男孩扑去。可瘦弱的猫咪怎么能敌得过群虎?

男孩们哄笑着:“哈哈哈,就凭你?陈小曦?”

高大男孩一推,陈小曦就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那样一屁股坐进了泥水里。冰冷的雨水砸在陈小曦的脸上,他握着拳头,牙咬得紧紧的,双眼通红地瞪着那几个男孩。这样的神情,好像愤怒到了极点,又仿佛下一秒就要号啕大哭。

我哪里看到过陈小曦这个模样?急得不行,恨不得化作实体,冲上去抢过雨伞,带着陈小曦远走高飞。但我只是一个影子,这可如何是好?

我四下打转,目光掠过一块立在校门口的整理仪容镜。此时恰好有一位男孩对着镜子,正在端详他新冒出来的青春痘。

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冲进镜子里,将自己长长的阴影幻化成一个狰狞的面孔。镜子前的男孩起先没注意到,后来他扬了扬头,一愣,随即五官便扭曲起来,大声尖叫道:“鬼!鬼啊!”

他什么也不顾地冲进了雨水里。男孩们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汇聚在高大男孩的身上。高大男孩仍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我却见他禁不住用手蹭蹭裤缝,飞快地咽了一口唾沫。我露出一个坏笑,便又蹿进镜子里,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高大男孩的脸唰地白了,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才恍然惊醒,提起裤子哇哇叫着跑了。剩下的男孩见状,不敢停留,纷纷扎进雨帘中。顷刻间,陈小曦的前方,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黑色长柄伞躺在湿漉漉的地上。

我跑到陈小曦身边,一看,这孩子已经冷静下来了,我倒宁愿他又哭又闹,然而他没有,他从泥水里站起来,走过去捡起长柄伞,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最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昂起脑袋,朝着虚无的空气里说:“谢谢你。”

我左顾右盼,没有看到人,不免紧张起来,陈小曦知道我的存在?但这怎么可能呢?

接下来的几天,陈小曦没有再试图与我说话。我有点庆幸,也有点失望,也许心里有一部分的我,是希望能与陈小曦说说话的,在他危险的时候保护他,在他写作业的时候看看他,愿望很少,仅此而已。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向来无欲无求,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渐渐苏醒过来。

陈小曦的学校里是有体锻课的。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学生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飞出教室,去操场上打篮球,去体育馆里垫排球,去做所有有意思的事情,酣畅淋漓地流一头热汗。

但这是陈小曦最讨厌的一节课。他永远坐在教室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史前植物那样顽固。因为他没有朋友,一个人是永远不可能组成篮球队的。endprint

这个时候,陈小曦坐在教室里,也先将功课放在一旁,他撑着脑袋,有的时候看《三国演义》,有的时候是《老人与海》。

阳光洒在书的扉页上,透明的寂静在四周蔓延着。只听陈小曦轻轻地问:“你在吗?”

如果我有心的话,大概这刻已经直接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怎么样能够回答他。

陈小曦倒一点也不害怕,继续往下说:“你太笨了,藏在影子里也不老实。有的时候,我低头一看,就发现多了一道阴影。慢慢的,我知道,那是你。”

我无话可说,他比福尔摩斯还智慧,我不知道为何有点骄傲。

陈小曦停了一会儿,指了指窗外投射进教室里的一片阳光,“如果你愿意与我说话的话,就在那里变幻一个1,不愿意的话,就变幻一个2。跟我说说话吧,我……有点寂寞……”他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耐不住,立刻过去变了一个1。陈小曦睁大了眼睛,随后露出了孩子气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是存在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像新月,小虎牙欢乐地露了出来。他就是这个年纪最最普通的孩子,就是那个在操场上发疯地跑一下午,然后和同样满身臭汗的小伙伴们一起摸遍全身的口袋,终于凑足了钱去校门口买冰棍和盐汽水的孩子啊!

那天下午,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大多时候,我无法回答,但我能察觉出来他很开心,就像我一样。

陈小曦看着运动归来的同学们,忽然眼神变得有些迷茫。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他问得很轻,几乎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我是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虚无存在,我们两人之间隔着明与暗,隔着虚与实,就算我答应,那个声音会放过我吗?我无法在阳光下变幻出代表否定的2,但我也没法对他说谎变幻出1,于是我最后变成一只小鸟,在投影下来的树枝上展翅高飞。

陈小曦这次没笑,垂下眼睛,模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爸爸……”

爸爸?这两个字把我的意识撞得支离破碎。有什么涌了进来,可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啊,最后的那层纸没有捅破,我又回归到了混沌当中。

陈小曦开始加倍努力学习,也加倍沉默。我不敢与他说话,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而是因为声音来找我了。

声音说:“听好,你是不允许与他沟通的,你再跟他说一句话,就会立马消失。”

我有点不服气地狡辩起来:“我没跟他说话,我一会儿变成1,一会儿变成2,只是这样而已!”

声音停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你好自为之。”

声音走了,我想他大概再次被我气到了吧。

在那没多久后,台风就来了。这个城市在夏天来临前总是伴随着过多的风雨,仿佛在艳阳高照之前,就要把所有委屈的眼泪都一鼓作气流个干净。

陈小曦第一天出门的时候,刮断了第一把伞,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又掀翻了第二把伞。现在他别无他法,只能咬咬牙,从橱子里拿出收藏好的黑雨伞,冲进了风雨里。

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陈小曦就没再用过黑雨伞。我不知道这平凡无奇的雨伞里埋藏着什么,但对陈小曦来说,这显然是无价的珍宝。

我晃荡的几年里,曾经听过“墨菲定律”,这是一种心理学效应,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陈小曦放学后,第一个跑出了教室。他急急朝家里走去,走到一个公园附近,忽然有人粗鲁地搡了他一下。陈小曦有了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他和伞一起,摔倒在地上。

“把他的伞抢过来,陈小曦,我看你今天怎么装神弄鬼!”

是那个高个男孩!他说着,往前迈了一步,便抓住那把黑伞。

不!我呐喊着。可那一刻,一切都慢了下来,细密的雨水化成一颗颗水珠子凝在半空中,陈小曦的手缓缓朝伞的方向伸去,瞳孔收缩着,我看见,绝望就如同闪电那样劈开了他的面孔。

而下一刻,我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嗖的一声,便被吸进了雨伞里。无数的光点蜂拥而至——我看到了我光脚抓泥鳅的童年,因为考试而烦恼不已的青年,还有长大后从懵懂直至迈入婚姻的殿堂,然后一切都如同年久失修的城墙那样不断往下剥落,妻子因为难产而死,只剩下我和我们的孩子,陈小曦。

视野明亮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人形。那是一个雨天,不是像现在这样狂风骤雨的雨天,而是更加温柔的,春天里的雨天。

我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柔软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昂起头来问我:“爸爸,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很温柔地看着他:“小曦,爸爸很想告诉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爸爸不想骗你。你长大了以后,会飞向很远的地方,但爸爸老了,飞不动,只能在你的背后望着你。但是爸爸答应你,爸爸会一直在你的身后。”

这话对于陈小曦来说,显然太过成熟。他咬著手指,半天也没能理解,最后指着远方说:“爸爸,我想吃冰激凌!”

后来,一场大病降临在我身上,我到了虚无里,成了一个影子。

一切缓缓远去。

不知何时,声音响了起来:“你现在可以跟我走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吗?”

声音说:“有,你跟他说一句话,然后就可以魂飞魄散。”

声音开始阴森森地诡笑。我打了一个巨大的寒颤。

不过很快,声音再次开口:“不跟你说笑了。你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我变得激动起来。

声音说:“你可以化作他身边的影子,普普通通的一个影子,而不是现在能与他沟通的这种。作为代价,你无法再游荡在世间,无法再回归于虚无,仅仅成为一个影子,与他如影随形。”

我几乎没有考虑,立刻虔诚地回答:“我愿意。”

声音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

我感到有什么穿透了我,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仿佛有人将黑色的薄纱,罩在了我的双眼之上。声音说:“你现在有时间用原形跟他说一句话。”

我被推了出去。雨水仍然静止在半空中,那些高大的孩子们冲向雨伞,而陈小曦坐在雨水里,脸上惊愕而愤怒。

我走过去,拍了拍陈小曦。陈小曦一凛,他可以动了。他看到我,先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他就哭了。他扑进我的怀抱,不是那些委屈隐忍的哭泣,而是放声大哭,和他出生的那天一样。

“爸爸,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我听到声音严肃地对我说了一句:“抓紧时间。”

于是我双手握住陈小曦的肩膀,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陈小曦,你快去交个朋友吧!”

陈小曦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说这句话,一时愣在原地。于是我摸了摸他的头,语气软了下来,“勇敢去飞,小曦,记住,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在你的身后,他们可能仅仅是你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但是只要你一回头,就能够看到他们……”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说,但已经不行了,眼前的暗幕落了下来,我知道,到了我该谢幕的时候。

片刻之间,一切再次活动了起来。

雨水打在陈小曦的脸上,是梦吗?不,这一切一定都不是梦。陈小曦的身体忽然涌起了力量,他大喝一声,凶狠地冲上去,撞翻了高大男孩。

陈小曦与男孩们滚在泥巴里,成了几只大泥猴。后来,他们都累了,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指着旁边人的脸先笑了起来,笑声一个接一个,传到天的另一边。

高大男孩支支吾吾地说:“陈小曦,对不起。”

陈小曦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他的手落在背后的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第一次真正地展开了眉头:“没有关系。”

高大男孩后来成为陈小曦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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