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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

2017-12-19江雨薇

飞天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江雨薇

从省里赶到县城医院,坐在太平间门口抹泪的小妹扑倒在我的脚前,嘎孤(大哥)——妈咦走(妈妈死)了!昨个你走后,妈咦就坐在门口念叨你的小名,望着大路发呆。今早额(我)服侍妈咦吃过早饭,刚到乡政府办公室,庄子上的人就打电话说妈咦倒在从城里回来的路上,没到医院就……

妈咦,妈咦!你怎么这么狠心,你就真要我后悔一辈子?跪在母亲的遗体前,昨天告别时母亲的话响在耳边。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跟着我住在省城。我不过是按当地的风俗随大流,在年关和清明节时邀上姐妹、提上香火到坟上去看望一回。开始两年姐妹们还哭上一场,渐渐的泪也少了,烧完纸钱、磕完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也就回城了,回乡只是一种仪式和包袱。再后来远在苏杭打工的姐妹们为生活奔波,春节也不再返乡过年,更是把清明回家上坟这事也省了。很多年也没人提过回庄子上看看老屋,这阵子母亲闹着我送她回乡下。

拗不过母亲,顶着泛滥的阳光回乡。车窗外一幕一幕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安静地在眼前掠过,就像小时候仓促又糊涂的日子,没有多少值得纪念的回忆。那些岁月给我印象深刻的是饥饿、贫穷,以及父母一回回的吵架。乡邻间人人都是“是非精”,不是人前被人说,就是人后在说人,吵架的打架的挑拨离间的从不间断。

再次驻足于我披肝沥胆才远离并封存的记忆中,却又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村庄,看田地和山坡,看楼房和沟壑,看空旷处散落着的一些坟茔,处处了无人烟。抛荒的田,偶尔有只狗在穿梭。汗不断流到眼睛里,有点刺眼。

过完春节,村里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他们一走热闹也跟着走了。通往庄子的大路被春风吹绿的杂草掩盖,萎缩成羊肠小道,让人感觉格外荒凉和寂寥。房子是农民的尊严,我们的村庄无人居住的新楼越盖越豪华,却掩饰不住光鲜外表下村庄的衰败与苍老。

父亲生前逼我出资盖的楼房,外墙的瓷砖大多已剥落残损,墙体开出几道长长的裂缝。廊檐下,父亲生前劈的柴还在。荒败的楼前,几乎干涸的池塘漂浮着浓密的绿藻,阶前的蒿草长得有半人高,流浪的野狗钻进去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

紧挨着厨房的猪圈倒塌了半拉,腐朽的栅栏淹没在不知名的草丛里。幾棵和小树差不多高的月季和栀子花在蒿草丛中独自颓靡地怒放着,引来不少飞舞的蝴蝶,这些律动的生灵不但不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灵动,反而显得楼宇愈发颓败。

我出生在这里,也嫌弃过这里,离开这里又常常感觉是长久的漂泊。我掏出钥匙对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折腾很久,即将失去耐心试图放弃时锁才打开。推开门,屋内楼板漏水,墙上生满绿色的青苔,父亲的微笑在斑驳的遗像中日渐模糊。

近两年有点老年痴呆症状的母亲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摸摸风干的劈柴,嗅嗅怒放的月季,拭拭农具上厚厚的灰尘,大颗大颗的泪滚落,终究是仓皇的岁月能触到她的心,更能唤醒她尘封的记忆。

庄子上的姥姥婶婶们也都老了,褐色的脸膛上爬满皱纹和老年斑。她们孤独了很久,也好像守望了很久,脸上浮出因为我们意外回乡所带来的激动和欣悦,稀稀拉拉地围拢过来,欲拉着我们上自家喝茶,似乎都忘了曾经和母亲对打对骂过。

常常忘记自己正准备做的事、但对过去却印象深刻的母亲咬牙切齿地微笑着,握住她们的手嘘寒问暖,客套着,言不由衷地夸赞着彼此的好,虽然句句绵里藏针,却也只是农妇们言语间爱讨巧的简单心机。

陪着母亲在稍远点的小妹家住了两夜,也许是呼吸了乡间泥土的气息,母亲的神智似乎恢复了许多,发牢骚说,住在省城被困在铁门铁窗里,还不许她一个人出门,像是坐牢。她不愿再回城,并一再让我陪她回家里住一晚。我说那楼空置了太久,不能住人。另外周一单位有重要的事不能耽误,我必须回省城。

母亲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恼怒地甩开拽着我不放的手,打断我对小妹的嘱咐,咬牙切齿地把我往门外推,你走,你走,你走,你会后悔的!

七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在身上,没有风,如母亲的话烧灼着我。

蓝天上发黑的云沉重得快要脱离天空坠落下来,滚滚的雷声踩着哀乐的鼓点伴我们踏上回乡的路。下了卡车,远远的,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站在自家门口眺望。近了,近了,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儿子捧着母亲的遗像走在前面,我把骨灰盒交给妻子,挨家挨户给放爆竹的人家磕头叩谢,五大(五伯父)紧跟其后给放爆竹的每家发一包香烟。

站起,跪下,跪下,站起,我用膝盖重重地磕出的疼痛淡化心中的痛。从没觉得从村口到家的路是如此的漫长,磕多少头又有何用?再也无法满足母亲想我陪她回家住一晚的愿望。如果磕头能洗刷掉我心中的懊悔,我宁愿这路再长点,再长点……不能,再也没有可能啦!泪站在眼睑的尖端,晃动两下流落下来。

一步一叩首,五里多路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望见庄子。远远地就能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在空中回荡,想是远在他乡打工的姐妹们都到家了。那数数落落哭讼的语言,无疑是在诵一首长篇叙事诗。那抑扬顿挫的哭唤声扯天闹地,无疑是一颗颗催泪弹,惹得围观的老娘们也跟着唏嘘不已,泪流满面。

几年没见,远离乡村的姐妹们都学会了大都市里人的穿着打扮。那貌似大都市人的派头使我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不知所措。只是那黝黑的皮肤和劣质的服饰,怎么也掩饰不了她们身上农民工的本质。她们不属于城市,她们只是迁徙的鸟儿,下个季节在哪栖息不得而知。

两个姐姐依稀还保留着点乡村淳朴的气息,大妹已被劣质的美容术涂改得面目全非。一头金灿灿的大波浪披散着盖在裸露的肩头,脸膛上绣出的眉毛泛着咸菜色,蝗虫样趴在额头,很是瘆人。文得过粗的眼线使那原本就大而黑的双眼硕大得有点不可理喻,突兀着像金鱼眼。睫毛膏和着泪水揉擦出道道黑色的花纹,愈发显得一张脸阴森恐怖。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真恨不得扑过去撕下那张劣质的假面!还没待我得空训斥她,跪迎母亲的大妹见到妻子手中的骨灰盒,一头蹿起来,拳头劈头盖脸地落在妻子身上。你这狠心的女人,你凭什么急打三抢地把我妈咦火化了?也不让我们见见妈咦最后一面!你赔我妈咦,你赔我妈咦!……大妹发怒的母狮般疯狂地捶打着妻子,拦都拦不住。被打懵的妻子趔趄着往后退,待她反应过来,本能地一把薅住妹妹的头发来回推搡。

庄户人家没有任何大主题,国家大事不会引起他们的关注,只有芝麻绿豆的纠纷才能让他们分泌出亢奋的激素。他们单调的生活,情绪变化来得也简单,他们不缺少眼泪,也不缺少爱瞧热闹和起哄的心。吵闹,瞬间抹干了他们刚刚还借着别人家的灵堂来哭自己悲伤的泪。大妹发飙,他们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个个披上正义的外衣,人人精神百倍,指指点点,吐沫横飞,七嘴八舌地拱火,撺掇姐姐们参与战斗,期待着爆发一场精彩的内战。

我惊呆了,母亲尸骨未寒,自家人先闹翻了,岂不是让庄上的人看笑话?

“啪嗒”一声脆响,五大摔碎端在手里喝水的寿碗,使出镇压学生吵闹的洪亮嗓音大吼道,栀子,你闹什么闹?再闹我一巴掌炸死你!人是我让火化的,不能怪你哥嫂,你有什么意见冲我来!想见你妈咦,你早干嘛呢?尽孝在平时!你们逢年过节也不回家看望老人。人死了,这最后一面见与不见又有多大意义?你妈咦既不能和你说话,也不能再看你一眼!

五大的话音未落,大妹“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额哩个苦命的妈咦哟……”

我不能不惊叹五大的预见性。

过了晌午,五大领着一群村里老头组成的司仪队,坐着大卡车敲锣打鼓从乡下来到县城,帮助我们把母亲的遗体从医院送到殡仪馆。

五大与这群黑黢黢的老庄稼汉们为伍,原本白皙的脸膛,在白发与白衬衫的衬托下格外苍白。五大说,村里的丧葬手续我都替你申报好了,你家我也安排了人布置灵堂。我领着妻儿给五大和帮忙的老人们一一磕头叩谢。

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焚烧炉的瞬间,五大突然喊:停!质问我和妻子,难道就这么火化了?不给你远在苏杭打工的姐妹们见见你母亲最后一面?

妻子有点恼,火化不火化我们不都是听你五大的安排吗?

五大口气缓和了些说,我们这里有规矩,人死在外,是不能拉回家的。我提议今天火化是考虑到天气太热,尸体如果在殡仪馆的冰棺里储存三天,我又怕你们舍不得花那冤枉钱。

妻说,我还以为县城没有冰棺呢,既然有,当然是等姐妹们回来后再火化了!

五大思虑一会儿后坚决地说,还是今天火化吧!火化后带着骨灰回去办丧事是一样的。我带领大家敲锣打鼓出村的,也就等于是出殡了,过两天再出一次殡,这是大不吉!庄子上的老人忌讳!

妻怕姐妹们怪罪,五大斩钉截铁地说,她们回来,若怪罪,我担着!既然你们请了我主持丧事,我说了算!

我正暗自佩服五大,赞许小妹婿误打误撞请五大出面主持丧事是对的,一个更洪亮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发难,令我始料未及。

老五,你这是唱的哪出呀?你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你难道不知道死者为大?你有什么资格在亡灵面前摔摔掼掼的?这点规矩都不懂,你有什么资格主持大局?站在门外黑头日脑的大伯冷着脸、背着手,迈着沉稳的方步走进来。

跪迎大伯进堂,大伯也不按常理扶起叩头的亲属,开口就数落,小志子,你长大了,有本事了,眼里也没有我这大伯了,你也别拜我!小志子,我跟你说,我今天出面领着乡俚帮你铲除楼前的荒草,布置灵堂。我几十岁的大人,可不是活倒回去啦,要听老五的指挥?我是看你父亲的面子,送兄弟媳妇最后一程!

坏了,情况不妙。一听大伯喊小志子,我心就凉了半截,知道大伯找茬来了。我们这里喜欢一个人,在喊他小名字前就加一个大字,比如大勇子、大志子。一个大字既亲昵又有褒奖的意思。如果忽然有人改口喊你小勇子、小志子,无疑是在转弯骂你,贬低你。

大伯,我再有本事也是您的侄子呀!就算是我父亲在世,我们也得听您教诲。我这做晚辈的有什么不对的,该打该骂,您尽管可以动手,我不敢说一个不字。我赔着笑脸给大伯敬上茶。

小志子,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不是几年前,我主持你父亲的丧事你不满意,所以这次改请你五大了?

五大气急败坏,抢着拦过话头,大哥,你什么事都想争个高低,你这么闹就不对了!我并没有指挥你,夺你在族里主事的权利!是他跑到我家来,给我磕头求我主持大局的。

是的,是我给五大磕头,拜托他安排母亲的丧事。我回庄子上报丧时,嘎孤(大哥)还没回到县城,这事嘎孤不知情,不能怪嘎孤!因为我不熟悉庄子上的情况,就只认识教过我语文的老师——五大。在乡政府工作的小妹婿站出来赔不是。

大志子,你五大虽沒主持过族里的大事,但是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还是识大体、顾大局的!我不会为揽族里的这点权,让有的人心里不痛快,也让你为难的。你大伯想当家,接下来的事,你还是请他主管吧!

大伯翻着白鼓眼,二指条戳着五大,老五,我警告你,你说话别太过分!我是那种不分场合争权夺利的小人吗?小志子,你家这桩事,既已磕头请了你五大,我是不会再插手的!过分激动的大伯言毕,清了清喉咙,恶狠狠地唾出一口浓达达的黄痰,抬起脚跺在上面,使劲地搓踏几下,仿佛要把五大和黄痰一起踩灭干净,然后扬长而去。

太阳落山,天还没黑透。村里唯一还不算老的男人——村电工把从各家借来的大桌和长板凳一趟趟挑到楼前的稻场上,他挑完桌椅又挑水往厨房送。他光着膀子只穿一件背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停地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着脸上豆大的汗珠,走得急了,桶里的水溢出溅到闲溜达的大伯母脚上。

没人敢指使大伯母帮忙,不甘寂寞的大伯母高声大嗓地冲着电工嚷嚷道,大勇子,今天就数你累得寒味(可怜),吃大亏啦,又是挑桌椅板凳又是挑水的。还不快去找你当家的五婶要两条纸烟抽抽?不能把人当牛使,还不给草吃啊!大伯母怂恿村电工的洋腔怪调,主要是说给不远处的五婶听的。

五婶和四姥抬着一大盆涮洗干净的碗筷分放到餐桌上,瞟大伯母一眼,也不接她的话茬,啐一口吐沫星子,冲着端着一碗茶溜达回家的背影自言自语地骂道,他妈妈的大屄!见过眼皮子浅的,却没见过眼皮子这样浅的,真是无巧不占,我看她家好几年都不用买吃饭碗了!和五大一样略显白皙的五婶,薄薄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个髻,清爽利索,略显斯文,一张薄薄的嘴皮子说起话来嘎嘣脆,像快刀切萝卜,常年在乡间村妇的摩擦中,也磨练得不带脏字不开口。

哟,他五婶,你这是骂谁眼皮子浅呢?大伯母摇着扇子拍在五婶的肩头。大伯母原以为五婶是故意指桑骂槐说大伯眼皮子浅,顺着五婶的眼神看清远去的背影是自家的小儿媳妇,熟练地使出她翻手云覆手雨的本领,张口骂道,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我家小媳妇拿个寿碗回家怎么了?偷寿,偷寿,这人的寿都是从阎王爷那儿偷来的,越偷越旺祥!这是老古人流传下来的风俗,哪就轮到你说三道四啦?

是哟!偷寿,偷寿,越偷越旺祥!大家都知道那个“偷”也只是个意思罢了,所有前来吊孝的人哪个不是只把递到手里的那个装茶水的寿碗带回家就罢了?若大家都一会儿自己摸个碗,一会儿又摸个碗,假模假式地倒碗水喝着把碗送回家,把自家是偷旺祥了,主丧的谁家能罩得住哟!

大伯母气势汹汹地质问,你哪只眼看到我家小媳妇一会儿摸个碗揣回家、一会儿又摸个碗揣回家了?大伯母长得丑,南瓜脸,酒糟鼻,年轻时就没好看过,但她从小是生产队长的女儿,婚后是长房长媳名正言顺的族长夫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气是由内而外的,她是有理人胆大、无理也能辩出三分理的人,从不自卑,更不怯场。

和五婶私交甚好的四姥,眼见高大威猛的大伯母推搡着五婶质问,怕娇小的五婶吃亏,放下手里的碗筷,一把扯住大伯母的手,连拉带拽地说,走走走,我们瞧瞧道士的道场可准备好了?这天都黑透了,催促着把法事做了,好早点开席。

堂屋围满了等着吃斋巴子(丧事的流水席)的无所事事瞧热闹的老娘们和孩子,道士身披道袍手持铜铃粉墨登场。

道士精瘦的似曾相识的黑脸膛让我逝去的记忆猛然醒悟:我六七岁时,那年夏天的午后,庄子上劳累的大人们都已午休,只有蝉鸣刺耳,我偷偷溜出家门去和小伙伴们学游泳。

大志子,你可想吃糖?坐在柜台里的小店老板远远看见我,拿着糖迎到门口。

我没钱!我停住手里滚动的铁环,望着小店老板,指着他暴露在外的鸡巴说,你裤子没扣上!

给你,不要钱,我送你吃的。小店老板剥开糖纸把有点化的把糖塞进我嘴里,抱起我坐到他腿上,笑眯眯地说,小侠(孩)们都说你是没有小鸡鸡的丫头,你让我看看你可是男侠子?他褪下我的裤子,大鸡巴顶住我光溜溜的屁股,一只手捂住我的小肚子上下移动,一只手轻轻地捏揉我的生殖器,一种身体内部器官冰山融化、鲜花怒放般新鲜刺激的感觉,遍身流淌,袭上心头,我的小鸡鸡硬硬的酸酸的,憋得我直想尿尿。

他不是以前那个开小店的鳏汉条吗?小妹低声回应,如今庄子上人越来越少,生意不好做。几年前他改做道士,专门为人看风水、操持丧事。我紧锁住眉头,心底暗自嘀咕,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干着猥亵儿童的勾当?

道士先铺展笔墨在红纸上写灵位,写好后又用白纸画引魂幡子,然后把引魂幡子用糨糊糊在两根竹竿上,插在装满米的升子里,点上三炷香后,道士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掐算亡灵回煞(传说亡灵喝下孟婆汤前,最后一次回家看看)和头七至五七的日子,写完七单子,拿起草纸蘸着红墨水画符。

道士边干着手里的活,边向围观的老娘们和孩子布道,你们别以为这是迷信。人死了是真有亡魂的,没有我念经超度,用这引魂幡子引着,亡灵就忘不了今生,过不了奈何桥,也就无法转世投胎。

一个浓鼻拉糊的大眼男孩使劲吸了吸鼻子,把耷拉在嘴唇上的鼻涕吸回鼻腔里,好奇地问,无法投胎转世,那他们会怎样?

那亡灵投不了胎事小,若是亡灵在外游尸撞魂的,他的家人可就要遭殃喽!上个月大王庄的大胜子在外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没抢救过来。建筑单位赔了他家人十几万元,怕他家人后悔生事,就仓促地把尸体火化了。他家奶说就给那么点赔偿金不能乱花,也没请道士去超度亡魂,结果就撞了三煞。大胜子去世还没满一个月,他家奶也跟着走了。他家奶走后,他家就开始闹鬼,没多久,大胜媳妇也疯了。

是的,是的,尤其是阳寿未到恶死的亡魂,不超度,他会到处作恶,伺机报复的!苦瓜脸的四姥耷拉着眼皮应声附和着。四姥一辈子生了四个不会说话也不能直立行走、只会在地上爬的儿子,长到十来岁又都相继夭折,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妯娌之间说起话来自觉底气不足,索性吃斋念佛,也只有庙里的和尚或道士们有耐心听她唠叨。

还有更奇的呢,李庄的旺子清明前梦见老母亲哭诉她住的屋子漏水。我劝他置办座家子(纸糊的楼房)烧给他母亲。他舍不得花钱,只在清明时烧些纸钱,说是让他母亲想要什么自己买。你们也知道现如今那城里的商品房有多贵呀!他送的那點纸钱还不够买套房里的一个茅坑呢。你们说是不是?道士的问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后来怎样了?四姥追问。

过了清明大旺子忽然就觉得浑身不得劲,跑了许多医院、花了许多钱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人一天一天的瘦,眼看人就不行了,才想到请我给他母亲置办了二层楼的家子。家子烧给他母亲的当晚,他忽然就又能吃又能喝,好了!道士见有人接他的话茬,更玄乎其神地吹嘘起来。

嗨,我说你这狗鸡巴日的假老道,你真能黑屌扯!家奶们,你们可把自己的腰包捂紧了,别让他把你们的钱都忽悠到他屁眼沟里夹着啦,你这张嘴就是塞不满的黑屁眼!大伯母扯着道士的长须,毫无顾忌而快乐地笑骂着。

就你嘴毒!哪天让你撞上游魂,吃了亏,你就知道厉害了!

嘿,我若撞上鬼、中了邪,我就抓住你不放,拿你当垫背的!大伯母说着话厚厚的巴掌重重地拍在道士的背上。

哎哟,你他妈真舍得用劲呀?打伤我,你死了可没人给你念经超度!黑干草瘦的老道吃了大伯母一巴掌也不真生气,又继续布道,念经超度亡魂。亡者得一分利益,现世的亲人得六分利益,是利益共存亡的。活着的人逢阴历的节气,请我去你们家里念念经,做场法事,不仅能消除累世罪障,还能治病、求愿、消灾。只要你信,哪怕请我给你们画一道符,念一句经,就能灭无量罪!

春秋山下的春秋寺里有个了空和尚,不知道你们可听说过?那才叫灵呢,求什么得什么!远道来吊丧的大舅们(大舅妈)向四姥推荐他们那儿的高僧。

照我说,请神许愿终都是拿着银子打水漂。你们不如跟着我到教堂里听牧师们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但听牧师开解开解,心也就宽敞了!原本略识些字的五婶,嫁给教书先生五大后更是喜欢标新立异,与众村妇格格不入,她像所有基督教徒一样逮到机会就宣教拉人入会。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片质疑和叱责声给压倒。

谁说信教不花钱呀?我有个房门叔叔就是靠在附近的庄子上连续盖几座教堂发财的!他们一家三口都是主教,凡是进入教堂的人都必须捐钱才有座位,才能做忏悔和祷告。

更有人逮到了说话的机会,大声嚷嚷,我们李庄信教的人闹得最轰动,你们大家可能都知道过年前特警都出动了!教会的人到庄子上挨家挨户地发传单,说是只要接受了教会的洗礼,就一辈子无病无灾。我们那里好多人都去了。哎哟,妈呀,什么洗礼呀?就是不管男女老少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也不知道个羞丑!闹得太不像话了,政府出警抓进去二十多人,教会的人就围攻公安局,打、砸、烧,强迫政府放人,最后政府调动了防爆警察才平息了暴乱。我们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穿防弹衣荷枪实弹的警察,我们看热闹的都不敢靠近哦。他五婶,你怎么还敢信呀?

政府镇压的是打着基督教旗号从事邪教活动的不法分子,我们真正的基督教徒是受法律保护的!五婶扯着喉咙脸红脖子粗地大声辩解。

还以为五婶有什么高见呢,原来是让大伙信那基督教呀?不能听,更是千万不能信,信到了都不干好事!那些信基督教的人,天天关在一个屋子里,不管是男是女,每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用红纱巾蒙着脸,就那么绕圈子又跳又唱。大伯母张牙舞爪连说带比画,极尽鄙夷地痛诉基督教的龌龊,然后现身说法。我娘家有个侄女婿就是信基督教信坏掉的!原来他做漆匠,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挺好。自从信了基督教,活也不干了,儿子也不管了。我侄女陪读,他也不给生活费。天天就和那些男男女女在一起瞎混,还到处拉拢人也信教。我侄女被劝去瞧瞧,哎哟,妈呀,都丑死掉咯!

我站在人群中听着,惊得目瞪口呆,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是真的哟,信基督教的确实都不干好事!

我们大王庄子上有一对夫妻被拉拢入教,那个女的保守,不愿脱得光光的跳舞唱歌,更不愿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干那事。因为不听教主的话,被活活打死在教会里。她家人看她全身满是淤青,找教会理论,教会却硬说她是自杀的,还把她的男人扣在教堂,不许他回家办丧事。最后还是这个男人的兄弟们带一大帮人要砸了教堂,教主才放了这个男人。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讲述,我不禁在心底扼腕长叹。中国人几千年来习惯烧香拜佛,貌似很虔诚地跪拜,不是一种信仰,只是为了请求佛祖满足他们的某一愿望。基督教在国外是一种信仰,传入中国也被金钱和欲望所败坏,变得如此不伦不类,沦为满足个人私欲的邪教。

众说纷纭,道士被冷落。他手执铜铃一摇,条案两边的锣鼓、喇叭、唢呐便次第响了起来,众人仿佛瞬间被神点化,噤声肃静。围在堂上的孝子贤孙、乡邻妇孺无论信不信道教,随着道士的口令,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道士把宽大的袍袖舞得呼呼生风,敲着桌子打节拍唱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直唱到大汗淋漓,道袍湿透,方口喷火舌点燃咒符,步罡踏斗,带领众人游殿渡桥,绕棺三周,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一场法事方才结束。

守孝的夜,灯通宵开着,我打个盹醒来,堂屋供桌上的座钟指在两点。我看着墙壁上的青苔发一会呆,再次醒来,座钟还是停在两点。灯发着幽暗的光,青苔的绿意更浓了。

窗外的雨声显得屋内格外静谧,静得怕人。一阵风吹进屋子,窗帘晃了晃,我仿佛觉得这是父亲在身旁轻轻地走过,又仿佛听到了母亲走动的微音。静,从前屋子也很静,那时父母干什么都蹑手蹑脚,生怕打扰了我的学习。但是今天,静对我是一种浓重的孤寂。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的筋骨,喝一杯冷水,点燃一根烟。看着钟发呆,两点,两点……恍然醒悟座钟早在很多年前就停在了两点。曾经多少个夜晚,母亲生怕我错过考试时间,睡不安稳,从深夜两点就不断起床看时间,直到准点喊我起床。

我望着门外的倾盆大雨发呆,趴在桌边睡着的妻子被我吵醒,叹口气,唉……人去楼空,人这一辈子争来斗去真没什么意思。你说当初你父母好面子攀比,逼着我们借钱给他们盖楼,既劳民伤财,也没享到福,这是何苦呢?

妻和我是大学同学,了解学生时代的我生活贫困,也理解父母苦挣苦熬供我一個人把书读到头、跳出农门的艰辛。妻子和我结婚那年,小妹小学毕业,父亲说女孩子读书也没啥前途,要让她辍学。妻子主动提出除赡养父母外,承担小妹的学费和生活费。

妻子每每想起父母宁愿我们取消供养小妹继续读书的钱,也要逼着我们要钱盖楼,都会质疑父母为我付出的不是无私的爱,如鱼刺哽喉,不能释怀。其实妻子和父母之间因为盖楼产生的矛盾,都是我这个做儿子的调解不了他们的思想差异、只好选择两头瞒造成的。

妻永远不会明白庄子上的人恨人有、笑人无的陋习。庄户人家聚集在一起,看似有说有笑很平常的拉家常,言词之间却都恨着劲挤兑对方,总想自己的话语占上风。

比方说,冬日里妇女们靠在屋山头晒太阳,一个人显摆,你们家的年糕还没打吧?都快过年了,还舍不得打年糕吃干嘛呀?我家打的可好吃了!说着话一拍身边的妇女为自己作证,得到肯定的回答,接着说,我也拿些给你们回家尝尝。人们常用喜上眉梢来形容高兴的人,那份日子过得比别人家滋润的自豪感,既能从说“可好吃”时把“可”与“好”字吐音忒重又带上拖腔感觉到,又可从说着话扭着屁股一颠一颠地往回走的身段上瞧出来。

那个已尝过她家年糕的妇女,却冲着那背影白鼓一眼不屑地说,屁颠屁颠地有什么可显摆的呀?她家年糕舍不得搁糯米,硬得都能硌掉大牙!

旁人挤兑她,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吃人家的嘴软呗,她要吹牛逼,我又怎能不托着呢?瞧她那怂样,搞得大伙都没吃过年糕似的!

夏天的晌午头,孩子们端着饭碗溜门子。

你家的菜没我家的有油,没我家的好吃!一个孩子挑衅,另一个孩子不服,你家的没有我家的油水厚!不信我们各甩一筷头菜到溪水里,让大伙看看谁家的油水厚?

诸如此类的攀比,小到吃喝穿衣,大到家电、楼房和孩子的前途,庄户人家信奉“家里吃烂阳沟,外头吃朝阳走”。明明日子很穷,偶尔弄点好吃的,自家人舍不得吃,也要拿给邻居分享,显摆自己日子过得好。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咽,也要露一张光鲜的脸面给别人看,并乐此不彼。他们好面子、爱攀比是耳濡目染根深蒂固的,不是用理智能说服的。

人總有显摆自己贬低别人的心理,这是人类可悲的劣根性。庄子上人瞧我父母吹嘘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好单位,又很孝顺,就拿话刺挠他们,你儿子再强又怎么样?你瞧村子里好多人家都盖楼了,你儿子在省里那样好的单位,省上的财政拨款都从他手里过又怎样?还不是舍不得给你们老两口子盖楼享清福?家里人丁兴旺的大伯母更是恶毒地说,你们家就一个儿子,过几年你们老了,你家这块宅基地都是我儿子的!父母吃了气,当真就动了让我出资给他们盖楼的念头,想用一座楼压稳自家的宅基,劝他们缓两年都劝不住。

母亲坐在锅(灶膛)门口用冻得红肿、多处结了黑痂的手将一缕花白的头发捋到耳后夹着。我瞧见母亲的耳朵上也生了冻疮,有的冻疮已经溃烂,流着黄色的水。母亲边往灶下添柴烧洗脚水,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乡邻间刺挠人的话,说到伤心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母亲把鼻涕擤出来,抹在鞋后跟上,扯着系在腰间的围裙擦泪。

我最见不得母亲哭,母亲一哭我的心顿时就软化了。

在那个普遍贫穷饥饿、食无饱饭、衣无温暖、男尊女卑的农村,我虽是农民的儿子,却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母亲生了两个女儿后,才生了我这个带把的。母亲固执地认为,儿子少了受人欺。在我出生后,母亲又生了两个女儿,也没盼到另一个儿子。我就成了坐在爷爷肩头的龙蛋,就连比我小十岁的小妹也得让着我,自然养成了我调皮捣蛋、骄横霸道、不讲理的坏脾气。

我不仅逃课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捉鱼摸虾钓黄鳝,拿到山上用火烤着吃,还不顾母亲担心我这棵独苗被淹死的危险,偷偷下河洗澡;我不仅觉得大妹夏天跑二里地,把别人奖励她的冰棒举回家给我吃是应该的,看着妹妹舔着手上的冰水,还怪她跑得太慢了;在那春荒粮食不够吃的年月,我不仅体会不到母亲和姐妹为了让我和父亲吃饱饭,天天喝山芋稀饭的苦,还把家里的稻种偷拿给学校门口的小摊贩换糖吃,把母亲积攒换钱的鸡蛋偷给邻村的女孩,哄她和我相好……

每当我犯错,父亲抄起鞋底就打,鞋底还没落到我身上,我就扯着嗓子嚎救命。母亲听到喊声,必然迅速地一把将我搂进怀里,龇牙咧嘴地朝父亲发狠话。母亲唯一的动怒打我是第一年高考落榜,我不愿复读。素来对我千依百顺的母亲一反常态,操起鸡毛掸就把我暴打一顿,打得我鬼哭狼嗥也不罢手,直到向来喜欢用武力和怒骂制服我们的父亲也看不下去了,才夺掉母亲挥舞的武器。

不识字的母亲固执地认为,农民的孩子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出人头地。她抹着泪说,从小算命的就说你长大肯定能过上猪肉能当蔬菜吃的好日子。你不好好读书,手无束鸡之力,连锄头都拿不动,留在农村,将来连媳妇都难找上!难道和熊瞎子一样到镇上去摆摊算卦啊?难道跟大黑痣一样偷鸡摸狗当二流子啊?你再复读一年吧,肯定能考好的!

我哭着推卸责任,冤枉母亲,都怪你!都怪你不识字不认识钟,害得我考试迟到才没考上的,我不复读!你不认识钟,明年高考若再迟到,那我岂不白辛苦了?贪玩的我知道自己的基础差、底子薄,却把不愿复读的理由强加在母亲的头上。

只要你愿意复读,我一定学会认识钟!

我对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嗤之以鼻。倔强的母亲不再和我理论,把我赶下田干农活。

火一样毒辣的太阳下,我第一次下到水田里参加双抢,才体会到作文里以“稻子笑弯了腰,农民伯伯也笑弯了腰”来诠释农民对丰收的喜悦是多么的浅薄和幼稚。

毒日头下,握着镰刀,姐妹们割了一亩地,我连半亩地还没割完,腰已疼得直不起来了。手指磨出血泡,结了痂,又磨出血泡。夜晚,躺在床上,我会不自觉地摩挲,哪里有稻子笑弯腰的欢喜?只有沮丧和期盼,期盼稻子快点割完,可以适当松一口气。

哪知稻子收割完,熬夜打稻更辛苦。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大伯和叔叔家男孩多劳动力强,人家的稻都打好了,父亲不甘落后,揪着我们几个孩子连夜打稻,我站在碾子上踩机器,踩着踩着困得不行就睡着了,父亲一棒子敲在我肩头。

平日里见蚊子在我身上叮个包也心疼半天的母亲,眼见蚂蝗钻进我腿肚里吸血也狠下心来不闻不问。亲自体验了割稻、挑稻把子、碾米、到热辣辣的窑洞里搬砖……这些父母姐妹们天天经历的辛苦,我才深刻体会到母亲咬牙切齿地说,你走,考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上大学,到城里工作,进城享福,别在庄稼地里受罪!是那种急切要我跳出农门的心情。

母亲和所有农民一样,深怀着对脚下穷乡僻壤的恨,以及对原始劳作的厌恶,而又不得不继续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儿子能跳出农门,过上幸福的生活,也为自己争了面子。

亲自体验天如火烤、汗如雨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休无止的劳动换来无休无止的饥饿后,母亲拿出我的书本,打一桶水放到堂屋的大桌下,而后看看供桌上的钟说,大志子,现在是七点十二分,我没看错吧?我用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认识钟点,我相信你经过努力,明年肯定会考出好成绩!来,把腿放进水桶里泡着,这样既凉快又能防止蚊虫叮咬。

我吃惊地看看母亲又看看钟,看看钟又看看母亲,就像看到一条通往远方的路。就在那一瞬间,我强烈地想要继续读书,想要逃离土地,脱离农民的生活,于是顺从地听了母亲的话。母亲用她的方式无言地说服我重拾课本,加入到复读的行列。

默默地靠着厨房门框抽烟、听母亲劝我出资给他们盖楼的父亲,一连扔了好几个吸得很残的烟头,眼巴巴地望着我,喊一声,大志子……犹豫半晌又把想说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父亲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灰蒙蒙的,老脸上挂着一副巴结的表情,谄媚地挤出一丝微笑,就像一个卑微的老农民巴结当官的给自己批贷款买化肥一样。

看着父亲浑浊的目光和渴求的脸、那副黏黏糊糊受了窝囊气的委屈样,一瞬间我感觉到父亲的可怜,眼眶不禁潮湿了,鼻子酸酸的。重拾课本的我,整个夏天都听从母亲的安排把双腿泡在水桶里认真复习。到了深秋,我的双腿就得了风湿,关节和关节周围软组织、肌肉、骨骼均出现疼痛,行走困难。并不高大的父亲瘸着腿吃力地背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我,蹒跚地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

灶膛的火映红母亲的脸,母亲借膝盖的力使劲掰断一根粗硬的柴禾,因为用力过猛,结痂的手背流出黄脓。大志子,你大一辈子好强,好不容易把你盼出头了,你怎就不能满足你大这个老镢头想住楼房的愿望呢?你难道忘了你大为了给你攒上学的钱,大雪天到岳西深山老林里挑树受的罪?

想到父亲为了钱贩树所遭的罪,我的鼻子更酸了,克制住自己的泪不让它流下来,接过母亲手里的柴禾填进锅洞。我在心底呐喊,我怎么能忘掉父亲的付出呢?即便我想忘记,父亲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声音,也会时刻惊醒我沉睡的记忆。

那时还没包产到户,像我家这样人口众多、劳动力又少的人家别说给孩子念书了,每到春荒想让肚子填饱都困难。父亲利用村里不用出工的时候,扁担头挑上一包干锅巴、咸菜和被褥,怀揣着借来的一二十元钱,就悄悄离开村子,偷偷踏上贩树赚钱的路。

从家乡沛河岸边到岳西,没白天没黑夜地赶路,要走三四天才能到达。去时好走些,白天,饿了可以向路过的村庄讨碗热水泡锅巴充饥。夜晚,走累了躲在别人家的草垛里过一夜。买到树往回挑时,不仅肩上多了两百多斤的重担,因为怕遭人举报,只能摸黑走夜路。白天得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

风雪交加的夜晚,摸黑爬上山,以一二十元的价格收购当地山里人偷伐的大树。如果能趁着黑夜顺利挑下山,再挑到五六十里外的三河镇卖给别人做木料,可以卖到五十至七十元。树的粗细决定价格高低,粗的收购价贵,差价也大。那时,鸡蛋一毛钱一个,猪肉七八毛钱一斤,除去本钱,赚四五十元在农村是相当可观的收入,不仅够我交学费,还够贴补半年的家用。

那一年父亲挑着树刚到山脚下,不知为何惊动了其他村民。寂静的大山深夜,立即锣鼓齐鸣,火光冲天。在寒风的猎猎卷动声中,火把的光明一步步照亮了朦胧的河滩和父亲。参与围堵者激昂的情绪像熊熊燃烧着的火把。

如果被逮住,刚买到手的大树被没收、人被暴打都是小事,最怕的是被遣返回乡,轻则示众劳教,重则会被判刑坐牢。所以不是穷疯了的农民,轻易不敢冒险上山偷树贩卖。父亲挑着树跌跌撞撞地逃跑,“抓偷树贼”、“打倒走资派”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火把的亮光照亮了父亲脚下的路,挑在扁担头的被褥被别人拽住,父亲不得不弃树跳河而逃,慌乱中连鞋袜也来不及脱掉。

枯水的冬季,河床的水也就小腿肚子深。父亲深一脚浅一腳边跑边回头张望,幸好参与围堵的人怕冷,没有跳进冰冷的河水继续追赶。

有站在岸边的村民操起石块狠劲砸向父亲,父亲感觉到脊背有一道凉飕飕的冷风袭来,脚被石头绊了一下,打个趔趄,瞬间滑倒。身后传来怪叫和怪笑。打,狠劲地打,打死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贼!受到启发的村民纷纷效仿,捡起石块掷向父亲。

跌倒的父亲手触摸到河底的鹅卵石,惊慌失措中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向对岸。爬行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后脑勺、背部、胯骨、腿不断被石头砸中。父亲被砸歪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被砸歪倒了……

爬上岸,直起腰,刺骨的冷侵蚀着惊魂未定的灵魂。

北风呼呼地刮着,火把奄奄欲熄。寒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般,参与围堵的村民抬着战利品,凯旋而回。喧嚣回归清冷,天上的星星似乎也怕冷,全都没入黑漆漆的天幕里。

黑咕隆咚的夜,寒气布满了每个角落,恢复安静的世界,只有风在喘息。因为滑倒弄湿了头发和衣服,发梢竟然结了冰,父亲冷得直打哆嗦。

父亲不仅空手而回,还损失了借来的钱和家里少得可怜的被褥。才过了大年初一,母亲就坐在锅门口抹泪,哭诉着过了年日子没法过了。大志子也就是我将高考,不仅花费大,如果考上了学费也没着落。

歇倒(别哭了)!你嚎什么嚎?若不是遇到那户好心的人家半夜开门让我进院子,给我柴禾让我把衣服烘干,我早冻死在外了,那你就有得嚎啦!性格倔强脾气火爆的父亲冲母亲怒吼,狠劲地猛抽几口烟,踩灭烟蒂,深深地叹口气,发话,去!你再去借点钱,我再进一趟山!

大年初三的清晨,田野和村庄银装素裹,一片洁白,世界仿佛是银色铸成的,长长的冰柱像水晶的短剑挂在屋檐前,人的呼吸也化作了一股股白烟。父亲又在扁担头上挑些干锅巴,踏上去岳西深山的路,积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夜很深了,雪花毫无色彩的花瓣被无情的风扯来扯去,丝丝缕缕在空中打着旋,照亮结了冰的河面。父亲年前在此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丢了树,损失了本钱和被褥,知道此处河水不深。坐在河边,脱掉鞋袜,卷起裤脚,挑着树准备趟水,脸上露出些许喜悦,只要顺利地过了山脚下这条河,以后白天躲起来,只走夜路,几乎没有被围堵的危险。

忽然身后隐隐约约传来“抓偷树贼”的呐喊声。

父亲吓得心惊肉跳,一身冷汗,挑起树就跑,赤脚踩在冰渣上,一阵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穿透全身凝固着血液,又一脚踩下去,脚底板爆发一股火苗烧灼般的疼痛,非常尖锐,非常沉重,仿佛连心肝都被扯痛了。

父亲身子一歪,差点跌倒。父亲不仅没有停下脚步拔除扎进脚底的东西,反而加快了步伐。父亲踮着脚尖每跑一步,脚底就放射出尖锐的疼痛刺透骨髓。父亲没有流泪,他只替自己着急,怎么跑得这样慢呀?父亲越疑惑越觉得背后的呐喊声凉气逼人,仿佛连脊梁骨里的骨髓都在哆嗦,他认真地给自己鼓劲:“不要回头看,快跑,快跑,快跑,这趟一定要赚钱!必须在围堵的人们赶到前,到河对岸的树林里躲起来!”

一抬眼,前面一片黑黑的树林,父亲定下脚,放下肩头的重担,弓着腰喘气。确认刚才隐约的呐喊声只是看山人的虚张声势、并没有人追来时,父亲望见白雪皑皑的地上一串红红的脚印,像一朵朵莲花无声无息地盛开着。

父亲吃了一惊,坐下,抬起右脚,脚底板扎进两寸多长的水瓶胆碎渣,裂开一道缝,渗出尖锐的痛。拔掉碎渣,破烂的皮肤翻卷着,有清楚的纹理,宛如划开的猪肉,血淅淅沥沥地往外流,血色由暗红变为鲜红。

天亮了,初升的太阳红彤彤的光线透过褐色的枯枝,斜刺着照射在父亲的脸上。迷迷糊糊躺在草垛上的父亲无力睁眼,只想昏睡。

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往年每次贩树来回至多十天,你这一走都半个多月了也没有消息,你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恍惚中父亲似乎看见母亲坐在锅门口抹泪。

一群饥饿的小鬼咬着父亲的脚,他们慢慢地一点点地啃噬着,他们轮流折腾着父亲,好像要把父亲的血和骨髓吸干一样。父亲感觉自己被拖到了阎王殿的门口,催命小鬼的鼻息和气味能把人的五脏六腑凝成一坨冰,他们哗啦啦地抖着索命铁链,锁住自己的脚脖子。父亲想抡起扁担打跑他们,却无力抬起胳膊;父亲想抬脚踹走他们,也无力抬动腿。

老头子——老头子——你这个老镢头!大志子还没考上大学呢,你可不能抛下俺们娘几个呀……父亲沉浸在梦幻一样的意识里,母亲愈发焦灼、凄凉、尖利的哭喊侵蚀着父亲的感觉器官。父亲恼怒地想喝停母亲的哭泣,蠕动着嘴唇,嗓子却发不出一丝声息。

母亲和小鬼走马灯似的交替出现在父亲的眼前。母亲的呼唤声越来越飘渺,在父亲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溅起几束眷恋人生的火花,与人世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即将挣断。父亲努力想揪住那一丢掉就要陷入昏迷的意识,挣扎着,嘴里呜咽着,答应一声母亲的呼唤,把自己从昏迷中惊醒,双手胡乱抓挠着,想翻个身,但浑身僵硬,脑袋异常沉重,脚上疼痛的刺激、背后寒冷的刺激,逼着父亲弹坐起来。

父亲仰望着深蓝色厚重的天幕,竟发现天在旋转,感觉除了心口窝还有一点点热气外,全身上下都凉透了,脚伤的肿已经蔓延到腿上。父亲揉揉肿胀疼痛的腿和脚,艰难地站起来,脚上的剧痛电流般冲上脑际,唤醒父亲肉体的记忆:脚伤感染发烧,自己忍着疼痛,拖着死沉沉的身子,挑着树赶夜路,越走越慢,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

金色的阳光筛在父亲的身上,渐渐晒暖了皮肤,来自骨髓的寒冷却依旧侵袭着全身,父亲的体温又迅速飙升,筛糠样打着冷颤,一种濒临死亡的巨大痛苦折磨着父亲。

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高烧多天的父亲打着哆嗦,感觉自己嘴巴和鼻子似乎都在往外喷火,焦灼干燥的气息把嘴和鼻翼都烧得开裂了。口干舌燥的父亲抓起一把雪紧急地塞进嘴里,焦裂的嘴唇接触到冰雪,一阵刺痛,但他还是连捧几把白雪塞进喉咙,才直起腰舒口气。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坚持,要赚到钱!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父亲,搔搔自己干枯的乱发给自己鼓劲。

日上三竿,笼罩着旷野的白雪被染上红晕,缭绕着白色的雾气。父亲茫然四顾,左边有林子,右边有山峦,前面是村舍和沛河,多么熟悉的景致!父亲心中一热,穿过前面林子掩映的几户人家,就快到我上学的中学了,心中顿生一种亲切感。走不动了,脚伤火烧火燎的痛,父亲把肩上挑的树寄存在林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家,用目光搜寻着学校的踪影,便跌跌撞撞地奔走着。

冷得直打牙巴鼓的父亲眼前金花飞舞,沉重的身体像墙壁一样一头栽倒在我们的校门口。热心的乡俚把父亲抬到乡卫生所,挂了三天的水,高烧才退。一恢复意识,脚上溃烂的伤口还没消肿,父亲就对劝他再多吊两天水的母亲咆哮:“啰里八嗦的啰嗦什么!走,回家,这点皮外伤有什么大不了的,淌不掉肠子(死不掉)!”战战兢兢的母亲,比父亲还舍不得把用命换来给我读书的钱都花在治疗外伤上,和父亲一样相信外伤会自动痊愈,挨了父亲的熊(批评),反而松了口气,放下悬着的心,眉宇间也舒展开来。

阳春三月,天渐渐暖和了,父亲脚上的伤口流着乌黑的花白的腥臭的脓血,有股臭豆腐般腐败的气息。为了挣工分,父亲一瘸一拐地加入到春耕生产的队伍中。那年月农民几乎都没有胶靴,赤脚下到秧田里,父亲的脚经泥水一浸泡,溃烂愈发严重,直至再次晕倒在田埂上,才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疗。為了钱差点送了命的父亲从此成了跛脚的男人,因为在家排行老三,庄子上的人或讽刺或嬉戏或鄙视地喊他三瘸子、三拐子。

我坐在母亲的遗像前烧纸,弥漫的烟气呛得我不停地咳嗽。雷声隆隆,大雨瓢泼,青蛙在墙角鸣叫,蝈蝈和蛐蛐们也唧唧啾啾叫个不停。萦绕在耳边的杂音,就像挥不去的往事。

如果说母亲不屈不挠忍受苦难的精神和琐碎的辛劳激发了我复读的动力,而我第一眼看见父亲溃烂的肿脚那一瞬,则更坚定了我发奋学习的决心。我鼻子酸溜溜的,在心底暗自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圆父母的梦,也坚定了做城里人的决心。后来我常常望着父亲跛脚的背影发呆,不断重复地告诉自己,百孝不如一顺,等自己工作了,无论父母想要什么,我一定都无条件地满足他们。

第二年高考,我又落榜了。这一次母亲没有打我,而是自己躲在家里不吃不喝不睡,痛哭了三天三夜。母亲的泪让我初次领略了世道的艰辛和黑暗,也更进一步让我懂得父母刻骨铭心的疼爱。第二次落榜不是我成绩没达线,据说是我们同村分数没我考得高的人走了关系,顶掉了我的录取名额。

伤心过后,母亲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说是收拾,其实就是换了件干净的补丁少点的衣服,怀揣着借来的钱,进城为我下一年的高考跑路子。

母亲找到一位在县政府分管招生工作的远房亲戚,求他在下一年填高考志愿和投档时帮忙。亲戚知道我家孩子多经济困难,没有收母亲送的微薄礼金,让母亲替他照顾住在我们邻村山上的父母,抽空帮老人家洗洗涮涮。

那年已包产到户,起床后,父亲的第一件事是先到邻村替远亲家的老人把水缸挑满水。父亲把井水从山下挑上半山腰不是份轻松的活,而母亲除了要忙自家田间地头的活、操持自家的家务外,还要承担起照顾老人的活,另外不管天晴下雨还是天寒地冻,隔三差五还要到县城帮亲戚家浆洗衣物。

那时,我们小县城还没有自来水,更别说洗衣机了。从乡下到县城二十多里地,母亲舍不得坐车,早上天还没亮就摸黑出发。下午干完活,一路走,一路捡拾可回收的破烂背回家,积攒着卖钱。

年关了,风刀子样冷冽,飘过山岗,拂过河面,挑动着河水冰冻着在河边洗衣人的手。母親把像发酵后蒸裂开的馒头样的手伸到我眼前,大志子,你瞧瞧妈咦的手,其实我宁愿借钱送礼,也不想这样两头跑吃亏,但是为了你的前途,我是没办法想呀!你一定要好好学,为妈咦争气!

我的泪流了下来,从来没冻过手的母亲自那年起年年都会冻手。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在街上遇见拾荒的老奶奶都忍不住驻足,把口袋里的零钱掏给她们,而后含泪匆匆离去。

看着母亲冻肿开裂的手,想到父亲因溃烂而跛的脚,想到父母瑟缩着走在风雪中的背影,想到父母踏在泥泞中的脚步,我还有什么不能为父母做的呢?哪怕父母不切实际的好强攀比。我的成才又何尝不是父母争强好胜的结果呢?

清楚地记得母亲正式要钱盖楼的前两天,我突然肚子疼,医院说是尿路结石,必须住院。当时月底,我们小两口有限的工资除了供养父母和人情往来,穷得连买菜钱都没有了,为了交住院费,妻子厚着脸皮到单位借了一千元。

母亲突然来了,妻子以为母亲是来探望我病情的,我心里清楚母亲是来敲定家里盖楼的事。过春节时,我偷偷答应为父母出资盖楼,只是我一直不敢和妻子明说,也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答应给他们盖楼是瞒着妻子的,我把妻子支到菜市场去买老母鸡炖给母亲吃。

不识字的母亲却非常精明,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她端着鸡汤面,极力掩饰住不满,强装出慈祥的样子,夸妻子有文化又懂事又孝顺,不仅孝敬父母,供养小妹上学,还愿出资给老家盖楼,真是难得!

一听母亲又提要把三大间瓦房拆了盖楼,妻子急赤白脸地冲我吼道,我们从哪里弄好几万元给他们盖楼啊?我避开妻子质疑斥责的眼神,埋头吃面。妻子见我无动于衷,转脸劝母亲盖楼的事先缓缓,等小妹毕业了、我们经济条件好转了再盖。

母亲把碗往桌子上一掼,抓起鸡腿扔到地上,妈屄的,这鸡腿也没有油,有妈屄吃头!

母亲指桑骂槐地找茬。我知道母亲这是宁愿自己和儿媳妇针尖对麦芒地发生战争,也不愿我私下里为盖楼的事左右为难,和妻子起争执。

我端过母亲摔在桌上的碗看看,装憨地责怪妻子买个老母鸡也舍不得买个大点的。我们有十几天都没开荤了,瞧妻子盯着被摔在地上的鸡腿,恨不能抓起来擦擦灰猛啃一回的馋样,心里十分心疼也不便说。妻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下午菜市场就一家卖老母鸡的,我是挑最大的买的,等明早我再重买。

我不要吃妈屄的鸡,我就要盖楼!

妻告诉母亲我看病交的定金都是从单位借的,我们现在是真的没有钱。

母亲火了,我儿子没说没钱,就不是没钱,你哭穷也不行!我就他这一个儿子,我把他培养出来了,我怎么就不该享享他的福?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楼再迟两年盖,就怕我没命住了……母亲拿出和村妇骂架时的看家本领,拍着手扯着喉咙哭唱一阵,瞧自己虚张的声势压倒了妻子反对的声音,她坚决地说,今天这楼你们给我盖也得盖,不给我盖也得盖!我已把瓦匠请好了,明天回家,我就让他们拆房子。砖、瓦、水泥等材料都能赊到,工钱也可以欠着。你们现在没钱是吧?等你们有钱了慢慢还!在我们农村盖楼这样的大事,欠账不丢人,不盖楼才丢人!

就这样,本来就贫穷的日子,又背负了几万元的欠款,逢年过节,债主找父母要账,父母就逼得我们不得不四处借钱,还几千是几千。九十年代初的双职工家庭,日子像我们这样穷的实在是找不出几个。妻子每每为此事受委屈,发牢骚抱怨,我也只能好言相劝,毕竟妻子不是在乡村长大的,不能深刻体会农村生存的环境。我又怎能忘记乡俚之间挑刺的白眼是怎样的伤人,我又怎么忍心让父母失望呢!

天微微亮,外面的雨更大了。我冒着雨站在田埂上回望风雨飘摇中的楼宇,闪电划亮天空,照得眼前的雨成无数反光的线。一双脚浸在泥水里,我想起从前父母的跋涉与艰辛,一种痛在心中缭绕。从前的一切,如雨与脚下的泥,在心头纠缠不清,挥之不去。

站在颓败的楼前,心中涌起无限的悲怆、苍凉和寂寥。新楼盖好的第三年,欠款还没还完,父亲就病逝了。这几年条件好转,母亲却又变得痴痴呆呆,出现老年痴呆的症状。

妻说父亲生病是盖楼欠账太多,着急,抽了太多劣质的烟。为了还债,也为了减轻我们的压力,为挣一点微薄的家用,父亲没日没夜地在窑厂里加班,积劳成疾又怕花钱不及时医治所致。如果父母刚起盖楼的念头,我坚决反对,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妻不明白,如果父母刚冒出盖楼的想法,我不是默认而是坚决反对,那我无论给父母多少生活费,让他们吃好穿好,他们活在别人的白眼里,也会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和憋屈。房子是农民的尊严,比命还精贵,没有楼房,屈辱地活着,没有光彩,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们会郁郁寡欢而终,我会更后悔,更自责。

我的哪种选择都是错。

父母和大多数农民一样深知田间地头劳作的辛苦,可是离开土地、离开村庄,他们就不知道能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指靠什么生活。他们自做了父母那一刻起,就刻骨铭心地懂得,他们最大、最庄严的职责就是要盖几间又大又敞亮的房子。房子不仅是一个农民家庭富裕的象征和标志,也是一个家庭在村庄里社会地位的象征,更是理想婚姻的基础。

庄子上的下辈们住进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老两口依旧住在破旧的老屋里,哪怕是就着咸菜喝稀饭,抑或像大伯母一样把馊饭悄悄拿到河沟里淘淘再吃,在乡邻面前也要吹嘘自己的儿子多有本事,活得有多光鲜。他们自己的生活虽然很苦,但是一天一天,仍旧平平静静地活着。没有儿子觉得父母为自己盖的楼房不带老人住不应该,也没有老人觉得自己为儿子盖的楼房应该带自己住。他们的人生目标就是让孩子们过上自己没过上的好日子,这就是农民历尽磨难、依旧世世代代生生不息活着的根本保证。

谁家有了好房子,谁家的儿女才有资格挑选理想的婚姻。父母苦挣苦熬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享福的城里人,他们还想看着女儿嫁到条件优越的人家。盖楼捍卫自家在村庄上的地位,这几乎是所有农民父亲的人生目的,甚至是唯一目的,这一目的对于家里出了大学生的父亲来说也就更加明晰、更加强烈,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希冀。那年春节,父亲闷头不语,吸掉的烟比任何时候都多,似乎要把他一生要吸的烟都在春节吸掉一样,我又怎能不同意给他们盖楼呢?

焦渴的大地经过昨夜一场暴雨的洗礼,干燥的风里散发着新鲜馥郁的香气。冷白的月亮翻过山坡照到田野和村庄,平静、安详。成群结队的蚊子围着灯光乱飞乱撞。

姐姐放下正洗着的碗,一掌拍在自己的胳膊上,没打到吸血的蚊子,臂上烙下红红的掌印,站起身,捶捶腰说,真没料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流水席开了大概有五十多桌了吧?

我日他妈妈大屄的,别的村不认识的也都跑来了!买三五刀纸,放屁大点的爆竹,也算是随礼了,白受我们磕头不算,还得照规矩请他们坐上桌子吃饭。吃饭也就罢了,还得照规矩,上桌吃饭的人每人都得发一包香烟!这是什么世道?简直是吃大户!大妹愤愤不平地嚷嚷,最可恨的是居然还有人在礼单上记账随礼十元,备注欠着。难道我们家办完丧事还专门派个人打听欠账的是谁,为十块八块钱上门讨要?这些无赖真想得出来!大妹愤愤不平。

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两天下来,昨儿买的一百条香烟剩得不多了,估计明天还得再买百来条。小妹边说边蹭脚上的泥。乡村的路就是这样,晴三天像钢一样硌脚,一场透雨就成了稀糊汤。谁只要一出门,哪怕是从堂屋走到厨房,鞋上都粘上两坨泥,只要一停步都习惯性地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

他们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嘎孤膝盖都磕破了,找个垫子给他,他们还指手画脚地说,做儿子的在这样的场合还穷讲究,不随时随地见到人就磕头,礼数不周。我真他妈的想抽他妈妈大屄!

大伯母批评道,你们姐妹几个这样说话就不对啦!家里办这样的大事,来的人多,事办得热闹,那可是难得的荣耀,是人家看得起你们家,是给你嘎孤长脸!俗话说,家里吃烂阳沟,外头吃朝阳走。别人想要这样的排场还想不到呢!

就是,就是。上个月我们庄子有人家办丧事,没人去不说,本庄子人也不愿帮忙,他们家人连一口水都弄不到喝,最后急了只好买矿泉水。你妈咦一辈子争强好胜,难不成你们希望你妈咦走得也像那样冷冷清清的?大舅们应声附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只看到这明面上的铺张,就没瞧见有人把厨房里的肉成碗成碗地往自己家里偷?这是我看到的,还有多少我没看到的呢?这当家的选得不好,暗地里流失的可就不计其数啦!大伯母摇着蒲扇剔着牙含沙射影地挑五大家的刺。

大嫂,你说这话可亏良心,老五他昨儿累吃了亏!今日不能上桌吃饭,我可是堂堂正正端点菜给他在家里吃的!五婶急赤白脸地反驳。

大伯母是有枣无枣打三竿,想以此证明五大家没有主持大局的能力。瞧着自己的话令五婶着急上火了,得意地一笑,也不深究,随即掉转话头,随礼多少都是人家的心意,这个可不能挑刺的!再说了,所有的花费都是做儿子的担着,也不花你们姐妹半毛钱,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妈咦一辈子就把你嘎孤一个人盼出息了,现在是该他尽孝的时候了。你们姐妹在这里嚼舌根,岂不是败坏你嘎孤的名声?

我就是替我嘎孤不值,现在死个人真是死不起!

我们这里的庄户人家重死轻生,一辈子最风光的事就是自己闭眼后的大葬。所以没人说看病看不起,却公认死人死不起!五婶感叹。

俗话说,救护车一响,一年猪白养;住上一次院,三年活白干;十年努力奔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我心底清楚,庄子上的老人有点小灾小病,从来舍不得花钱上医院,靠自己本身的免疫力能扛过去就扛着,往往小病扛着扛着就拖成了大病。实在扛不住,才到附近的卫生所挂两瓶点滴,算是医治了。连续挂几天水还不见好,才咬咬牙狠狠心到县城医院里走一趟,一检查往往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这时,病人的下辈们认为人老了终究要死的,再在老人身上花钱是人财两空。病人若有几个儿子,都开始争相诉说自己的难处,推诿责任,没有人觉得自己的推诿是不孝。但是老人一死,那场面上的排场却是越办越讲究,越办花样越繁多。丧事已不是死人的事,而是市场经济对人的价值金钱化的强化和孝道的异化结合,使得农民在办丧事时相互攀比。在办丧事上的花销,若有人敢装憨,那就是公认的不孝,会被众人耻笑唾骂。“活着不孝,死了胡闹”,这是真实的写照。

大桂子,这厨房的事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你妈咦明儿上山,今晚该把各家各户的头布发下去了。明早送你妈咦上山可都要戴着呢!大伯母催促道。

大伙你推我搡地把拿着尺子分剪白布的姐姐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抢着报上自家的人口数,生怕分到最后白布不够扯似的。

大伯母扯着喉咙喊,大桂子,轮到我家了,轮到我家的了!我家老两口二人,三个儿子三个媳妇,三个孙子两个孙女,总共十三个人。大人每人三尺半,小孩每人二尺半,总共是四丈零五寸,你量个总数给我就行了,回家我们自己分,你可给我量仔细了!我眼毒着呢,别克扣一尺半寸的,让我瞧出来了!

大嫂,还是你精明,脑子转得快,账算得也是倍儿准,我们妯娌几个都不如你!五婶笑着夸奖大伯母,软软的话里却有硬硬的刺。

他们家也没那么多人在家,要那么多老白布有嘛用?妻子和小妹嘀咕。你不知道,这是这几年刚形成的新规矩,不管人是不是在家,都得按户口簿上的人头分发孝帽。这种老布越洗越软和,做被里子最好了。雖然窄,两副拼接到一起正好是一个被里子的宽度,所以大家都要求按户扯孝帽,回家自己分,这样接缝就少点。

我脑子转得再快,也赶不上当老师的呀,老五他们学校的老师可都厉害啦,没人不佩服着呢,听说都能把十三四岁的小侠子(小孩子)肚子搞大!大伯母瓮声瓮气犁不到五大也要耙他一镢头地反击道。

当老师的怎么就不好了?不能说一粒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呀!再说了,老五退休都好多年了,他们学校的老师再坏和他也没关系。平常多受五婶照顾的四姥帮腔。

你们说的肚子被搞大的小侠子,就是我们庄子上的嗳!大舅接过她们相互攻击的话茬,津津乐道,那个小侠子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平时看她蛮懂事的,虽然爱打扮、学习不太好,但是帮她家奶洗衣做饭,干活样样都不怂!

糟践呀!那老师被抓起来了吗?四姥追问。

麻烦可大了,正打官司呢。听说学校里的几个老师都和她干过,老师们又都不承认,又有人指控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村上那个七十多岁老鳏汉条的。听说她家人准备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做亲子鉴定。和所有老娘们一样爱传播八卦的大舅绘声绘色地说。

照我說,那小侠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母狗不挑腚,公狗哪敢往上围?就像有些人家没儿子,靠闺女在外挣钱回来盖楼,还拽得洋熊样。四姥和五婶两人一唱一和,大伯母心里很是不受用,逮住一个话柄回击四姥,讽刺她唯一的女儿在外挣的钱不干净。大伯母借题发挥,不点名不道姓,拐着弯的一句话呛得四姥直翻白鼓眼,又不好接茬找骂,只好忍着,把耳朵交出去任人蹂躏。

她们的闲扯,又勾起童年杂乱模糊的记忆在我脑子里沉浮。

那年夏天的午后,我吃了几次小店老板免费的糖后,有点喜欢上他在我身上的动作,期盼他再剥糖给我吃。

我有一次故意滚着铁环到小店门口来回溜达,同一个庄子比我大上十岁的大勇子,也就是现如今的村电工拽住我,嘿嘿地坏笑着说,嗨,别往店里瞅了!我昨儿瞧见那个老猴子(老奸巨猾的人)把糖给个小屄丫头吃了,以后再也没有你的份了!走,我带你玩个刺激的。

跟着大勇子一口气跑进知了鸣叫的深林,已有两个比大勇子小不了多少的同村男孩和一个女孩等在那儿。嗨!大勇子,你带这小猴子(对自己瞧不上眼小孩的统称)来干嘛?

闭嘴,你这屌孩子少张狂跋扈地废话!大勇子一脚踹在发话男孩的腿肚子上,今儿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多嘴挨打的男孩谄媚地掏出半包香烟和两个鸡蛋。大勇子接过鸡蛋递给那个女孩,把皱巴巴的香烟盒捏平展,抖擞两下,有两支香烟从烟盒里冒出来,大勇子用嘴唇叼出一支点燃,很享受地狠劲地抽一口,把另一支烟抛给没说话的男孩,而后对挨打的男孩说,嗯,不错,不错,今儿你先干!

男孩盯着女孩的眼,四目相对,目光缠绕在一起。女孩脸微微一红,又刺啦一下退去,后来又渐渐洇出艳色,明眸闪烁,似娇似羞似怯地低下头,无声地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皮肤黝黑,身板结实,胸前硬邦邦的凸囊着两个没有发酵蒸开的馍,藐视着人间道德。男孩把女孩压在身下,嘴巴对着嘴巴……

我浑身如遭电击一样,呼吸都快停止了,气血剧烈翻滚,咬着牙平息心中的狂风巨浪,把快跳出嗓子眼的心往回咽。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女孩在男孩身下扭动,落叶在她身下吱吱嘎嘎作响。

大勇子和抽烟男孩两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半截树桩上,轻浮地吹着口哨,吹着吹着,紧盯着他们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的眼神直了,眼珠子喷出红色的火焰,宛如小鸟鸣啭的口哨声变成粗重的喘息。

我感觉呼吸都窒息了,目光却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拴住,连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地瞪着大勇子和抽烟男孩轮流骑到女孩身上。我的胸膛快要爆炸了,艰难地后退几步,跌坐在草地上。

让小猴子也开开荤!大勇子话一出口,两个男孩一哄而上把我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扒掉我的裤子,提溜着按到女孩身上。我忍不住把一泡憋了很久、烧灼得鸡巴热辣辣痛的尿撒在女孩的肚皮上。女孩和着男孩们怪腔怪调的叫声、大呼小叫的起哄,笑出了眼泪。

那深深地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画面,随着知识和年龄的增长,才逐渐懂得当时有多么无知、龌龊、荒唐,又是多么可耻、可恨、可悲!如今每每看到新闻报道农村留守少女被多人猥亵轮奸的案子,心中都翻涌着一种难言的悲凉。

如今的乡村,性知识和自我保护意识依旧没有得到全面普及,而大多数的父母又都不在孩子身边,给道德沦丧的人平添了更多的钻营机会,无知的孩子们还和很多年一样被性侵着。受害人是不是也和我小时候一样懵懂无知、根本不懂得反抗,甚至那萌动的正发育中的身体还会莫名地迷恋那种猥亵?抑或像被大勇子他们轮奸的女孩一样无知不懂事,只一点点甜头就可以哄得她们心甘情愿委身于人呢?一晌贪欢,只要不东窗事发,不被舆论关注,她们根本就不懂得引以为耻。

村妇们都是打人专打脸、骂人专揭短的高手。喂,他大伯母,你家三儿子放出来了吗?听说都上杭州报纸头条了,不严重吧?五婶笑盈盈关切地询问,实则是使出杀手锏帮四姥出气,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出一句话往大伯母的最痛处戳。大伯母家的三儿子在外打工怕吃苦,尽干些偷鸡摸狗、哄抢财物的事,被公安局逮进去了。

他犯的那点事算什么呀?只是赶的时机不好,撞到枪口上了。花点钱,早出来了。嘿嘿,你们都想象不到我家老三有多聪明!一个蹬三轮车的人拉一车米爬坡,他跟在后面把人家的米拨拉一袋在坡下面,等人家车子爬上坡后,他跑到人家跟前说,后面掉了一袋米。人家停下车去拾坡下的米,他在坡上把人家装满米的三轮车蹬着就跑,白得一车大米和一辆三轮车。他若把聪明劲用到点子上,早发家致富啦!大伯母不是那种一被戳到痛处就缩起脖子的人,明明是很丢人的事,也能找到自顾自炫耀的理由。

依照老习俗停棺三天,绕村一周,送母亲的骨灰上山入土。

天刚蒙蒙亮,姐妹们就抢着干嚎起来,传说谁的哭声最洪亮,就可抢到财(棺材的谐音)气。我跪在地上,不断往老火盆里添加纸钱,心如刀绞,汗如雨下,却没有泪,心口有一阵阵钝钝的钝钝的痛。

火辣辣的太阳冒着滚烫的热气醺烤着大地,田间的新稻,刚长出的禾穗全蔫不啦叽地垂下了头。一片一片飘在半空中吊唁亡灵的纸钱落入河床,宽大的河床是无数大小不均的鹅卵石组成的,静静的河水清浅透明,只是再也不见河边母亲浣洗衣服的身影。

看着那些纸钱随着河水流向极远的下流,心里无来由的空虚起来。我身在乡下时,心中生出诸多的恨:恨饥寒交迫,恨原始的劳作,恨村民的愚昧,恨求学的苦……这么多的苦楚仿佛都是乡村强加给我的,我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可以把爱种在城市宽广的水泥路上,让生活在城市开出绚烂的花朵,但是城市摇曳的霓虹灯,又常令我莫名的恐惧和彷徨,一颗心蓬乱惊悸无处安放。我又在心灵深处试图从多个方面挖掘村庄让我感动、让我热泪盈眶的理由。

我假想村庄是宁静的、是净土,是远离世态炎凉的;假想村庄是古朴的、是祥和的,是远离凡世纷争、疲惫和迷惘的;假想村庄上的人们咬牙切齿笑的背后是简单的、是纯朴的,不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然而终归爱抵不过恨,那些贪婪、嫉妒,耍滑头、使阴招、戳是非,偷抢扒拿,像戳在心头的刺,始终痛着却又看不见、拔不掉。恍然醒悟,诗意地讴歌村庄、怀念故乡、书写那所谓的乡愁,是多么浅薄、粗糙、虚假和做作,亦如没有参加过田间劳作的人用诗意歌颂丰收的喜悦。还是莫言说得好,我们的村庄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的地方。

走在田埂上的队伍既壮观也奇特,人人头系老白布,姐妹们一路放声大哭,边哭边讼,她们悲恸哀婉的哭丧声跟唱歌一样回环婉转、感情饱满、水分充足,飞散到田野里。

吹鼓手们推波助澜,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吹得凄凄惨惨,将悲伤和哀痛传送得很远。引得眼软心也软的老娘们也扯开嗓子哭嚎起来,声震旷野,老男人们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哽咽着直抹眼泪。

几十个孩子跟在一群老人身后,每个人手里擎着一个花圈。这些孩子小的只有四五岁,花圈在他们手里东倒西歪立不稳;大的不过十来岁,他们嘻嘻哈哈笑着闹着为加入到这样的队伍中被重用而自豪,就像自己能代表父母连续几顿坐上桌子,吧唧着嘴津津有味地吃斋巴子解馋,并把每顿饭时得到的香烟装回家,留给父亲春节回家来抽一样高兴。

出村不久,吹鼓手们把小唢呐极其悲戚的哀婉之音换成《十送红军》《烛光里的妈妈》等老歌,紧随鞭炮声及嘈杂的人声,不着调地吹奏着。听不出是悲痛还是喜庆,极具讽刺意味地演绎着一曲琴瑟不谐的乱耳之音,逐渐淹没姐妹们痛不欲生的呜咽。

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安静地滞留在身后。

相对于送葬队伍的壮观与喧闹,远处一支送亲的队伍显得格外萧索与死寂。一个身着大红连衣裙的女子领头走在十几个挑着箩筐人的前头,箩筐上一律盖着醒目的大红布,箩筐里装着嫁妆,既没有乐队,也没有花轿。

一只小狗吐出鲜红的舌头哈着气,沿着抛荒的田埂摇着尾巴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它不朝送葬的队伍看,也不朝送亲的队伍看,只慢慢地走着,用晃动的身影把生命描成一条弧线,转瞬一切归零。

一种沁凉漫上心头,生命轮回就这样在壮观与萧索、喧闹与死寂的反差中漫不经心地流逝。两行泪滚落在我晒得火烫的脸颊上,更觉冰凉,直凉到心窝里。

有人说,母亲至死想留在城里。我知道,母亲至死是要回到老屋。老屋是生命的起点,也是通往天堂和地狱的必经之路。母亲在回到老屋的路上自顾自地走着走着,生命就没了。村庄、母亲、老屋、生命……曾经给我精神力量的这些伟大概念,在我脑海中翻腾着。

十年,母亲过世已十年。村村都通上了水泥路,豪华的楼房繁杂矗立,只是村庄里居住的人更加稀少了,也难得见到小狗穿梭在田间,随处可见一些废弃的塑料袋龇牙咧嘴,风一吹,鼓起肚子冷清又寂寞地响着,醒目地告诉人们这里的春节有人回来过。

四月,清明,山坡上都绿出了浓浓的颜色,远远地可见父母坟边又新添了许多坟茔。寂静如幕样罩在心头,有些虚无和苍凉在那空静里回荡,悲情暗涌。不知为啥,我突然就很想哭,还没走到父母的坟前就已泪流满面。及至到了坟边,跌坐在草地上,有细凉的风柔柔地抚摩着我的脸,我忍不住呜呜地大哭了起来,伤心如孩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直至嘶哑粗粝的哭声如泥石流把整个山脉和田野都覆盖,直哭到不想再哭了,心才因恸哭变得轻松和空洞。

漂泊久了,魂牵梦萦中常会回到这片村庄,然而,我知道这里并非文人笔下想象的那么诗情画意,自己也并非真心钟爱这里。无论生活在何处,我只是习惯用未及抵達的远方逃避现实,这里只是我盛梦的一个匣子,我是一个永远不知何处是家园的俗人。

一个人在坟前静静地坐了很久,抽了很多烟。苍黄的暮霭笼罩住人烟稀薄的村庄,心禁不住更加悲凉、失落、惆怅,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极力思索这悲凉的原因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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