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英千里老师
2017-12-15郑培凯
郑培凯
一
回忆青少年时期的师长,翻开记忆深层的残余,很像进行侦探工作,打开了封存几十年的档案夹,发现其中只有寥寥几页资料,而且笔迹已经模模糊糊,因岁月的磨蚀而褪了色。我不禁想象,自己若是伦敦的福尔摩斯或巴黎的马格磊探长,会不会拿到灯下仔细瞧瞧,从中探索出一些蛛丝马迹,或许还可以找到自己年轻时候的踪影。记忆的深层像幽暗的海沟,游过一些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字的海洋生物,还有不时缠绕在足踝的海草,把你拖向冥漠的深渊,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分不清眼前浮现的影像,究竟是过去的魂灵,还是自己思念的纠缠。
十多年前,想写一篇纪念恩师英千里的文章,找了些资料,向当年同班同学发了电邮,立了个档案夹,文章却一直没写。最近翻出来整理,发现有些材料纠缠不清,令人怀疑,有些却记录了同学们深沉的怀念,可算是我们六十年代台大外文系的集体回忆。有位同学乔伊斯(Joyce)是外交官子女,读到“大二”就去了美国,却一直和我们保持密切联系。或许是她只在台大读了一年书,记忆就特别深刻:
谁会忘记英千里这样的老师呢?在短短的一年中,我们真是幸运,有他作为我们的老师与院长。是他把我们引向了西方文学世界的根源:希腊神话与《圣经》……我也永远忘不了我们私下谈论他的生平片段。我现在回想,他在日本侵华时期坐牢,受过多少折磨与痛苦,在台湾离乡背井,远离家人,是多么孤寂。我们父母那一辈,都遭到类似的痛苦命运,遥望家乡,到死都无法叶落归根。我听说英千里有个儿子是著名的演员……我来到美国以后,每次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名字,就想起他父亲孤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台湾,每年面对一百多个新生,给他们讲宙斯、维纳斯、赫丘利斯、亚当与夏娃、肯恩、亚伯拉罕……我们就在教室听得入神,听那些上古世界的故事及苦难,如真如幻。他从来没说过自己经历的苦难,我们是如此的幼稚,如此无知!你写文章纪念我们爱戴的英老师,一定要寄给大家分享,别忘了。
还有一位后来在纽约当了律师的同学说:
我们敬爱的英千里老师,给我们上西洋文学入门,让我从希腊神话中深刻认识到西方世界的爱恨情仇。还有他的翩翩风度,显示了我们身上缺乏的涵养,那是他西方學养与生活经验的积淀。有一位后来成为教育心理学教授的同学说:
提到英千里老师,当年我选修他的“希腊罗马神话”,在文学院大教室里,只见他摇头晃脑、双手比画,像说书的,娓娓道来,有滋有味,“话说××女神,当年如何如何……”我们在台下听得如醉如痴。没想到三十多年来我教心理学,许多典故都源自mythology,如:“Oedipus Complex”,“Electra Conflict”,“Narcissism”……每上到这儿,我就也说一遍这些古老神话故事,我的学生们似乎也听得如痴如“梦”!
一位在美国教比较文学的同学,大概总是关心中西文化比较,就说:
我记得“大一”修英千里老师的“西洋文学概论”,他强调:“中国人最重视伦理,而西洋人重视的是宗教。这从‘国骂和‘洋骂之差别可见一斑。中国人骂X你娘,X你祖宗八代,你一定会跟他拼命。外国人要是骂你Go to hell,中国人就不会感觉那么痛,甚至会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菩萨精神。反之,你若骂西洋人Go to hell,他可能会揍你。但你骂他X你祖宗八代,他会觉得不痛不痒,心想:‘那干我什么事?幽默的人甚至可能会说Bemyguest!”
留在台大外文系任教的高天恩后来告诉我:
记得那时英千里老师还是系主任,但系务都任由助教们处理。也记得后来参加了他的告别式,但忘了是在哪个教堂,印象最深的倒是王文兴及林耀福等年轻讲师个个西装笔挺。当时他们顶多三十来岁,如今都已年过七十,从台大退休了。……英千里之子是英若诚先生,曾在大陆翻译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并主演该剧,十几年前在台北国家剧院的贵宾席上看到他的身影,蓦然想起英千里老师的点点滴滴,我便趋前向他致意,谈到英师若干细节,若诚先生原本木然的脸渐渐浮现了感动的表情。可惜他也过世多年。点点滴滴,都是追忆,也都是满怀深情的感恩。
二
上台大外文系的时候,我还读过一整个学期的“英国浪漫诗”,授课的老师也是英千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说到英文领域的泰斗人物,一是台大的英千里,另一位则是台师大的梁实秋。当时坊间通行的英汉词典,也顺应学术名家的效应,一本是英千里主编,另一本是梁实秋主编,成了我们学习英文的主要工具书。那年我刚进台大,有一门外文系必修课是“西洋文学概论”,主要是讲希腊罗马文学,由英千里自己执教,大概是特别重视西方文化古典传统的基本知识,要让每一个同学都熟悉荷马史诗的世界,知道海伦之美可以倾国倾城;阿喀琉斯刀枪不入,只有脚跟是致命的弱点;知道木马屠城的缘由,以及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年的历险故事。英老师讲起古希腊神话,着眼于荷马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与《奥德赛》,讲得眉飞色舞,十分动听。他讲课的方式比较特殊,虽是英语为主,却中英夹杂,一会儿英语,一会儿中文,英语是标准的“国王英语”(Kings English),中文则是标准的京片子。从学长那里知道,英老师一九一三年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随比利时神父雷鸣远到欧洲去求学,一九二四年从伦敦大学经济学院毕业,至少通晓五种外语,英、法、西班牙、拉丁、希腊。上课只用中英两种语言,是考虑到我们的程度,怕使用了有如天书的古希腊文,会吓到刚入学的新人。
英老师的希腊罗马文学是入门课,讲述希腊罗马神话故事,给我们填补西方孩童熟知的知识典故。我从小喜欢阅读荷马史诗故事,觉得这门课稀松平常,没花什么功夫,只觉得英老师声音好听,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像在上一门吟诵课。那么,怎么会在“大一”那年,又去旁听了一门英老师为高年级学长开的“英国浪漫诗”呢?说起来,就有故事了。
刚进大学,有高年级的学长来帮忙辅导,怕我们人生地不熟,万一触犯校规,或是选课出了问题,耽误了学习。辅导我的是位学姐N,身材高挑,性格开朗,虽然容貌并不特别出众,但充满了青春活力,在学校也是个风头人物。她对我非常好,从选课到日常生活,参加什么社团,如何应付系里的功课,照顾得体贴周到,就像我的大姐姐一样。有一天,她问我可不可以代她去上一门课,把上课笔记抄给她,让她有时间去陪男朋友。帮师姐上高年级的课,我的自我感觉良好,便说可以啊,是什么课?结果就是,听了一学期英老师的“英国浪漫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