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池乔泽庙元代舞楼与元杂剧的兴盛
2017-12-21石磊
□石磊
武池乔泽庙元代舞楼与元杂剧的兴盛
□石磊
山西省翼城县武池村有座乔泽庙,名扬三晋,受到世人的瞩目,现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乔泽庙之所以名扬三晋,是因为庙内有座元代舞楼,这座舞楼见证了元杂剧的兴盛。
图一 乔泽庙正门远景
一、乔泽庙
乔泽庙供奉的主神为乔泽神,即一位神通广大且心地善良的水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主管滦池的水神。古代南梁、武池、中卫一带的老百姓,依赖滦池之水灌溉田地,使得南梁、武池、中卫的农业发展水平长期领先翼城其他地方,南梁、武池、中卫3个乡镇在20世纪80年代依然号称翼城的“小江南”。有学者考证,此庙之所以谓“乔泽”,是因为其“翔皋秀于左,滦水环于前,祈英气神武,护佑一方,福荫千室,泽润万民也”。武池乔泽庙修建于宋熙宁年间(1068—1077年),当时俗称“栾将军庙”,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年)正式赐予“乔泽神”庙号。乔泽神的原型为晋国名臣栾成,其死于“曲沃代翼”的内乱之中,晋国百姓感其忠义,于是立庙祭祀。
公元前709年,曲沃武公联合陉廷共同伐晋,击溃晋哀侯指挥的晋军,逐晋哀侯于汾隰。由于夜间视线不佳,加之逃命心切,晋哀侯的战车居然驶向灌木丛中,其驾车的骖马被树木挂住,于是曲沃武公俘虏了晋哀侯,与其一同被俘获的还有晋哀侯的护卫将军栾成。由于辅佐晋哀侯的栾成是曲沃桓叔的师傅栾宾之子,所以曲沃武公想劝说栾成投降,就对栾成说:“你只要不为晋哀侯去死,我可以带你去见周天子,使你成为上卿,执掌晋国的政权。”栾成大义凛然地说:“父子之情,私情也!君臣之义,大义也!怎可以私情而废君臣大义?”说完之后,慨然赴死。晋小子侯在周天子的武力支持下,登上晋国王位,有感于栾成的忠义,于是下令将国都“翼邑”附近牛家坡的一大块田地赐给栾成做祭田。百姓们在祭田给栾成打坟时,居然打出了一池活水,水量之大,竟可以灌溉十里八乡之田地,史称“滦池水激流盈盈,沿渠畦蜿蜒,潺湲琼田八万亩,稻麦飘香,万民乐开颜”。百姓们有感于栾成的功德,于是称呼这池水为“滦池”,并且奉栾成为滦池之神。
由于滦池水自上而下灌溉了南梁、武池、中卫一带48个村庄的田地8万余亩,每个村庄分到的灌溉水量并不一致。为了协调大家的利益,唐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宋大观四年 (1110年),金大定十八年(1178年),48村的百姓代表屡次在武池村召开分水会议,并且刻碑为凭。因为武池村战略位置重要,人多势众,经济最为繁华,分水也最多,最为受益,于是当地百姓在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年)于村里正中央修建了一座祭祀滦池水神的神庙,当时叫作“栾将军庙”。大观四年(1110年),当时的翼城知县王通以“神之响应闻外台,乃请于朝”,信奉道教的徽宗皇帝亲赐以“乔泽神庙”的庙额。原庙宇规模宏大,布局严谨,清代康熙三十二年(1693 年)、乾隆十一年(1746 年)、道光三年(1823年)屡次加以修葺。原庙从南到北依次为山门、舞楼、看台、献殿、大殿,两边皆有配殿,东西两侧从南到北分别建有阎罗殿、贞烈殿、土地庙、蝗神殿等附属建筑。每年的三月初八是“滦池神”的神诞日,当地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聚集于此,为“乔泽神”上香献祭,并会举行声势浩大的行幡庙会,其间会请剧团来舞楼上演出,以百戏娱神,热闹非凡。据《古翼城百论》记载:“三月初八,乔泽诞辰,民祈丰年,歌舞娱神。设火树,升烟花,架鳌山,张彩灯。社火百戏竞伎乐,车马骈集闹纷纷。高跷列队,花鼓排阵,旱船摇荡,秧歌扭动。狮虎竹马,鱼贯而来,高歌劲舞,打鬼跳神。”可惜由于兵燹人祸,沧桑变幻,庙宇的主体建筑毁于战火,现仅存元代舞楼一座,洵一方之大观,记历史之年轮。
二、元代舞楼
舞楼,是古代的戏曲演出场所。
元代舞楼坐南面北,平面近方形,其面阔9.4米,进深9.35米,台前及两侧前部十分宽敞明亮,可供观众三面看戏,它的背面及两侧后部都筑有墙壁,台上无前后场之分。
四角立角柱4根,两侧后半部分与背面墙内立撑柱4根,共有8根柱子支撑顶部载荷。四角柱之上设“十”字相交角替,四面施大栏额结成“井”字形框架。普柏坊上施五铺作双昂斗拱,形式粗犷。四面共施斗拱33朵,四角铺作各异,其上角梁叠构。“斗拱繁华而粗犷,雀替柔美而轻灵。”
舞楼斗拱精密,多层的井口梁斜向交错安装,加之斗拱的承托与垂柱的互相呼应,楼顶结架由8根大戗共同支撑中心雷公柱,从而形成一个造型庞大而又异常精巧的穹隆式斗八藻井,称得上“玄玄乎雷公之柱,璨璨乎斗八藻井”,也是一大建筑奇观。
图二 元代舞楼
两山设平梁、叉手、侏儒柱承托脊肋,结成九脊式楼顶。楼顶举折角平缓,飞檐挑出,翼角翚飞。正脊和垂脊采用名贵精致的琉璃雕花筒子脊,脊刹为琉璃宝瓶连珠,左右置琉璃狮、象,两端各安放一条琉璃龙,龙吻的尾部向上卷曲,气势雄伟,造型极佳。
因为乔泽庙曾于宋熙宁年间(1068—1077年)重修,所以很多人一直认为庙内的这座舞楼也是宋代建筑。但也有部分历史学者和古建筑专家认为,这座舞楼的建筑样式与洪洞广胜寺的部分建筑,尤其是建筑顶部的刹脊、斗拱、琉璃雕花筒子、镇脊吉祥物的样式接近,应该是一座元代的建筑。这两种观点的争议一直持续了数十年,始终没有定论。1984年,翼城县委、县政府筹集资金对这座舞楼落架重修时,在西北斗拱的华拱下皮发现了一条墨迹题记,内容为 “大元泰定元年(1324年),武池村新建舞楼一座,都维那头:刑口、刑德;都维那头:李温、侄男李思琼”。这条题记,为破解舞楼的身份提供了重要线索,因为“泰定”为元朝泰定帝的年号,泰定帝名为也孙铁木儿,是元朝第六位皇帝,蒙古帝国第十位大汗,所以这座舞楼属于元代建筑无疑。同时,通过与存世的其余几座元代舞楼对比,乔泽庙元代舞楼用材硕大规整,结构精巧,设计合理,为中国现有的元代舞楼之冠,对于研究中国戏剧的发展史、元代舞楼的建筑形制,尤其是元杂剧在晋南一带的兴起等,有着极为重要的历史价值。
三、双重印证
古人说:“一处古庙一府乐,一座舞楼一园春。”元杂剧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关于元杂剧演出实况的文献记载并不多。
1958年,山西省万荣县孤山风伯雨师庙前发现一座古戏台,台上前柱顶部刻字“尧都太行散乐人张德好在此做场 大德五年(1301年)清明施钱十贯”。这是一件关于元杂剧演出的存世实体文献,很珍贵,但是缺乏相关的画面记载。
值得庆幸的是,洪洞广胜寺存有一处元代的古建筑水神庙,并且庙中大殿墙上的壁画中,还绘有元代杂剧演出的实体场景。水神庙主殿明应王殿,建于元仁宗延祐六年(1319年),殿内塑“水神”明应王及其侍者像,四壁满布壁画,壁画题材有祈雨、降雨图及历史故事等。南壁东侧所画戏剧演出图,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齐全,化装、服装、道具、乐器、幕布、布景、舞台等都很真实。画中,舞台上方所挂帐额及横额正楷书写 “尧都见爱,太行散乐忠都秀在此做场,泰定元年四月”。此幅壁画,距今已有600多年,现在尚完整无大缺损,色彩极为鲜明。
图三 洪洞广胜寺明应王殿中关于元杂剧演出的壁画
壁画展现的是一个民间剧团登台唱戏前祭祀水神的场景,画中的舞台悬挂幕幔,台分前后,场分上下。画面中有11个人物,7男4女,生、旦、净、末、丑俱全,主角忠都秀女扮男装,着红色官服,典雅恬静,有名角之风。演员的化装,已开始勾脸谱、挂长须,服饰、鞋帽也都已戏剧化;使用的道具,有刀剑、牙笏、宫扇等。伴奏乐器有笛子、鼓、拍板等。击鼓、吹笛者为男性,拍板者是一名女子。这种伴奏形式,为研究我国戏剧乐器的发展提供了形象资料。这幅壁画,为研究我国元代戏剧舞台的布局、设置等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洪洞广胜寺明应王殿壁画中横额,正楷标明的时间为“泰定元年四月”,武池乔泽庙内的元代大戏台发现的斗拱的墨迹题记时间为“大元泰定元年”。由此可知,武池乔泽庙元代舞楼和洪洞广胜寺明应王殿元杂剧演出壁画,为同一时期的艺术瑰宝。这两种元代戏剧文物的现实意义在于:二者互相补充地证实了元杂剧在泰定元年 (1324年)演出的真实情况。同时,作为现存元代八座戏台中规模最大的武池元代舞楼,斗拱上的墨迹题记与洪洞广胜寺明应王殿的元杂剧壁画,也以“史诗互证”的方式证明了元杂剧曾在晋南地区长期流行。二者对于研究中国古代的戏剧发展史、对于研究元代舞楼的建筑规制、对于研究元杂剧在晋南一带的兴起与流行等,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是充满历史性、艺术性、文学性、厚重性、不可替代性的一对艺术奇珍,是足可称得上国宝级的历史文化遗产。
四、元杂剧的兴盛
现今存世的八座元代戏台,临汾有五座:魏村牛王庙舞楼、王曲村东岳庙舞楼、武池村乔泽庙舞楼、东羊村东岳庙舞楼、曹公村四圣宫舞楼等。这从一个侧面证明,历史上的山西,元杂剧一度非常盛行。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曾说过,元代的杂剧称得上 “一代文学”,于是中国文化史上有了“唐诗、宋词、元曲”的辉煌排列。公元1271年,元世祖忽必烈定国号为元,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传统文化受到极大冲击,但山西却奇迹般地孕育出被王国维称为“一代文学”的元杂剧。这一现象,无疑是有着深层次的原因的。
从社会层面看,城市经济的繁荣与艺术表演的社会文化活动,是促进戏曲成熟与兴盛的必要基础。元朝统一天下后,城市经济发展迅速,市民阶层自然壮大,这些人既不像文人士大夫们那般高雅,又比乡村农夫们见多识广,在经历了喧嚣忙碌的生活之后,用观赏既富于世俗性又具有较高艺术性的戏曲来娱乐生活。况且,戏曲本身就具备社会教化的部分功能:传千秋佳话,述善恶报应,唱忠孝节义,骂贼子奸臣。同时,市民阶层也以自身所拥有的财力支持了元杂剧的成长。
从艺术层面看,元杂剧是一种包含有“唱”“念”“做”的戏曲样式,它的剧本描写人物故事则主要通过歌唱和念白。一些优秀剧本的唱词,都在不同程度上呈现出诗剧的色彩。念白部分由于受唐宋以来的戏剧传统的影响,常有插科打诨,颇富幽默趣味。统治中原的蒙古贵族由于汉语修养不足,欣赏不了高雅的诗词,故而歌舞伎乐就成为他们的嗜好。元代宫廷中,经常由教坊司为皇室及达官显贵演出各种歌舞和杂剧。这实质上是一种异质文化的融入,它打破了传统的诗词文学与世俗文艺的不平等关系,这种状况也影响了士大夫阶层,他们中许多人对戏曲产生了爱好。
从政治层面看,元代统治者重视武运,蒙古骑兵行动迅猛,骁勇异常,横扫天下,所向无敌,统治阶级“以马上得天下,仍以马上治天下”,他们轻视汉族的儒家文化,故不重视文治。元代科举次数少,录取人数不多,且汉族进士亦难以凭科举而晋高位。元惠宗时期,因丞相伯颜擅权,执意废科举,导致1336年科举和1339年科举停办。“在这种政治氛围下,怀才不遇或身居下僚的文人士大夫们,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文学创作上来”,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政治文化精英身份和沉沦于社会中下层的实际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的作品既能够真实地反映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愿望,也决定了他们作品的文学艺术成就普遍很高。
从杂剧的兴盛区域来看,山西是元杂剧的主要流行地区。元代因为疆域广阔,统治面积约1700万平方公里,故将统治区域划分为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尔汗国、金帐汗国等四个相对独立的蒙古汗国和大元本土。四大汗国的统治者在血统上均出自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彼此血脉相连,因而同奉入主中原的元朝为宗主,与元朝驿路相通。大元本土统治的东亚地区,面积亦非常广阔,为了加强统治,元统治者将大元本土划分为十个行省和腹里统治区,即中书省的直辖区,包括今天的山西、山东、河北、河南及内蒙古一部。由于当时的蒙古人总数在150万人左右,要统治如此广大的地区,实在有点力不从心,所以其统治力量北重南轻,北方的蒙古人比南方的多,中书省直辖的腹里地区统治力量最为强大。比如当时的山西地区就驻扎了两个精锐的蒙古骑兵万户府。因为蒙古人众多,他们又喜欢观看歌舞伎乐以娱乐身心,所以与之相应,这个地域的元杂剧也最为流行。
元代统治后期由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锐,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红巾军大起义,起义军活动的重点为河南、山东、河北一带,至正十五年(1355年),刘福通立韩林儿为帝,建国号“宋”,都亳州,并与前来镇压的元军激战,击败元军精锐答失八都鲁部。随后展开反攻,兵分两路北伐,一路出青州,由山东北上攻内蒙古,逼近元上都。一路由河南进逼河北,兵锋一度逼近大都。在这种情况下,物产丰富而地理位置相对闭塞 (太行山将山西与山东隔开,太岳山与中条山又将山西与河南隔开)的山西却远离战火,使得原本元杂剧盛行的元腹里地区,仅有山西成为元杂剧最后的温床了。由于晋北靠近内蒙古,人口稀少,物产凋零,文人士大夫群体规模小,故元杂剧主要流行于晋南一带。
不论是万荣县孤山风伯雨师庙前古戏台上关于元杂剧演出的题记,还是洪洞广胜寺明应王殿发现的忠都秀做场的元代戏曲壁画,抑或是乔泽庙舞楼西北斗拱的关于舞楼修建年代的墨迹题记,都说明了当时的元杂剧已走向农村,并且相当普及。而戏曲之所以在农村如此普及,又与这一地区长期历史发展所形成的宗教信仰和风情民俗密切关联。自古以来,晋南地区就好祀鬼神,性喜优戏,相沿至宋元,遂成为民间的一种风俗,广大农村在节日时常有迎神赛社之举,而大赛时往往搬演各种故事,形态百出,男女聚观。这种祭祀鬼神的风俗,促使古代晋南地区出现了类型众多的神庙,比如后土女娲庙、东岳天齐庙、九天圣母庙、关圣帝君庙、元君庙、菩萨庙、玉皇阁、牛王庙、蝗神庙、马王庙、火神庙、药王庙、水神庙、谷神庙等,既有自然神崇拜,也包括佛教和道教神仙信仰。究其原因,和当时恶劣的自然生产环境以及古代社会生产力的低下密切相关,由于社会生产力长期没有质的突破,人民生活没有保障,加之现实生活中又有种种灾祸,伴随朝代的更替,战乱的频仍,百姓经常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社会生活的动荡,民众心理的不安,可是又无处宣泄,百姓们为了解脱苦难,只好乞求神灵的保佑。各种神庙,根据供奉的对象和农事安排,每年在一定时节,分别举行各种规模的祭祀活动,比如武池的乔泽庙,即于每年的农历三月初八进行祭祀。这时正值初春,为一年耕作之始,亟须解决水利问题,于是便借祭祀以祈水。各种神庙的祭祀,其内容一是呈献祭品,二是献演歌舞技艺,即以歌舞娱神。开始演出时没有固定的地方,或是在神庙前的空地上进行,或在神庙附近的建筑物内进行,后来专门为之建造演出场所,称为“舞亭”“舞楼”“乐楼”。当然舞楼并非只演歌舞,还兼演百戏杂剧,实际上就是戏台,武池元代舞楼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诞生的。
山西省翼城县文物旅游局)
[责任编辑 孟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