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落雪鸢
2017-12-13苏挽七
■ 文/苏挽七
图/霜林醉霸霸
长安落雪鸢
■ 文/苏挽七
图/霜林醉霸霸
一
陆雪鸢策马离开长安的那晚,疾风骤雨,没有一刻停歇。隐腥在银杏树下席地而坐,数着打落在斗笠上的雨点,静静听了一整夜。
雨一直到翌日清晨才见停,晨扫的小道士推门而出,不由惊叹——守心观那棵千年银杏树落了满地枯叶,像是撒了满地的黄金。一身湿漉的隐腥道长坐在树下,似与这满目金色融为一体。
小道士忙扔下扫帚,取了一件道衣覆在道长的肩头,说道:“师父,天凉,别冻坏了身子。”
察觉到肩上的动静,隐腥迎着熹微晨光睁开双眼,扯出一抹苦笑:“天凉吗?为何为师察觉不到?”
“这雨落了一夜,天自然是凉的。”小道士笑道。可他不知道道长的心已随那人的离去凉了个透,这区区天寒又怎会有知觉?
“师父,弟子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若是困扰,那便问吧。”
“昨日来道观的红衣女子,可是师父的故人?”
隐腥怔了半刻,薄唇轻抿:“是故人。”
“既是故人,自有前情在,师父又为何那般决绝?”
“这前情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又何必苦苦执着?”
小道士仍是不解,蹙了蹙眉,说道:“可那女子昨夜一骑红尘而去,哭得很是伤心啊……”
隐腥微怔,望着满目落叶,恍惚中看到衣袂飞扬的少女踩着霞光向他徐徐走来,耳边也仿佛荡起了银铃的脆响。
疾风骤起,卷起一地婆娑,回忆如漫天的银杏叶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
二
陆雪鸢第一次随父亲定远侯来长安时,刚到及笄之年。
她的家乡远在塞北,一望无垠的荒漠孕育出粗犷的民风,世代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都是人高马大的豪情儿女。和其他家的姑娘相比,纤秀的陆雪鸢似乎有些不一样。
自打陆雪鸢记事起,她听到旁人对她最多的评价就是:“侯爷家的小姐怎么生得这般水灵,不似咱们塞北姑娘,倒像是那长安城里的人啊!”
长安,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都城,长辈们不止一次描绘过它的美丽和富饶,兄长们也憧憬有朝一日能入仕为官,她的闺中密友更是将一片真心托付给了那里的一位翩翩少年郎。似乎从那时起,那座繁华的都城就深深地烙在了陆雪鸢的脑海里。
她想走出荒漠去长安看看,去领略一番悠悠皇城的钟灵毓秀。可每每提出跟随父亲一同去长安面圣的请求时,父亲和母亲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
母亲楼夫人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鸢儿,我们塞北不好吗?为何要去那千里之外的长安?”
陆雪鸢皱起眉头,说道:“塞北自然是好,可鸢儿也想去长安看看。”
楼夫人叹了口气:“长安乃皇城,稍不留意就会引来是非,你心性纯良,不宜待在那里。”
“父亲总说我们塞北女儿与男儿无异,为何兄长们能去长安,鸢儿就不能去?”
“这……”楼夫人一时语塞,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罢,不过眼下你还太小,等你大些了,再随父亲一起去长安吧!”
“真的吗?”陆雪鸢满脸欣喜,“多谢母亲!鸢儿从今往后一定听话!”
而今牵马走在繁华的长安街头,陆雪鸢心中是难以言说的欢愉,脚下的步子都跟着轻便了不少。
这座她憧憬了多年的都城,并未像母亲口中那般动荡危险,反而充斥着欢声笑语,路上才子美人结伴而行,都仿佛从画中走出那般。她随着人流走到一处,那里男女老少交头接耳,言笑晏晏,一派热闹之景。
她来了兴趣,上前问一男子:“敢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般热闹?”
“姑娘不是当地人吧,连守心观都不知道?今日是隐腥道长出关的日子,大家都是来祈福的。”
“祈福?”陆雪鸢轻笑,“这位道长当真这么厉害,能实现所有人的福愿?”
“自然厉害!隐腥道长可是羽化登仙的隐世道长座下唯一的弟子,苦心孤诣修行多年,恐怕不久也要位列仙班了,实现信徒福愿这点小事算得上什么?”
看着男子一脸认真严肃,陆雪鸢不禁失笑。塞北大漠也信神明,也有不少善男信女,可她还从未听说哪位道长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本领,这长安城果然有趣。
“那你要祈什么福?”陆雪鸢仰头继续问道。
“祈福之事理当虔诚地埋在心底,怎能随便说与旁人?”男子面生不耐,“姑娘缺什么便求什么,想要什么便祈什么。”
“哦,那我便明白了。”缺什么,便求什么,想要什么,便祈什么,陆雪鸢兀自笑了笑。
隐腥第五次背乱经法的时候就有预感,今日出关,定是他求道之路上的一大劫数。善男信女们热烈地迎接他的出关,本就不大的守心观里涌满了祈福之人。他正襟危坐在主观门口,双目微阖,念着道经,迎接一个又一个上前诉愿的信徒。
“道长!”一声清脆的女声突然打破了道观内井然有序的氛围。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和银铃响,隐腥默念的道经再次被扰乱。
他轻叹一声,缓缓抬头。漫天霞光里,明艳动人的少女徐徐向他走来,驻足在离他最近的一级台阶上,笑着躬身行礼道:“道长,我想求一段姻缘。”
四目相对,陆雪鸢蓦然一怔,望着那双好看的深眸,一时间大脑中一片空白——天下竟有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万籁俱静,只剩陆雪鸢腰间的银铃在风中作响。隐腥垂眸,那银铃上淡淡的“长安”二字映入眼帘,他不禁周身一怔,手中的拂尘坠落。那两个字是他亲手刻上去的,这世间再没人比他更清楚它们的含义。
片刻的出神后,他苦涩一笑。罢了,天道有轮回,该来的总归要来。
三
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美如谪仙的人,陆雪鸢觉得是她此生最大的荣幸。守心观初遇后,那位白袍道长的模样就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每每午夜梦回都挥之不去。
在长安居留的日子,陆雪鸢几乎天天都前去守心观,她知道令自己一见钟情的那人是道长,是斩断红尘杂念的修行之人,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喜欢他,情不自禁地想见他。
“道长,我姓陆,名雪鸢,你同我说句话可好?”
“道长,观里那棵银杏树看上去很美呢,也不知叶落满地的时候是怎样一幅美景?”
“道长,听说你能实现信徒的所有福愿,那请问我的良人何时才会喜欢上我啊?”
…………
守心观自那日起便多了一道风景,前来祈福之人总见仙风道骨的隐腥道长身边坐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从日出到迟暮,她就那么一直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每日坐在隐腥身旁听他念经,哪怕她的心上人一整日一句话也不会同她讲,陆雪鸢也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转眼已是半月,定远侯的面圣之行结束,过几日便要返回塞北,陆雪鸢知道后连夜从府中跑了出来。那夜下了很大的雨,她骑着骏马赶至守心观,却得知隐腥已经不在观内。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陆雪鸢浑身上下都被淋湿了,可身上的冰冷敌不过半分想见他的冲动。
小道长不疾不徐地说道:“师父去桦北峰修行,需去三个月。”
“三个月……”雨水朦胧了陆雪鸢的双眸,她攥紧冰冷的拳头。
明知桦北峰是极寒极险之地,她还是决定孤身犯险。在临别之前,她想再见他一面。
前往桦北峰路途艰险,陆雪鸢很快便衣衫褴褛,数不清身上受了多少伤。马儿通人性,一路所向披靡,可在抵达桦北峰的最后一座峰峦时,它一声长嘶,喘着粗气僵在了原地。
陆雪鸢站在山巅俯瞰,不禁浑身发颤。两根悬在半空的绳索下是万丈深渊,而这是通往桦北峰的唯一一条路。她轻轻抚摸马儿的鬃毛,道:“对不起,我还想再见他一面。”马儿悲鸣,可还是阻挡不了主人的去意。
陆雪鸢颤抖着探出脚踩在绳索上,拼尽全力保持平衡,饶是寒冷的天地,汗水还是浸湿了衣裳。她屏着呼吸向前,一步,再一步……就在要接近对岸的时候,山谷疾风骤起,呜呜作响,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坠入万丈深渊,一袭白色身影乘风而起揽过她的腰,蜻蜓点水几步,两人就稳当地落在了对岸。
“你在做什么?”看着陆雪鸢满身伤痕,隐腥眸色暗红,他第一次无法掩饰心疼和悲愤,“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该如何?你怎么这么傻!”
“隐腥……”陆雪鸢眼里全无后怕,上前抓住他的衣摆,“我要回塞北了,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
“见我又能如何?”隐腥决绝地甩开她,“你走吧,我不愿见你!”
“骗人!”他的冷漠让陆雪鸢再也无法克制隐忍的委屈,她红着眼眶道,“你还说你不在意我?你若不在意我,方才为何要救我?你若不喜欢我,为何不早早赶我走?”
隐腥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隐腥,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到底可曾动过心?”
隐腥攥紧双拳,阖上双眼,满腔冷漠:“道家之人,不渡红尘。”
陆雪鸢的心仿佛坠入冰窟,她一步一步向后退,伤心道:“算我一片痴心错付了人!”
她转身便要跑,却只觉得背后落下两指,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陆雪鸢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马儿在她身旁安静地吃草。她身上覆着一件道衣,昨夜的一切像是没发生过一样,身上的伤口全被悉心包扎过,也不疼了。
她抚摸马儿的鬃毛,浅笑道:“是他送我回来的,对吗?”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他不是那般无情之人。
回到塞北后,定远侯将陆雪鸢看得极紧,她几度想去长安都被拦了下来。饶是如此,这漫长的时光里,她也从没有一刻忘记过长安的那位道长。
再见隐腥已是一年之后,他带领一众信徒北上传播道经,途中遇上沙暴,经文和粮食被流民趁乱劫走。走投无路之际,一行人辗转来到一处道观避难,谁承想这观里供奉的不是什么得道仙人,而是一幅隐腥的画像。
“何人擅闯道观?”一道凌厉的女声落下,众人回头,只见一袭红衣的少女翩翩而来,腰间的银铃随着她的步子一路作响。
“隐腥!”看清来人,陆雪鸢眸中一亮,一个箭步扑进他怀里,激动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
少女的气息盈满鼻腔,隐腥双手滞在空中,望着怀里面色绯红的人,竟没有当即将她推开。
红鸾星动是修道者最大的劫数,就连隐腥自己也不知道,传播道经的路线如此之多,他为何会独独选择远走塞北这一道。
朦胧月色下,陆雪鸢像个孩子般向隐腥倾诉这一年来的思念,她说她拒绝了父母门当户对的婚配;说她日日思念他不得,只能描摹他的画像;说她在塞北为他建了许多道观,现在已有不少信徒……
知道他们被抢了经文和粮草走投无路的事后,陆雪鸢俏皮地挑眉:“你若说你喜欢我,很想我,我便助你渡劫。”
望着月色下少女的侧脸,隐腥的心竟起了前所未有的波澜。真正的劫难近在眼前,其他劫数又算得上什么?
半晌,隐腥微阖双眼,低喃:“长安,我喜欢你,我很想你。”
陆雪鸢的脸颊一下子通红。“长安”,她的银铃上也刻了这两个字,可是为何隐腥要唤她“长安”呢?
陆雪鸢本就是想试探隐腥,这样的结果让她意外又欣慰,即日她便给隐腥一行人送来了崭新的经文和充足的粮草。他念经,她坐在身旁撑着脸看他,不知不觉就沉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陆雪鸢醒来的时候,道观里已空无一人。她身上覆着隐腥的道衣和一张字条,上面只留下简短的一句:“多谢姑娘相助,保重。”
篝火跳跃着炽热的火焰,她的心却再一次冰冷凉透。他还是走了,和当年一样决然转身,卷走了她所有的思念。
陆雪鸢在大漠狂沙里寻了他七天七夜,徒劳无果,最终她患了一场大病。
回到府中,定远侯对她的看管更加严苛,不但将她日夜禁足在府邸,重卫把守,还为她订下一门婚约。
“鸢儿,这是你最好的归宿,此生你莫要再与长安那人往来了!”
陆雪鸢整日以泪洗面,攥着隐腥留下的物件怎么也不肯放开。定远侯和楼夫人比谁都心疼,可没人比他们更清楚,长痛不如短痛,长安于陆雪鸢而言,只会是更深的孽。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一年之后,定远侯爱女大婚。
陆雪鸢一身红装,倾国倾城。人人都道她是塞北最美的新娘子,和新郎官是一双璧人,却无人知道新娘子的心里另有他人。
花轿前往新郎官府中的路上,陆雪鸢突然掀开轿帘,将鲜红的盖头随风扬起,随即从旁抢过一匹骏马,翻身而上,向南方奔驰而去。她要去长安见隐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风尘仆仆地奔赴至长安,陆雪鸢径直闯入守心观,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她就要嫁人了,他却一如平日冷漠的模样,静坐着背诵经文。
“隐腥,我明日就要嫁人了,你还要守着你的道,弃我于不顾吗?”陆雪鸢放声大吼,红色嫁衣在满脸泪痕的衬托下黯然失色。
她的突然到来令隐腥吃了一惊,他看到她一身嫁衣,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希望和绝望。他多想放下所有的恩怨情仇,就这么牵过她的手,和她一生相伴。可是,他不能。
隐腥淡漠地睁开双眼,道:“一日遁空门,一生镜中人。姑娘,请回吧。”
陆雪鸢木讷地后退几步,泪眼婆娑:“你当真如此冷酷无情吗?我千里而来,别无他求,只问你一句,你当真从不曾爱过我?”
隐腥咬紧牙关,依旧一脸冷漠:“不曾。”
“好!”陆雪鸢扔下他的道衣,也抛下腰间那刻着“长安”二字的银铃,放声大喊,“你我从今往后再无瓜葛!我此生再不会见你,更不会再踏入长安半步!”
话音落下,空中响起几道惊雷。陆雪鸢含泪跨上骏马,迎着倾盆大雨重回塞北。
隐腥紧紧阖上双眼,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低垂。
四
十多年前的长安,远不及当今的安宁。塞北常年战乱,战火烧得百姓民不聊生,司徒绝便随母亲一路辗转南下,初到长安时不过十岁的年纪。
他们本以为到了长安就会远离杀戮,谁知还没落稳脚跟,他就被黑衣人强行掳去了一个秘密组织,而他的母亲作为要挟他的筹码也落入了奸人之手。
再次醒来,看到同样被关在笼里的十几个少年,司徒绝才明白,这趟长安之行,等待他们的不是更好的生活,而是一场初露端倪的阴谋。
这十几个少年日夜被囚禁在铁笼里,黑衣人每日只分发少量的水和食物给他们。
“你们当中只有一人能活,幸存之人将和你们的亲人拥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和权力。”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黑衣人的话,大家相依为命,将食物和水分成十几小份,只是为了能一起存活下去。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日复一日,随着黑衣人供给的东西越来越少,人群里渐渐有人起了异心。
每天都有饿死或重伤的少年被抬出铁笼,铁笼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供给的食物也只剩下微乎其微的分量,一场弱肉强食的杀戮悄然展开,他们的选择也只剩下两种——苟且地生,或悲惨地死。
司徒绝天性并非凉薄,他曾无数次和铁笼里最强的少年针锋相对,守护了一个又一个朋友,可在生存面前,他的力量到底还是太绵薄。
当亲眼看着母亲的身上被黑衣人抽出一道道红痕,他的血和泪都化作了活下去的执念。他需要活着,他需要带着母亲从这个万恶不赦的地方走出去……
时间如梭,转眼已是五年光景。无数次从鲜血和堆积成山的尸体中惊醒,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司徒绝都感觉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梦里,他的手上不曾沾染这么多鲜血,不曾拥有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杀手”的头衔,也不曾拥有取之不竭的荣华和地位。他只是那个骑着骏马在塞北的草原上驰骋的少年,以天为衾,以地为榻,一人一马仗剑天涯,活得肆意而潇洒。
可这终究只是一场缥缈的梦,即使拼尽全力,他依旧留不住。
贞历十年,皇帝大病一场,朝局暗流涌动。彼时,已心神俱疲的司徒绝接到一纸密函——暗杀顾仲晁一氏。没人比他更清楚,当今圣上私下培养暗杀组织,不过是畏惧有朝一日朝臣功高盖主。更没人知晓,当初司徒绝被人追杀濒死之际,是顾仲晁的恻隐之心救了他。
顾仲晁这辈子都无法相信,他连爱女的名字都取作“长安”,圣上竟会疑他生了谋逆之心。伴君如伴虎,可怜顾氏一门忠臣辈出,还是没能敌过龙椅上那人坐拥江山的疑心和野心。
而他司徒绝自浑身浴血地从铁笼走出去的那天起,就成了当今圣上手里的一把利刃,剑柄指向谁,利刃便要刺进谁的胸口。
皇命难违,他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五
司徒绝带着一众侍从潜入顾府的时候,长安落了经久不见的一场暴雨。半个时辰的杀戮后,哭喊声终于趋于平静,耳边只剩下狂风暴雨的呼啸声。
司徒绝站在顾府外,任凭大雨将身上罪恶的血迹冲刷,手上那把见血封喉的剑止不住地发颤。
杀手本该冷血,那夜,忠臣的鲜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堆积如山的尸首,竟让他冰冷的剑刃生出从未有过的悲悯。这是他犯下的最深的一次罪孽,他站在雨中发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杀戮。
“主上,已经检查过了,全府上下无一幸存。”
侍从的话音刚落,“咣当”一声,一片青石瓦片坠成碎块。
“屋顶上还有活口!”侍从一声大吼,紧接着,幽暗的角落传来颤抖的啼哭声。
侍从们飞速冲向屋顶,电光石火间,司徒绝攥紧双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上屋檐,护在小姑娘面前。利刃出鞘,几声清冽的脆响,侍从手里的剑被悉数击落。
“主上!”侍从被击退几步,满脸惊诧。
“留下她的命。”司徒绝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寒气。
“可是……”
“滚!有谁走漏风声,我亲手送他下黄泉。”
“属下不敢!”
侍从们悉数撤退,瓢泼大雨中,只剩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将瘦小的小姑娘护在身后。司徒绝收了剑,徐徐转身。瑟瑟发抖的顾长安步步后退,一个踉跄瘫坐在冰凉的雨水里。
她只有七岁的年纪,她并不能清楚地明白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和眼前杀伐决断的黑衣人四目相对的一刹,恐惧将她残存的冷静吞噬。
这群黑衣人破门而入之际,她正跟着母亲学刺绣。听到动静,母亲当即用力将她推入密室,大喊:“长安,快跑!千万不要回头!”
她从未见过雍容的母亲那般失态,宁静的府邸瞬间乱作一团,她甚至来不及穿鞋履,撒腿就向密室里跑去。
她在黑暗的密道里跌跌撞撞地前行,外面的刀刃声和哭喊声让她惊怕不已。半路,她突然害怕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竟折了回来。她颤颤巍巍地爬上屋顶,任凭暴雨打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循着嘈杂的声音向下看,浑身颤抖,瓦片落地,涌在眼里的泪一下子决堤。
院落里堆满了尸体,血流成河,而那些躺在冰凉的雨里的都是她曾经最熟悉的人。
几名浑身戾气的黑衣人提着剑就要上来,她因为害怕而哭出声音。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和鲜血带来的触目惊心,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心痛和绝望的滋味。
“别……别杀我。”顾长安紧紧握着衣角,拖着身子向后退,手腕上的银铃在雨中作响,声音在寒夜里孤寂又落寞。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触动了司徒绝久未起伏的心弦,他蹙了蹙眉,轻声道:“别怕,我不会杀你。”
别怕?此情此景,叫顾长安怎能不怕?她哆哆嗦嗦地向后挪着,已经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还是血。
看到她离飞檐只剩寥寥几步,司徒绝伸出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来,过来。”
“不……你杀了阿爹,你杀了阿娘,你杀了所有人,你现在也要来杀我……”顾长安语气慌乱,“你是坏人!你是修罗!”
话音刚落,眼前的黑影突然凌然腾起,顾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臂弯。
修罗的心也会跳吗?司徒绝抱紧小姑娘,如鬼魅一般翩然落地,双脚还未站稳,胸口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他怔然,有些吃惊地垂眸,小姑娘握着泛着寒光的匕首,半根没入他的胸膛,鲜血和着雨水一起滑落。
小姑娘哭着大吼:“我顾长安诅咒你这辈子不得好过!”
原来,她叫顾长安啊。
司徒绝咬牙,唇角浮出一抹笑,然后在她胸口落下两指。顾长安只感到胸前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别怕。”司徒绝声音颤抖,眸子里的杀气尽褪,染上久违的暖意,“等你醒来,就没事了。”
六
顾氏一族遭此大劫,朝中人人自危,皇上大病初愈后,各方势力收敛了很多。
司徒绝未再回皇宫复命,带上顾长安快马加鞭逃亡。他喂她服下忘忧散,消去了她所有的记忆,将她送到了塞北定远侯的府邸。
定远侯和顾仲晁是患难之交,顾氏被灭门之后,他痛心疾首,卧床数月。塞北远离长安,是圣上十分忌惮却又无能为力之地,定远侯是塞北的守护神,放眼整个国度,只有将顾长安托付给定远府,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从今天起,让她做侯爷的女儿。”蒙面的司徒绝抱着顾长安跪在定远侯面前,诚恳地说道,“我代顾老前辈求侯爷。”
“英雄何出此言啊!这可是顾兄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肉,我怎会待她不好?这小姑娘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亲生骨肉。”
“她叫长安。”司徒绝看向怀里睡得正酣的人,轻柔地说道,“如果可以,愿她这辈子再也不会踏入长安。”
安顿好一切,司徒绝只觉了无牵挂,和皇上派出的追杀他的一众杀手决战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使出全力。
死,于他这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杀手来说,无疑是最廉价的东西。
浑身浴血的他坠入悬崖,众人皆认为他已尸骨无存。第二日清晨,隐世道长将一息尚存的他救了回来。
再次看到阳光,司徒绝有些惊诧,问道:“我为何还活着?”
“天道自有轮回,你命不该绝。”
司徒绝不禁苦笑:“这天道恐怕也是瞎了眼。”
“上天罚你活着,你便活着,好生修行,早日忘却前尘,行善积德。” 隐世甩了甩拂尘,说道,“你我有缘,你可愿跟着我一同修行?”
“修行?”司徒绝怔了怔,苦笑道,“好,我愿意。”
“你脸上有多处刀伤,如今诊治休养后,容貌与先前大有不同,你且看看。”
司徒绝眼里毫无生气,说道:“我连命都不惜,又怎会在意一张皮相?”
“相由心生,你本非嗜血修罗。”
司徒绝微阖双眼,沉默不语。
从此,世间再无杀手司徒绝,只有道人隐腥。
七
“师父,您在想什么?”
小道士的话将隐腥从回忆中拉回,他回神,从怀中取出那串银铃,摩挲着上面几乎已经看不清的“长安”二字,缄默苦笑。
原来,道者心中所谓的前尘旧事,从来都不是无法忘却,只是根本不愿忘却。
修道至今,他方才明白这人世间的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人世间的事,往往都是一步错,步步错,既一朝走上修罗之路,就注定此生再也无法回头。余生,他别无所求,只求能用忏悔隐去他手上沾染的一切血腥,日日祈福,换来她的半生幸福安宁。
此生误做负罪人,来世愿做逍遥客,不问江湖,携她之手,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