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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

2017-12-20韩石山

火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韩家戴帽子祖父

韩石山

我的祖父

韩石山

祖父名儒昌,字聘卿。街面上的人说起来,总是说韩聘卿,少有说韩儒昌的。说一个让人敬重的人,老辈人讲究说字。当然,得这个人有名也有字。

三十多年前,我写作上出了点名,有次回老家从街上走过,听背后两个老人议论。一个说,过去的窝(那)娃成了作家啦,另一个问窝(那)谁家的,回说原来百货上韩聘卿的二孙子,另一个当即“噢”了一声,大声说:“聘卿的孙子嘛,没索(什么)说的!”意思是,韩聘卿的孙子成了作家,没什么奇怪的。

这里说“街面上”,有点僭越,好像我家在什么城市里住着似的。

是僭越,却不能说是撒谎。我家所在的地方,叫临晋镇,过去就是临晋县的县治。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临晋县跟东边的猗氏县合为临猗县,县治设在猗氏,临晋这边就纯粹成为镇子了。我家就在镇子东边,跟镇子相隔不超过十步远的一个居民群落,叫韩家场。集体化时叫临晋大队第四生产队,现在叫临晋行政村韩家场居民组。

祖父是一九零六年生人,具体日子是农历九月初一。我父亲是一九二五年生人。我上面有个哥哥,一九四四年生人。也就是说,解放前的几十年间,我家都是每十九年就有了下一代人。结婚早,得子也早,比如我父亲和母亲结婚时,都是十五岁。这样的人家,多半殷实富足,解放后通常定为地主或是富农。我家的成分,就是富农。好在没有“戴帽子”的,父亲部队转业后,在山东德州劳改队当管理干部,祖父在街上百货公司且是负责人。

听了街上人的议论,我真想回过身,给两位老人家作个揖,不是为我,是为我那早已去世的祖父。

我之所以这样感谢祖父,不仅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孝顺之心,追怀思远之情。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祖父曾给过我切实的指引,用他的事功,用他的人格。甚至可以说,我现在所以有这么点成绩,全是拜他老人家的恩德所赐。

一九六二年,我考上当时晋南地区最有名的康杰中学(高中部)。这里的康杰,不是什么吉祥语,是个人名。夏天还没有入学,晚上在院子里歇凉,祖父给我讲起康杰这个人,说此人姓嘉,是夏县城里大财主家的孩子,早年上北大,又去日本留学。那时候提倡教育救国,就跟他的几个同学回国,在运城办了一所河东中学。又要办学,又要留学,采取的办法是,今年这几个同学回国教书,明年去日本念书,那几个同学再回来教书。祖父就上过河东中学,康杰给他们讲过课。这个人口才极好,讲起课口若悬河,嘴角挂着白沫都顾不上擦。可惜的是,他没有念完,到二年级时,这一带遇上瘟疫,他哥哥去世了,父亲无心理家,将他叫回来料理家务,再也没有出去,当了小学教员。解放后开了家颜料店,公私合营后,调县商业局成为正式职工,当了临晋街上百货公司的负责人。

爷爷在康杰办的中学里念过书,这成为我高中三年间想起来就来劲的事儿。爷爷没有念完,且看我的吧。

三年后,一九六五年,我考上山西大学历史系。

入学后两个星期吧,一天有人说,系主任许预甲先生叫我去一下系办公室。我就去了。许主任问,你是韩家场的吧?我说是的。许主任说他是许家庄的。我知道,许家庄在我们村北边,相距一里多地。他又问,韩家场有个叫韩儒兴的,是你的什么人?我说我不知道,他噢了一声,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就让我走了。过年回到家里,跟祖父说起这件事,且说了许主任的名字。祖父说,韩儒兴是他的哥哥,闹瘟疫那年死了,上小学时,他与许预甲是同班同学,两个人,这次你考第一,下次他考第一,不分上下。许家的家境要好些,他的伯父许建观,举人出身,民国初年当过雁门道的道尹,现在大同某寺庙的正梁上,还有他伯父的名字。又说许预甲后来上了北京大学,天分高,学习好,只是不知他当了山西大学历史系的主任。

那年高考,政审是很严的,少有出身不好的人上了大学。但也有个政策,就是每个系可以收一两个出身不好的考生,比例是百分之五。我们班三十个人,收了两个,我是其中之一。我总觉得,这两个学生都是许主任亲自定的。另一个同学叫乔象鋐,他父亲叫乔鹤仙,河津人,早年就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教授。

我弟兄六个,我受祖父的影响要大些。这主要是在我上高中时,祖父一直工作,经常给我鼓励,给我资助。我爱买书的毛病,就是因为手里钱多而惯下的。

祖父对我的另一个影响,是爱写毛笔字。在我书房的北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某年书协的一个朋友办个小型书展,要我写幅字,好朋友,拗不过就写了,装裱后展出,事后将这个装裱件给了我。上面写的是:

余少年时,先祖父聘卿公尚有职务,每当镇上开会常有人来家中请写会标,余侍立一侧,但见祖父执笔凝神片刻,即下笔作字,神采飞扬旁若无人。当此时也,余每作想,他年长大成人,定要像祖父一样,写一笔好字。不意数十年间,迫于生计,全无习字之机会,诚可叹也。

前面说了,我家解放前每十九年就是一代人。实际上,解放后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我祖父三十八岁上有了孙子(我哥哥),一九六三年五十七岁上又有了重孙子(我的大侄儿)。大侄儿好像也是十九岁上有了女儿。那么我祖父七十六岁上就有了曾孙辈,实现了五世同堂。一个人活七十六岁不是难事。

然而,没有等到这一天。

在六十四岁上,他老人家就在我家门前的老槐树上上吊,了断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天是一九七零年七月三十日。

去世的前一天,即七月二十九日,他给远在山东德州生建机械厂(劳改队的对外名称)当管理干部的儿子即我的父亲,写了封信。他是七月三十日黎明时分去世的,这封信是七月二十九日写下,当天送到街上邮局发走的。后来才知道,这封信传递了一个死亡的讯息。父亲在他的自传里,收录了这封信。原文是:

所捎八十元收到,我的病暂时问题还不太大,你可坚持工作,好转后即寄信。若发生变化,即为拍电报。咱处最近雨水很多,秋田有希望。特此告知。父字。

信中的“若发生变化”,是暗指他近日就会亡故。

他的病并不严重,不过是老年人常见的高血压罢了。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了断自己,实在是受不下这个苦孽了。

一九六五年,他还是先进工作者;一九六六年春天,“四清”结束时,就让戴了富农分子帽子,被开除公职,遣送回农村劳动。我们村等于在临晋城里,过去街上的体面人,一下子回到村里监督劳动,一天三晌都要下地,这是多大的屈辱。更为可怜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一九六八年我的祖母就惊悸而亡。祖父是有文化的人,知道家里有人戴帽子跟没人戴帽子,对在外面工作的人的影响是不同的。那些年,他按时下地,积极表现,只求早点摘了帽子,结果呢,年年申请,年年被驳回。眼见摘帽无望,那就不如自我了断,这样家中就没有戴帽子的了。

我是一九七零年八月十二日毕业离校的,也就是说,祖父选择自杀的日子,距我离校只有十三天。他只要等上十四天,就可以看到大学毕业归来的孙子了。然而,他还是狠狠心,走了!

知道了这事,我没有哭。

在我成长的年月,死人的事,在我家和我姥姥家,早就稀松平常了。“大跃进”的第二年,我妗子受不了队干部的恐吓(说要送她去公社劳动队)跳井自杀;三年困难时期,我外公与舅舅相继病饿而死;“文革”开始后我祖母惊悸而亡。这回不过是轮到祖父罢了。

我上大学时,曾住过学习班,上过全系的批判会,有那么几个人,总想把我打成反动学生,毕业后还有人纠缠。若不是侥天之幸,我们这个大家庭里,下一个死去的,就该是我了。

我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种阴郁不平之气,有人不理解,我也不便解释。多少年前,曾写过两首《身败名裂歌》,前两年病中无事,将之补成四首,抄在这儿,作为此文的收束——

身败名裂歌

早已身败名裂,四十年前月夜。

全系开会批判,口号此起彼歇。

早已身败名裂,亲人程程送别。

一程一人倒下,罡风犹嫌不烈。

早已身败名裂,罪行桩桩在册。

革命群众双眼,从来明亮如雪。

早已身败名裂,荼毒甚似斧钺。

出得蚕室司马,不写史记何业。

有小跋曰:不通韵律,不敢言诗,俚句也。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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