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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发光的地方(十二)

2017-12-13安黎

美文 2017年23期
关键词:麻子村庄

安黎

26

在耀州,锦阳川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区域,原因在于,自古它就是耀州的天心地丹。

锦阳川与我也有着血脉上的联系,因为它既是我母亲的故乡,也是我祖母的故乡。

除了我的故乡麻子村,我最熟悉的地方,大概就属锦阳川了。甚至,我对锦阳川各个村庄的熟稔,远远超过了关庄塬上的其他村庄。

在关庄塬上,我家的亲戚只有寥寥的数户,但在锦阳川里,从北到南,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有亲戚,总数有三四十户之多。村庄里没有亲戚,似乎就缺乏出入它的理由,即使偶尔从村旁经过,至多也就瞥上一眼两眼,望得见房舍与柴垛,却看不见街巷,更别提与那个村庄的人交谊了。亲戚是婚姻的衍生物,当亲则有亲戚,不当亲则无亲戚。

我的故乡麻子村位于关庄塬的东南角,属于关庄镇的末梢与边界地带,与锦阳川的人连畔种地。这样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嫁娶的相互交叉相当频繁。跨界的婚姻,造成人心理归属的摇摆不定。实话实说,麻子村人对关庄镇很是三心二意,甚至怀有隐隐的抵触与拒绝,他们心灵的箭头,更愿意瞄准与射向锦阳川。他们对锦阳川的一人一事、一物一景,津津乐道,却不太提及关庄塬。偶有谈论,都是冷嘲热讽,一副不屑的口吻。

这等心理特征的形成,一点儿都不足为怪。因为很多家庭的女主妇,其娘家就在锦阳川,男主人的岳父岳母家自然也在锦阳川,孩子的舅家姨家更是在锦阳川。更为重要的是,村里的女孩子,十之八九都嫁给了锦阳川。

锦阳川,顾名思义,就是一条川道。一个“锦”字,便已突显出了这条川道的特征——它是一片锦绣膏腴之地。

川是河的产物,无河不成川。锦阳川是由石川河冲击形成的。

锦阳川在低低的川道,麻子村在高高的塬畔。如果石川河的泛滥再猛烈一些,冲刷更凶狠一些,也许麻子村都不复存在了——它完全有可能融化为锦阳川的一部分。

锦阳川不宽不长。长二十六七华里,最宽处不过三四华里。但这条略显狭窄的川道,却拥挤着八个村庄、一个研究所和一个县城,人口密度足以创造陕西乃至全国之最。

从最北端的苏家店(即村民口里的死娃店)起始,至县城南郊的宝鉴山结束,中间分布着苏家店、阿姑社、寺沟、阴河、杨河、方口、新城、刘家河等村庄。研究所与苏家店毗邻,坐落于一块盆状的洼地里,和我的家乡麻子村坡上坡下;县城当然是耀州城,地处锦阳川的最南端,与方口、刘家河隔河相望。

比起那些村庄的胡须飘飘来,研究所则稚嫩得像一个新近诞生的婴儿。研究所始建于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属于航空研究机构,它之所以驻扎于此,无疑含有隐匿与保密的意图。研究所里的工作人员,来自五湖四海,操持着南腔北调。

和研究所相比,土著的村庄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角。研究所是浮萍,而村庄是古树。古树一落地生根,动辄就是千年。古树的面目也许有几分颓唐,但根系却已深入大地的腹部,风雨摇不动它,雷电撼不动它。每个村庄,都拖着长长的尾巴,幽深得望不见尽头。

阿姑社和寺沟,为耀州人口最多的两个村庄,一个居北,一个居南,相距二里路。锦阳川里的村庄,与麻子村联系最为紧密的,第一要数阿姑社,第二就要数寺沟了。阿姑社的村庄过于庞大,地盘又过于狭窄,这等情形,宛若一件婴儿的紧身衣里,硬是塞进去一个无比壮硕的相扑运动员,紧身衣难免被撑得四处开裂。巴掌大的一隅,盖满了密密匝匝的房舍,仅剩余少量的河川地,还可以用来耕种,但那些像手绢一样的片片田畦,要满足三四千人的口粮,显然难以为继。于是,大量的阿姑社人,就把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了向周边的突围和扩张上。东塬相距较远,期间还有河水阻隔,于是西塬就成了扩充地盘的理想场地。阿姑社委身于西塬之下,这也为它向西塬挺进,创造了便利条件。阿姑社与西塬的距离,或者说与麻子村的距离,其实就是一面坡的距离。

拓展的路径有两条:一是迁徙,一是购地。阿姑社仿佛一个急于瘦身的胖子,单从它身上甩出的赘肉,就聚合成了两个村庄,一曰元古庄,一曰北塬。

北塬堆坐于阿姑社的头顶,与麻子村紧邻。北塬村属于阿姑社的一部分,村里的住户,无一例外皆为阿姑社的移民。阿姑社四大姓氏,即支、安、赵和杨,在北塬村都有所显现。家族中的某户人家过红白喜事,塬上或塬下的人,都要相互往来和帮衬。

比起塬下的母村,塬上的子村北塬人,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皆逊色不少,唯有在粮食的拥有上,比塬下的人略胜一筹。塬上和塬下的人,相互羡慕,又相互歧视。北塬原有一所非全日制小学,但却找不到合格的教师,于是总是像抓壮丁那样,遇到谁就拽住谁,也就逼迫谁去站立讲台——今天这个进去教三天,明日那个进去教五天——临时抱佛脚那般逼上梁山的老师,有些连简单的字都不会写,却也装模作样地给学生授课并批改作业。即便如此,他们大多还心不在焉。工资低微,身份依旧是农民,于是他们的主要精力,无疑更多倾注于自家地里庄稼的长势,以及猪圈鸡窝里猪鸡的肥瘦。教师在潜意识里,把自己當成了监狱长兼保姆,即只要把这群乱跑乱动的野孩子看住,不让他们像满坡满沟的羊那般散漫得无法收拾,就已达到了目的。队长时不时地跑来学校,蹭抽老师一锅烟,蹭喝老师一壶茶,闲谈之中,免不了叮咛老师要好好地教,下势地教,争取教出个能考上初中的学生。队长的叮咛,在老师看来,那是白费唾沫。老师心里明白,队长的话之于自己,那是把棉袄当锣鼓敲,即使再用力,都敲不出响声来。队长是个大老粗,他怎能判断出何为好何为不好呢?队长不识几个字,他拿起老师批改过的作业翻看,用村里人的话说,那是“狗看星星一片子”,决然看不出个究竟来。最为重要的是,队长还把学校当成自家的私有领地,予取予夺。今日其父三年祭日,搬走学校的全部桌椅;明天其儿完婚,干脆在学校砌灶架锅……有他在前面开路,其他村民也纷纷效仿,于是学校随时都会关门停课,学生们的读书,便演化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吊儿郎当。学校烂得不能再烂了,教育主管部门对其予以取缔,但简单化的一笔勾销,却给孩子们的入学制造出了极大的难题。五六岁的孩子,仅有一棒槌高,就要背着沉沉的书包,摸黑起床,摸黑上路,其短短细细的两条小腿,日复一日地沿着荒凉而偏僻的坡路,下到塬下读书,爬回塬上食宿。好在农村的孩子皮实,他们累得大口喘气,却并不呻吟。

北塬人羡慕塬下人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饮水。塬下的人喝的是水泵抽出来的井水,而塬上人喝的却是从水窖里打捞上来的稀泥水。井水清清亮亮,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而稀泥水则混混沌沌,倒进水瓮,沉淀大半天,才能勉强饮用。烧开的稀泥水,吞到嘴里,一股土腥味。有稀泥水喝已算很不错了,问题在于,一遇春旱,窖里就干涸,连青蛙都已聋哑。于是老妪们迈动着土豆般的小脚,遥赴深山烧香求雨,男人们则挑着担子,担子的两端挂着两个空荡荡的水桶,晃晃悠悠地去塬下挑水。中午从家里出发,于机井接满两桶水,在弯弯绕绕的陡峭坡路上摇来摆去地缓缓而行,等将水挣挣扎扎地挑回家,已是日头西斜。汗水浸透了几重衣服,腿困腰疼,鞋底似乎都被磨薄了几许。

年少时,看到北塬的老妪——包括我大姑——总是路过麻子村,结伴去深山求雨,自小就深受唯物主义熏陶的我,心里对此很是不屑,总觉得她们都是些迷信头子,过于愚昧。现在想来,我当然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沒有身处她们那样的生存环境,就无法体验她们的焦虑与渴望。她们看到庄稼在地里干得拧绳,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两桶水而汗流浃背,自是心如刀绞。她们的祈祷语,带有哭腔,如泣如诉,听了让人心颤:天大大,地妈妈,下些雨救娃娃……

北塬和麻子村属于同一座土塬,塬的形状,颇像一个躺卧的人:麻子村像是人的腰身,而北塬则像人的头颅。北塬三面环沟,孤零零的,唯有一条细脖子,与麻子村连缀。谈论起北塬人的种种,麻子村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北塬人的苦好得很”。北塬人能吃苦,在相对懒散的麻子村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则笑料。北塬人去川道挑水,去坡地砍柴,去山坳挖地,似乎总是在忙碌,有着干不完的活计,从来都不曾袖手清闲过。与他们相遇,会发现他们几近于“武装到牙齿”:肩上扛着犁铧或■锨,腰里缠着捆柴绳,裤带别着砍柴刀。也就是说,每一次出发,他们都身兼数职,在耕种之余砍柴,在砍柴间隙耕种,舍不得浪费一丁点的时间,仿佛休息原本就属于一种罪过似的。就连走亲戚,他们大多也是一手拎着礼品袋,一手握着镰刀绳索。从亲戚家吃饱喝足,在返回的路上,都要将路边地畔上的野草,悉数割除,捆扎成一束,背回去喂羊。

北塬人耕种的地,来自于一镢头一镢头地开垦。多为台阶地,一窄绺,又一窄绺。台阶地已算不错了,还有更多的地,则是斜斜的坡地。这些所谓的地,在麻子村人的眼里,形同荒山野岭。地里的撂跤石很多,一镢头下去,镢刃很有可能缺牙掉齿。加之,脚踩出来的细肠般扭捏的小径时断时续,架子车难以在其上运行,于是所有收割的小麦与玉米,都要靠人的肩膀,一捆一捆地往坡顶上背。老人背,孩子背,男人背,女人背,经年累月,个个都弯腰驼背。古诗中“粒粒皆辛苦”的咏叹,在北塬人这里,有着最为贴切的现实样本。

有付出,就有回报。辛勤的劳作,换来的是一家老少饭碗的饱满。地少,地薄,纵然如此,在饥荒的年代,北塬也没多少人饿肚子。相反,比北塬人土地肥沃许多的麻子村人,在粮食短缺方面,远超北塬人。一到春天,麻子村一户户的人家,都面临断炊之忧——当然,需要说明的是,饥荒的形成,有着复杂的社会原因,远非村民懒惰一项就能涵盖得了。

仓廪殷实,这大概是塬上人荣耀于塬下人的唯一资本。每遇春荒,塬下的许多人都会迎着暮色,夹着空空的口袋,到塬上来借粮。他们白天不来晚上来,主要是怕碰见熟人,从而丢失脸面。人活脸,树活皮,关住家门哪怕吃糠咽菜,但出了门,却一定要像刚吃了一顿大餐似的,呈现出一副酒足饭饱的神态。面子,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比肚子更重要。

敲开某户本家或某户亲戚的家门,塬下人的头,再也高昂不起来了。他们嗫嚅着说明来意,言词软软的,乏乏的,好话溢流,甚至在主家流露出婉拒的意思时,个别人不惜下跪乞求。毕竟,家里老少数口嗷嗷待食,眼看着就要饿死,下跪就算不了什么了。多数情况下,宽厚的北塬人,都会从自己的牙缝里,挤出一些余粮,来接济上门讨食的亲人。没有多,还有少嘛!让人家夹着空口袋来,又夹着空口袋回,不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且以后相见,情面上也会疙里疙瘩的。于是,凡借粮者,很少有空手而归的。

亲戚割不断,本家锯不断,连接塬下人和塬上人的,是一条隐隐的血亲之线。他们在血脉上难解难分,在亲情上错落交织,只是为了吃饭,塬下的一部分人才背井不离乡,爬上一面高坡,把自己变成了塬上人。

比北塬人走得更远的还有一群人,他们为了生计,干脆移居到另一道山梁,与母体彻底切断脐带的关联。这些人组成的村庄,名曰元古庄,很早就归属关庄镇管辖。但如果刨根究底的话,就不难知道,他们的根在阿姑社,他们全都是阿姑社人的后裔。那道山梁,也许曾经住有一户两户人家,也许本就荒无人烟。大片撂荒的土地,吸引来一些无地可耕的阿姑社穷人。他们搀老扶幼,举家迁移至此,挖窑而居,垦土而耕。也许他们也曾想过,等日子好过了,再回故土,但春秋交替,日月流转,待他们的后代出生并逐渐长大,竟发现自己已回不去了。根须深扎土里的树,再想迁移,已实属不易。这部分阿姑社人在这道土梁上世代繁衍生息,竟至于最终遗忘了回家的路。

元古庄与麻子村相隔一条大沟,站在麻子村的沟岸,极目北望,那丛无序排列的土窑洞,就是元古庄。元古庄人和麻子村人鲜有通婚,因此也鲜有亲戚往来。隔绝产生猜测,在麻子村人看来,元古庄不但蛮荒,而且丑陋。不说别人,单就我而言,对元古庄也充满了偏见。读书时,老师一讲到山顶洞人,一讲到原始部落,我的脑子里总能浮现出元古庄的图影。关庄塬上,窑洞并不稀缺,但大多数村庄,都是亦房亦窑。也就是说,既有一排排的房舍,也有一孔孔的窑洞,唯独元古庄,似乎一间房舍都没有,村民全都住在窑洞里。窑洞一脉土色,远看像骷髅一般。重要的是,元古庄是大骨节病的重灾区,村里的多数人都长成了侏儒模样,脖子粗,腿短胳膊短,每走一寸路,都要咬牙切齿,东扭西歪,其生活的艰难艰辛,可以想见。更为致命的是,他们还要面临因身体残疾引发的各种歧视。尊严感过于强烈的人,不愿出村,不愿逛街,甚至不愿走亲戚,原因在于,他们畏惧于面对那些轻蔑的目光和嘲讽的言辞。从街上过,很多人围着他们看,把他们视作怪物。有一些顽劣的孩子,还很有可能追逐着朝他们吐口水和扔石子。

元古庄距离阿姑社十余华里,两者疏远与隔膜得宛若两个世界。阿姑社的后生们,鲜有人知道元古庄这一血亲支脉的存在。翻看阿姑社人新写的村志,竟无一字有关元古庄的记述。

27

阿姑社就像一个碗,却要盛一盆的水,水往外溢流自是难免。除了迁移人口,还有一种扩张的办法,就是在塬上购置土地。

川道里的田地有限,且早已名花有主,于是大量的人就把目光瞄向背倚的西塬。西塬的麻子村,人口区区数百,土地面积却拥有数千亩之多。在土地可以买卖的年代,阿姑社人在搞清楚某片土地的归属后,便跑去敲开那户人家的家门,一番拉锯式的磨牙之后,双方达成买卖协议。大量的阿姑社人长途跋涉,参与羊皮、瓷器和食盐等日用品的贩运,将其所得积攒下来,用以购买土地。土地是根本,其他都是浮叶。中国历朝历代的起义与革命,说穿了,都是为争夺土地,即所谓的土地战争。因为在信奉“民以食为天”的农耕经济条件下,一个人即使拥有满箱的金银珠宝,却无尺寸土地,那么,就谈不上真正意义的富有,也难以唤起人们对他的羡慕。金银财宝再多,一到饥荒年月,都抵不住一个馒头。

麻子村的土地,像一块摊开的大煎饼,今天被切去一角,明天被撕去一绺,不断地萎缩着。至民国末年,阿姑社人的耕种,已扩展到麻子村的村边场畔。两个村庄的土地,或交错,或并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乎纠缠得已无法缕析清楚。

麻子村人和阿姑社人在情感上,也如那粘连在一起的土地一样,纵横交错。原因在于,大部分阿姑社人在麻子村都有亲戚,所有的麻子村人在阿姑社也有亲戚。在阿姑社人的中间,很早就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麻子村有娃,给阿姑社捎话;麻子村人吃汤水不顾眉眼,走得只留下了门馆。意思是,麻子村一旦“有女初长成”,就把信息传递给阿姑社人;阿姑社有儿子尚未定亲的人家,便会打发媒人前来麻子村提亲。到了结婚那天,麻子村人“送女”出嫁,全村倾巢而出,每户人家走得仅只剩下一个看门的。

这则顺口溜,含有对麻子村人的贬损与嘲讽,言下之意是麻子村人特别爱占便宜,赴婚宴不论亲疏,都要跑去大吃一顿的。大概唯有婚宴,才不清点人数,来者皆为客,主人碍于面子,不好拒绝任何人坐席舞筷子。麻子村人是否如顺口溜所描述的那样,喜欢蹭吃蹭喝,我看并不尽然。但这则顺口溜所折射出的信息,却并非虚妄。事实是,麻子村的女孩子,十之六七都嫁往了阿姑社,这等景况,使两个村庄的联系,变得如胶似漆,谁也无法将其硬生生地切割拆分。每到大年初二,阿姑社通往麻子村的那条坡路上,总是人潮汹涌,骑摩托车的,推自行车的,步行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进发。年幼的要去给舅舅家拜年,新婚的要去给岳父家拜年,中年人要去给老舅家拜年。

麻子村人和阿姑社人因为亲戚和连畔种地而相熟,他们能彼此喊出对方的名字,并能知道那个留着羊角头的少妇是谁的妻子,也清楚那个走起路来有点脚跟不稳的小伙子是谁家的老几,甚至明白那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媳妇曾经的不堪入目——她竟然背过丈夫和婆婆,与公公在柴垛后面偷欢。

阿姑社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塬种地,若一晌干不完,就要像出远门那样,背上馍和水。饿了,坐在树荫下啃几口干馍;渴了,仰着脖子往口里灌一通凉水。但一旦遇到麻子村的亲戚,亲戚就会拽着他们去自家吃飯。他们推辞一番,就跟着去了。毕竟,热饭吃起来,热汤喝起来,要比冷馍冷水舒心许多。有时,麻子村人在这块地里耕种,阿姑社人在那块地里耕种,打过招呼后,相互间就像老朋友似的,奚落与揶揄起来,你骂我是“老不死的”,我骂你是“挨木梭的”。当然,一旦心有间隙或言语不合,也有撕破脸相互骂架的。

阿姑社就像个大蜂箱,数千人附着其内,显得过于拥挤和密匝。我家在阿姑社有近二十家亲戚,因此,通往阿姑社的那条坡路,从我记事起,就不断地爬上爬下。我祖母的娘家,我的姨婆家,我的姑姑家,我的两个姐姐家,以及由姨婆这棵大树延伸出来的枝条,诸如表叔表姑表侄表妹等,分散摇曳于各个巷道。从半坡俯瞰,阿姑社的房舍挤成了一团,屋脊勾连叠加,密不透风。

阿姑社旧巷很窄,一家挨着一家,这家的门楼,几乎要与对面那户人家的门楼接吻。一辆架子车从巷道里经过,都要格外地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蹭掉两侧墙壁的泥皮。大多数人住的都是土墙厦房,收拾得极其整洁。房舍的样式,印证着陕西八大怪之一种,那就是“一边盖”。“房子一边盖”这一特征,在关中很多地方无痕无迹,但在耀州却异常突显。何以要“一边盖”?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土地狭窄,如阿姑社这样,必须一家紧挨一家,否则斗小米多,容纳不下。二是抱团取暖,彼此有个照应,一旦一家有事,另一家很快就能知晓,并施之以援手。狼很多,土匪亦很多,唯有挤在一起,人才拥有安全感。日久渐成习俗,纵然已没有了狼和匪,但还是要挨在一起建房筑舍。房子贴身而建,想要住得安生,就得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即自家的屋檐不能伸进人家的院落,自家屋檐上的雨水不能滴湿人家的台阶。要做到互不相扰,就得把屋檐向自家一方偏斜,于是“一边盖”也就在所难免。

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大户人家,阿姑社也不例外。大户人家不论房舍,还是田畴,与普通人家相比,都要高出几等,大出几圈。大户人家不是指兄弟多人口众,而是指地位高钱财厚。大户人家的形成,有多重因素:有的在朝廷或衙门有背景,有的依靠“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从布衣转为士族,有的依靠数代人的持续勤勉节俭而积攒了相当厚实的家业。需要说明的是,劫匪永远都成不了大户人家,因为大户人家最为看重的“德”字,恰是劫匪最为稀缺的。劫匪打劫,有可能成为富裕人家,但纵然再做漂白美容的努力,都难以跻身大户人家的行列。再说了,依照天命原理,劫匪劫财,属于不当得利,难免要遭遇天谴和报应。本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却硬要据为己有,无疑有违天理,天必以降祸殃为手段,没收其“非道”所得。厚德载物,有多厚的德,才配拥有多大的物。麻秆一样羸弱的身躯,是扛不起一块巨石的。硬要扛,必被巨石压断脊梁。

大户人家的房舍,常常不是“一边盖”,而是“两边盖”。那些房舍,不是潦草而单薄的一排厦房就能了结,而是由多栋建筑组合而成的综合体。有前楼,有后楼,有厢房,有偏房,有前院,有中院,有后院,有绣楼,有藏书阁,有马厩,有牛圈,有粮仓,有佣人宿舍,有供三四十号人吃饭的大灶房,甚至还有一座中等规模的戏台。

除了粮仓灶房和马厩牛圈,其他的建筑皆颇为讲究。一般匠工的手艺,大户人家是看不上的,其所雇佣,皆为名噪一方的能工巧匠。这些人被重金请来,不负众望,总能把盖房当作刺绣或雕刻,其一丝一缕,一砖一瓦,都精益求精。让每一个屋檐都飞翘起来,并亭亭玉立起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砖鸽;给每一块外露的砖块,都雕刻上植物的图案;把每一块映入人眼帘的石头,都通过凿刻赋予其动物的造型。窗棂上花朵娇艳,木门上仙鹤翔飞,门墩石九龙戏珠,拴马桩人蛇共舞……经过描摹与粉饰,整个建筑群,宛若一座艺术的宫殿,格外雄浑华美。

匠工们很在乎自己的名誉,他们把给大户人家盖房,看作是展露自己艺术才华的绝佳机会,因此,不会敷衍了事。他们穷尽自己全部的看家本领,从而把每一个细微末梢,都做到极致。而今,很多人一提起日本人的精细,就赞不绝口,岂不知,我们先辈们的精细程度,毫不输于现在的日本人。只是到了后来,由于战乱,由于饥荒,由于异族的文化侵蚀,当然,还由于很多不便明说的其他原因,中国人很多时候都奔波在逃荒或逃亡的路上,丢失了儒雅和教养,更丢弃了对美的信仰,从而使一个很早就接受文明沐浴的民族,内心一片粗粝,言行一派粗俗。相反,善于借鉴的日本人,不但对我们祖先的优点进行了移植和效仿,而且予以了继承,予以了发扬光大。有一种说法,言之中国的国学在日本,中国的传统在日本,闻听这样的言论,不管真假,总能让人痛彻心扉。

大户人家是一个村庄的高山,不但吸引人的耳目,而且吸引人的心魄。一则,大户人家是一个村庄荣誉的象征和符号。有无大户人家,在侧面证实着这个村庄的开化与蛮荒。唯有穷人而没有大户人家的村庄,是被人瞧不起的。因为大户人家,在公众的潜意识里,是知识、文化、伦常的综合体,而不仅仅是单一的财富聚集地。因此,大户人家在村民中间享有很高的威望,具有良好的口碑。在相当意义上,大户人家担负着调解委员会的角色,谁家婆媳不和,谁家兄弟反目,谁家与邻居因地界和墙根而拔刀相向,都会跑来让大户人家评理。大户人家的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便能化干戈为玉帛。大户人家的断案即使有所偏差,但当事人也得咽下这口气,吃了这個亏,依他的旨意遵照执行。因为众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那就是大户人家一言九鼎,违逆不得。

二则,大户人家的凝聚力,也来自于实际的利益输送。很多人家的青壮劳力都被大户人家雇佣,男性流汗于田间,女性忙碌于锅灶。干了活,就能领到工钱。工钱对于贫穷人家而言,犹如雪中之炭,格外重要。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被大户人家雇佣的幸运,那些未被大户人家捡到篮里当菜的人,比剩饭还要凄凉,于是他们也纷纷向大户人家献媚,以取悦人家,从而讨得挣钱的机会。按照“剩余价值”的观点,被大户人家雇佣,毫无疑问是遭受了剥削,但这样的“剥削”,在穷人的眼里,更像是恩赐——他们个个削尖脑袋,都极想跻身于“受剥削者”行列中去——村里近乎三分之一的村民,或扛长工,或打短工,都把自己的生活与大户人家关联在了一起。如此这般,对大户人家言听计从,自在情理之中。

三则,大户人家的乐善好施,也为自己威望的提升锦上添花。谁家无地种,就租种大户人家的地,到了收获季节,给大户人家缴纳一定数量的租金后,所余的部分,就拿来养活自己的家人。谁家无钱给儿子娶妻,无钱给父母治病,或者想买一头牛,或者想逮一头猪崽,也会跑来向大户人家借贷,大户人家在满足他们的同时,却也捏住了他们的脖子。另外,每逢大灾之年,大户人家都会敞开粮仓,赈济灾民,这一善举,像神话一样,口口相传,犹如滔滔之河,在数代人话题中奔流不息,这也为大户人家涂上了一层“厚德仁爱”的油彩。

大户人家是一个村庄的基石。村庄的秩序,有赖于他的维持;村庄的事务,有赖于他的出面解决;村庄的办学修路之类,有赖于他的推动并慷慨解囊;村庄的民风,有赖于他的管护;村庄的文化根脉,有赖于他的继承并传递……大户人家属于士绅阶层,是联系官衙和民间的纽带。他们并未头戴乌纱,甚至连村官都不是,但其号召力,远远超过单纯替官衙跑腿的保长甲长之类。保长甲长容易从彪形大汉中产生,只对上负责,依靠的是自身身体的强壮与性格的彪悍,这等架势,给村民以威慑力。他们催粮收款,吆五喝六,对不驯服的“刁民”,不惜以鞭子棍棒伺候,甚至于将村民捆绑起来扭送官衙。仅有他们,村子里肯定鸡飞狗跳墙,今日这个喝药自杀,那个跳涧身亡。但士绅的存在,是村庄的缓冲剂与镇静药。士绅既要讨好官家,还要体恤村民,所信奉的是两方都不得罪的信条。有士绅们坐镇,保长甲长的鞭子和棍棒,就不敢任意挥舞,其主因在于士绅腿长嘴长,出入官衙而不受阻挡,可以将他们的种种劣迹,调盐加醋地直接输入县令的耳孔。县令对官逼民反至为惧怕,他们宁愿碌碌无为,都不愿自己分管的辖区出现骚乱。一旦出了乱子,便要逐级上报至最高层。顶层一旦震怒,下达“斩立决”的口令,县令就小命难保——在顶层的眼里,县令的生命也渺小得堪比草芥。

当然,士绅也不单纯地站在民众一边,如果有村民抗粮抗税,士绅也会在村官的央求下,亲赴那户村民家里劝说。村民们见了甲长保长横眉冷对,但见了士绅却和颜悦色。士绅开口劝说两句,多数村民都会将其话头打断,说:别说了,别说了!您老能亲自来一趟,我们咋样都要给你个面子的!哪怕砸锅卖铁,我们都认了。

士绅无权,但有面子。面子,是他的本钱,也是他无往而不胜的权力。

士绅的能量,村官们看在眼里,于是若想推动村里的事务,自然就要和士绅套近乎,攀亲戚,以搞好关系。逢年过节,村官们常常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货篮,给士绅送礼。礼多人不怪,货篮里盛着一斤点心、两瓶烧酒、半斤红糖以及四个花馍等。村民与村官的货篮半路相逢,就嚷嚷着要瞧个究竟。他们揭开捂在礼品上面的盖头一看,个个咋舌不已。这些礼品,在村民看来,皆为稀罕之物,于是议论声飞扬而起。这个说,人比人,气死人,人家的一根脚趾头,都比咱的腿粗!看看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咱到底活啥哩嘛!那个说,都怪咱祖上没积德,祖坟没风水,不然,咱也能靠着躺椅看戏,倚着被褥抽烟,跷着二郎腿挣钱,脚跺一下,村子都摇晃。

除了士绅,还有族长。每个村子的住户,姓氏都不会单一,只是有多有少罢了。总有一个或几个姓氏,占据主体地位。以关庄塬上的村庄为例,麻子村的安姓,稠桑东堡的杨姓,稠桑西堡的焦姓,关庄村的柴姓,安王村的边姓等,从人口数量上,皆处于绝对的多数。但村庄犹如一个树园,纵然园子里以某种树木为主,但时间久了,也免不了长出其他杂木。有的大村庄,比如阿姑社,在村庄的雏形初现之初,也许就那么三兩个姓氏。但千年过去,在不断地迁移和演化中,村庄里的姓氏已演化得很是纷纭。如今,俨然一个小小的联合国村,竟有五六十个姓氏的人杂居期间。

中国社会从原始部落脱胎而来,于是在不断的演进中,不论走到哪一步,都无法摆脱部落的印痕。部落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以氏族为轴心,并以氏族来划界。人仿佛丛林中的狲猴,每一个狲猴都有自己所依附的那棵树。这样的生存模式,尽管伴随岁月的推进有些许的松动,但并未真正地动摇。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归属,而以血亲扭结在一起的氏族,就被人视作可以用来遮风挡雨的屋檐。单个的人,是飘忽的,是屑小的,是不安全的,只有抱成一团,才不孤单,才有力量,才不易受到侵犯。偎依氏族,与氏族共荣辱,与氏族共存亡。氏族烙印的挥之不去,是社会动荡与法理缺失造成的。在氏族里,人不讲理,只讲情。一个氏族成员与另一个氏族成员发生纠纷,人不关心彼此的对错,而是各就各位,站立于自己氏族成员的身后,为自己人鼓劲撑腰。

现代社会的标识之一,就是氏族的瓦解。人与人的组合,不再以地域、国籍和氏族为核心,而是以物质层面的利益和精神层面的志趣乃至价值观为纽带。亲情依旧绵延,但已缩减成了一条隐伏于地表之下的潜流。朋友重于族人,合作伙伴优先于亲戚,理性占领思维高地,感情退而其次。朋友和合作伙伴,源于选择的自觉自愿,而非来自于血亲的绑架。

每个村的每一个氏族,几乎都有一个头面人物。这个头面人物,宛若一根竖立的旗杆,本族的人纷纷聚拢而来,聚集于旗杆的身旁。家族中谁家过事,他一声令下,族人便集体出动;族内出现纷争,诸如兄弟分家切割财产之类,他被邀去充当裁判;本族人与外族人产生纠葛,他既要关住门为本族人出谋划策,又要跨出门代表本族与对方交涉……头面人物,一定是本族中最“能行”的人,见多识广,思维缜密,能言善辩,且还得具有一颗相对公正的心。无公正,就失去信任,族人必然会渐渐地远离他。

中国底层社会根基的稳固,氏族中的头面人物和村庄里的士绅均功不可没。一个看起来很平坦的村庄,其实则高低不平,等级分明。人并不以个头为高低,而是以财富与道德多寡为层级。族人听从本族头面人物的,本族头面人物又听从士绅的,而村官,则像个敲边鼓的角色,鼓能不能敲响,还得看士绅与氏族头面人物的脸色。

阿姑社是个大村寨,姓氏众多,大户人家也不止一家一户。在诸多的姓氏中,支、安、赵、左等姓氏人口数量排位前列。这四个姓氏,构成了阿姑社这棵大树的主根,除此之外,还有杨、陈、姚等姓氏,则像枝条摇曳,使树木更为充盈而丰富。我的祖母姓田,属于村里的少数派,其户族人丁不旺,现仅余一户人家。祖母家原先算不上大户人家,但也家境殷实,在村里很是显山露水。这一点,从祖母嫁给我祖父,以及我的两位姨婆的婚嫁中,就能看出些许的端倪。我的祖父是典型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且熟通文墨,算得上一介秀才,肯定在婚娶上进行过一番斟酌和挑选。旧式的中国,婚姻一定得讲究门当户对,如此才不辱门第。穷人不能嫁给富人,低房檐的不能嫁给高门楼的,一经违反,则遭人耻笑。我祖母在其家中排名老大,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妹妹。我祖母的婚事暂且不论,单就她两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婆——而言,嫁入的皆为乡村富裕户。据我父亲讲,我的大姨婆嫁给了本村,夫婿家是村中的大户,有自己的豆腐坊和染坊,银圆填满了好几个老瓮;我的小姨婆嫁给了西塬一户人家,那家人在方圆数十公里内外,也是响当当的富裕人家,房舍高大,土地宽广,骡马成群。我祖父母去世后,给予我父亲和我姑姑关照和接济最多的,就是他们的两个姨妈。两个姨妈施之以援手,除了念及姐妹亲情,还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她们都具备资助的能力。

草绿三季,花艳一时,大户人家难以恒存恒在,而是随年月的更替而更替,随社会的沉浮而沉浮。社会是一艘船,大户人家也好,小户人家也罢,都不过是船上的乘客而已。船一旦倾覆,乘客都得遭殃,而损失最为惨重的,常常是那些携带的行李超多超重的大户人家。一次次地洗牌,一次次地推倒重来,从而使大户人家的面孔像幻灯片一样地不断地翻新,也使中华民族的贵族精神难以根深叶茂。中华民族大部分成员,始终徘徊于吃饱穿暖的生存线上,很难拥有优雅而精致的生活情态,及至于吃不饱耷拉着脑袋很卑贱,吃饱了又张牙舞爪地很张狂——诸如此类,自然与贵族精神的稀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性。

唐朝时的大户人家,到了宋代,也许会沦落至一穷二白;宋代时的大户人家,到了明代,也许会衰败得只剩下了一道颓墙;明代时的大户人家,到了民国时期,也许已经踪迹难觅,正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阿姑社的历史上,究竟涌现出多少大户人家,已难以考证,仅民国时期的大户人家,似乎还能隐隐地望见其项背。但那个背影是模糊的,是杂色的,让人很难对其善恶做出评判。民间的传闻和官方的说辞相互矛盾,给后世的人埋设了一座需要重新开棺验尸才能辨识其真正面目的墓冢。

据阿姑社尚未印刷成册的村志草稿记述,阿姑社原筑有一座城墙。城墙绕村而砌,方方正正,厚实高大。三座城门,一座面南,一座面东,一座面西。城墙修建于明代的“高筑墙”时期,为支姓和安姓两个户族的人筹划构筑并出钱出力。那个时候,阿姑社的事务,由人口占据绝对多数的两个姓氏的头面人物轮流坐庄,涉及比较大的事项,须双方协商一致。建造城墙,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历时七八个春秋,耗资万贯。两个姓氏的头面人物经过反复磋商,从责权方面对其进行了预先约定:这方出多少劳力,那方出多少银两,这方出多少骡马,那方出多少粮食,指挥是谁,监工是谁,领队又是谁,等等,皆一目了然。城墙的筑砌完成后,按照区域划分,安姓人家连片居住于城内的东南一隅,支姓人家集中居住于城内的西北一隅,其他姓氏的人分散而居,哪里能买到地皮就在哪里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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