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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桓仁的波涛

2017-12-20甲乙

中国周刊 2017年12期

甲乙

苍穹之下,群山如浪。此刻,我盘坐于俯瞰众峰的桓仁老秃顶子山之上,垂注茫茫大野。铁色天空是为一块冲浪板,让我有随之飞腾的冲浪心。秋季高风横越,阵阵秋冬之云随势而至。远者漫漫,近者浑然。晦明天地,亘古流今。

一个如此疏离的时刻,确乎梦境的重叠翻涌。这不只是记忆的画面,而是某種自然意志的图示。我心附着于自然造化,在瞬息间耽于这高处。我对自己发布箴言。重山萦萦回音,丘壑倏忽远逝——恰能对应行旅者的心潮。

十岁以前,我在辽西小镇大虎山生活。除了镇子北边一脉小山,这里基本属于平原地域。以我童年的视野,不可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我甚或从未想到和辽西对应的还有辽东,更没有想到群山环抱、神秘瑰丽的桓仁。以后多年生存在长江流域的我,也从不知晓桓仁。

初入桓仁便成为一场想象中无法定局的智力游戏。心神开敞得是一曲信天游。近午的公路如一条长长的流水线,被波浪般的阳光,和同样呈波浪状的山阴云影烘托、剪切。它的坡度肉眼甚至很难识辨,倒是坐车稍稍的颠簸,显示了一种丘陵溪水般的节奏。

在这样明媚的时刻,视界中是襟怀袒露的丘岗逶迤。洪荒山野中,有一座巨舰般山峰拱起,前倾,紧接着其侧翼直向山谷俯冲。谷壑的深度随之被无限拉长,倚靠谷坡起势的山林草丛,以一派烈焰秋红为旗帜,又佐以金棕、紫红、铬黄、铜绿等季节色带,于是由近及远地迭起对应天空的簇簇浪花。看上去天公正往大地泼彩涂浪,一会是黄,一会为红,而且并未加以调和。那些色性分明的大块彩画,把山野的美感表现得无与伦比。

这个季节如潮汐铺天盖地,昼与夜的交响在山脉之上跳荡。

在接下来更多一掠而过的瞬间,脑海中不断印上闪烁即逝的山林图景。我从车窗观望远山,让空间距离淡化速度的逼迫。山之家族布列云天之下,高低错落,跌宕起伏。这让我突发奇想,大约天地初创之时,有一位大力神挥动开山巨斧,各色山脉就由他的大斧劈成,想此公豪情傲然,动如疾风闪电。大斧落处山山切面不同,高低有别;雄大或微小,圆浑或陡峭,全在这位大神的即兴作为。而山水就此随势涌流,缓坡处悠然,陡峭处湍急。

悠悠荡荡的山野沿公路两边展开,左侧是逆光下的山林,右边山麓则阳光直射,光影陆离。大山环抱小山,近山挽联远岭。山山秋色炽烈,但色调又有差异。这多半是山林走向和树种类别的不同所致。地表上层叠的落叶也会绝妙有别,这要看它们出自哪片山坡林地。如这块地的落叶呈一片金色,另一处或许就是一地银晖,二者重合处则是金银叠加。有整面山坡正被阳光斜照,树冠上似有无数金鸟跳跃飞翔。此刻即使闭上眼睛,余光也是形色闪耀。

于是目光和思绪就如风筝,长久在秋山红林间翩飞。近午的云,久久逗留于秋野上空。山的轮廓曲线在天际起伏不定,光影有一层熏熏然的日晕感。山影叠印在车窗上,又不断向后倒去,现出水样的长波纹。连续几面岭坡的白桦林,银色枝干对应着烟色的天空。枝头寥寥,叶落殆尽,更显出它们褪去衣装的修长,优雅形状如芭蕾课堂的少女。还有一种白松,外形扬开如伞,以千百株成群结队,有序地漫山排列。在逆向阳光下,通体镶上亮边——陈列眼前的仿佛一幅巨大的屏风秋景。光影流泻闪烁,而图景则呈浮雕式的静态。

山群之间偶有一闪即逝的平畈田园。房屋与炊烟错杂的屯落依托着大路。有古老的村树和金黄的草垛,还有光影斑驳的村居屋场,圈养禽畜的木栅栏。正在屋脊、坝堰晾晒的老玉米,通身是阳光的金橙之色。收获后的水田稻茬成行,季节之余的残水倒映天空。瘦削的田埂宛如一条细浪,和逶迤的远山遥遥牵曳。它们似在共同挽留掠过天际的天彩,使其心存思念,欲奔不能。岁月孕育,乡魂不息。村庄总让我怀有最亲切的情感。

相形之下,深秋的枫林谷可称得上是对季节的推波助澜。这是一场大自然的嘉年华。日月风云、雨雾冰霜等一众豪雄,都将登上金碧辉煌的舞台,其壮和声汇成漫卷的波涛。

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旅人,也是跃跃欲试的寻觅者。从进入山谷那刻起,我的目光即不由自主地随着山道高下盘旋,如同蜜蜂穿行在金色的蜜汁中,身心沐浴到一种温馨的甜美。随着双脚不断走到更高处,秋之芬芳始终如影随形,飘然而上,溢满山林。

秋的注视无处不在,幽浮于天空闪闪透亮。山野景物色彩瑰丽,体貌丰腴,但并不眩目刺眼。沿山谷向上或向下,都在经历暖阳的温厚照拂。它让你满心喜悦却一点也不为难,这跟炎暑盛夏完全是两回事。

此时,如果你大胆对视穿透树丛的暖阳,你会明晰秋林和阳光有着多么密切的血脉关系!阳光如同飞箭刺中你,一团金黄的光束包裹了你,你感觉额头一下子光点闪烁了。同样,即使偶或云层沉积,天光黯淡,红枫似乎仍能内生出一种明亮,一种让你心境灿然的东西。以此,人性与山灵,枫红和流云,生机圆融,结为一体。

如果此时乘上一朵霞云,掠过形色如同朵朵火焰的秋林梢头,会看到若隐若现的巨石似老僧入定,还有层出不穷翻覆如海的丘壑间,草木蒿莱泛起的一片暖阳流霞之色。此时你会忘怀一切琐屑,在瞬间融入自然本源,这感觉堪比神仙。

在山间行走,秋林总在视野中挪移。一个画面的前景,几片由黄渐红的叶子跃然天际。我驻步观望一匹极美的多角枫叶,叶面正反镂金镀银,轮廓楚楚风华。日光透过叶背,反照出筋脉血色,真是动人心弦。日光对于季节的魔术,简直妙不可言,使得山野色彩层出不穷。朱红、大红、深红、褐红等为一条色彩链,然后是柠檬黄、深黄、藤黄,再到石绿、草绿、橄榄绿等。最终都可归结到金红、金黄或宝石绿的色系。这算是另一种量级的“姹紫嫣红”?黄和绿的相互点缀常常是极好配搭,给绿色烘托的黄,显得典雅高贵。这种色彩效果即是所谓“金碧”?

有一树叶,黄得富丽堂皇,但即或黄到极致也不会转红,而在它的叶枝缝隙,却透出后面枫林的点点金红。同样,在橘红或棕红的秋林间,不时也会披露出更深幽处青绿的草影。还有一种树,墨绿色的圆形大叶子,给季节的紫铜色一点点镶嵌,由少而多,层层斑斑,直到覆尽底色。这些画面美得让我心跳加速,让我魂飞天外。

隨着山野大地的色相日趋浓郁如金,天空也给映带得暖洋洋,云朵不知不觉间印上金色的淡影。林海一派金晖,地面也镀上金色。

以前我爱把浓烈的秋景喻之为“醉红”。秀色下酒,品秋亦醉。秋叶的祥瑞之色,让我喜悦莫名,甚或几分亢奋。老旧的记忆给秋色擦亮,许多往事复现在秋林的影像中。但山野只是彤红一片,顶多算作浓墨重彩,尚不算至美。因而还会有广阔无垠的大蓝天,和黛玉般的山涧溪流相佐倚。再加上晨曦暮霭的云蒸霞蔚,这样的风景组合才算完美吧。至于映衬在山林中的老藤黄花,则更让秋色平添别样意味。

一阵山风摇落浪花般的落叶,倏然大野,遍地碎金。一枚有缘之叶掉落头上,像长辈轻摩颅顶,让心身猛可间醒来。山坡上的新旧落叶,层片掩覆,这也是轮回的后浪推前浪。

随后穿过一片老林。树干枝叶渐疏,坚挺硬朗。它们三五环拥,状如兄弟。枝干或疏或密,各自伸展又相互揖让,展示交织错落的共存之道。树冠已由夏日的厚重变为晚秋的轻灵,于是愈发无所羁绊,自由舒曼。

一棵古树倾而不伏,身上的结疤像上古贵族的徽章,这是穿越重重光阴的荣耀。

一座石岩,壁陡险峻,草木悬崖,如须髯成绺。转至其后,俯身下看,只见山石如坠,渊薮沉寂。

秋红有如迷阵旗幡,密密匝匝,层叠相掩,难辨深浅。假如飞身坠落,也许会是一张巨大蹦床?抑或一方更美天地?

万物知时节。奇怪的是,我在枫林谷的行旅中,始终未见鸟群或单只的鸟飞过林梢,以及在林中鸣叫。当时没觉怎么样,后来倒感到一丝奇特。是什么原因?寒冷即至,鸟迁徙了?秋的果实太过丰盛,鸟们吃饱了在山林打盹?又或许秋山过于丰满,束缚了它们的飞翔?

随着山势趋高,风中有了早霜之气,略显湿润又有一丝冷冽。大口呼吸,快步行走,上到一座山巅。瞭望四边,视野消尽遮蔽。茫茫天际,从山岗到丘陵,到田园,一路延伸开合,天地越发旷阔。谷壑林野,相互衔披,如同版图拼接。还有顺势展开的丘田漫坡,悠悠起落,缀金挂彩。此时尽可远眺,胸中豁然开朗。

还要说说“八面威”的雾凇。八面威是山脉的主峰,它最先告别秋季,山顶丛树结满霜质的雾凇,宛若冰肌玉骨。季节正在转向冷冽的冬天刻度——冬云遥在天外,肃穆凛然。

水阔云低,峡山驰骋。疾风掠过水面,掀动阵阵波涛。此刻,回龙湖算得上波澜壮阔。

快艇在湖上疾行。艇首剪开湖面,远水成为近波。世界在逛荡中。长空直落秋水,迸出粒粒莲蓬般的山峰。它们入水或摩天,在湖天浩渺间耸动起落,串联弹跃。

水的波纹对应山的轮廓曲线,两者交相呼应如山水二重奏。驰骋中似有一根纤绳扯动湖山,将所有事物快递到我们眼前。仰望迎面展开的座座山峰,它们有如雕塑不时辗转角度。几座峰峦(或名岛山)俯仰之间,一道峡谷渊流回环。谷深处水雾茫茫,不可观瞻,像是掩上了一道天门,让好奇的目光戛然而止。三两座斗笠般山峰直落湖上,似要涉水远行。它们的身影摇曳出湖光山色,倏忽成就回龙湖又一个美丽的瞬间。

秋水苍茫无垠。和湖对应的山家族,忽远忽近,欲语还休。不论大小尊卑,它们放任于天地而自在。

一座大山,四边总有几座小岭伴随,前后拱卫,尾低就高。最诱人目光的,当属山崖上的绵延秋色。这是季节的一幅抽象画。

蓬勃无际的丛草林木,随或圆或缺的山势奔驰,呈现出湖山间波涌般的秋光异彩。其中金红和棕黄的不同色块交杂,是天与湖间悬起的一幅美丽挂毯。而且它是变幻不定的,一幅刚刚阅过,另一幅又现于眼前。一山一体,各呈其美。

山峰或依石而起,或连绵山脊,其漫野秋红都能引人入胜。草木自成体系,疏密有度,点染不居,竞相展演姿态状容,呈现自下而上的攀缘之势。叶脉红透黄深,飘逸萧散,直过山尖,犹有余韵袅袅。这让你目不暇接,恍惚间自身也成为画面的一部分。

秋山给雨露濡湿,山色含蓄而厚重。大约是临水经风,山树更有抱团的感觉。披挂着草木秋红的山崖,形貌陡峭秀逸,隐现一层金玉之色。时不时地展露水上的绝壁危崖,石皴裂纹如刀砍斧劈,横披竖直,锈色斑驳。还有藤藁之类匍匐在崖缝间,瘦干疏枝,叶赤近金,极具雄劲之姿。几株老松虬干,有些古怪地立于岩缝中,各呈异禀又坚贞不移,已然染上千古之石的豪气。

有一株枫树垂落山岩,俯身水面,枝叶甚或浸入湖中。树顶末梢的几点散叶,则像一只只飘离的鸟。仰观山脊,人迹罕至。落叶会将山的高度提升?

万千差异显示世界的无限丰富,这是造物的奇迹。但所有生物的节律又是同一频率,共赴每季每年,时光逝去又如水重来。此时猛可想到山野的春夏季节,那会是一片什么样的万绿群山?是何等俏丽的清新碧落?我仿佛穿越了节季,窥见那时的群山芳菲,万叶勃发,绿风晨露,鸟入云霄。还有冬天呢,当是湖山披雪,天地素色,皑皑万方吧?

快艇掀起的激浪推搡崖壁,推动沧桑尘寰。此时的水,翻涌宝石般的绿,匍匐拱起如蛟龙水兽。船舷的浪,浮动的山。崖岸的断裂和洼陷,显示出惊涛骇浪的昨日今朝,让你不由感知到山水之魂的悸动,让你的身心随之呼应而长久不息。

天际乍晴,夕晖一抹。一只小舟停泊在湖口川流。水岸之上道道岭坡披挂斜阳,金色光影映照在晚秋的金色草木之上。二者叠加复合成一种无以言说的至美。

我久久肃立在一片熠熠生辉的天地奇境中。秋为物表,更在内心。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不可知。你的目光,你的心绪,在经历着怎样的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