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疾病观

张 玲 荣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疾病观

张 玲 荣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江南卑湿，丈夫早夭”是一种由于对江南生存环境心生敬畏而形成的疾病观。这一观念深受地理环境(地貌和气候)的影响，并成为古人思考问题时的潜在因素。古人在认识到江南某些疾病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后，决定采用养生和巫术来驱逐疾病。由汉至唐，巫医并行。但自唐以降，“健体养生”逐渐成为应对疾病的主流疗法。

卑湿； 疾病观； 地理环境； 应对； 江南

疾病的地域性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是现代医学地理一项重要的研究内容。早在2000年前，中国古人就深信地域环境与疾病有着某种联系，这是早期医学地理的萌芽。部分学者对地理环境与江南某些疾病的关系作了论证，如龚胜声的《中国先秦两汉时期的医学地理学思想》[1]，初步研究了古代疾病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范家伟的《地理环境与疾病——论古代医学对岭南地区疾病的解释》[2]，利用医书资料，说明岭南地区自然环境与疾病的关系。孙文祝和姜英辉的《<淮南子>中所见秦汉时人疾病观》[3]，论述了秦汉时人对疾病发生原因的认识。于庚哲的《疾病、卑湿与中古族群边界》[4]，把“卑湿”视为一种文化符号，从中古时期族群边界变动的角度对其演变过程进行了研究，认为“南土卑湿”观念随文化交流的发展亦发生变化。李荣华的《秦汉时期南土卑湿环境恶劣观念考述》[5]，述及秦汉时期中原社会形成“南土卑湿”环境恶劣观念的原因。但对于古人“江南卑湿，丈夫早夭”这一明确的疾病观念及此观念下的应对措施所述尚不完善，本文试分析古人“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疾病观(以下皆称疾病观)的产生与影响，探讨这一观念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揭示古人在其影响下的应对措施。这对今天人们疾病观念的科学性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疾病观的产生及影响

“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说法最早见于《史记·货殖列传》，其在述及南楚的经济风俗时称：“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6]，即江南地区由于地势低下，夏日炎热、冬日湿冷，容易生病，不适居住，且男子的寿命较女子为短。这一观念突显出江南生存环境的恶劣。

“江南”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用吴宏岐释证《货殖列传》中“江南”的含义，则狭义的江南指长江以南、岭南以北，广义的江南则有类今世所谓的南方，本不以长江为限，而是泛指淮河以南的广大地区[7]。本文的“江南”指淮河、长江以南地区，即广义上的“江南”。

南人有言：“雨下便寒晴便热，不论春夏与秋冬”，一语道尽了南方的湿热天气。江南地区气候炎热，多湿雨，既不利于人们居住，也不利于万物的生长。《淮南子》载：“南方阳气之所积，暑湿居之。其人……早壮而夭”[8]；《汉书·地理志》云：“吴东之地，江南卑湿，丈夫多夭”[9]。柳宗元被贬谪永州(位于湖南，广东和广西的交界处，即南方)时，曾听一位蒋姓捕蛇者诉说生活之疾苦：“触风雨，犯寒暑，呼吸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矣”[10]，且在公元806年，“柳宗元的母亲因水土不服，缺乏医药条件而病故”[10]；《岭外代答校注》亦云：“南方地气常燠，草木柔脆，一或有雪，则万木僵死，明岁土膏不兴”[11]；葛剑雄在考察原长沙国地区的人口时，也认为由于“火耕而水耨”“地广人稀”和“卑湿”等原因，该地区人的平均寿命比北方要短[12]。江南地区气燠暑湿，常居于此会缩短人的寿命。

久居卑湿之地，还会给人体带来一些疾病。1996年长沙五一广场走马楼出土的孙吴简牍中就发现了数量众多的疾病简。如：简[壹]9513：□男弟易年五岁肿两足，简[壹]9158：石子男成年五岁苦腹心病，简[壹]9365：子男惊年卅三苦风矢病等，专家通过对走马楼吴简中出现疾病简牍的统计，得出结论：其一，孙吴地区疾病种类复杂，大致有二十余种；其二，诸多病因中，以“肿足”“腹心病”“盲目”及“雀足”最多，占整个病例的90%；其三，在发病率及死亡率上，男性远远高于同龄女性[13]。从走马楼吴简中的疾病简牍我们可以了解到：孙吴时期，由于土地卑湿等地理环境影响，长沙郡百姓遭受着风矢(今风湿)病、赖病、盲等疾病的困扰。《华阳国志》载：“时有温风，遥县客吏多有疾病”[14]，唐代元稹《酬乐天见寄》：“三千里外巴蛇穴，四十年来司马官。瘴色满身治不尽，疮痕刮骨洗应难。”[15]元稹在被放逐通州时也身患疟疾。

江南地区特殊的地貌，独特的气候，使得“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观念深烙在古人心中，并对古人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就记载贾生在任职长沙王太傅时，“听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6]。在贾谊看来，长沙卑湿，居住于此，恐怕生命都不能长久，便离去。此外，古代帝王立城封臣时也将卑湿之地排除在外。如《汉书·地理志》中记载秦代襄邑(今河南睢县)立城的原因：“襄邑宋地，本承匡襄陵乡也……秦始皇以承匡卑湿，故徙县于襄陵，谓之襄邑”[9]。《史记·梁孝王世家》中《正义》引《括地志》中记载了汉文帝封其子于睢阳(今河南商丘)的原因：“汉文帝封子武于大梁，以其卑湿，徙睢阳，故改曰梁也”[6]，因承匡、大梁均属卑湿之地，故不在考虑中。

卑湿之地不宜居住，久居会给人带来疾病，甚至会缩短人的寿命。自汉以来，“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疾病观一直在流行。这一观念对古人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其对江南卑湿的居住环境心存敬畏。

二、 影响疾病观的因素

(一)地貌因素

《山海经》堪称是我国最早的区域医学地理文献。其《南山经》载：祷过山有虎蛟，“食之不肿，可以已痔”[16]，《西山经》载：英山有鸟，“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浮山有草，“佩之可以已疠”，郭璞释曰：“疠，疫病也，或曰恶创”[16]。这说明先秦时人就认识到地貌差异会给人体带来疾病。

秦汉时期，人们对地貌差异与人体疾病的密切关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认为人的体质受到地貌条件的深刻影响。《淮南子》载：“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8]，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形体、外貌在不同的地貌下会有差异，地貌的差异会使得人体所患的疾病不同。如“土地各以其类生。是故山气多男，泽气多女；瘴气多喑，风气多聋；林气多癃，木气多伛；岸下气多肿，石气多力；险阻气多瘿；暑气多夭，寒气多寿；丘气多狂，衍气多仁，陵气多贪”“坚土人刚，弱土人肥，垆土人大，沙土人细；息土人美，耗土人丑”[8]；《汉书·地理志》也载：“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聲不同，檕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9]。此外，《黄帝内经》中亦有记载，其与《淮南子》中所载不同地貌下人体的病症如下表1：

表1 《淮南子》和《黄帝内经》所载不同地域环境下的病症

资料来源：《淮南子》卷四《地形训》；《黄帝内经》素问《异法方宜论篇》

如表所见，《淮南子》和《黄帝内经》分别记载了不同地貌条件下人体易患的病症。《淮南子》侧重人体病症的产生之源和得病时的面貌；《黄帝内经》则侧重人体所易得的病症和治疗方法。两者的侧重稍有不同，但都表明地貌差异对人体所患病症有极大的影响。

唐代，人们更是加深了这一认识：“东方之人，鼻大，窍通于目，筋力属焉。南方之人，口大，窍通于耳。西方之人，面大，窍通于鼻。北方之人，窍通于阴，短颈。中央之人，窍通于口”[17]。当然，长期受恶劣水土的影响，也会损伤人体，“腑脏恶劣水土接，毒气侵淫，终当有疾”[11]。可见从先秦至唐，地貌是古人疾病观重要的影响因素。

(二)气候因素

作为地理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气候因素对人体的影响也非常深刻，气候变幻，气候异常会给人体带来病症。《淮南子》说如果在孟春时节却行秋令，则其民大疫；季春时节行夏令，则民多疾疫；孟秋时节行夏令，则民多虐疾；季秋时节行夏令，民多鼽窒。仲夏时节行秋令，则民殃于疫；仲冬时节行春令，则民多疾疠；季冬时节行春令，则胎夭伤，国多痼疾[8]。说明在季节转换期间如果气候发生异常，天气应该变暖时没有变暖，应该变冷时没有降温，就容易发生疾病和瘟疫。

隋唐时人对气候导致的某些疾病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认为人体所患病症会随着季节的更迭和气候变换而加重。《诸病源候论》卷一十一：“夏日伤暑，秋必病疟。疟之发以时者，此是邪客于风府，循膂而下”，卷一十二：“凡人先患风湿，复遇冷气相搏，则举身疼痛，发热而体黄也”；《备急千金方》卷八《诸方》亦云：“夫诸急足病，多是风”[18]。疟病、风湿和急足的产生与气候因素密切相关。

调养身体如不顺应节气的变化亦会损伤人体。《黄帝内经》载：“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逆之则伤肝，夏为寒变，奉长者少”“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逆之则伤心，秋为痎疟，奉收者少，冬至重病。”“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逆之则伤肺，冬为飧泄，奉藏者少”“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逆之则伤肾，春为痿厥，奉长者少”[19]。故应当“春应中规，下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20]，要顺应时节调休身体，人体脉象应与四时变化相适应。

地理环境无时无刻不影响人体，它对人体的作用具体而深刻。地貌差异和气候变化都会给人体带来一些反应，甚至一些疾病。如不使自身与之相适应，则会损伤人体。

三、应对疾病的措施

认识到地理环境的差异会给人体带来某些疾病之后，古人采取了一些应对措施。有科学的健体养生，也有非科学的巫鬼驱病。虽然方法不同，但都是为了达到自身康健的目的。《黄帝内经》云：“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19]，且“东方生风……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在味为酸，在志为怒。怒伤肝，悲胜怒；风伤筋，燥胜风；酸伤筋，辛胜酸”“南方生热……在变动为忧，在窍为舌，在味为苦，在志为喜。喜伤心，恐胜喜；热伤气，寒胜热；苦伤气，咸胜苦”“中央生湿……在变动为哕，在窍为口，在味为甘，在志为思。思伤脾，怒胜思；湿伤肉，风胜湿；肝伤肉，酸胜肝”“西方生燥……在变动为咳，在窍为鼻，在味为辛，在志为忧。忧伤肺，喜胜忧；热伤皮毛，寒胜热；辛伤皮毛，苦胜辛”“北方生寒……在变动则为栗，在窍为耳，在味为咸，在志为恐。恐伤肾，思胜恐，寒伤血，燥胜寒；咸伤血，甘胜咸”[19]，强调不同地貌条件下人们的养生一定要顺应四时变化，使人体本身适应寒暑之气，在安居处要调节喜怒，调节阴阳、刚柔，如此则僻邪不至，可长寿。

南方多瘴病，为避瘴气以固人体的元气，养生是非常必要的。《岭外代答校注》云“南方凡病，皆谓之瘴，其实似中州伤寒。盖天气郁蒸，阳多宣泄，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禀恶气。人生其间，日受其毒，元气不固，发为瘴疾”[11]。基于此，南方部分地区的饮食习惯也跟着调整，自福建下四川与广东，广西路，皆食槟榔者，“何为酷嗜如此？”答曰：“辟瘴，下气，消食”[11]。

除了养生这一科学的方法外，巫鬼驱邪治病的观念在江南卑湿之地非常流行。如《淮南子》载“病者寝席，医之用针石，巫之用糈藉，所救钧也”[8]。《黄帝内经》载：“拒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19]。两者都表明可用巫鬼之术驱逐疾病。江南之地由于“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阴气起于西南，尽于东北”[8]，阴气较重，民更信巫鬼。《汉书·地理志》载：“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信巫鬼，重淫祀”[9]，可知巴蜀之地崇尚巫鬼。南土卑湿，人体多疾病，故认为敬鬼神能庇佑身体免受侵害。常璩在《蜀志》中记载当时僰道县，“民失在于征巫，好鬼妖”[14]，元稹在《赛神》中说“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巫风燎原久，未必怜徙薪”[15]。尚巫之风盛行。

江南卑湿的气候使人体易患疾病，如疟疾、瘴病等，为保持身体免受某些疾病的侵害，古人积极应对，或是调养身体，或是崇尚巫鬼之术驱邪治病，但明显科学的调养之术逐渐占据主流。于庚哲亦认为唐代是一个巫医并行的时代，在医学思想中，对于巫术治疗法仍然有部分肯定。但在唐代主流医学界中，巫医疗法(咒禁符印)的地位正在下降[18]。随着人们认识的加深，健体养身的科学疗方逐渐成为了应对疾病的首选。就当下来看，养生亦是人们追求的护体良方。

四、结 语

自汉至唐，“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疾病观一直存在。卑湿的气候和不同的地貌会给人体带来疾病，居于瘴热之地的人们通过养生和尚鬼来治病去灾。古人对于地貌与人体病症的密切关系有深刻的认识，居于不同的地域，地势地貌的不同，使得人的体质、面貌及所得的病症不同，异常的气候和四时的变动，也会诱发疾病，这一认识至今还在继续。“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的观念对古人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作为居住之地选址和帝王封臣立城的参考。可见，地域环境的差异，影响着人们的外貌习性、饮食结构和文化信仰。因而，在研究人体所患病症时要充分考虑地理环境对人体质的影响。地理环境与人体疾病关系的探讨，对研究现代病症的产生之源，病症的表现、特征和治疗方法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它体现了人与地的内在联系，地理环境作用于人，人对地理环境也有相应的反应，但最终目的都是在协调这种关系，争取人地关系最大的和谐。

[1]龚胜声.中国先秦两汉时期的医学地理学思想[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5(3)：163-179.

[2]范家伟.地理环境与疾病—论古代医学对岭南地区疾病的解释[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0(1)：17-30.

[3]孙文祝，姜英辉.淮南子中所见秦汉时人疾病观[J].文史研究，2008(6)：218-220.

[4]于庚哲.疾病、卑湿与中古族群边界[J].民族研究，2010(1)：63-71.

[5]李荣华.秦汉时期南土卑湿环境恶劣观念考述[J].云南社会科学，2014(3)：157-160.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3268，2492，2082.

[7]吴宏岐.释<史记·货殖列传>中所谓的“江南”[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7(4)：172，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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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去非著，杨武泉校.岭外代答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150，149，150，236.

[12]葛剑雄.西汉人口地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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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段成式著，曹中孚校点.酉阳杂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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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吴茹芝编译.黄帝内经[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5，6，15-16，83.

[20]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9：107.

TheConceptofDiseaseon“MenDieEarlierDuetotheDampnessofLow-lyingLandinSouthernChina”

ZHANG Ling-ro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Men Die Earlier Due to the Dampness of Low-lying Land in Southern China” is a kind of disease view formed due to people’s awe of the living environment in southern China. The concept is deeply influenced by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Climates and landforms), and has become the potential factors when people think about issues. When the ancients had understand that some disease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they decided to take some responses, such as health preserving and witchcraft to expelling diseases. From Han Dynasty to Tang Dynasty, witchcraft and medicine were parallel. But since the Tang Dynasty, “fitness and health” has gradually become the mainstream of the disease treatment.

Dampness of Low-lying Land; disease view;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response; Southern China

K901.9

A

1674-1730(2017)06-0060-04

2017-04-17

张玲荣(1991—)，女，甘肃兰州人，硕士在读，主要从事历史地理研究。

【责任编辑朱世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