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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交四十载

2017-12-12徐康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马老文学院题词

徐康

俗语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间,我认识马老(识途),已逾四十年了。

“文革”尾期的1975年,邓小平同志在周恩来总理的支持下,全面主持中央工作。多年来“万马齐瘖究可哀”的文学艺术界,亦呈现出“大气微微暖气吹”的回暖势头。中共四川省委为落实周总理对文艺工作的指示精神,于当年的6月16日召开了“工农兵业余文学工作者创作会议”,会场设在四川大学,会期十天。当时我在眉山县文化馆从事创作和文学组织工作,有幸被推选参会。未料竟有可贵的意外收获——初识马老。马老当时六十岁出头,刚从“牛棚”被解放出来,担任分管文艺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开幕式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马老。记忆犹新的是,差不多十年前的“文革”伊始,报上铺天盖地地点名批判、“炮轰火烧”马(识途)、李(亚群)、沙(汀)等“文坛黑帮”,三老被打成文艺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關入“牛棚”,受尽苦难折磨逾数年之久。现在马老终于被“解放”了,而且神情泰然地就端坐在我面前的主席台上。老人家历尽沧桑,劫后余生;戴副眼镜,高高的发髻,微秃的头顶,鬓边已添几痕白发,然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看上去慈祥而又和蔼,持重而又老成,留给我整体的印象是一位忠厚长者加睿智学者。此前我曾拜读过他的小说《清江壮歌》、《老三姐》,如今见到本人,尤感亲切。会议间隙,我们争着上前与这位慈祥的老人握手,他那宽厚温热的手掌,传递给我长者的厚爱和诚挚。那时他话不多,但总是深沉中露着微笑,那浅浅的笑意中,蕴含着对年轻作者的期冀与寄望。6月25日,马老为会议作总结报告,声音清晰宏亮,仪态雍容大度,在当时思想受制、文艺封闭的情势下,尽可能含蓄委婉地讲了一些真话、实话。与会者听得专心致志,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次会议,算是我与仰慕已久的马老的“初识”,或曰“第一次握手”。古称不拘年龄、辈份差异而相互认识、交往者为“忘年交”,或称“忘年之好”;而通常列举的史例为东汉时祢衡(时年二十岁)与孔融(时年五十岁)的相识相交,史称“忘年殷勤”。初识六十岁的马老时,我不过三十出头年纪,与古时“忘年”之说正好契合,不亦巧乎!

自那次以后,国家局势渐渐有了转机:天安门“四五”运动、一举粉碎“四人帮”;接下来是划时代的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召开……随着新时期文艺战线形势渐好,马老在文艺界频繁出“马”,真有“老树春深更著花”的态势。他很快担任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成为四川文艺界的领军人物。迨至1983年巴金文学院成立,马老又兼任巴金文学院院长。我在基层做了十余年文学组织工作后,也于1983年调到省作协,先任副秘书长、秘书长,后又担任省作协副主席、巴金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直接在马老的指导下工作。从此与马老不仅接触频繁,而且经常面聆教诲。马老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匪浅,有好几件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1992年开始,我着手选编《文学院丛书》,拟收进文学院建院以来所聘一百三十位创作员的代表作,计十卷,五百余万字。该丛书由马老担任编辑委员会主任,省作协各位副主席和出版社负责同志组成编委,由我担任主编,文学院刘中桥等负责作品初选。这是一项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组稿、校对就花费了一年多时间。马老欣然为丛书撰写序言:“面对这煌煌十卷《文学院丛书》,欣喜之余,我忽然想起郑板桥的一首七律诗,诗曰‘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五丈龙孙绕凤池”据我所知,龙孙,是笋的别称,亦指新竹;五丈,则言其高;凤池,指仙池。此句谓新竹茁壮成长于仙池,含溢美、夸赞之意。马老写到这里,兴犹未尽,又引用了他写的以杜甫草堂为题的七律诗:“草堂春水碧于天,画阁游廊几盘旋。破土新篁声簌簌,迎风乳燕舞翩翩。苍松翠柏老弥壮,李蕊桃蕾弱却妍。愿请东君(注:东君,司春之神)长作主,千红万紫满春园。”对文学新秀寄予由衷的赞美与殷切的期望。他还带上刚出版的《文学院丛书》亲赴上海送给巴金老人。巴老看到丛书十分高兴,欣然命笔写下了热情洋溢的《祝词》,称赞这“十卷煌煌巨著,实在令人振奋……作为一个文艺战线的老兵,作为一个家乡同行,我也感到一份光彩。”前辈作家的首肯和鼓励,使我们倍感鞭策和鼓舞。以致忘却了一年多编书的辛劳。不久,《文学院丛书》荣获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出版集团优秀图书奖。

1993年文学院十周年院庆时,因马老在此前一个多月就接到中国作家协会让他率团出访欧洲的通知,故未能参会。在10月的院庆开幕式上,由我代为宣读了马老的《贺词》。又十年后,到2003年文学院二十周年院庆时,马老不仅亲临会场,还专门写了《巴金文学院是大有希望的》祝词,盛赞青年作家们“用自己特有的绰约风姿,给世界增添了一片靓丽的色彩,给人们带去生活的希望和活力,带去心灵的欣喜和安慰”,他还以郭沫若、巴金、阳翰笙、李劼人、沙汀、艾芜等老一辈作家为范例,鼓励年轻作家们努力奋进;最后的结语是:“巴金文学院是大有希望的”。马老的箴言,使年轻作家们感到极大的鼓舞。回顾文学院开初创业的艰辛,真如“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经过马老、省文联主席李致(巴老之侄、巴院顾问)和工作人员的共同努力,“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局面也就逐渐打开了。回忆起来,数十年间,我曾跟随马老参加过中国作协第五、六、七、八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中美作家联谊会、中国当代作家跨世纪成商笔会、海峡两岸儿童文学研讨会、四川省作协历届主席团会、作代会,以及数次中青年作家作品研讨会。其间多次与马老那温热的手掌频频相握,已从当初的“第一次握手”,而逾数十次、上百次。马老赴会准时、讲话严谨、待人谦和、从不讲“特殊”的作风,为我们树立了堪为表率的长者风范。

人们尊重马老,而马老却从不以年高德劭自居,更不倚老卖老。反之,他对年轻一代作家亲和关照,并寄予很大的希望。1994年9月,马老为我们编写的《青年作家书丛·巴金文学院专辑》撰“序”,在短短的一千五百字内,引用了三首小诗:一是唐·杜甫的“新松恨不高千尺”;二是宋·杨万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三是清·赵翼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还具体阐释道,青少年作家好比新松,应多加奖掖和扶持;当前,需要更多独具慧眼的“蜻蜓”,去发现稚嫩鲜活、亟待培植的“小荷”;当代生活节奏加快了,时空缩短了,信息丰富,瞬息万变,所谓“独领风骚数百年”已不可能,往往十几年,甚至三、五年就出一批人才,要加紧培养他们。

2002年7月26日,当时的巴金文学院正筹办附设一个少年文学院,培养更多的少年班学员。我和傅恒副主席一起去见马老,谈及前不久四川高考刚刚公布分数,其中有中学生作文得了满分。马老认为这是文学的好苗子、好兆头,嘱我们通过教育厅或省招办,找到这些“尖子”,即使他们上了大学,也要跟踪研究,着力培养。在马老的倡议下,很快召开了“四川省文学新苗工程”首届座谈会。马老和荣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王火、阿来,著名作家流沙河、傅恒、裘山山、邓贤等参会,“新苗”作者数十人济济一堂。会议由我主持。马老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会后,举办了文学新苗建档作者作品展览,还在省内七、八所中、小学,开展了赠书、讲课等活动。不久,乐山市一中“新苗”作者陈丹路荣获第四届四川文学奖,受到了马老的亲切接见和鼓励。马老还多次谈到,他的第一篇作品散文《万县》,就是一九三五年在叶圣陶主编的上海《中学生》杂志发表的。他年轻时,在大学中文系念书,曾见到过朱自清、聞一多、沈从文等前辈作家,很受鼓舞,是他们激励他走上了文学之路。因此,马老认为,一些特殊的文学活动,一些特别的见面机缘,往往会影响某些青少年一生的走向,不可小视。

2002年暑假期间,我陪眉山“博学书屋”董事长、诗人华子,带上夫人小袁和八岁的女儿潇潇,去马老家拜访。马老为“博学书屋”写完店名题词之后,又题赠一副对联:“以万卷诗书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他老人家还题写了一首引古《惜阴》诗:“少年不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一寸金。未觉池塘春草绿,亭前梧叶已秋声。”他见潇潇这样活泼可爱,便一直乐呵呵地,轻抚着她的头,与她对话,同她逗乐,还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上了谆谆叮咛的话:“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签上“八八叟马识途”。最后我们在一块儿照了好几张合影。分手时,马老笑容可掬地把我们送出门来。回程路上,我对华子夫妇玩笑曰:“八十八岁与八岁,相差八十,一乐起来,使我们三个中、老年人都变成十八岁了。”大家禁不住开怀一笑。这时,我不由得想起“含饴弄孙”的成语,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诗《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注:此指大虎),回眸时看小於菟”(《左传·宣公四年》:楚人谓虎“於菟”)。细想起来,永葆赤子之心的马老能不越活越年轻么?话说当年八岁的潇潇,从此将马爷爷的题词作为座右铭,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品学兼优的佼佼者,现在这位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已经成为武汉地质大学的优秀学生。

2003年夏,马老生病在川医住院,我和傅恒前往探视,本来没想多谈工作,哪知马老置自身病体于不顾,开口“文学”,闭口“创作”,他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讲了一个半小时,直到晚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医生护士几次提醒他“病中要少讲话”,但哪里拦得住他呢。他索性讲起“生死观”来,他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随时准备去见马克思。而文学的希望同整个革命事业的希望一样,寄托在你们身上,寄托在年轻人和少年一代身上。马老言之谆谆,我们发自内心地肃然起敬。那时,他已八十九岁高龄;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已逾百岁高寿的马老依然这样健康,真使我们感到无限欣慰。

巴金文学院建立之初,马老即定下了办院的“九字方针”:“出作品,出人才,走正路”。那些年由于经费有限,开展文学评奖活动比较困难。我们便通过各种办法,与省内外企业联系,先后设立了茅台文学奖、“诺迪康杯”文学奖与“王森杯”文学奖。马老知道后很是高兴,他不顾年事已高,兴致勃勃地参加历次发奖大会。每次讲话,他都对支持文学的企业赞赏有加。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挥毫泼墨,书写行书、篆书、隶书条幅赠送企业家,作为对他们赞助文学事业的回报。事前,一般都由我先寻章摘句,提供马老书写。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上李邕》);“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轼《题西林壁》);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苏轼《晁错论》),等等。得到这些名言墨宝的企业家们对马老心存感激,对赞助文学事业更有劲头。我们用企业赞助的资金年年给创作员评奖;换言之,高龄的马老,以他无以替代的威望,以他功夫独到的书法,赢得了社会对文学的支持。

说到书法墨宝,不能不涉笔于马老对我的厚爱。2000年,我搬新居,马老为我题写了苏东坡名言“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以此叮嘱我要多读书、多积累,读写结合,广中求精。后又于2002年,应我所求,为我的书房题写了“一苇斋”。此语出自《诗经·国风》:“谁谓河广?一苇航之”及苏轼《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马老的题词使我的书房顿然生辉,我亦感到颇受鼓舞。2005年,马老又为我从事写作的乡居题写了“里仁居”和“里仁为美”(出自《论语·里仁》:“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意为:凡人之择居,居于仁者之里,是为美也。古时常以“里仁”用作对别人居所的美称)。总之,马老以他深厚的国学功底时时诲我教我,我亦认真学习,力求弄清出处、含义,而不敢有丝毫的含糊和懈怠。我若有了新的著作,也及时送给马老,请他老人家指正。他读了我的长文《话说刘邦》,在电话中讲了一段长长的鼓励的话,听得出来,他读得很细、很认真。我还记得,2011年5月,时年九十六岁的马老,亲赴北京参加全国辞赋大会,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演,并为全国辞赋获奖者(其时我获得一等奖)表示祝贺。我去年新写的《“东坡志林”百篇赏析》一书,寄赠给他,他饶有兴致地读后,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年轻时就读过《东坡志林》,像这样分篇赏析,详加注释,对读者是颇有帮助的。今年春节前夕,我约上同为省作协副主席的王敦贤同去拜访马老,他当着敦贤的面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我写的这本书,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以至敦贤事后常对人谈及此事。就在春节前的这次见面时,马老还应我之邀,为我即将出版的八卷本文集题写了“开卷有益”四字,在题词左侧落款:“二〇一五年元月,百零一岁叟,马识途”,并签章钤印。马老的题词使我既感激又惶愧。老人家孜孜不倦地笔耕不辍,以学养深厚、博大精深的十二卷《马识途文集》,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又诲人不倦地对后辈的创作加以鼓励,浅学如我者,实在是愧不敢当呀!

回到家中,捧读马老题词,看着“百零一岁叟”几个字,反复端详,我不由得产生了联想。我想起三十六年前(一九七九年六月),去乐山参加“郭沫若研究学术讨论会”(马老曾长期担任郭沫若研究学会会长),在闭幕式的晚会上,我朗诵了一首即兴创作的长诗《“一百零一”礼赞》,系由郭老生前题赠北京“一百零一中学”的题词引发诗意,阐释一种“一百之后,再有一,便是新的起点,增长延伸而通向永恒”的意念。如今,马老赠我题词中落款之“百零一岁叟”,不也正好喻示着一百之后,年岁又从“一”岁起始,不断地增长么?实在是太好了,也太巧了。于是我手捧着题词,心中暗暗地祝愿:敬爱的马老以“百零一岁”为新的起点,“眼亮心明耳尚聪”、“雕章琢字乐融融”(均录自马老诗句),健康长寿,福祉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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