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来
2017-12-19严泽
严泽,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东莞。有散文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在《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芙蓉》、《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安徽文学》、《清明》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并被《小说选刊》和《新华文摘》选载。著有散文集《水边》,小说集《白荷》、《手铐》。
房子做好后,杨四就巴不得早点退休了,隔三岔五往老家跑。杨四属于有闲阶级,东莞的那点生意有麻辣老婆打点,不用他操心,加之现在高铁又方便,玩玩手机、打个盹就到了。
杨四这天坐的是最早那次高铁,回家还赶上了老妈的中饭。杨四睡了一个长长午觉后,没啥事做,看到上次抱回来的那只腊肠狗长得越发乖巧,就拿出手机给它拍照,准备晒晒朋友圈。这时一辆摩的开到杨家门口,司机停下摩托,看到杨四说:“杨老板你回来了?正好给你驮个客来了。”
杨四不认识摩的司机,摩的司机却认识杨四。也不奇怪,杨四在外面混得人模人样,很多人都认识他,叫他杨老板。
“她在汽车站打听我们垸子姓杨的,我就驮她来了。”
这时,一个穿着白底蓝碎花衣裤的女人慢慢从摩托车后面挪下来,然后去挎包里拿钱。杨四见了,赶紧从裤荷包里摸出一张十块的给摩的司机。摩的司机接过钱,说了声杨老板你的零钱就不找了,一踩油门跑了。
客人年纪蛮大了(姑且称她老女人),她除了身上挎了一个小包,手上还提着一个胶袋。杨四一看面生,琢磨着是从来没见过的亲戚,赶紧冲屋里喊老妈。八十多岁的老妈正在灶屋里择豆角,听儿子喊来了客,颤巍巍走出来。
“早上听到树上喜鹊叫,我就晓得有客来。”她上前双手抓住客人的手,但左看右看却不认识。
“看我这老瞎了眼的,闺女莫见怪哟,你是我屋里哪个客啰?”杨四老妈用手擦了擦眼角。
老女人的嘴巴张了张,没说话。看来她也不认识杨四的老妈。
“您家里——可是姓杨哦?”半天,老女人才怯怯地问,话音像是湖北那边的,可能是刚从摩的下来,样子很是疲惫。
“是的,我家姓杨。”杨四代替老妈回答。
“真的……你家姓杨么?”老女人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附近这几个垸子就我家姓杨咧。”杨四答。
“那——这里原来可是叫耳朵垸?”
“是呀,闺女,如今叫光明村了。”杨四老妈的双手仍紧紧捉住客人的手。
“光明村——哦,哦,耳朵垸……”女人自言自语,好像开始回忆某件往事。
“大姐,你要找哪家姓杨的啊?”面对这个目光浑浊表情呆滞的老女人,杨四估计她不是自己家的客人。
“我是找老表的……他……姓杨——”老女人仿佛把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抽回。也许是因为有些紧张,她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闺女,看你累的,先到我屋里喝杯茶,坐下慢慢说。”杨四老妈松开了一只手,但另一只手还握着老女人的手,好像生怕眼前这个客人一旦知道要找的親戚不在这儿,就会抽屁股走人似的。她一直把老女人拉进客厅里坐下。
杨家的客厅很大,光是那幅落地窗就占了一面墙,客厅里面一套雕花的非洲花梨沙发和墙上的那幅大山水画就显示出了房子的气派。老女人落座后,环顾四周,样子有些局促,手上的胶袋也不知放到哪儿,想了想,还是放在脚边上。
杨四从冰柜里拿了一瓶矿泉水给老女人,杨四老妈则把豆角拿到客厅。
“闺女啊,听你口音就知道是远道来的,找亲戚嘛别急,先在我家歇下来,明日再找不迟。冰箱里有鱼有肉,不用去买菜的。”杨四妈一边择豆角一边说。老太太到了这把年纪,巴不得家里天天有客来。老女人看到杨四妈这样热情,也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局促了,顺手帮杨四妈择起豆角来。
如今的耳朵垸跟农村大多数村子一样,青壮年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只剩下些女人、孩子和老人。由于日子好过,人们也不在乎稻田里的收入了,先前种双季稻的田如今都只种一季,虽然到了往年的“双抢”季节,却没有一个人搞“双抢”,田里都是绿绿油油的一季稻,到处安安静静的。太阳白晃晃的耀眼,南风掀起绿色的稻浪,吹得水塘里的荷叶荷花摆来摆去。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田园气息,感觉不到一丝炎热。留守在家的女人们整天闲得剥手指甲,这时她们很快发现杨四屋里来了生人,便都跑了过来,有邻居秋香、队长的老婆、杨四的表嫂。
“是开摩的人驮来的,要找老表。”杨四向大家介绍老女人。
“咦,寻亲戚的呀?”几个女人顿时来了精神,好像找到了事打发。她们也不落座,就那样站着,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开了。
“你从哪来的?湖北荆门?到这有几远啊?”
“也不远,坐四个钟的大巴。”
“坐四个钟还不远啊?啧啧。”
“那时候可要坐一天一夜的轮船,还要走几个钟的泥巴路咧。”
“咦,那个时候,那是当然。你不见如今都是水泥路了——你是几时来过这的?”
“是十七岁那一年。”
“那你今年多大了?”
“我么,六十九了。”
“哎呀,真看不出来。有五十几年了哦——难怪你搞不清场了。”
“那时候你来这里做么子啊?”
“那时候我姨妈在这里——不过她多年前就过世了。”
“你姨妈——是个孤老?她叫么名来着?”
“老人家从小做童养媳,没得名字,别人叫她郑婆婆。”
“郑婆婆?——杨四奶奶,晓不晓得有叫郑婆婆的?”
杨四的老妈回忆了半天,摇摇头。
“你姨妈既然是孤老,那你这里哪来老表啊?”邻居秋香忽然发现了疑问。
“这么——老表……是……喊起来的……”老女人的声音细了下去,细得几乎没人听得清。
“原是来会情哥哥的啊——哈哈。”几个女人顿时都乐开了,兴趣也一下子高涨。这么大年纪的女人,跑上几百里路,原来是来会老相好的,真是一出现实版的《寻情记》啊!因为这段时间湖南卫视天天播放《寻情记》,赚去了女人们好多不值钱的泪水,她们每天吃过晚饭就守在电视机前。女人们知道,眼皮底下就有一出真实的寻情记,这无疑将成为她们打发无聊时光的宝贵谈资。
老女人的头低下去了,不否认也不承认。这更吊起了几个女人的胃口,她们继续刨根问底——
“别不好意思啰。你说老表姓杨,么子名字总还记得吧?”队长老婆问。
“别个都叫他良伢子。”
“良伢子?我们队里都有好几个,宋友良、张于良、肖正良、叶延良,小名都叫良伢子,你要找哪个良伢子啊?”队长老婆先笑了,因为她的老公就是宋友良。
“他就一个娘,两间茅屋子……屋前面有个湖汊子。”女人一边回忆,一边描述。
“哦哟,原来你真是来会情哥哥的啊?”几个女人都浪笑起来。
“不是么子情哥哥,唉,说得好丑咧,是……表哥。”老女人的头更低下去了。
“还说老表,老表哪有这样搞不清场的?姓名都不晓得?情哥哥就情哥哥啰,怕么子丑?都一把年纪了。再说,如今到处改革开放了……说,他长得么样?”邻居秋香问。
“像这个靓仔,”老女人突然用手指着杨四,“鼻子也像他的,高高的,人老实不过了。”女人说出靓仔二字时,杨四倒是吃了一惊,他心想这两个字是广东那边的,眼前这老女人怎么会说得这样顺溜?
“像杨四?还姓杨?哈哈,哪有这样的人啊——”女人们认真搜索了一番,都摇着头说,“没有这个人,你找的那个良伢子肯定不在世了,要么你找错了地方。”
“他只比我大几岁,肯定还在世。”老女人嗫嚅着说。
择完那点豆角,杨四妈挨着老女人坐下,还握着她的手,这时杨四妈把那只手慢慢松开了。听了老半天,老太太终于搞清楚,眼前这个客人要找的亲戚的确不是她。杨四妈虽然有些失落,但心里还是很同情这个客人的。见老女人难过的样子,杨四妈又伸手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安慰:“闺女啊你别急,俗话说南京城里问得出冇名姓。你慢慢找,我帮不了你,我儿子会帮你。”
杨四看到女人可怜的样子,也在边上点了点头。
七十多岁——叫良伢子——姓杨——只有一个老娘——门口有个湖汊子?这会是谁呢?在场的每个人又都打开记忆的雷达,帮女人搜索。很快,邻居秋香像豁然开朗似地叫起来。
“哎呀杨四,是不是找你南哥的啊?”
南哥?仿佛一句话提醒梦中人,杨四心里一动。是啊,垸子里除了他家姓杨,堂哥不也姓杨吗?只是堂哥家现在门上一把锁,正因为这样,就把堂哥这户姓杨的忽略了。老女人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经去世的堂哥呢?
“这个人是不是说话结巴?”杨四问老女人。老女人见又有了线索,浑浊的眼睛也突然一亮,连忙点头。
“他不叫良伢子,是叫南伢子?你们外地人听起来音是一样的。”杨四的表嫂也像恍然大悟似的。
“是呀是呀,一定是叫南伢子!”女人们顿时都茅塞顿开。再说,杨四的堂哥从小就娘俩过日子,又住在湖汊上,这一切正符合老女人的描述。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杨四堂哥阿南的情况概括给了老女人。
“……他的命这样苦?”听到阿南都已病逝了时,老女人的眼睛刹那间红了。
“大姐,你先别激动,我看也不一定是我堂哥,他从小患过脑膜炎,话都讲不清,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咧。”杨四说。的确,堂哥的几个亲戚杨四很清楚,从来没听说过湖北那边有老表。
“嗯哪,我那表哥不是这样,讲话也不结巴。”听杨四这样一说,老女人也跟着不相信起来。
女人们却不这样认为了,她们还在开动想象的机器。
邻居秋香说:“可以肯定,她是来找老相好的,阿南那几年在洞庭湖上放牛,她从湖北坐船来,就得经过阿南看牛的地方,或许迷了路,就这样认识了。她说男人讲话不结巴,五十多年了,哪个还记得那样清楚?”
“是啊,是啊!”大家都这样说,像都默定了杨四的堂哥就是老女人要找的人。
老女人听着她们的议论,不做声了,好像大家既然都说是,那就是了。
“你表哥家除了一个娘还有什么亲戚?”女人们想继续寻找细节,想对她们的推断加以佐证。
“他还有个叔叔,记得是吃国家粮的。”
“哎呀,那正是阿南了。”几个女人异口同声说。
杨四听到这里,也突然觉得老女人要找的人像是堂哥了。因为杨四爸就是吃国家粮的,那时候在镇上的五金厂,堂哥也就这个叔叔。但杨四心里还有疑问:看老女人现在这个穿着谈吐,年轻时应是有几分姿色的,大舌头的堂哥哪会有这个艳遇?但眼前这个老女人所说的很多细节又有那么多吻合点,也不能认定不是。俗话说每根小草都会有露水光顾,从小患过脑膜炎的堂哥难道年轻时就不会遇到一个田螺姑娘?如果真的是堂哥的相好,这么大年纪了大老远跑来,敢情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呢。杨四本也是个热心肠的人,顿时就有些感动,他觉得有必要帮她完成这次寻亲的夙愿。杨四马上掏出手机跟堂哥的两个儿子联系,问他们是不是有湖北的亲戚;又用手机拍了老女人的照片,发到他们的手机上。两个侄儿不久都回信息,说不认识这个人,湖北那邊也没有亲戚。这样的结果其实也在杨四的预料中,堂哥湖北有没有亲戚,杨四比他们还清楚。
“看来你要找的人不是我堂哥。”杨四失望地对老女人说。
老女人听杨四这样肯定地说了后,也一下子沉默了,失落的神情又回到脸上。似乎她的寻亲之旅也到此画上了句号,没有任何希望了。
杨四的老妈看到老女人难过的样子,眼眶都红了,她对杨四说:“儿啊,是不是的先放下别说,你快带她去看看南哥的照片,真不是的话,就给我带到别的地方找。这是做好事,一定要帮上人家啊!”杨四使劲点头,他知道老妈的性格,这辈子就是乐于助人,这一点也影响着杨四。
“是啊,让她去看一看阿南的相片。”女人们都觉得这样好。
杨四的车没有开回来,家里也没有摩托车。表嫂要杨四去开她的摩托车。杨四要老女人在客厅等他,跟了表嫂出来。
几个女人相继跟了出来,一到院外,女人们立时炸开了锅。
“杨四,你看出来没?她是个骗子!”
“什么?骗子?”杨四大吃一惊。
“是啊,你说哪有连表哥名字也搞不清场的?连姨妈也不知道姓么子?”
“杨四,你不知道,现在的骗子都下乡来了,专门骗老人家跟我们这些女的。你别去帮她找么子亲戚了,快打发她走!要是你没在家,说不定这次骗的就是你老妈了。”
“村里有谁被骗了?”杨四不相信。
“有啊,”队长的老婆说,“上次赵奶奶坐在阶矶上晒太阳,一过路的女人喊她,亲热巴巴的,赵奶奶眼睛不好使,又有一点老年痴呆,以为是哪个熟人,就喊她歇歇脚。那个女人跟赵奶奶打了半天讲,走的时候要跟赵奶奶换散钱,把赵奶奶的崽女们孝敬她的几百块钱骗走了。”
杨四的表嫂说:“西湖村有天来了一个女的,也说是找么子亲戚,问到有户人家,这家就老两口,都六十多了,儿媳都在外面打工,他们带了两个孙伢子在家。那时已快断黑了,老两口就好心留她住宿,谁知女的半夜里把他们的一个才几岁的孙伢抱走了。老两口到早上还醒不来,那女的下了迷药!”
“我看她胶袋里就装有迷药。”队长的老婆满有把握地说。
“只要把她的袋子打开就知道了。”邻居秋香说。
“她是晓得你家住别墅,专门来的,没想到碰巧你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女人们这样一说,杨四心里突然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虽然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骗子真要是把迷药给老妈吃了,老人家哪里会经得起这一折腾?但杨四很快又推翻了女人们的说法,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女人不像她们所说的骗子。她也许真是来找亲戚的,五十多年了,哪个人的记性会这样好?再说,快七十岁的人还会行骗?
见杨四不信,大家也不说什么了,毕竟她们也只是推测。但女人们都觉得带她去看看阿南的照片最好。
杨四推摩托车出来时,表嫂还不忘提醒他说:“杨四你路上小心点,别让她靠得近,如今骗子的迷药厉害得很,吹口气就会把你迷倒的。”表嫂的话说得杨四心里更堵了。
杨四开了摩托车来到院门前时,老女人还在屋内与老妈聊得热闹。送老女人出门,杨四妈依依不舍地又握着老女人的手说:“闺女啊,你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找,明天找不到后天找,记得晚上就来我屋里歇。等会吃晚饭,我这就去淘米,一定要来啊!”
老女人跟杨四的老妈握手道别。才一会儿,她们好像已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了。但在杨四看来,老女人的亲热程度似乎有些过头,真还有点像骗子了。
堂哥家十来分钟就到了。
堂哥的两个儿子过年也不回,三间破房大门紧闭,门口长了一米多高的芭茅。杨四原以为门是可以打开的,走近才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杨四把眼睛贴在门缝里朝里面看,却看不到堂屋上方家神位上堂哥的相片,只好到邻居家问。东西两边邻居都没人在,杨四只好挨家问。立即就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女人认得杨四,叫了一声杨老板,要一个小孩去叫拿有钥匙的邻居。杨四三言两句把女人找亲戚的事说了。谁知两个女人一听杨四说完,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老表?笑话,阿南哪有么子老表?”
杨四说:“我也觉得她要找的人不是我堂哥,但我妈硬是要我带她来看看。”
“老人家就是热心,所以才容易上当受骗啦。”胖女人说。
“她以为这世道还像她们那个时候。”瘦女人说。
这时邻居老汉回来了,弄清楚了找他回来的原因,朝老女人盯着看了好久,轻蔑地说:“早几天我在庆丰村喝喜酒,也看到一个女人找亲戚,可不是你?”
“什么?大哥,你——”老女人被邻居老汉这样一说,脸色立刻变了。
“阿南是残疾人,哪有你这个老表?我心里有数的,知道你是什么人,要发财你去别的地方吧。” 邻居老汉把手一挥,像是要赶走她似的。
女人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大哥——”
邻居老汉把手一挥:“谁是你大哥?我可不比你大。你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看是不是——肯定不是!”邻居老汉一边说,一边极不情愿地把阿南家的门打开了。
屋里光线很暗。杨四打开灯,堂屋上方家神位上堂哥的遗相露了出来。杨四带女人走上前,问:“你看看这是不是?”老女人看了好久,不否定也不肯定,像拿不定主意。
“肯定不是!”邻居老汉说,“她哪是来寻什么鬼亲戚的——哼!”
“是啊,哪有找亲戚找到阿南的?真是邪门!”胖女人说。
“现在骗子太多了,各种各样的都有,城里的生意不好做就到乡里来了。”瘦女人说。
老女人的脸变得更加惨白,她嚅嗫地说:“大哥,妹子,你们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是骗子,我怎么会是……骗子……我是有儿有女的人……”
“骗子难道会说自己是骗子?有儿有女的人?哼,做了爷爷奶奶又怎样?现在骗子还分老少?你说你不是骗子,有什么证明?”邻居老汉激动地大声说。
“我有身份证,我给你们看,我真的……”老女人哆嗦着,从小挎包里拿出身份证。杨四接过来,身份證上的名字是蔡招弟,1947年生,湖北荆门人。几个人凑过去看,然后把女人同身份证上的相片作比较。
“嘴巴有点像,眼睛不像。”
“眼睛倒是像,下巴有点不像。”
“身份证能说明什么?现在开飞机的证都有卖。”身份证上的人虽然与老女人有七八分像,但胖女人还是愤愤地说,“早几天,永庆村来了一个骗子,收了四户人家的南瓜跑了,二十多吨南瓜啊。给钱时说钱忘记带了,拍着胸脯说保证下次来给,他先把身份证押到这里。大家看身份证是是隔壁镇子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让他把一车南瓜拖走了。谁知十多天过去了,这个人也没来,永庆村的人才感到不对头,就到派出所报案,那个人身份证上除了相片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
“我的身份证不假。”老女人低着头说。
“你又没骗到我们,是真是假关我们屁事!”邻居老汉说完对大家挥挥手说,“走啦,我要关门了,杨老板你不要再理她了。让她到别处发财吧。”
老女人收起身份证,身子晃了一下,差点没站起来。杨四觉得堂哥屋场上的人未免有些过分,这样对待一个七十岁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说她是骗子。老女人或许不是来找什么老表的,仅仅是来重拾往昔一段美好的回忆;或许是那时候交通不便,又被生活拖累,如今交通四通八达,儿女们又大了,没有什么牵挂了,于是就有了这次旅程……
但现在怎么办?人人都认为她是骗子,她对所找的亲戚又说不清一个眉目。五十多年了,沧海桑田,记忆与变化是朝两个不同的方向走的啊!看来她的寻亲无法在这里进行下去了。老女人突然抹起眼泪来。
“少在我们这里表演这一套,你快走吧!”胖女人很不客气地说,“我们还没搜查你,看你是不是带有迷药呢。”
“是的,你说不是骗子,敢不敢把这个袋子打开,让我们看看?”邻居老汉可能一直对那个袋子好奇,也可能想在大家面前证实他的定论。在他看来,骗子一般是带有迷药的,但他也只是道听途说,要是能亲眼见识一回可是大开眼界。
“对啊,你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呢?”几个人都把目光转向那个胶袋。瘦女人突然伸出手,想把袋子扯过来。
“不许动我的袋子!”老女人突然大叫一声,两手紧紧护住袋子。神色也变得无比的慌乱。她的声音很大,吓人。老女人的举动与表情更加增加了这几个人的好奇心。
“没迷药的话,护得那样紧紧的做么子啊?”几个人都会心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一个骗子立马就要在他们面前现形。
“里面真的没啥!”老女人说。
“没啥,为什么不让看?”邻居老汉走过来想夺袋子,被杨四挡住了。
“唉,算了吧,即使她是骗子也没骗到你们,放她走算了吧。”
“杨老板,亏你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识比不得我们。你不知道,她就是冲你家来的,谁叫你家住别墅?她肯定是打听到别墅里只有你老妈一个人住,就冒称你家的亲戚。”邻居老汉振振有词。
“就是骗我的也放她一马算了,走吧,我送你走!”杨四觉得心里那团堵着的东西越发大了,也好像一个美好的东西眨眼间被人毁坏撕碎了一样。
老女人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提起袋子,一边往外退,一边对那几个人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记错地方了,我要找的不是这里,不是这里,不是这里……”
她紧紧护着袋子,侧身紧跟了杨四出来,生怕后面的人突然扯住似的。
“杨老板,你的心也太善良了。”胖女人见老女人就这样走了,仿佛心存不甘,在后面失望地说。
杨四让老女人坐好后,发动摩托车,往镇上开去。他想把老女人送到镇里的汽车站。至于回去如何向老妈交待,就说带她看过堂哥的照片了,要找的人确实不是堂哥,她就到别的地方找去了。不过老妈肯定会数落他的,说他帮忙不尽心。
“杨老板小心,别让她靠你太近,当心她下迷药!”邻居老汉与表嫂说的一模一样。
前面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在太阳下绿得耀眼。杨四记得到镇上去必经过这里。但因为离开家乡二十几年,变化太大了,路根本不是原来的路了。开了十多分钟,两边还是没有尽头的玉米地。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也遇不到一辆车。杨四突然有了害怕的感觉,心想如果老女人真有迷药,只要在背后吹一口气,他就会像麻袋一样从摩托车上栽下来。那后果不是车毁人亡就是鼻青脸肿。但他转念又想,老女人不至于对一个壮年男人下手的,这个男人除了百把斤肉,口袋里只有一点零用钱,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但话又说回来,老女人怎么知道你口袋里只有一些零用钱?别人都叫你杨老板呢。
老女人坐在后面,把身子隔得开开的,像是故意怕靠近杨四。她是为了避嫌,还是——杨四突然紧张起来。她故意把身子隔得这样开,假如掉了下去呢——天啊,那就麻烦大了。现在城里到处是碰瓷的,谁敢说这个老女人不会?如果这时老女人故意摔下去,那杨四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按所有人的说法,她不就是冲着杨四家别墅来的吗?
玉米地终于没有了,前面是一个湖汊,看得到上面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头。杨四记得,那里是个很大的乱坟岗,也是几个村子交界的地方,小时候最怕经过那里,大白天从不敢一个人经过,那时候听到的大部分鬼怪故事都是从那里发脉。现在年纪大了,虽然不信鬼神了,但对这地方还心存恐惧。
背后的老女人突然喊杨四停车。
“停车?你要干什么?”
“我就到这儿下。”
“还没到,我送你到车站,那儿有到湖北的车。”
“不用,就送我到这儿!”老女人的语气很坚定。
“我说你——什么意思啊?难道还要找你——老表?”
“靓仔,你别管我了,你让我下吧——谢谢你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怎么回去?”
“别管我,让我下来!”老女人坚持要下车。杨四生怕再不让她下的话她会从车上往下跳,便赶紧停下来。
“我要在这里找找。”老女人说。
她要在坟地找?坟地能找什么?也许是借口,想脱身。那好吧,让你去别的地方发财吧。到了这时候,杨四也巴不得老女人早點下去算了。
老女人下了车,杨四发动摩动就走,突然听到她在后面大声喊靓仔。杨四在十多米的地方停下,不知她还要干什么。只见老女人打开小挎包,从里面拿出好几张百元钞票,朝杨四扬扬手:“麻烦你,帮我给你的老人家说一声多谢。”对老女人这一举动,杨四心里有些触动。但那只是一闪念,他突然又想到了大家说的迷药,顿时警觉起来,也许迷药就在这几张钱上?说不定一碰钱就会迷倒。杨四没有上去接钱——当然就是钱上没有迷药,他也不会接老女人的钱。
“不用了,我妈有钱用。”杨四朝老女人摆摆手。面对这个坟地,面对一个不知底细的老女人的钱,杨四哪敢去接?
“钱你留着找亲戚用,我走了。”杨四骑上摩托车,加大油门飞奔起来。他感到一下子轻松了,好像背后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被甩掉了,也再不用当心碰瓷与迷药了。但他心里同时又有小小的失落,凭什么就说人家是骗子?骗子会这样大方,随手就拿出几百块钱给一个老人?她是故意装的,还是真的这样大方?如果她不是骗子,为什么又那么紧张、慌乱?要找的亲戚又说不清一个所以然?那个包为什么坚决不让人看,里面到底装有什么?钱上会不会真的有迷药?
很快,杨四就迷了路。到处又是看不到边的玉米。杨四只好原路折回,快到坟头时,远远地又看到了老女人。她在坟地里慢腾腾地走着,这个坟头看看,那个墓碑摸摸。她在干什么?难道在找她的老表(堂哥)的坟头?抑或是她姨妈的?这样看来,她并不是骗子,她果真是千里迢迢从湖北来这里找亲戚的——这可怜的老女人!
此时的杨四,心中突然生出对老女人的好奇心。他干脆把摩托车的火熄了,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看看老女人究竟要干什么。
那片坟地有几十亩,老女人在里面找来找去,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停止。在一块空地上,杨四远远地看见她蹲下来,从那个大胶袋里拿出一些东西。一会儿,地上就摆上了一堆,紧接着,一股蓝色的烟从那里升起来。显然,她在烧那堆东西。
她烧的那堆东西是什么呢?杨四往前走了十几步,他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一条烟,有衣服之类,至于还有其它什么,看不太清了。
也许,烧的还有迷药。她在烧毁罪证?她不想去别的地方发财了?杨四这样想着,又生出了一丝对老女人的恶心。刚刚生出的那点同情与怜悯又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跨上摩托车,正要离去,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号啕传来,像撕裂了般,被风丢得远远的。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