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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叩首的登攀者
——颉林印象

2017-12-20靳保太

火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学识书法家书法

靳保太

一步一叩首的登攀者

——颉林印象

靳保太

做人

用“书如其人”的古训观照颉林其人其书,确乎如此。他身材敦实,性格憨厚,为人坦诚;他的书法作为他精神的物化形态,古拙笃实,一如养育他成长的吕梁山水的厚重与民风的淳朴。

颉林做人低调,深谙道家思想,他的“二为草堂”堂名就取自老子的《道德经》。《道德经》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就是顺应自然。老子所说的“无为”不是什么都不为的慵懒行为,而是以顺应自然为原则,孜孜以求,不恣意妄为,不造作。无不为是无为的结果,因为自然界万事万物的产生与发展,都是道作用的结果,一切事物都是道之所为,这就是无不为。道家的“无为无不为”运用于生活实践,就是按“道”行事,处世立命,摒弃妄自作为,远祸慎行,追求朴素节俭、清静寡欲的境界。以清静寡欲的原则做事,就是“无不为”。涤除一切杂念,无为方得从容。正如元朝王惟一撰的《明道篇》诗所云“自然之道本无为,若执无为便有为”。

颉林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是一个忠厚的人,是一个没有排斥性的人,所以他有很多的朋友。我因别人介绍成为颉林的朋友,又有许多人因我介绍成为颉林的朋友。颉林的朋友圈中,有教授,有作家,有记者,有同行,有企业家,也有普通的司机、医生……但他对所有的朋友都一视同仁,从不区别对待。

颉林是一个简单的人。有一次他突然问我:有书法家喜欢打麻将的吗?我一时无法回答,想了想对他说,有,如梁启超。因为我想起了梁启超的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麻将),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在现实生活中,梁启超也确实非常喜欢打麻将。颉林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对扑克、麻将、棋类的活动从不参与。他的生活很简单,工作之余,除了和朋友交流就是写字。写字就是他最快乐的事,根本无需顾及其它。这也是他有现在成就的原因之一。天才就是勤奋的结果。所以鲁迅说: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的。

颉林不是一个张扬的书写者,尽管他的字里有性情的张力。他是一个取法的标拔者,创作的坚守者,生活的执行者。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默和独守的,他的支点只和书写相关。这些与书写者相关的因素,展现在他的字里,就是朴实、沉静、宽博、高古。

翻开中国书法史册,别的暂且不论,仅就宋代四大家来说,无论是苏(轼)字的天真安闲,还是黄(庭坚)字的纵横奇崛,无论是米(芾)字的迭宕多姿,还是蔡(襄)字的温厚敦实都与他们的人品和性格有着惊人的巧合。刘熙载说:“书,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傅山也说,作字先做人,假如人格不高,字格就媚俗。颉林的为人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颉林不仅对人诚信,而且对事也诚信。在书法创作中精益求精,没有半点的虚假。《名作欣赏》出版了他书写的《岳阳楼记》,整体气势连贯,韵味十足,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我发现其中掉了一个字,告知颉林后,他毅然重写重印。另一次他写了“唐诗十八首”,本已准备付印,我发现其中一首诗有错,建议他把这首诗重写一遍,他说一首重写整体不协调,又将十八首唐诗重写了一遍。这样的例子恐怕在颉林身上有很多。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严谨之风应该贯穿于每一个细节。米芾作书十分认真,他说:“余写《海岱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明范明泰《米襄阳外记》)作为宋代的书法大家,一首诗写了三四次,还只有一两字自己满意,其中的甘苦非个中行家里手不能道。我们现在所见到的米芾的精品,岂只写了“三四次”!颉林继承了这样的优秀传统,可谓古风犹存。

信念

颉林从六岁开始学书,至今已五十余年,而且日课不辍,每至深夜,从未间断。他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世上浮萍五十秋,功名利禄总无求。唯独笔砚情常在,伴与吾生不可丢。”我想这首诗正体现了他对书法执着的信念。以今度古,古代成名的书法大家未尝不是如此。有米芾为证,《海岳名言》记载:米芾“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半刻废书也”。有宋高宗赵构为证,宋高宗说自己:“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型,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有文征明为证,《书林记事》记载:文征明临写《千字文》,“日以十本为率,书遂大进。平生于书,未尝苟且,或答人简札,少不当意,必再三易之不厌,故愈老而愈益精妙”。此类把书法作修行的例子比比皆是。

看到颉林对书法的痴迷,看到他对书法的顶礼膜拜,看到他经年累月日课不辍,看到他每至凌晨两三点仍在挥毫创作,使我想起了在西藏、五台山看到的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者。对他们的虔诚,对他们的执着,对他们的毅力,由衷地肃然起敬,也不由得对天地神灵心存敬畏。颉林和那些虔诚的朝圣者一样,将书法当作了修行,当作了朝圣,当作了信念,当作了生活的一部分。在我认识的书法家中,颉林先生是最勤奋的。汉字是神圣的,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惊天地泣鬼神,何其神圣。颉林作为仓颉的后人,对书法从无游戏之态,而是作为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对待。

书法是一座高高的山峰,欲入其门必须日日攀登,虽然攀登多日山峰仍很遥远,但回头看看,也已攀过了不少的路程。书法注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攀到峰顶的,但只有不停攀登的人,才能有高度的提升。所以仅靠聪明悟性,不下苦功夫是无法提升高度的。那些没有攀登几步就停止不前,说此处风景绝好,言彼地山水颇佳,洋洋自得,以为进入境界,其实是很可笑的,也很难修成正果的。那些只在山脚下观望了一下,就吹嘘已攀登过,并以攀登者自居的人,实在是可怜得很。

颉林是一位永不停息的攀登者,而且是一步一叩首的登攀者。

学识

有人提出书法家要学者化,这是一个伪命题。其理由无非是说书法属于文化范畴。按此推理,艺人也应学者化,也属于文化范畴。现在行业越分越细,学科也越分越细。书法已属于一个独立的学科,大学普遍设立书法专业便是例证。一个独立的学科自有其独立的知识体系。衡量一个书法家有没学识,只能以本学科的知识体系为依据。当然,历史上也有学问家是大书法家的,如宋代的苏轼,但这是特例。特例不具有普遍性,不能用苏轼的标准衡量所有的书法家。有唐一代,著名的书法家欧、颜、褚、柳、虞、张、怀等,也只有虞世南勉强可以说是文学家兼书法家,全唐诗中留有他的38首诗,但文学成就根本不能和苏轼相比。其他书家虽然也在全唐诗中留有个别诗篇,但很难称得上是“学者”。所以起码在唐代,书法家没有学者化。其实,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无名的书法家,如汉简、汉隶的书写者,魏碑的书写者,他们留下了至今被人们赞口不绝、顶礼膜拜的书法精品,但连姓名都没有留下,遑谈学者化。

颉林的学识完全体现在他的书法中。

颉林的字不俗,老辣,劲道,又不失柔美,一如山西的刀削面,既棱角毕现,大有嚼头,又柔滑可口。仔细观察他的书法作品,会发现各体书法中的每一个字都来路清晰,都有传统的根基。“来处”是书法的“根”,只有广泛吸收古代留存的精华为营养,才能把“根”扎深。有了“根”,才可能开花结果。而“果”就是“根”的发展。书法家吸收的古人的营养,就是他的学识。吸收得越多,学识越高。书法家的学识不同于学问家的学识。所以不能用读了多少书,发表了多少论文去衡量书法家的学识。书法家所具有的学识学问家不一定能学到手。王铎说:“书不师古,便落野俗一路。”傅山说:“字一笔不似古人即不成字。”于右任也说“学书法不可不取法古人”,米芾也自称自己的作品是“集古字”。所以“师古”是书法家重要的学识之一。

“师古”是一门大学问。首先要识记古人留存下的诸多书法元素;其次,要理解和领悟这些书法元素,并运用于实际的创作之中;第三,要用这些元素进行创新,形成书法家基于传统的个性、风格;第四,还要熟悉书法发展史,熟悉文字的演变过程。篆书、草书还要识记不同于今文字的构件和字形。中国书法博大精深,入之弥深,望之愈远。面对着灿若繁星的历代书法大家和浩如烟海的经典碑帖,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超凡的意志,没有苦行僧般的修炼,没有超常的记忆,很难吸收其中的营养成份为我所用。颉林篆、隶、魏、行、草都善于书写,对各种字体字形的熟悉令我惊讶。他无论是熟悉内容的创作,还是临时命题生僻内容的创作,对所涉及的字型,都非常熟悉。写起来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一点生涩的感觉。没有广博的书法学识,没有对各种书法元素烂熟于胸,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颉林学识广博的原因还得益于转益多师,他1985年考上了欧阳中石创办的首都师范大学首期书法专业班,得到了欧阳中石老师的真传。而且任课的书法美学老师叶秀山、草书老师沈鹏、隶书老师刘炳森等,都给了他不少的教益。名家的教诲,系统的学习,自然使他的学识非同一般。

技能

书法首先是技能,但凡技能都必须千百次乃至上万次的练习才能纯熟。所谓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此之谓也。书法技能首先是对毛笔这一特殊工具的掌控的功力和技能。书法在创作中,毛笔的提按收放,圆转疏密,轻重缓急,都要根据创作者的表达意向,做到恰到好处,方能显出神韵。同时还要考虑毛笔的软硬、弹性,宣纸的吸墨度、洇墨度,墨的浓淡、稀稠等等因素。这些都需要在实践中去不断锤炼、摸索、总结,方能领会其精要。

最精妙的书法理论,最深厚的文化修养,最好的天赋,都代替不了手上的功夫。手上的功夫从何而来?要勤学,要苦练,没有捷径。古人日课三千之说绝非虚言。孙过庭在《书谱》中说:“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所强调的是:后天功夫比天资更为重要。《书谱》中还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苏轼在《记与君谟论书》中说:“作字要手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傅山也强调写字要“手熟为能”。沈尹默说,一个“捺”他研究了八年,花八年时间才把一“捺”搞清楚,把写“捺”时臂、肘、腕的配合做到恰到好处。

孙过庭《书谱》云:“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颉林书法功力深厚,技能全面,他的书法已臻“险绝”后的“平正”境界。这和他苦练十多年魏碑打好基础不无关系。颉林多次给我同一内容的作品写两种,一种比较张扬,一种用他的话说“没有火气”。而他总是觉得“没有火气”的作品更符合他的意趣。现在好多人一上来就学行草、大草,没学几天就求怪求险,三天两头变换花样,还吹嘘表现风格。自以为聪明,其实是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靠卖弄小聪明表现自我,靠摹形表现才华,把聪明当技能,正如老子所说“虽智大迷”。当今书法界不乏聪明人,而且是聪明人太多了,缺的是虽有玲珑之心,却不以聪明自居,肯下笨功夫的人。颉林正是这种人。他真正达到了如老子所说的“不自见故明,不自恃故彰”的境界。

所有书法家逃脱不了时间老人手中的那面筛子,凡经不起时间折腾的书法家和书法作品,早早晚晚都会从筛眼里中跌落下去。时间是最公正的评审员。林散之说“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古人争一地位”,“站住三百年才算数”。三百年后,书法界应有颉林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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