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事散逐香尘”
2017-12-18夏槿
夏槿
平安时代是日本传统文化的鼎盛时期,此时涌现的大量女性作家,成为日本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平安朝才女辈出的现象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自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至镰仓幕府成立,贵族文化在约400年的时间里逐步发展兴盛起来。实力强劲的藤原一族确立起“摄关政治”,并通过与皇室联姻,进一步巩固地位。为让女儿日后入宫为妃,高级贵族往往会招收名门才女负责女儿的教育,在其入宫后也会挑选才学兼备的女官随侍在侧。而中层贵族也迎合这一需求,为将女儿培养成后宫女官不遗余力。这些才女们的碰撞,使得当时的后宫中涌现了许多文学和文化沙龙,女性文学的浪潮也应运而生。
由于当时的女性地位低下,其名通常不为外人所知,所以今人也只能以为人女、为人母或为人妻的身份来称呼她们。然而就是这些连名字都不得而知的女子,却留下了众多垂名青史的篇章:世界著名的《源氏物语》自不必说,藤原道纲母的《蜻蛉日记》、和泉式部的《和泉式部集》《和泉式部日记》、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紫式部的《紫式部日记》以及菅原孝标女的《更级日记》等,均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佳作。
这些作品或追溯作者一生的经历,或描绘多彩的宫廷生活,或记录对人、事、物的品评,或表达对昔日爱情的追忆……堪称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笔法曼妙,灵气十足。现在就让我们跟随这些作品,走进千载之前的平安朝才女们的心灵世界吧。
独守深闺的藤原道纲母
《蜻蛉日记》的作者藤原道纲母是一位美貌的名门闺秀,其身份也十分显赫。其夫藤原兼家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他用计逼花山天皇退位,拥立其女所生的一条天皇为帝,作为外戚摄政,独揽大权,由此开启了藤原家的盛世。
后来其子道隆、道长先后担任摄政、关白等要职,又分别将女儿嫁入宫中为后,而清少纳言、紫式部、和泉式部等一众才女都是此时的后宫女官。也就是说,道纲母无论从资历还是身份上看,都是平安朝才女中的“前辈”。
夫居高位,爱子在侧,坐拥荣华,自身又才貌双全,诚可谓那个时代的“人生赢家”了。然而《蜻蛉日记》中所展现的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日记回顾了从兼家求婚到婚后20余年间的生活,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在婚姻中苦苦挣扎的怨妇形象。
“蜻蛉”即蜉蝣,寿命短暂,正如缥缈无依的人世。作者这样慨叹道:
思及命运无依无靠,顿觉一切虚无缥缈,每日里净想些有的没的,这日记应叫做《蜉蝣日记》吧。
令她如此不安的原因就是不如意的婚姻生活。在走婚制盛行的年代,独处深闺的女子每日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丈夫的到来。道纲母正是这样一位痴情的传统女子,她希望丈夫只爱自己一人,连过年的祈愿都是“每月三十天,天天夫君来”。夫君不来访的日子里,她只能白天独守空闺,形影相吊;夜晚迎风洒泪,对月伤心。等过一天又一天,往往等来的却是夫君巧言搪塞的借口、言不由衷的书信,甚至另有新欢的传闻。
多少次她听说丈夫来到附近,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门前迎候,却只听到过门不入的隆隆车声。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看到妹妹与情人缠绵,听侍女们议论“当初老爷和夫人恩爱之时,比这还大的雨都照样来访呢”,不由得泣下沾襟。
她曾给丈夫写感人肺腑的长信,也曾冷言冷语拒夫入门,甚至欲出家了却凡尘,但都无法改变丈夫的风流成性,只得继续在怨叹中度过余生。
《蜻蛉日记》以现实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在婚姻生活中痛苦挣扎的贵族女性形象。痛苦,因为用情至深,这大概是陷入爱情的女子共同的宿命。
潇洒率真的清少纳言
进入一条天皇朝后,文化发展达到了高峰。史无前例的一帝两后制,使得后宫中的竞争上升到了文化层面,各种文化沙龙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清少纳言、紫式部、和泉式部、赤染卫门等才女,均是出自此时的后宫之中。清少纳言乃著名歌人清原元辅之女,后入宫侍奉皇后定子,以其渊博的学识、机敏的性格,成为宫内闻名的才媛。
清少纳言的代表作《枕草子》是一部记录宫廷生活点滴与日常所思所感的随笔集,现存300余段,大多短小精悍,长则五六百字,短则一两句。内容分为类聚章段、随想章段、回想章段(日记章段)三大类。“类聚章段”即罗列世间性质相同之事物,并加以品评。此类文章颇为简短,体现作者观察之细密,见解之独到。“随想章段”即随笔,包括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和日常生活的观察思考。文中多次出现“をかし”一词,意为“有意思的,有情趣的,奇妙的”。清少纳言认为“凡事物,不论草木鸟虫,且不管是辗转听闻,或偶有所感,皆不可漠不关心”。世间万物,人生百态,她都能从中找到乐趣,信笔写来。“回想章段”即回忆自己在后宫中的生活,主要描写了与以皇后为首的众人的交往过程并加以品评。语言幽默辛辣,个性十足。其笔下的定子后宫充满了开放、和谐的气氛,皇后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而清少纳言自己也因在人际交往中表现出的高人一等的能力,深得皇后宠爱和贵族公子们的推崇。
然而,这样一个性格明朗、心直口快的姑娘,却遭到了同时代的另一位才女——紫式部的恶评:
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擺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总是故作风雅,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
紫式部入宫时清少纳言已离宫,二人并无直接交集。这段恶评主要源于二人性格的差异:清女外向直率,心高气傲,夸耀才学,不拘小节;紫女则深沉内敛,谨小慎微,不善交际,不喜张扬。然而清少纳言这饱受诟病的性格也正是其魅力所在。她身上洋溢着潇洒浪漫的诗性情怀和小女子的率真可爱。正是这份自信、独立、开朗,让她在平安朝众多才女中脱颖而出,留下灵气十足的文字。
不过清少纳言实际的生活并不像她笔下那么美好。她本人经历过两次离婚,所侍奉的皇后定子又遭遇家庭变故,24岁便香消玉殒。清少纳言退出宫中,自此音讯全无。后世附会了许多她老年穷困潦倒的故事,但她真正的结局已无人知晓。
深沉内敛的紫式部
紫式部,作为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的作者为世人所知。
与清少纳言一样,紫式部也出身于中下层贵族,其父藤原为时是一位精通汉诗、和歌的官吏。紫式部年少时便有才学,尤以精通汉诗文著称。起初她嫁与藤原宣孝为妻,生有一女,即后来的歌人大贰三位。岂料婚后不到三年夫君便去世,她早早过起了孀居生活。后来当时总揽朝政的藤原道长听说她才学过人,便将她招至宫中,在其女中宫彰子身边做女官。据说《源氏物语》便是紫式部在宫中当职时创作而成。
众所周知,《源氏物语》讲述的是贵族公子光源氏一生在官场上的起起落落以及情场上的悲欢离合故事,是一幅描绘日本平安时代贵族社会生活的巨幅画卷。然而要了解作者紫式部其人,我们更应该从《紫式部日记》入手。日记主要以中宫产子事件为中心,描写了此间宫内外发生的重要事件,其中夹杂着对皇后、侍女以及其他知名才女的容貌描写和性情品评。也正是通过日记中对《源氏物语》的记述,人们才推测紫式部为这部不朽名作的作者的。
紫式部侍奉的中宫彰子为道长长女,入宫即被册封为中宫,与皇后定子并立。定子早逝后,彰子独享天皇宠爱,其家族的权势也愈加稳固。然而紫式部笔下的宫廷生活却并非洋溢着幸福,反而多次出现“忧愁之念”。
紫式部性格内向忧郁,多思多虑,自我反省意识较强。丧偶的经历又促使她进一步反思人生,常有出家之愿。她也曾自述道:
我呢,无论遇到多么精彩、有趣的事,心情也还是高兴不起来,总是被一种思绪所牵扯着。结果是易忧郁、心事重、多愁多叹,其实是苦了自己。
正因为这样内敛的性格,紫式部的写作风格也是含而不露的,鲜少在叙述中直接表明个人观点和态度。大多数时候她都像在绘制精美的图画,将画中人物的服装、姿容、举止细致地描摹下来,自己则像是个局外人,将是非功过留给读者去品评。
紫式部认为女性最该具备的品格就是谦虚、优雅、稳重、自爱,而开放、大胆、张扬是她的大忌。因此她对个性率真、锋芒毕露的清少纳言口出恶评也是可以理解的。
紫式部对自己的评价也非常谦虚,她曾这样言道:
自不幸孀居以来,每日无所事事,怔怔地沉湎于愁思。……前途未卜,总难释怀,于是就那些无聊的物语,与心灵相通的人进行书信往来。……虽也一时安慰了内心的空虚,但自己绝不能算作是活得有价值的人。如今回想起来,不免深感羞耻和难过。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觉得自己的人生无甚价值的女性,却给后世留下了鸿篇巨制《源氏物语》,慰藉了千年来无数人心。
“恋歌女王”和泉式部
与紫式部、清少纳言并称为“平安三才女”的和泉式部,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奇女子。
和泉式部为越前守大江雅致之女,自幼生长于书香门第,具有极高的文学素养。她擅创作和歌,尤以恋歌见长。现有《和泉式部集》《和泉式部续集》等数本歌集传世,敕撰和歌集中收录其作品240余首,她可以说是平安朝的“恋歌女王”。紫式部曾经这样评价这位同僚:
和泉式部,曾与我互寄过情趣高雅的书信,可是她也有让我难以尊重的一面。当她轻松挥毫写信时,确实展现了她在文章方面的才华,就连只言片语都饱有情色,和歌更是雅趣盎然。
所谓“难以尊重的一面”,指的是和泉式部多情的性格。
而比她的恋歌更有名的,是她一生跌宕起伏的恋爱经历。
和泉式部的第一任丈夫是和泉守橘道贞,两人育有一女,即后来的歌人小式部内侍。二人不久分开,之后和泉式部与冷泉帝第三皇子为尊亲王相恋,未料亲王26岁便英年早逝。坊间传说是由于皇子在疫病流行之时还前去和泉式部家幽会,才染疾身亡的,和泉式部也因此背上了坏女人的名声。
然而第二年,她又与为尊亲王的弟弟敦道亲王坠入了爱河。《和泉式部日记》就记录了两人从相识到相恋的经过。风流多情的敦道亲王不顾世人非议,最终将和泉式部迎入府中,导致其正妻愤然离去,和泉式部的恶名更甚了。然而好景不长,敦道亲王也于27岁早逝,和泉式部再次失去了挚爱。
服丧过后,她进入后宫当了女官,服侍中宫彰子,与紫式部、伊势大辅、赤染卫门等人成为同僚。后又与藤原道长的家司藤原保昌再婚,随夫赴任丹后国。返京后经历了爱女离世之痛。这位在爱情的甜蜜与痛苦中跌宕起伏的才女,似乎也是晚景凄凉。
和泉式部不仅是天才歌人,也是一位热情奔放的绝代佳人。几段惊世骇俗的恋情为她提供了绝佳的创作素材和灵感。其恋歌不拘泥于技巧套路,而是大胆地直抒胸臆,新颖别致,不落窠臼。一些对情爱场面的描写十分大胆奔放,如:
醒来独卧床榻间/一任枕边黑发乱/忽思前夜锦帐里/良人抚我青丝端
擅用新奇的比喻也是其和歌的特点之一。一次她被情人抛弃,伤心欲绝前往贵船神社参拜,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觉得那就是自己体内飞散的灵魂,便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相思恍惚间/萤火凌乱飞/点点出胸臆/魂兮何处归
乃至她缠绵病榻之时,思及来世的愿望,依然是与心上人再度重逢:
一朝别君去/芳魂断今生/来世何所愿/唯愿与君逢
世人皆道“情到浓时情转薄”,却不知如此多情之人却能将热情贯穿始终。和泉式部传奇的一生随着她的恋歌被人们永远传诵。
敏感多思的菅原孝标女
一条天皇朝之后的知名女作家要数《更级日记》的作者菅原孝标女了。
菅原孝标女有一位大名鼎鼎的祖先——平安时代初期著名的文学家、政治家,被尊为“天神”的菅原道真,她还有一位同样出名的姨母——《蜻蛉日记》的作者藤原道纲母。虽然其家族已经衰落,但书香门第的家风还是对她产生了深远影响。
《更级日记》是作者晚年撰写的回忆录,记录了她从13岁至52岁约40年的岁月,描绘了一个聪慧内向、充满梦幻色彩的文学少女形象。
孝标女自幼爱书成痴。住在上总国之时,她便令人制一尊药师佛像,日日祈祷,只求早日上京,将众多物语尽数赏阅。她敏感而富有灵气,经常沉浸在幻想之中,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离奇的梦,相信灵魂不灭,追寻前世今生。
在她离家上京的途中所记叙的旅途逸闻是《更级日记》里最出彩的段落:家门口伫立的那尊孤独的药师佛像,竹芝寺侍卫背着那遍体香气的公主,足柄山月夜中卖唱的“游女”忧郁的神色……即使在千载之后读来,其情景也仿佛历历在目。
上京后,她终于得到了心爱的《源氏物语》全本,兴奋异常,手不释卷。
独卧屏风之内,随手取来,聚精会神。此種心情,皇后不换。白昼不歇,夜间醒来,点灯继续,心无二用。终能背诵,(语言情节)烂熟于心。
年少的她一心沉迷在物语的世界中,幻想着自己就像《源氏物语》中的夕颜、浮舟一样,虽身份低微,貌不出众,但总有一日会有翩翩佳公子出现,将自己带至幸福的彼岸。
然而作者后来的人生经历却逐渐趋于平淡:迁居、行旅、骨肉分离与团聚、短暂的入宫生涯、无疾而终的爱恋、平淡无奇的婚姻。
对于婚姻她未着一词,只有一句“杂事繁忙,物语之事,全然淡忘”。也是在这时,她第一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缘何长期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既不修行佛道,亦不参拜寺院,沉迷于幻想,此等异想天开之事世上岂有?世上岂有光源氏?岂有藏浮舟于宇治山中的熏大将?我心何等狂热,又何等愚蠢!
从日记来看,她丈夫家境殷实,为人忠厚体贴,子女也平安长大,各自娶妻生子,生活应该很幸福。但不知为何,她后来的文字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灵性,只是撷取一些生活片段,抒发只言片语的情感。晚春杜鹃的鸣唱,初冬孤寂的芦苇丛,旅途中惊涛骇浪的大海;盛年已过的感慨,惜别友人的凄凉;乳母的亡故、姐姐的早逝、继母的离去、生母的出家、丈夫的离世、子女成家立业……一家离散,唯余一人。
日记至此搁笔,大约也是再没有了记录下去的必要。
她的一生是许多女性的缩影:告别了沉迷幻想的少女时代,认清现实后过上平凡而安稳的日子。为人妻、人母,由多愁善感的少女蜕变为柴米油盐的主妇,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但在这幸福之中,也让人感觉到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平安时代的贵族才女们无不饱览过宫廷的繁华,也饱尝过婚姻的艰辛,生活的历练让她们更加深刻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反思人生的意义。她们通过笔和纸记录心情,表达情感,体现自身价值。她们的作品既是个人生活经历的总结,也是对一个时代风貌的记录,永葆超越时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