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官老田
2017-12-19姜兴中
姜兴中,甘肃省作协会员,先后在《飞天》《北方作家》《长城》《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绿洲》《雨花》《延安文学》《中国青年报》《甘肃日报》等50多家報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杂文随笔约260万字。出版小说集《姜兴中小说选》、散文集《梦萦疏勒河》。系列小说《小镇税官》被改编拍摄成电视剧。获甘肃省第十九届杂文二等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种选集。
一
汪经理家里来了个女投资者,听说是汪经理在省城举办的招商引资洽谈会上成交的客商,和汪经理年龄差不多。女人三十刚出头,头发高高地绾在脑后,上身是件白色羊绒衫,下身是条黑色一步裙,外面套了件黑色短风衣,脖子上围条玫瑰红的丝巾。女人是晌午坐小轿车来的,税官老田刚从沙河镇上回来,在镇政府对面的天生桥上同那女投资商照了个面,老田觉得那女人特面熟,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汪经理家在公司院内,那女人在汪经理家呆了整整一下午,在临近日落西山时才从汪经理家出来。出来时已经有些说话不清大舌头,有点语无伦次了。她握住汪经理的手,起码说了十次告别的话、二十次感激的话、三十次希望合作成功的话。汪经理也差不多了,一只手握住女投资商的手,另一只手拍着女投资商的白藕,一迭声地说,没问题,咱谁跟谁呀!咱们一定会合作成功的,还说今天他非常愉快,就像做新郎。希望以后经常一起喝酒,做新郎。还说他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不像是办公司,像是城里人在度假。还说他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有味道的女人——公司门房的狼狗倒很热情,感觉今天汪经理的口气、表情和微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于是,超过汪经理送女投资商,却被汪经理一个二踢脚,狼狗浅吠一声就翘着尾巴跑了。狼狗钻回门房,在门卫的陪伴下,仍从门缝缝里朝外望。
税官老田正巧进公司大门,后背对着公司门口那棵左公柳,和那女人擦身而过。
税官老田走进汪经理家对他说,一是来催缴欠税,二是来宣传税收政策。老田把事情说得很重大,他自己也为了这事儿瘦了一圈。老田说这话时朝左公柳那儿望了一眼,有一个像天狗一样大的黑影在左公柳的那一端。汪经理踌躇了一下说,急啥?离申报纳税的日子还有几天嘛,税收政策学不学都得纳税是不是?老田说,不学不行!税收政策是纳税的砝码,作为搞企业的,不懂那个怎么行?必须带头学好学懂!
老田又不经意地朝左公柳的方向瞭了一眼,他甚至连柳树也没有看看就问公司里原材料购得咋样、还缺啥少啥、用不用帮忙?汪经理用脚尖踢了一下面前的住房说,公司里原材料都购齐了,我担心职工的住房雨天会趴架,已经推后几年了,今年说啥都得翻修!不然出了啥事故,我可担当不起哩!
老田说,料备齐了吗?
汪经理说,光拉了些砖头。
老田又往院子里蹭了几步,凑到砖垛后用手抚砖,那里离公司大门不远,夕阳正好照在门上。老田朝公司大门口看的时候那女人刚好也回头朝他微笑,女人的脸上尽是夕阳的彩霞,这让老田受不了。他用力地将一块砖头拍碎,说这砖质量不错,是沙河镇砖厂的砖吧?汪经理说是不错。汪经理说完就问老田,你除了催欠税、学税法,还有事吗?
老田说,就这两件事,只要你办好就行。老田想汪经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次收税或催税,完了不是讲一阵公司里的经营情况,就是打探一些经营信息,忙了还拽你给财务上作作账务,核算一下成本……可今天有点不一样,直往外撵人。老田收税几十年,大小企业都进过,连这点意思都不懂岂不是是白活!老田说,就这两件事,只要你办好就行,来了货款的时候先通知我一声,把欠税缴清。老田边说边往回走,他走得很慢,像有啥解不开的小疙瘩,走到公司大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嘴唇蠕动几下,想说啥却没有说出来。汪经理踢了一下脚下的砖头,抬头向远处瞭望,天上白云苍狗,西边一片彩霞。
近些日子,老田听说汪经理总和媳妇吵架。媳妇和男人吵架,起因是男人有了二奶三奶。有人问老田知道不知道,老田一听,愣了。说不行,这事得解决!汪经理主管的公司对老田的税收任务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万万不可城门失火,泱及池鱼。
汪经理不知从哪里进了些地膜,说是挺紧俏的,通过另一渠道来的,比农贸物资有限责任公司的还便宜了不少。不过得交现钱,现钱现货。现钱现货就不入公司的账,就不算公司的收入,是自己的第三产业。汪经理挨职工订数,让拿回家种大棚或种地用。老田找到汪经理家。汪经理见老田来了,忙往前迎了两步,就很认真地等着。老田走近了,很严肃的样子,说你是公司经理,肩上的担子重哩,可不敢胡日弄哩!汪经理说我累极了,真想搁下这担子好好休整一下哩!老田一愣。汪经理从来没这么说过话,这不是给人难堪吗?要不就是被性骚扰的,或是被金钱烧的。真是应了当今社会上人们所说的,贫者日暮途穷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有工夫干正经事哩!刚想发火,又感到不妥。事情不能都是经理的不对呀!公司里事多,接触的人也杂,碟儿撞碗儿的事免不了。想到这,老田轻叹一口气。
汪经理对老田的一声叹息并未感到莫明其妙,他站在院子里就向老田报进了多少地膜。老田说我不是查你卖地膜的,我是来劝你同媳妇好好过日子的。
汪经理说,这地膜是从外边搞来的,也便宜,和公司里没关系。汪经理想问卖完能缴多少税,却没问。
老田劝汪经理以后别和媳妇吵了,两口子好好过日子。
汪经理说明天我就上税务所申报纳税去。
老田说要干成一番事业,就不能有过多的儿女私情。要敢于出风入雨、披星戴月、踏平坎坷,来去都是歌。
送老田至公司大门口,老田又劝汪经理别再光吵架,把心放在事业上,别出啥事。汪经理说我能有啥事,我啥没见过?现在这世道,做啥都不容易呢!一边要提防商场的陷阱,一边还要提防同行的陷阱,更重要的是,要提防女人的陷阱。老田心想,你终于明白干事不容易了?你还以为我劝你不要有二奶三奶是对你有兴趣呢,简直是笑话!
二
太阳有五六个垒起的墙头那么高,开春的土地湿漉漉的,被暖暖的阳光一照,有许多气息在土地里升起。
汪经理媳妇正在离公司不远的一块承包地里打瓜垄,一锨一锨的将冬天踩硬的沙土翻起来。老田走近的时候,就闻到了挺舒心的那股黄土的气息。
要是往年往岁,老田把双腿插进这黄黄的沙土中,心中总会升起一种春天的亢奋。虽已上了年纪,但他总会在收税途中去地里跑一圈,捧起一把沙土闻一闻。这是奔波的见证,是唱给远方人最深沉的歌,能读出多少乡村税官的故事,一段生活……可今天老田却没有这种心思了,虽然那黄土散发出的气息是那么强烈、诱人。
税官老田走到汪经理媳妇身边时看见她正奋力地用锨铲土。干活样子也内行,血色充溢到脸上,还有汗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汪经理媳妇很耐看,面皮子白里透红,眉儿弯弯如柳叶,眼儿圆圆如水珠。汪经理也该知足了。多好的媳妇,多能干的媳妇!有心计,还贤惠。
汪经理就不该和媳妇吵架。老田心里说。
汪经理媳妇几绺头发贴在耳下,铁锨扬起的土落到脸上,正好沾在了那几绺头发上。她甚至没用手划拉一下就又打瓜垄,就那么一头发泥土。税官老田看见这些,突然有点心情沉重。心想说啥也要劝他们好好过日子,支持经理工作,不再吵架。老田说累了你就歇歇吧,干不完了还有汪经理哩。
汪经理媳妇很感动地说谢谢你的好心,但愿他能对我好就行了,帮不帮我干活都无所谓。你知道现在男人一有钱就猴儿拉稀坏肚肠,良心让狗吃了。只要正中下怀就行了。我还想正中上怀呢。对不对,我们女人总希望能有感觉啊,能心灵相通啊。
税官老田觉得这女人是人精哩,如此这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老田很是吃惊。他觉得做女人真不容易。特别是做这种把心扑在事业上的男人的女人。没有人给她阳光,也没有人给她洪水。老田还想说点啥,却欲言又止。
三
税官老田去找汪经理。
老远就看见汪经理正从公司里出来,到跟前面对面,老田不动声色,看看天空,天空白云苍狗,又看看汪经理,汪经理慌慌地朝一边瞭望。
汪经理觉得税官老田的目光真是深邃极了。
老田望了一眼远处精力充沛的汪经理媳妇对经理说,你要抽时间多陪陪媳妇,多寻找些感觉,要弄得心灵相通啊!
汪经理淡淡一笑说,我感觉都过头了。
老田一听心想完了。小伙子不知用棉花擦沟子软硬合适了。老田说,你这话是啥意思?
汪经理还是淡淡一笑说,没啥意思嘛。
税官老田越听越想越悲哀,很悲哀。从事税务工作几十年,收回的钱数也数不清,而对年轻人这种碟儿撞碗儿的事,咋就连个缝缝也插不进去哩?收税时,你咋说年轻人咋听,在这事上——真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哩!
税官老田想走,在走之前,他问汪经理,你同我闲谝时说你和你媳妇是同班同学,都在沙河镇中学寄宿,一星期才能回一趟家。回家的路上两人总在不停地说话,学校里的、班上的、老师的、同学的,总也说不完。汪经理点点头。是的,那时候,各种各样的事他都知道,他是校学生会副主席。他说话时,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没有比她更不爱讲话的女孩了,她一天讲不了几句话,除非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想开口。高中三年,他们一起走了三年,他一路喋喋不休说了三年。三年后,他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惋惜,却没有人奇怪。他表现好,品行好,组织能力强,学习成绩却是一般般的。奇怪的是她,她也没有上录取线。她数理化好,好得全年级从没有人跟她比高低,可是她也没有考上。新学期开始时,她到学校缴了钱,打算再补习一年。他却不补习了,开始干个体户。她来劝他,也说不出啥话,只是看着他,说,去吧,你去吧,去补习!他不听,就要干个体。她返身去了学校,把书包收拾了,把东西收拾了,回到村里同他一起干……
税官老田说,这些事你忘了没有?汪经理淡淡一笑说,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税官老田一听,宽松了一下自己,说我走了,公司里来了货款别忘了缴欠税啊!
四
汪经理家里,那女投资商又来了。她正举杯同汪经理喝酒。
汪经理脸色就像一块生猪肝,对女投资商说,你的这杯干了!见她一饮而尽,他感叹说,你真是好酒量!转而又说,你可真不简单,有学问,有美貌,还有酒量。女投资商说,哪里,还得仰仗你的支持,女人再能干也离不开男人的支持啊!没有男人的支持就像断了根的花朵,很快会枯萎。汪经理说,我成阳光雨露啦?我十分乐意浇灌你这样的花朵。
两人大笑,各自获得了快感。
汪经理媳妇这时将一碟子菜从伙房里端来,咣的一声蹾在桌上,菜汤漾了半个桌面。
你……汪经理对媳妇吼了一声。媳妇怔了怔说,咋了?给你们点儿阳光就灿烂,给你们点儿洪水就泛滥呀?
汪经理独自举杯,吱的一声见底,脸立刻比猪肝还红。他安慰似地对女投资商说,没事,没事。
那女投资商斜视汪经理媳妇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扔过来,说这是投资的定金。
汪经理媳妇看了看那沓钱,又看汪经理,突然明白了。你们——汪经理媳妇叫了一声,接下去则是杂乱的砰砰声,那些饭那些菜从汪经理媳妇的手中子弹一样飞出去,准确地落到汪经理和女投资商身上。西红柿炒鸡蛋、炒青椒、炒肥肠,汪经理和女投资商的衣服上顿时色彩斑斓。
五
汪经理在公司门口的左公柳下碰上了征税回来的税官老田。汪经理叫了声老田,老田没有吱声,汪经理又叫了一声,对方还是没有吱声。汪经理就说货款来了就去缴欠税,我还想让你给我讲一讲税收政策哩。
税官老田就讲税收政策。
汪经理就听。
两人坐在左公柳下一块光溜溜的石板上。待税上的事说完了,两人就又扯到身边那棵左公柳上了。他俩知道,清代左宗堂为了军运之需和繁荣经济,开通和修筑了甘新驿运大道。在筑路的同時,他还命令筑路的军队,在沿途大道边的宜林地带和近城道旁都要栽种几行榆树、柳树、杨树和沙枣树,名曰“道柳”。他号令军民植树造林,美化环境。他微服出巡,发现乡民骑驴进城办事,多将毛驴拴在树上,而毛驴悠然自得地啃起树皮,无人过问。他下令将驴斩首,并且通告,从今以后,“若再有驴毁坏林木,驴和驴主与此驴同罪,格杀勿论”。后来左宗堂之友杨昌濬应约而来,帮办军需。看到驿道两旁柳树成行,所到之处绿树成阴,即景生情,吟诗一首:“大将筹边尚未还,湘湖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税官老田和汪经理两人谈得头对着头,感慨先祖那时就对边疆的繁荣昌盛有着先见之明,而我们现代人,更应该为国家多做贡献哩!
这时,月亮升在中天,蓝绿色的星星在深邃的夜空中抖动,好像在笑,月光辉煌交融倾洒……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