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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的小苹果

2017-12-12冯飞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小苹果

冯飞

任友德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事后,任友德反复拍着脑门自问:咋就摊上这狼狈倒霉事了呢?最终还是追问到自己头上:他心有邪念。事情的由来是楼上那套出租屋里住着几个小姐,不,追根溯源还得追到三年前,他跟老婆林巧离婚,搬回来和寡居多年的老母亲住。

任友德在单位做出纳,每天数钱跑银行,一直做得风平浪静。老会计退休后,来了一个半老徐娘当会计,她臀肥胸大,老公没出息,下岗后在一家超市做保安。她感到憋屈,经常向任友德倒苦水,十足的怨妇像。任友德直觉到有机可乘,便也真真假假向半老徐娘抱怨老婆林巧脾气乖张,还性冷谈,每次做爱就像被强奸,泪水涟涟,牙关紧咬。半老徐娘惊讶不已,干那事还苦大仇深啊?毛病!其实,老婆林巧不热心房事并非纯粹性冷谈,而是源于他们有个轻度弱智的女儿。女儿看似跟常人没有区别,但读书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就念不下去了,这才查出有轻度弱智,老婆林巧一直心怀愧疚,也怨任友德种子质量差,因而对他的性事抵触。半老徐娘觉得任友德挺不幸,男人想干了,女人却不配合,这种日子多糟心啊!这样,两人在办公室除了数钱,就是互相诉苦互相打悲情牌,惺惺相惜,肠子热了,终于肉体交合成了最恰切的互相抚慰的方式。倘若事儿到此为止也无碍大局,现如今男女之间偷个嘴尝个鲜早就不是个事了,能闹个艳遇绯闻那叫本事、能耐。事儿出在他们赤裸相见后,竟然越界打起公款主意!一个管钱,一个管账,弄公家的钱还不易如反掌?于是两人不但偷情,还偷公家钱,竟忘了那句滥俗的老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次上级领导心血来潮,突然派人来单位审计,于是审出大事了!可半老徐娘翻脸不认账,王八咬铁咬定是任友德一手搞的鬼,还哭天抢地控诉任友德诱奸她,她的保安老公拎着菜刀跑到单位大闹,发誓要活劈了任友德!一时间闹得单位乌烟瘴气,连警察都被惊动了。单位领导气得七窍生烟,原打算把任友德弄进牢房蹲着,他老婆林巧赶来上下疏通打点,退赔了全部赃款,任友德才逃过牢狱之灾,但也不能上班了。领导勒令他内退,只发百分之六十工资,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任友德丢人现眼,能侥幸逃过一劫就够他感激不尽了,乖乖回家老实呆着吧,但老婆林巧决不轻饶他,起诉离婚,法官毫不手软判他净身出户。老婆林巧开着一家高档美容院,交结的都是富婆、官太太、时尚女人,早就看任友德不顺眼了。他又瘦又高像根发黑的竹竿,小眼睛,朝天鼻,蛤蟆嘴,整个儿进化误入歧途的猥琐样子,居然也敢跟别的女人滥情!任友德只好灰溜溜夹着尾巴搬回老母亲家栖身,遭遇这连串的丧德倒霉事,他变得忧郁、沮丧、焦躁、破罐子破摔,开始酗酒,经常晚上跑出去泡妞。可他老母偏偏又是个刚愎自用的老太太,看不惯他这么混账堕落,经常指桑骂槐,抱怨在左邻右舍面前抬不起头,连一起跳广场舞的老头、一个退休老教师都找别人搭伴了。于是,任友德经常跟老母大吵大闹,鸡犬不宁,气得老母犯了心绞痛,在省城的姐姐连夜赶回来接走老母,临走时姐姐扔下一句狠话:你将来死了、烂了,都活该!

好像一台搞笑连连的滑稽戏,戏散了,任友德发现舞台上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栖栖遑遑得像条被打痛的狗,所幸还有个遮风避雨的窝。

这套两室一厅一卫一厨的老房子,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虽然老旧,布局不合理,但十分结实,那个时代还没有“豆腐渣工程”一说。任友德开始还很茫然,不明白怎么就折腾成这般模样了,那么多人干了更加荒唐的事,都还过得风花雪夜、滋滋有味,偏是他身败名裂、头破血流!时间富裕得令人发愁,孤单寂寞得令人发慌,经常拍着脑门在家里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渐渐地,他才觉出好来:耳根清净了,无事一身轻,可以随心所欲,比如喝酒。往日老婆林巧一见酒瓶,不由分说就扔出窗外,哪怕扔下楼砸死人都不管,斥责他喝酒喝出弱智女儿。老母一闻见酒味就满屋翻箱倒柜,不论他如何煞费苦心地藏,老母像警犬一样总能找出酒瓶,把酒倒进厕所,酒瓶留着卖给收废旧的。所以,他以前喝了酒,都要在外边公园的休闲椅里躺大半天,酒气散了才敢回去。现在他可以大模大样坐在家里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醉了随便倒在哪里蒙头大睡,酒臭屁臭没人嫌臭,天不管,地不收,老子过得比孙大圣还舒坦!他每个月近两千块钱,老婆林巧当着法官面大发慈悲,不要他一分钱抚养费。她哪里是慈悲为怀?是压根就没瞧上他那点散碎银子,她脱手一套进口美容护肤品的赚头,就能抵他几个月的收入。任友德靠这些钱也还过得滋润,鸡鸭鱼肉烟酒不缺,还能十天半月去一趟花街找妹妹打一炮。他不到五十岁,精力充沛,吃喝不愁,想打炮也很正常,但他還是觉得找小姐太贵,还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又有风险。此外闲暇时间多得让人抓狂,出了那些丑事,过去经常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们,都被老婆勒令断绝跟他来往,让他孤家寡人不得好死。任友德看明白那都是些酒肉朋友,狐朋狗党,便也心怀蔑视不来往。那些傻兮兮的老婆们,还以为自己老公是什么好鸟,只会朝她啾啾鸣叫,却不知她们刚转过身,男人就钻进小姐的窠臼里吐故纳新。成了孤独的光棍后,任友德起初还到附近的棋牌室喝茶打牌,听人胡说八道。可那里打牌的都是苟延残喘的老头、老婆子,赌头才三、五毛钱,钱多钱少还在其次,可恶地是这些老不死的为了三五块钱能大打出手,寻死觅活!而那些胡吹乱侃的家伙,明明连五块钱的茶钱都赊账,嘴里却恬不知耻地大谈百万千万的生意经!任友德烦了,便窝在家里上网找乐子。

网上的世界精彩多了,新闻,体育,娱乐八卦,游戏,黄色视频、图片等等,让人眼花缭乱,时间很快就消磨掉了。最妙的是网上征婚,网上征婚的女人海了去了,能把人看花眼。任友德刚登陆征婚网时,着实大吃一惊,从二十岁到七十岁的女人蜂拥而来。二十岁的靓女公然要找大叔,要房,要车,每月要三万零花钱;有个六十八的老女人,要求对方在遗嘱里将全部遗产留给她;还有个四十二岁的女人自称是处女,是货真价实的处女。任友德看着这些古怪的女人,笑得周身直抖,简直乐坏了,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网络这个词太他妈的生动形象了,一不小心就被网了络了,动弹不得。鬼使神差的,任友德还看起了网络小说,都不记得是如何撞进网络小说网站的,铺天盖地的网络小说,杀人放火不偿命,爱死你妈的,风流鬼神的,穿越得古今不分、人鬼不清。令任友德惊愕的是,还真有人因此出大名挣大钱,人模狗样地上电视了。看多了,任友德觉得捣鼓这玩意儿并不难,他曾在草鸡大学进修财会弄文凭(否则他做不成单位的出纳),其间捎带读了些中外文学名著和历史,知道网络小说跟名著不是一个套路,而是怎么邪门怎么弄,点击率高了书商会找上门来让你发财。于是,任友德也胡乱凑了一堆文字弄上网,不料招来一大堆砖头、口水,他反而觉得更好玩了,被人一片声地戾骂、拍砖、起哄,至少图个热闹。他便抖擞精神放开手脚胡诌乱扯,许仙跟小青偷情,法海是白娘子的前夫;唐太宗穿越到马嵬坡救了杨贵妃,双双跑到蓬莱仙岛生儿育女,好不快活;武松佯装被孙二娘麻翻,趁其不备摸了孙二娘的奶子;西门庆携潘金莲上京赶考,让潘金莲勾引主考官欧阳修,然后告御状威逼欧阳修;如此等等。胡扯得来劲时,他废寝忘食,昼夜不眠,蓬头垢面,形容枯鬼。任友德惊讶自己居然还有无中生有的本事,从前怎么没发现呢?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有了粉丝,白痴一样的粉丝,急不可耐地等他刷新文字,这让他欲罢不能,整天锁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看八卦娱乐,打游戏,跟征婚女人玩猫腻,煞费苦心弄文字胡扯。一天,网上有一家影视公司联系他,要收购他的著作改编权,打算投资五个亿拍连续剧!任友德惊得心都差点从嘴里蹦出来!但对方有个附加条件,他得先垫付二百万前期费用,这让他愁得寝食不安,别说二百万,就是把他割碎了零售也凑不齐二万。这套房子倒值些钱,可房产证在老母手里,老妈说了,我死了房子归你姐,你半根毛都捞不着!现在让你住是看在你死去的老爹分上,否则你会死在大街上!末了,任友德只能痛心地看着千载难逢的机会溜走了。

任友德废寝忘食地自娱自乐,日子也算过得惬意,但——

这栋老楼原属于棉麻公司职工宿舍,棉麻公司倒闭后,老住户陆续迁走了,也陆续迁入不明身份的新住户,还有不少房子出租。因此,这里的住户日渐杂驳,环境混乱得让物业头痛不已。任友德已经不认识邻里,也懒得去交结,城市急剧膨胀,四面八方涌进来的人,鱼龙混杂,还是明哲保身的好。任友德白天关在家里忙得不亦乐乎,只在夜幕四合时出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活动筋骨,看看街上的热闹,顺便买点吃的喝的。任友德成功地掩蔽了那些丑事,邻里和物业保安都觉得他孤僻、清高,还神秘兮兮的不敢轻易冒犯。任友德闭门造车,自己跟自己玩得其乐融融,连头顶上何时租住了几个花市小妹都不知道。一天晚上,任友德外出散步回来,听见楼上一片叫骂声,忙疾步上楼,只见一群激愤的老太婆,堵在他楼上的那扇紧闭的房门前骂得昏天黑地,有一个胖妇人横挡在门前,一个劲地赔不是。原来,他楼顶上租住着几个花市小姐,小姐经常带男人过来,完事后顺手就把湿漉漉的安全套扔下楼,邻里都恶心死了。这次是湿漉漉的安全套落在一个老婆子头上,顿时激怒了一群早已怒火填膺老太婆,奔上楼来痛骂那个挡在门口的胖妇人。胖妇人是老鸨,小姐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打电话叫老鸨救场。如今老鸨们的日子不比往日,得操心小姐的吃住安全,小姐是老鸨的饭碗,稍不顺心小姐就跑了。那个老鸨胖妇人哭丧着脸不住地赔不是,那些老婆子把口水吐在她脸上,她也赔笑脸干受着,直到两名物业保安上来,连哄带劝又是呵斥,那些老婆子才骂骂咧咧下去了。

任友德才知道原来他头顶上住着几位花市小妹妹,难怪他经常听见楼上传出嗷嗷的怪叫声,他还以为是男人打老婆弄出的响声。他下楼时,那个老鸨胖妇人紧跟着他,仿佛担心那些余怒未消的老婆子会突然扑过来。任友德停在自家门口掏钥匙,老鸨胖妇人也站住谄媚地笑说:大哥,小妹们不懂事,您多担待些哈。任友德皱眉不语,两眼盯着老鸨胖妇人的大胸脯,他喜欢胸脯饱胀胖乎乎的女人,年龄他倒不在乎。老鸨胖妇人还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任友德笑说:大哥,这里若是有事,拜托大哥告知一声。任友德大感意外,从没见过老鸨还印名片,真把自己当人物啊!

这时,赵大芬上楼来了,见到这般情形便阴阳怪气笑说:哎!干嘛站在门口啊?进屋里说多方便呀?

赵大芬是任友德在征婚网站钓到的,四十五岁,身强力壮,腋毛茂密且有味,若不是她胸大屁股大床上功夫了得,任友德早就踹掉她了。

任友德开始留心楼上租住的几个花蝴蝶,这给他昼夜颠倒的蛰伏生活又添了一項情趣。

自打那些老婆子们上楼叫骂之后,楼上的确安静多了,再没发生湿漉漉的安全套砸在人头上的事了。而让任友德扫兴的是,再也听不见令人热血膨胀、浮想连连的嗷嗷叫声了。从前,老婆林巧是个哑巴,任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都不声不响,反而侧着脸泪汪汪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时常会沮丧地软了滚下来;半老徐娘也不叫,偷鸡摸狗的事总是慌慌张张的,来不及感觉就草草收兵,赶紧拎起裤子装正神;赵大芬也不叫,而是牙关紧咬像蛇一样使劲扭,跟垂死挣扎似的;倒是那些花街小妹叫得欢,却忒假,经常还没入港就大呼小叫,吓他一大跳,以为要出人命了。人间事就这么不尽如人意,人家撒欢嗷嗷叫时,他心不在焉没听出名堂;到他想听时,人家又不叫了。

上午,楼上的小妹们都在睡觉,午饭后才花枝招展叽叽喳喳下楼去花街,通常凌晨时分才又叽叽喳喳回来,像一群不甘寂寞的麻雀。此时,任友德正在电脑前折腾,情色片,八卦传说,胡诌网络小说,跟征婚女人谈人生;他衣衫凌乱,眼神诡异,嘴巴里呼着臭气,脸孔被电脑荧光映得蓝幽幽的像鬼脸,但听见小妹们上下楼的脚步和嬉笑声,他就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直奔门口凑在猫眼往外瞅。她们白天出门个个艳色夺目,像一群五彩斑斓的锦鸡;凌晨归来却黯淡枯涩,骂骂咧咧,像一群不祥的乌鸦。这些或银圆或尖削、或妖冶或素淡、或恣肆或沉静的面孔,有时其中一张消失了,不久又添了新面孔。其中有个被她们唤作翠姐的女子,最吸任友德的眼球。她高挑白皙,身材匀称,细眉大眼,嘴角总含着似有似无的微笑,左嘴角有颗醒目的黑痣。她不妖冶嚣张、袒胸露背,而像小家碧玉有几分玉润皎洁。有一次,翠姐无意识地瞥了猫眼一下,门内偷窥的任友德竟惊得跌坐在地,满脸冒冷汗,心狂跳如鼓,好像猝不及防被人戳穿了秘密。

偶尔,任友德会在她们下楼时开门出去,佯装不期而遇。他穿戴整齐,洗过澡刷过牙,一丝不苟梳过头,板着面孔。她们都立马噤声,停下来给他让道。任友德把自己弄得矜持冷漠,目不斜视缓缓下楼,她们都小心翼翼尾随着,忽然侧身加速从他身边急奔下楼,直到楼底才响起一阵爆笑,好像她们一口气憋得太久,终于爆发出来了。任友德到街上胡乱转悠一阵又回家,在屋里喜滋滋地团团转,心里泛起莫名的优越感。

妻女离散,朋友疏远,邻里互不相识,任友德开始爱惜羽毛了,躲在家里看黄片、胡诌恶俗的网络小说、逗引征婚女人,别人反正看不见。夜里出门他都穿得周吴郑王,散步活动回来后才放肆地喝酒。自从在网上捞到赵大芬后,他几乎不再去野鸡店找妹妹了,赵大芬虽然骨粗皮糙,还有狐臭,但实惠。她离婚不离家,每天在菜市场吆喝卖猪肉,每周偷空跑来一、两次,每次都自带酒肉,来了先忙着脱衣上床,然后再去厨房整顿饭菜,吃喝完了再上床,再起来奔市场忙生意。任友德白吃白喝白睡,过一把大老爷们的瘾。他觉得跟赵大芬这么不即不离、了无挂碍的状态最好,但发现了翠姐后,他又心猿意马、按捺不住了。大肥肉吃腻了,也想换个口味尝尝精细小菜。有几次,他从猫眼看见翠姐独自回来或下楼,他连忙开门出去佯装偶遇。每次翠姐都止步侧身让出过道,朝他微笑点头。他鼻腔里轻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任友德在家经常暗自琢磨与翠姐云雨的情景,一个风尘女子,只要给钱没有弄不成的,但他在装正神,人一旦装起正神就只好装下去,装得越久越离谱,到最后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正神还是邪宁,直到摊上大事才目瞪口呆。

这天下午,任友德正在电脑上编排秦始皇化妆成江南书生,穿越到武则天的大殿参加殿试。秦始皇刚露出一双毛烘烘的大腿,任友德就听见有人敲门,他不由一怔,平时除了物业来收费没人来敲门,赵大芬来有钥匙开门,正疑惑又响起敲门声,真真切切的敲门声。任友德心想我欠了物业什么钱?撒拉着拖鞋起身去开门,门外竟站着翠姐!

翠姐一袭白色连衣裙,白凉皮鞋,头戴紫色凉软帽,披肩卷发,高挑,丰满,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怯怯地微笑。任友德闻到一缕成熟女人特有的香气,一时恍惚,直到翠姐轻叫一声任大哥,他才醒过神来,伸手挠头,又猛想起自己多日没有洗头,一挠便头屑纷扬,忙收手尴尬问:有事吗?翠姐有些慌张地笑说:找任大哥……商量个事。任友德稳住神侧开身说:进屋里说吧。翠姐犹疑了下才迈步进屋,紧张地四下打量。屋里凌乱,还有股馊臭味,赵大芬一周没来打扫,这里简直成了猪窝。任友德窘迫地忙抱走沙发里的脏衣短裤,让翠姐有个坐处。他又赶忙去开窗户换空气,还自嘲道:臭男人,臭男人,不臭还叫男人吗?翠姐笑了,神情放松了。任友德拿起暖水瓶却是空的,翠姐忙说:任大哥,您别忙了,我不渴。

有啥需要我效劳的?任友德坐在翠姐对面,翘起二郎腿,又连忙放下腿,他脚丫烂了。翠姐脸更红了,低头双手绞握着,任大哥,说出来您别笑话。翠姐嗫嚅道,嗓音干涩。任友德心里猜想,她大概想借钱,这年头没有比求人借钱更难堪、更难办的事了。他刹那间决定,超过一千块坚决不借,哪怕她是王母娘娘也不借!但事情却大大出乎意料,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原来,翠姐曾经在南方一家台资企业打过工,很辛苦,后来台湾老板包养了她。台湾老板五十多岁,老婆和三个女儿都在台湾。老头子做梦都想生个儿子继承产业,老婆已经老了,子宫还切除了。翠姐很争气生了个儿子,把老头子高兴坏了,给了翠姐一大笔钱想打发她走,留下儿子。有了儿子的翠姐想法也变了,财富、名分、儿子都想要。老头子气得大骂大陆女人贪婪无耻,言而无信,不但要赶走她,甚至扬言她若不从就弄死她!翠姐一怒之下,卷起珠宝细软私房钱和儿子跑了。几年来,她独自带着儿子四处漂泊,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靠变卖首饰细软过活。生活日渐窘迫,无奈她只好把儿子送到乡下由父亲照料,自己来到安汉市谋生。她母亲死得早,老父又病多,靠她打工挣那点钱真的难以为继,只好做小妹挣钱快又多。日子刚见起色,老父又病死了,儿子没人照看,只好接来跟着她。说到这,翠姐已是泪流满面:任大哥,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时间带孩子啊?翠姐泣不成声说:任大哥,我观察您多时了,看得出您是个好人。

任友德恍然大悟,顿时气急败坏,翠姐是想拜托他帮着照看儿子!楼上楼下的……她居然暗地里观察他多时了,认为他是个好人!这是他妈的啥眼神啊?

任友德没有马上答应,他知道,每个风尘女子都有不幸的血泪史,可那是蒙人的,旨在博得嫖客的同情心出手大方,老练的嫖客是不会上当的。任友德当然不相信翠姐的哭诉,他拿不定的是,翠姐会怎么回报他?因此,他一脸茫然,看上去迟疑不决。

翠姐仍在抽泣哀诉,父亲恨她,恨她败坏门风,恨她带回一个象征羞耻的小杂种。姥爷讨厌外孙,经常打骂,除了收到汇款单时想起她,其他时间都当她死了。五岁的儿子在村里备受歧视、嘲讽、欺负,成了一个胆小自卑的孩子。翠姐哭得伤心,任友德干过很多坏事,心肠冷硬,可就是见不得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乱了方寸什么都应承。任友德忙扯了一团纸巾递给翠姐说:我帮你看孩子,你放心!翠姐哭得更凶了,说任大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会帮我的。我都给儿子说了,你是他的干爹,要听干爹的话!任友德愣怔着,没想到翠姐把他的身份都设想好了,干爹。这些年里干爹们可没干什么好勾当,由此他还想到,哪有黑不见白不见就给人当干爹的?没有好处,谁愿意抓只跳蚤搁脑袋上抠?这个吹糠见米的年代,干吆喝没赚头的事傻瓜都不会干。任友德暗自猜想,翠姐一定是在暗示什么,钱吗?他决定她只要一说钱,他就一口拒绝。说钱多俗气,何况是跟一个风尘女人说钱!他既然是孩子的干爹,她是孩子的亲妈,翠姐是在暗示以身相报吗?这个方式最方便成本低,他也喜欢。见翠姐哭得泪人一般,任友德很想过去搂住她颤抖的双肩,女人伤心恸哭时最脆弱,最需要男人的胳膊或肩膀,趁此时吻她,摸她……但任友德克制住了,既然要装正神,就要装得她心悦诚服,甘愿奉献。

所以,任友德后來摊上大事,只能臭骂自己咎由自取,羊肉没吃着,反倒惹身腥,讲理都没地方张嘴。

第二天下午她们上班时间,翠姐再次敲开任友德的门,那些妖冶水灵的妹子们都崇敬地看着任友德。这年头谁肯不避嫌疑帮助她们?男人爬上她们的床时满嘴甜蜜,拎上裤子就避之犹恐不及。翠姐把一个神情畏怯的男孩推到任友德面前,笑着哄他说,叫干爹。男孩黑瘦矮小,头发稀疏枯黄,脸上布满惊恐,不但不叫干爹,还使劲往后缩,抱着翠姐的一条腿不丢手,惊惧地盯着乐呵呵的任友德。任友德友好地摸摸小男孩的头发,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小男孩猛地甩头躲开他的手,突然大叫:

你妈卖X!

霎时,任友德和妹子们全惊呆了!翠姐猛地推开小男孩,捂着脸哇地大哭朝楼下跑了。任友德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没想到这小鸡秧子似的小屁孩竟然骂出如此难听的话,他即使跟母亲吵得天昏地暗,也不敢带半个脏字。任友德愤怒得一时不知所措,那些妹子们扑上来,叫骂着要揍小男孩。小男孩吓得大哭,任友德急忙将小男孩拎进家,砰地关上门。

任友德不理会门外妹子们一片愤怒的叫喊声,而是剧烈喘息着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真的气坏了,咬牙切齿,气急败坏,不知该打小男孩耳光还是踢他屁股,或是罚他朝墙跪着。任友德年幼时不知吃了母亲多少耳光脚尖,多少次被罚跪着面壁思过,每当此时,年少的任友德都恨不得杀了母亲,再一头撞死自己。小男孩惊恐万状地盯着任友德,周身乱颤。任友德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呼哧呼哧喘着来回踱步,想找根棍子或皮带却没找着,蓦地想到一句老话:子不教,父之过。他现在是他妈的干爹,岂不是自己的过吗?自己莫名其妙就担上大过了!任友德又好气又好笑,突然憋不住地笑起来!小男孩被他的笑吓坏了,嚎啕大哭。闭嘴!任友德大吼,小男孩哆嗦一下,立即闭嘴不敢哭了。任友德把小男孩拎到墙边站着怒斥,给老子好好想,错了没有?想清楚了再告诉老子!

小男孩脸冲斑驳的墙壁站着抽噎,不敢动弹。

任友德没有揍小男孩,他不想揍他,小男孩的惊恐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年幼时那不堪回想的经历,那种痛苦和无助让他想起就心惊肉跳。但他感觉很棘手,不知道如何对付眼前这头小野兽。他怒冲冲地坐到电脑前,点燃一支香烟,看着电脑里那堆扯烂污的文字,突然觉得自己很龌龊,哪有资格装正神?哪有资格教训孩子?他和老婆林巧有个轻度弱智的女儿,老婆林巧恨他心嫌女儿,都是她一手照看女儿,他一点照看孩子的经验都没有。现在,面对一张稚气的惊魂不定的孩子脸,他已乱了阵脚,只能用严厉掩饰自己的慌张。

面壁的小男孩,偶尔发出一声抽泣。

心烦意乱的任友德竭力要把注意力放在电脑上,让心境稳下来。他最近一个故事胡扯到潘金莲奉旨开妓院,他不知道历史上是否有“皇家妓院”一说,在这个娱乐至死不偿命的年代,没人在乎历史真相。网络时代,成了大量无聊家伙尽情无聊的时代。可今天,他弄不出一个字来,烦躁,心慌,觉得自己下流,正经事干不来,龌龊事不用人教就会干,是他妈的啥子货色!吃饱了撑的!任友德索性离开电脑走到小男孩身后喝道,转过来!小男孩战战兢兢回过身,怯怯地仰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任友德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见小男孩鼻涕眼泪满脸糊得像猫脸,心有些不忍,随手扯来纸巾给他揩拭。小男孩不声不响任由他摆布,眼里含着警觉和困惑。任友德心想,这小兔崽子缺少教育,可怎么教育他呢?过去他教育女儿只会大喊大叫,等到查出女儿有轻度弱智,他绝望透了,从此对女儿放任自流,对自己更是放任自流,自流成一个荒唐的人,过着荒唐的日子。任友德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教育小男孩,却脱口说,你想不想吃糖?小男孩想了想,毅然摇了摇头。任友德才想起家里根本没有糖,饼干水果什么的都没有。

小男孩小脸通红嗫嚅说,我要拉屎。

任友德让小男孩去卫生间,还叫他关上门,然后坐在沙发里摸出酒瓶喝酒。酒让他心神稳定下来,觉得自己心慌很可笑。自己是大人,又是干爹,在小孩子面前慌了手脚为哪般?翠姐把孩子托付给他,每天就大半天时间,她晚上回来就领走,只要孩子别饿着伤着,还有许多时间他爱干嘛干嘛。任友德心绪放松了,又琢磨起自己既然做了干爹,翠姐自然不会白白让他劳神费心,报答他是人之常情,她最便捷的报答当然是身体,她简单省事,他也不用花钱,这就是两便双赢,皆大欢喜。现在他有个赵大芬,皮糙肉肥,比起嫩嫩的小妹,那是云泥之别,但小妹身价让人肉痛,这下有个不用花钱的翠姐,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男人就应该多储备几个女人,不要在一个树上吊死。想到这,任友德不禁呵呵暗笑,突然,卫生间里传来小男孩尖声哭嚎!任友德吓了一大跳,跑进去一看,居然,小男孩不会用马桶,站在那里屎屙在裤子里了!任友德倏地觉得孩子有些可怜。

把小男孩洗干净,任友德没有小孩的裤子换,只好拿来一张浴巾给他围上连忙出门。这事若是让翠姐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会认为他没有用心看护孩子。

任友德下楼直奔附近的超市,得给小男孩置一身新衣裳。翠姐看到一身崭新的儿子,就不会计较儿子屎拉在裤子里,还会对他心存感激。女人心存感激,什么事都好说。翠姐虽是风尘女人,却身材曼妙,肤色玉润,丝毫不逊网上那些女神,只是她的运气太差。不过,那些女神就干净?只是那些女神能卖出更高的价钱罢了。

大超市里玲琅满目,应有尽有,播放着热情奔放的流行歌曲《小苹果》。在童装区,任友德感到茫然,不知选什么合适,他从未给孩子买过穿的,连自己的穿戴都是老婆林巧置办的。离婚后,没有女人操心,他将就旧的对付,实在对付不过了就胡乱买来凑合。赵大芬在穿戴上的品位是,只要不光着屁股就行。夏天,赵大芬甚至穿着前夫的花布大裤衩到处晃荡都不在乎。幸好,超市里的女导购热心帮忙,选了一套儿童牛仔装和鞋袜。任友德很满意童装的款式,不满的是价格吓人。任友德还买了一袋糖果和几盒饼干,听了流行歌曲《小苹果》又买了几斤苹果。他特意留着购物小票,若是翠姐问多少钱,他就给她看小票但坚决不收钱。

回到家,任友德大惊失色!小男孩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玩扑克,那副扑克牌每张都印着男女交媾的照片!是他专门从网上购来的,用来跟赵大芬作乐的,她翻出哪张就按哪张的姿势玩。他忘了收起来,竟被小东西看见拿着玩!任友德慌忙抢上前夺下扑克,厉声喝道,不准跟别人讲!更不准对你妈说!否则我揍扁了你!

任友德赶快把淫秽扑克烧掉。

任友德很担心小男孩会向翠姐告状。然而,小男孩穿上崭新衣裤,嘴里有吃的,就把屎屙在裤子里、看见下流扑克牌忘掉了。任友德问他叫啥名字,小男孩说,我不知道!妈妈叫我小石头,姥爷叫我婊子养的,村里人叫我杂种。任友德听了震惊又愤怒,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可恶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可恶的!任友德想起超市里播放的《小苹果》,说我以后叫你小苹果吧。

小男孩抱着一只红苹果咔嚓咬了一口,又脆又甜,于是笑了。

任友德是这样教育小苹果的。他十分严肃地问,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吗?小苹果嘴里塞满了苹果,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任友德说,你爸爸开宇宙飞船,神舟六号,天宫一号,你知道不?小苹果还是摇头,一心顾着吃。任友德心想,啥都不懂,这就好办了。他不信自己编瞎话的本事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孩。他继续说,你爸爸开宇宙飞船去月亮挖煤,得过很久才回来。任友德不知道月亮上有没有煤,但小苹果听了恍然大悟,认真地点头。任友德继续教育小苹果说,今后不许骂你妈妈脏话,那是坏人污蔑你妈妈。小苹果点了点头却又问,我妈妈是干什么的?任友德愣了片刻才说,你妈妈是人民的勤务员。这话还是任友德一次去花街泡小妹,打情骂俏时小妹自我标榜的。说她们是人民的勤务员也不无道理,去那里的不都是人民吗?她们不是在给人民提供服务吗?此话刚出口,任友德心里就笑翻了,太佩服自己机智了,但他忍住了仍一脸严肃。小苹果又问,人民勤务员是干啥的?任友德想了想说,就是让人民,比如你,比如我过得舒服。小苹果说,那我长大了也做人民的勤务员。任友德哈哈大笑说,你是男的,长大了只能当人民公仆。小苹果不解地问,是不是一样的?任友德说,都一样。心里却说:可不都一样?都是给钱办事,没钱你门都摸不着!小苹果又问:你是干什么的?任友德猛地哑巴了,脑子卡壳似的转不过弯,是啊,老子是干什么的?

后来,翠姐还笑夸任友德,居然想出小苹果爸爸开宇宙飞船去月亮挖煤!这样,小苹果经常对着月亮念念叨叨,不再缠着她要爸爸了。之后,翠姐她们去花街“上班”,就将小苹果托付给任友德。小苹果开初还会哭闹一下,任友德买了玩具汽车、飞机逗引,小苹果很快适应不闹了,还会清脆地叫一声,干爹!任友德热心帮忙,翠姐打心里感激,连那些小妹们都称颂他仁义,说像他这么仁义的城里人太少见。任友德被她们夸奖得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觉得自己还真的有点高尚。但一个人被抬举到云端那么高,想下来就难了,他就不能对她们想入非非,而且她们也对他恭敬有加,亲热不足。翠姐时常会送他各种糕点小吃、水果杂食,除了感激他,其他意思一点没有。任友德就像面对美味佳肴却吃不到嘴的狗,心里急得嗷嗷叫,干瞪眼!往日,任友德晚上都要出门走走,这是他蛰伏一天后唯一的活动,他喜欢在夜幕下独自游走,绝少暴露在熟人的视野里,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一个城市隐身人。现在小苹果在身边,狂喝滥饮,在电脑上胡扯滥情、游戏涉黄等等都不能了,还得留心小家伙别磕着碰着,吃喝拉撒。翠姐几乎要到凌晨才回,他夜游的习惯也打破了,毛焦火辣地待在家里等候。翠姐凌晨回来,小苹果都睡了,任友德很想留翠姐坐坐,但翠姐已很疲倦又怕再打扰他,都是抱起小苹果上楼歇息,任友德一点机会都没有。还有更麻烦的,赵大芬要经常来和他寻欢作乐。她离婚不离家,从不在这里过夜,分明脚踏两只船,傻瓜才相信她和前夫分床睡。其实,任友德才不在乎女人跟什么男人、多少男人睡;男人也罢,女人也罢,偷人也就一转身的工夫,只要沒逮住现行,个个都是君子淑女。任友德的麻烦在于,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个男孩,还是妓女的孩子,赵大芬若是撞见了肯定会闹,他浑身是嘴也撇不清。任友德只好撒谎说家里来了亲戚治病,叫赵大芬暂时别来。这样,他连女人味都闻不到了。

任友德发现,其实小苹果一点不闹,除了偶尔叫声,干爹,我渴了;干爹,我饿了。大多时候他自己玩不扰人,对任友德在电脑上捣鼓什么毫无兴趣。任友德也对自己在电脑上鼓弄的那些垃圾突然没了兴趣,时常和小苹果看电视,小苹果喜欢动画片、动物世界,任友德却经常看着看着睡着了。翠姐说过,小苹果跟着姥爷在乡下不受待见,大多一个人在田野、山坡、河边玩。任友德很怜悯,小苹果若是打烂了杯子、扯断了电话线,他从不呵斥。任友德还心血来潮买来儿童识字图本,却惊讶得知小苹果从未进过幼儿园,一字不识!城里的孩子,两、三岁就进幼儿园和各种培训班了。任友德突然雄心勃勃,着手教小苹果识字,可教了没几天,任友德便垂头泄气了,不是小苹果笨,而是为人师表的活儿他干不了。比如三字经里“习相近,性乃迁”的性,他不知该怎么解释。

小苹果时常站在阳台往下眺望,楼下不远处有家整天欢声笑语的幼儿园。

任友德曾问过翠姐,怎么不送小苹果去幼儿园?翠姐红着脸说,公家的进不去,私立的又太贵。任友德除了遗憾,无话可说。

时间久了,赵大芬起疑心憋不住了,频频打电话闹着要来,任友德正为难,这边就出大事了。这天晚上,小苹果已经睡了,任友德特意备下几样菜和酒等翠姐回来。俗话说,窗纸不捅不破。他谋划留翠姐喝酒,劝她多喝几杯。酒乱性,不单是说男人。女人喝多了也会松懈,甚至放浪起来。我们中国人爱喝酒不是真的爱酒,而是爱酒后被剥去伪装露出的真面目。我们平日里装模作样心思藏得太深,想看别人真实嘴脸最好把他喝醉。夜已深,任友德已经喝开了,热血澎湃地幻想着与翠姐鱼水欢好的美妙情形,突然听见楼梯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直奔楼上,拍门,喊叫,一片乱哄哄的,好像出事了。任友德急忙开门跑上楼,只见十几个警察、保安堵在翠姐她们租住的房门前。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头神色慌张跑上来,据说是房东,打开门房里却空无一人!任友德问一个保安出啥事了,原来,她们店里死了一个嫖客!不知是春药吃多了还是兴奋过度诱发疾病,人死在小姐肚皮上。其实,风流场所死个嫖客没啥稀奇的,主要是死的是个什么局长;其实,死个什么局长也没啥稀奇的,主要是有人把事儿弄到网上了,眨眼间传遍大江南北,本市臭名远扬。市长大怒,抓人!全市大扫除!

翠姐她们跑掉了,不知去向!任友德脑子轰地炸了。

任友德惊慌失措跑回家,觉得自己是一条漏网的鱼。因为小苹果,他就跟翠姐她们有扯不清的瓜葛,若是被警察拿住就麻烦大了!小苹果也被吵杂声吵醒了,闹着要妈妈,任友德低声呵斥,别闹!再闹警察就会来抓你!小苹果吓得立即噤声,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会抓他。任友德心惊肉跳坐在沙发上,竖着耳朵听外边动静,哆嗦着拿瓶子喝酒。此时,任友德非常怨恨翠姐,出事也不告知一声,自己先跑了;又恨那个什么局长,死哪里不好?偏要死在小姐肚子上,还真以为变鬼也风流啊!楼道上下折腾了好一阵,慢慢消停了,警察没有来敲门。任友德松了一口气,扭头一看,小苹果不见了。他到卧室、厨房、卫生间找都不见小苹果人影,看到阳台栏杆挂着小苹果的袜子,心里顿时慌了,扑倒阳台往楼下俯望,只见一只猫在垃圾箱里翻弄。

干爹!任友德急忙回头,小苹果从沙发下伸出蒙满尘灰的脑袋说,我听话,别叫警察抓我。说罢就哭了。

几天后,任友德才意识到自己摊上大事了。

这次全市扫黄动静很大,政府一旦真下手就会弄得轰轰烈烈,气势非凡。但任友德不以为然,这些年大规模扫黄也不止一次了,疾风骤雨后一切照旧,甚至越来越堂而皇之,繁荣昌盛。若真把这个行业封杀禁死了,别说男人不答应,恐怕女人也不答应;别说大批性饥渴的民工、城市下流胚不答应,恐怕官员、学者、富豪也不答应;任友德也不答应,他认为卖淫不仅使社会供需达成某种平衡,减少了诱发社会治安问题的能量,还关乎人道。连耶稣的第一个女信徒都是妓女,可见妓女从古至今、无论中外都是存在的;不是说,存在即合理吗?所以,任友德很有信心,翠姐她们跑几天躲过风头还会回来,从前干嘛仍旧干嘛,何况她还是母亲。三天过去了,任友德一点不着急;五天过去了,任友德开始坐立不安;十天过去了,任友德终于感到问题严重,闹不好小苹果要砸在他手里!

如今,网上每天都有砍死老爹、卖老婆女儿、打死兄弟、火烧邻居等恶性事件,翠姐就不会遗弃儿子?凭他的经验,风尘女人难有一句真话,或许翠姐这个名字都是假的;或许翠姐从一开始就设下圈套,把他套牢了!而他竟然傻兮兮地还暗自窃喜,以为可以不费一枪一弹,顺藤摸瓜把翠姐摸到手呢!结果,连人毛都没捞到一根!身边却凭空多了一张嘴,多了一个喘气的!任友德越想越恨,恨翠姐,更恨自己,开始变得烦躁、焦虑,看到小苹果挥舞塑料宝剑左砍右杀闹得欢,他怒吼道,别闹了!真他妈的烦死了!小苹果安静了,躲到小卧室里咿咿哇哇不知在跟谁说话。任友德懒得理会,也没心思上网胡扯乱编瞎话、跟征婚女人周旋、打游戏看黄色视频,他陷入无所适从的茫然。但小苹果会时不时怯怯地问他,干爹,我妈呢?任友德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倒霉的守门员,每次小苹果问他我妈呢?就像一次罚点球,令他左扑右挡、应接不暇。任友德只能借酒消愁,经常喝得迷迷糊糊,酒喝完了,却发现有了小苹果的好处:可以支使小苹果去买酒,省得自己跑腿。小苹果也乐意跑腿下楼,每次买酒剩下的零钱可以买泡泡糖、旺旺饼什么的。小苹果似乎习惯了妈妈不在身边,只要不想妈妈,他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比如把打火机埋到花盆里,天天浇水看能不能长出打火机来。有天晚上,任友德喝迷糊了坐在阳台发傻,夜空里硕大的银月华光四溢,晶莹剔透,小苹果小心翼翼走来,眼含泪花问,干爹,我妈呢?任友德恰好看见一架夜航的飞机掠过月面,便随口说,看,你妈妈坐飞机飞到月亮找你爸爸去了。小苹果仰望渐渐飞远的飞机,抱着任友德的脖子哭了。

任友德鼻尖一酸,眼睛湿润了。有一次老母打电话来,叫他改名,不叫任友德,叫任渣。任友德突然很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就说他还叫任友德。

家里多里一张要吃要喝的嘴,日子变得繁琐起来,让任友德不胜其烦。往日,任友德成天在电脑上忙活,随便弄点东西就能对付肚子;嘴巴馋了,晚上外出溜达时,找个小菜馆炒两个菜,要四两散白干,像个大爷似的滋滋有味吃喝。赵大芬过来,更是鱼肉酒饭不用操心。可现在,他隔天就要跑菜市场,出门还急急慌慌的,害怕家里没人小苹果弄坏什么东西。五岁的小男孩像好奇的小狗,啥都想摸摸咬咬,有一次小苹果吃了牙膏,任友德才知道他不会刷牙,才买回牙刷教他学刷牙。还有一次,小苹果不知从哪翻出避孕套当气球吹,任友德都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有过避孕套,他泡妞时用过,和赵大芬从来不用,赵大芬说那就像戴手套挠痒痒,不过瘾。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哪是一个大老爷们该过的日子?任友德发现小苹果喜欢吃方便面,泡着吃,煮着吃,干吃都喜欢,在乡下姥爷从没给他买过。任友德便扛了几箱回来,各种味道都有,小苹果吃,他也吃。后来无意间看到网上说,经常吃方便面会得癌,吓得他忙把剩下的方便面全扔了。有了小苹果,任友德夜里外出遛腿的习惯也打破了,带个小孩外出很累赘不说,小区里不少人认识小苹果是妓女的儿子,背地里朝他指指画画的,他也只好困在家里。小苹果夜里会莫名地惊吓,常常夜里跑到任友德床上,任友德才发现小苹果夜里睡着了时不时地抽搐,有时抽得像打摆子,让他惊慌不已,摸摸小苹果的额头又不烧。任友德到网上一查,原来是缺钙,得多喝牛奶。任友德泼烦,但还是买了成箱的牛奶和棒子骨熬汤,特意去药店买了钙片,还朝小苹果挥挥购物小票说,我会找你妈算账的!一段时间后,小苹果似乎意识到什么,便一声不响自己玩,还偷偷看任友德的脸色,任友德使唤他做什么他跑得一溜烟儿。每次吃饭,小苹果都巴结说,干爹,我给你倒酒。饭后还主动收拾碗筷,踩着小凳在碗槽洗。才五岁的孩子啊!这让任友德心里挺不是滋味,他历来烦孩子,连自己女儿都嫌烦,老婆林巧在法院控诉他理由之一,就是他是个没有爱心的父亲和丈夫。现在,任友德体味到带孩子的艰难和操劳,又回想起年幼时看到母亲一脸愤怒时的恐惧。小苹果有个让人恼火的毛病,夜里尿床。任友德直到十岁了还经常尿床,他在网上得知这是内心恐惧造成的,还有一种解释是无意识的反抗,总之是被伤害后的反应。任友德打算自己辛苦,夜里在电脑上消磨时间,半夜叫小苹果起夜,可往往他去叫醒小苹果时,小苹果已经尿床了。小苹果尿床尿得防不胜防,任友德十分苦恼,一天突然想到了尿不湿,不由心里大喜,立即跑到超市買了一大包。晚上给小苹果穿上,小苹果新奇地在镜子前左右打量,嘻嘻乱笑,任友德也乐得哈哈笑,觉得自己实在聪明了。殊不知,小苹果穿上尿不湿反而不尿床了,即使任友德鼓励他他也不尿床了,害得任友德发愁这一大包尿不湿怎么处理呢?也恨这玩意怎么现在才发明出来?

翠姐丢下小苹果跑个没影,还把麻烦丢给任友德,而最大的麻烦却是赵大芬。

赵大芬原是肉联厂职工,杀猪杀得见到活物手就痒痒,她自己说的,猪见到她就腿软了,连哼的力气都没了。她闭着双眼,就能把一头两三百斤的肥猪大卸八块。杀猪杀得她身强力壮,性情也带着血腥味。厂子倒闭后,她就在市场横刀吆喝卖肉,据说那些欺行霸市的流氓痞子都不敢惹她,惹急了她真敢动刀活劈了你!她老公是货车司机,一年四季在外跑车。赵大芬说跑运输的司机全是杂种,比如她老公,好几次把性病传染给她,却王八咬铁反咬她不守妇道。打架,吵嘴,连杀他的心都有了,最后离婚。可她老公死皮赖脸不肯离家,说是为了孩子。所以两人还在一个屋檐下过,一个灶头吃饭;老公挣的钱还交给她,她才容忍他赖在家里,给他洗衣做饭,至于他在外夜宿嫖娼她无所谓。这些是赵大芬的一面之词,任友德不疑也不信,懒得较真。赵大芬在征婚网上的名字叫“纤纤玉手”,任友德第一次约她着实吓了一大跳,这雌李逵若动起手来,一般男人恐怕根本降不住。任友德本想打退堂鼓,却又舍不得她丰腴的好肉和一根肠子通屁眼的豪爽直率,还有她旺盛的性欲,但讨厌她的狐臭。除了花街小妹,任友德遇到过的女人不少,要么装腔作势,要么贪心虚荣,要么谨小慎微,要么心机重重,在所谓的爱情幌子下,暗算彼此的功利。最奇葩的是,有个优雅的死去丈夫的女人,在茶坊与任友德初次见面,不停地诉说死去老公的爱多么动人,花前月下,鲜花戒指,诗歌情书,然后嚎啕大哭,发誓绝不会玷污了清白人生,绝不轻易奉献她的贞操让九泉下的老公蒙羞。任友德逃命似的逃走,妈的!遇上一个女神经病!既然发誓守身如玉,还征他妈的狗屁婚啊!任友德还遇到一个女人,因为老公养情妇而寻死觅活,离婚后她却做了别人的情妇。赵大芬就不一样,从不要鲜花、衣服、戒指什么的,初次见面就请他吃饭喝酒为有缘干一杯。任友德自诩是酒鬼,居然发现喝不过她。再次见面直接吃饭上床,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赵大芬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任友德没必要花钱找花街小妹了,可以省出不少钱。赵大芬心甘情愿白给任友德许多便宜,是她看过他在网上写的那些破烂,雖然觉得写得很下流,但认为他是个文化人,她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一个有文化的人。赵大芬担心任友德会不会跟楼上的婊子搞名堂,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猫枕着咸鱼能睡着觉?赵大芬说她最恨嫖娼的男人,而天下没有不嫖娼的男人!任友德反驳她,那你还找男人干嘛?无聊!他正儿八经的样子,让赵大芬也觉得自己无聊。赵大芬从不提结婚啊嫁人啊等等,若即若离,彼此都有足够的自由空间,这正中任友德的下怀。看懂了生活和生命都没有意义,那就只管寻欢作乐。

往日,赵大芬隔三差五带着酒肉跑来做奉献,任友德快活得像狗啃骨头嗷嗷叫;可近来他总是推三阻四不让她来,赵大芬起了疑心,喂不饱的公狗突然不馋荤腥了,这太反常了!过去,赵大芬要过来就给任友德发短信:该给花儿浇水了。任友德还可以让小苹果在楼上待着,等赵大芬爽快了走了,再叫小苹果下来。现在,翠姐她们跑得没影了,赵大芬要来让他给花儿浇水,怎么安顿小苹果是个伤脑筋的事。赵大芬曾经在楼道里碰见过翠姐带着小苹果进出,知道那是妓女的孩子。任友德想出的办法是,给小苹果准备好面包牛奶等食物,让他去楼下院里的儿童游乐场玩,那里有沙坑、木转马、攀登架和秋千等,叮嘱他不要乱跑,不要听陌生人的话,吃陌生人的东西,要等着他下楼接他回家。任友德骗小苹果说,家里要消毒,经常要消毒,消毒时小孩不能在家,会毒死的。小苹果会说,干爹,你慢慢消毒吧,我怕死。

小苹果很听话,自己在游乐场玩得自在。赵大芬要折腾到下午三点才走,赶下午的生意。等她走得没影了,任友德才连忙下楼叫小苹果回家,每次看到小苹果在沙坑里弄得满脸满头沙子,任友德心里既感动又惭愧,觉得欠了小苹果什么,得好好补偿他。

这样,赵大芬没有嗅到妖精的气味,翠姐她们跑掉后,她更是放心了,不再满腹疑心经常跑来检验任友德的子弹仓是不是满的。她说,女人只要上了床,就知道男人是否偷偷在外边打枪放炮,肉身是不会撒谎的。而男人呢?男人永远都觉察不到一分钟前女人跟谁干过。跟女人相比,男人毫无优越性。

有一次,赵大芬身心爽快乐颠颠地走了,任友德下楼到游乐场却不见小苹果人影,到附近的篮球场、游泳池也不见小苹果。任友德当即慌了,大喊着在小区里到处找。小区并不大,但管理很糟糕,住户又复杂,收废品、旧电脑手机、甚至捡破烂的进出自如,还发生过大白天入室盗窃的案子。这些年见了不少儿童被拐卖,弄去当小偷或弄残了做乞丐、甚至被摘取器官的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任友德都担待不起啊!任友德惊慌失措,直骂自己混账,更骂赵大芬混账,两个混账东西只图那点混账乐子,把小苹果置于危险境地!他跑到门卫室问,几个保安在玩斗地主,什么都没看见。任友德急得两眼直冒金星,周身冷汗如雨,跑出小区沿街寻找,逐个问那些店主,看见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吗?店主和行人要么说没看见,要么说满大街都是小男孩,你找哪一个?更有店主骂他,你白胀干饭啊!孩子都丢了,天下竟然有你这样当爹的!任友德急得快要哭了,不定哪天翠姐回来了找他要孩子,那他死定了!这时有个老先生说,幼儿园门口有个阿姨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逢人就问是谁家的孩子?任友德拔腿飞奔而去。

果然,一个面目慈祥的老阿姨牵着小苹果!任友德抱着小苹果热泪盈眶!

原来,小苹果在游乐场玩腻了,走出小区到幼儿园看新奇。他早就在阳台上看见,这里每天都有许多小朋友一起唱歌、跳舞、游戏,却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小朋友每天都来这里。小朋友都在教室里,小苹果独自在园里走着东看西瞧,被老园长发现了,才知道他不是本园的陌生孩子。老园长没问出小苹果的姓名、住址、家长名字,正打算报警呢。

看看,你把孩子都弄成啥样了。老园长埋怨地拍着小苹果周身的泥沙。

任友德才想起小苹果已经多日没有洗澡换衣服了,他向老园长千恩万谢,然后牵着小苹果直奔超市。大悲大喜后的任友德,要痛快释放心中的喜悦。在超市里,任友德先在卫生间把小苹果手脸洗干净,边洗边恼火地笑道,你他妈的是老子命里的孽障!小苹果嬉笑问,孽障是啥子?任友德愣住了,他也说不清孽障是个啥。来到童装部,小苹果被繁多的东西撩花了眼,不停地跑来跑去,摸这摸那,欢喜得不行。任友德不得不一次次把他揪到身边,免得他跑出自己视线;一次次夺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免得被弄脏弄坏了。女导购很热情耐心,一会儿工夫,任友德双手便拎着一个胀鼓鼓的购物袋了,都是小苹果的衣服裤子鞋袜,还有玩具。任友德心里的愧疚才抹平了。

小苹果又喊饿了。

任友德带小苹果到超市餐饮区,都是奶茶糕点和风味小吃之类,几乎都是时尚小青年在消费。任友德拎着大包牵着小苹果走遍了餐饮区,没有一家买炒菜的,保洁员告诉他,超市里不允许有炒菜馆子。这时,小苹果叫起来,拽着任友德不走了,手指着那个留着八字胡笑眯眯的老头像说,妈妈带我来吃过。任友德望过去,妈的!肯德基!网上盛传专卖垃圾食品的洋店子。

店里熙来攘往,人多得让人生气。任友德没吃过肯德基,坐在那里许久没人来搭理他。他生气地拦住一个匆忙的服务生,才知道人家洋店子的规矩是客人自己去吧台点餐、缴费、端吃的。就如毛大爷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原来,在咱中国人的餐馆,吃客是上帝;在洋店子里,卖吃的才是上帝!任友德点了餐交了钱端回吃的喝的,又发现人家不卖酒,他更生气又迷惑,这洋人脑子是不是有包?有钱都不晓得赚。小苹果吃得滋滋有味,任友德只得又跑到超市买了一瓶半斤装的白酒,不料店里一个管事的笑容可掬地告知他,这里不许喝酒,连含酒精的饮料都不允许喝。任友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小苹果埋头吃得像一头饥饿的小狼,满脸糊着白的红的。

夜里,任友德是从梦中惊醒的,就像有某种感应,果然听见小苹果在呻吟。小苹果剧烈呕吐,发高烧,烧得直抽搐!任友德吓坏了,抱起小苹果冲出门下楼直奔大街拦出租车。

中心医院急诊室里,女医生斥责任友德,怎么让孩子吃那么多冰激凌?也太放纵孩子了!打针,吃药,挂水,留观察室观察,一通忙下来,任友德累得筋疲力尽。夜深人静,任友德守在观察室小苹果的病床前,一点不敢马虎地看着昏昏沉沉的小苹果,心有余悸地怦怦乱跳。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冷光,寂静也有了无形压力,压得耳膜嗡嗡响,任友德满心焦虑烦恼,得尽快把小苹果处理了,否则这种日子能把人逼疯。

妈妈,妈妈。小苹果迷迷糊糊地嘟囔,抱抱。

任友德一阵惊怵,心里陡然泛起一片愧疚。他小心翼翼把小苹果抱在怀里,俯看着一张稚气的仍然烧得通紅的小脸,想起年幼时一个雨夜,他害怕回家被母亲打,就在一棵大树洞里龟缩了一晚,差点冻死。他想起一次女儿生病哭哭啼啼要他抱,他却厌烦地把女儿丢给她妈,自己溜出去躲清静。老婆林巧当时就哭得泪人一般,骂他自私、冷酷、绝情寡义。此时,任友德怀抱鼻息粗重发热的小苹果,眼里一热,心里涌出许多伤感和柔弱。

……

麻烦又来了。那是小苹果病愈不久,赵大芬又发来短信:花儿渴了要喝水。任友德很为难,小苹果身体还很虚弱,怎好让他在外边待着?任友德想借故推辞,赵大芬却恼火了,说姓任的!往日你鬼催得急三火四,现在却推三阻四,是不是又有新鲜菜了?告诉你姓任的!老娘可不是随便玩的!任友德只得谄媚地笑说:什么新鲜菜啊?你那身好肉我百吃不厌。赵大芬乐了,说今天我给你做红烧肉,吃死你!任友德无奈,只好让小苹果藏在小卧室的衣柜里,他还铺了软毛毯,放了矿泉水和面包火腿肠。任友德是这么对小苹果解释的,一会儿狼外婆要来,狼外婆专门吃小孩,所以你千万别出声,等他把狼外婆打走了你才能出来。小苹果很害怕,这让任友德很满意。小苹果对藏在衣柜里很兴奋,觉得这么冒险很好玩。任友德了解赵大芬,她来这儿只对一件事感兴趣,不会像别的女人到处乱看乱翻。

那天,赵大芬居然穿一身大红旗袍!浑身胀鼓鼓的活像一只大粽子,手里拎着一刀五花肉。她扭来扭去笑问:好看不?任友德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丑过,丑得让人惊心动魄,脸上却笑着恭维说:好!就像个贵妇人。赵大芬被恭维得心花怒放,说这是请师傅照着照片上老佛爷的样式做的,我那死鬼付工钱时卵子都气爆炸了!任友德笑笑便捏赵大芬饱胀的胸,她顿时气吁吁的,手里的五花肉掉地上了……赵大芬猛地翻坐起来恼火道:你咋回事?以前你煎煮蒸炸都玩遍了才出油,今天才发动就瞎火了,肾虚啊?任友德推说夜里失眠,等吃饭歇一会就好了。赵大芬说,还得喝点酒,你喝了酒比 驴子还有劲。任友德心想,你又没跟驴子干过,怎么知道驴子劲大?但他没吱声,只是沮丧地点燃香烟。赵大芬赤条条地跳下床说,我得去洗个冷水,灭灭肚子里的火。说完一丝不挂地奔卫生间。

任友德恹恹地吸烟,一点兴奋劲都没有。

猛地响起赵大芬的尖叫,接着她踉跄撞进卧室,劈头盖脸抽任友德耳光一边怒叫,小杂种!小杂种!婊子养的小杂种!任友德懵了,仰卧在床举着双臂护脸。赵大芬一条腿压在他肚子上,嘶吼着双手死命卡他的脖子。任友德快喘不过气了,鼓圆双眼看着两个硕大乱甩的乳房,脸涨成猪肝色,双腿胡乱踢蹬着。突然,赵大芬惨叫一声松了双手,捂着光屁股跳到墙角里!任友德趁机翻身起来一看,小苹果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死死盯着赤条条的赵大芬。小苹果在她肥大的屁股上扎了一刀!任友德抱起小苹果逃到小卧室,咣地关上门,然后扯来一条床单把自己裹住。

天哪!任友德惊慌地朝小苹果大叫:你他妈的敢动刀,长大了还得了!

她是狼外婆!小苹果尖叫。

任友德一把夺下小苹果手里的刀,这把小刀已经失踪很久了,不知小苹果从哪里找到的。这时,听见赵大芬在门外怒吼:姓任的!你等着瞧!随即嘭地一声门响声,赵大芬跑走了。任友德颓然坐在小床边,知道从此跟赵大芬拜拜了,他一直 想不出好办法摆脱她,怕她弄出天翻地覆的事来,没曾想小苹果扎一小刀,一了百了了。小苹果怯怯地嗫嚅道,干爹,我怕你打不过狼外婆,就想帮你。任友德哭笑不得,把小苹果搂在怀里长叹一声。

任友德亲手做了红烧肉,庆祝打跑了狼外婆。任友德还赏了小苹果一小杯酒喝,没想到小苹果还真会喝酒!在乡下他经常偷姥爷的酒喝,任友德急忙夺过酒杯呵斥,你敢喝老子抽你!小苹果委屈地叫道,以后你叫喝我都不喝!气死你!任友德哈哈大笑。

赶跑了赵大芬,任友德又可以另觅新欢了,他对网上的征婚女又来了极大兴趣。网上的征婚女人个个叫唤要爱情,像嗷嗷待哺的小鸟,肉麻得很。一旦交流上了,女人其实操蛋得很,什么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等等条件都出来了,老人和孩子是最大障碍。任友德感到忧心,老母虽然在姐姐那里养着,可小苹果他怎么说得清楚?翠姐玩人间蒸发,杳无音讯,他总还有什么亲戚吧?不把小苹果交待出去,他就别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上哪找翠姐或她的亲戚?任友德那时鬼迷心窍,不仅不知道翠姐的真实姓名住址,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有要。正发愁,任友德猛地记起一次从花街过,看见翠姐她们那个店子,当时他慌忙走掉了,还担心翠姐看见他会产生不好的看法。

一天晚上,任友德跑到花街找那个店,心想扫荡风头已过,只要那个店还开着就有人知道翠姐的下落。他到那里才失望地看到,整个花街冷冷清清,除了零星几家小吃店、药店、杂货店和成人用品店开着,其他店铺都黑灯瞎火。任友德要找的那个店也同样卷闸门紧闭,店门楣上的广告牌还在,他照着上面的联系电话拨号,手机里传来悦耳的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任友德想起那次老婆子们上楼闹事,有个老鸨胖妇人替小姐们挡住,末了还送他一张名片,名片他随手就丢了。附近有一家烟酒杂货店,店门口坐着一个精瘦的表情阴郁的老头。任友德向老头打听老鸨胖妇人姓啥叫啥住在哪里,店里还有人吗?老头爱理不理地哼道,不知道。任友德就买了一包烟,老头脸色缓和了不少说,这次政府下手狠,逮住没好果子吃,小姐都跑到外地去了。你说的那个女老板姓啥叫啥不知道,听说改行开练歌房了。任友德忙问练歌房开在哪里?老头又不耐烦了,不知道!

任友德决心找到老鸨胖妇人,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翠姐。

安汉市近几年急劇膨胀,人口剧增,要找到一个不知姓名、没有联系方式的人,比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还低。任友德只得采用最笨的办法,他了解安汉市的娱乐场所基本集中在几个区域,老鸨胖妇人显然不是富婆,一定是和别人合伙开那种小练歌房。那么,那些豪华歌城就不必去找,而供小商小贩、工薪阶层和小包工头消费的简易练歌房,基本分布在几条街上。当年,他和半老徐娘厮混时,几乎跑遍了市区的小练歌房。半老徐娘跑调跑得厉害,却又喜欢经常喊两嗓子,每次听完她喊歌,任友德走路都东倒西歪走不直。如今,他身边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小祖宗,不但昼夜侍候着不省心,万一弄丢了或生了大毛病,他还怎么活?再说,他也需要新生活,没义务替不相干的人拖累自己;又再说,人们都说孩子最需要的是母爱。没有母爱的孩子,人格会发生扭曲。比如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

小苹果很少提到妈妈,但他经常站在阳台望着月亮和飞过的飞机,泪光闪闪。任友德一旁悄然看着,心里更是纠结酸涩,更是恨不得立即找到翠姐。

小练歌房下午才由员工开门,晚饭后老板才去,生意才刚开始。所以,任友德带着小苹果天黑了才出门。在家关了一天,小苹果到了灯火璀璨的街上很兴奋,任友德也觉得呼吸顺畅多了,感受到了人间气息,看到那么多婀娜的美丽妖精,任友德心情大好,觉得生活真美好。

任友德领着小苹果首先去火车站,那里是豪华歌城和简易练歌房最集中的地方,是安汉市夜晚最繁闹的区域,无论富人还是痞子,都爱在那里寻欢作乐。任友德领着小苹果一家家小练歌房挨个询问:认识一个在花街开按摩店的白胖妇女吗?店名叫立刻松。奇怪的是,这些开小练歌房的几乎是中年妇女,都白白胖胖的,描红涂绿,粗大嗓门,抽烟,喝啤酒像喝水一样。她们对任友德带着孩子找女人十分好奇,那女人是你什么人?欠你多少钱?既然不是你老婆又不欠你钱,找她干嘛?任友德越说她们越是糊涂,任友德越说自己也越说不清楚,但她们还是热心帮他出主意想办法,认为他和孩子被抛弃了,还被他带着孩子执着地寻找抛弃他们的女人的真诚打动。她们甚至还留他坐下喝啤酒,给孩子买零食和饮料,劝他不要那么痴心,女人一旦变心了牛都拉不回。你这是何苦呢?任友德没想到,自己竟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倒霉可怜的男人。若小练歌房的老板是男的,通常还没等任友德说完就凶巴巴地斥道:我没空!我不知道!上别处去骗吧!或者说:你他妈的还带着孩子乞讨,丢不丢人啊!或者不耐烦地塞给他一块钱,叫他马上滚!

世相良莠不齐,许多时候让人难堪。任友德觉得带着小苹果不但累赘,还容易造成误解,便把小苹果留在家,自己也好轻装上阵。一天晚上,任友德正在向一个时髦健谈的女老板问询,手机突然响了,是物业打来的,他家漏水了,把楼下的漏成了水帘洞!他急忙赶回去,原来他白天买了几条鱼,养在水槽里打算明天吃。小苹果看到水槽里水有些浅,便打开水龙头放水,然后坐在客厅看电视却睡着了,弄得水漫金山,还漏到楼下了。按说任友德会朝小苹果大怒咆哮,但他却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只是漏水,给人家赔礼道歉顶多再赔点钱;万一小东西打开煤气或摸了电门,那就酿出大祸了!

这样,任友德再也不敢把小苹果单独留在家了。

一天又一天漫无目标地寻找,几乎找遍了小练歌房集中的地方,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费了多少口舌,遇到多少欣慰和难堪,任友德都奇怪自己哪来的毅力,就像上瘾了,不找到决不罢休。带着小苹果自然累赘,他起先还兴致勃勃,大街上有许多五光十色的东西令他好奇,尤其是许多商店门口有游戏机可以随便玩。但他很快就累了,渴了,要拉屎屙尿了,想睡觉了,任友德只好给他买吃的喝的,背着或抱着他,让人以为他们是流离失所的父子。这也是让那些小练歌房的女老板怜悯和男老板讨厌的原因。许多个夜深人静时分,一定有某个扫街的环卫工,看见某座商厦或银行大厦的高台阶上,默默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活像两只迷途的灰色鹳鸟,茫然注视着渐渐空寂的大街。

还真应了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天晚上,任友德走乏了,坐在一家药店门口的休闲椅里抽烟歇气,小苹果跑去玩游戏机。药店里有个妇人向店员叨叨抱怨,四个老头打扑克玩升级,又不带一分彩头,今晚不知为什么吵架。人老了火气一点不老,吵着吵着打了起来。一个老家伙额头被茶杯砸出血,另一个老头手指被咬破了。如今的人啊,男女老少个个吃了炸药似的,一点就爆炸,纯粹吃饱了撑的!害得我跑来买创可贴,止血棉,云南白药!四个老东西喝茶自己带茶叶,每人只收两块钱水费,赔老本了!妇人抱怨完走出药店,任友德随眼一看,顿时惊得跳起来,老鸨胖妇人!他猛冲到前面拦住她,胖妇人吓得惊叫着后退,手里的药盒掉地上了。

任友德激动得直抖,竟结结巴巴说:天呐!我可找到你了!胖妇人一头雾水,惊魂未定问,你哪位啊?惊风火扯地吓死人不偿命啊!任友德叫道,你不认识我啦?胖妇人恼火道,我凭啥要认识你?任友德急忙说了那次老婆子们上楼闹事,楼上租住着她开在花街按摩店的小妹们,那些小妹里不是有个叫翠姐的吗?胖妇人还以为他是某个熟嫖客,想找翠姐,后来才明白他找翠姐另有原因。任友德把小苹果叫过来让胖妇人辨认,胖妇人果然啊呀惊叫,这不是小翠的儿子吗?说着还伸手揪小苹果鼻子,小苹果闪身躲过骂了一句:死婆子!任友德和胖妇人都开心笑了。胖妇人说她想积阴德,不再干那行了,在自己家里开家庭棋牌室,挣散碎银子饿不死就行。难怪任友德跑断腿也找不着她,摸错了庙门啊!胖妇人听说翠姐丢下小苹果跑得没影,又是惊呼不已,但她为难地告诉任友德,自打出了人命大家四散逃命,她就不知道小妹们的下落。小妹们都换了手机号,翠姐叫兰翠翠,可她们的姓名籍贯住址都是假的,连身份证都是假的。总之,想找到翠姐,她真的爱莫能助。

任友德满心喜悦被浇了一盆冷水,人都差点傻掉了。

胖妇人说,她没听说过翠姐与什么台湾老板的风流史,但曾经听翠姐说,她出生在一个叫黄狗牙村的山村。胖妇人说,我就奇了怪了,世上怎么有叫这个名的村子?

任友德太失望了,但还是抱一线希望,只要找到那个叫黄狗牙村的村子,就能找到翠姐或她的亲戚,把小苹果交代了。

真该感谢那个狗娘养的比尔·盖茨,发明了电脑网络,没有什么它干不了的事。任友德在电脑输入兰翠翠一搜索,吓了一大跳,全国冒出几十万个“兰翠翠”!他再把搜索范围限制在安汉市,居然还有一千多个“兰翠翠”,最大的一百零三岁,最小的才七岁。他再把年龄限制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一搜索,却一个也没有!真他妈的活见鬼!任友德已多次问小苹果,你妈姓啥叫啥想起来了没有?小苹果都说不知道。任友德气恼地说,除了不知道,你还知道啥?小苹果说村里人都叫他姥爷老锤子。任友德哭笑不得,安漢市人把男人生殖器叫作锤子,把人叫作锤子是说这人很混账。任友德朝着电脑干瞪眼,电脑网络是个好东西,但它太老实,糊弄不过人。比如那个叫兰翠翠的女人,就把电脑网络糊弄了,让任友德一筹莫展。

活人岂能被尿憋死?任友德一天到晚苦思从哪找到突破口,没留神小苹果经常偷偷溜下楼,直到一天发现他悄悄开门才忙呵斥你干嘛?小苹果怯怯说去找朋友,一个叫虎子的朋友。任友德问虎子是谁家的孩子?住哪里?小苹果说虎子是条狗。任友德恼火说,一定是条流浪狗,会得狂犬病的,不准去!小苹果问,什么是流浪狗?任友德说,就是没人要没有家睡大街吃垃圾的狗。任友德还气恼地说,你就是一条流浪狗!小苹果却笑了说,我不是流浪狗!我有干爹,吃干爹的饭!虎子有大爷,吃大爷的馒头!说完小苹果拉开门跑下去了。任友德不放心,也跟了下去,看见草坪内的凉亭里坐着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在喝水吃馒头,身边蹲着一条黑色瘦狗。老头不时掰下一块馒头抛给黑狗,黑狗跳起来在空中咬住。小苹果老远就边跑边大喊,虎子!虎子!黑狗闻声立即欢叫着奔向小苹果,然后孩子和狗抱在一起在草坪上打滚。老头脸上露出微笑。任友德认出这老头就住在小区里,孤身一人,天天翻小区里的垃圾桶,没人知道他的身世和儿女。任友德默然转身回楼上,心里后悔刚才说小苹果是流浪狗,可怜的小东西,只剩下狗不嫌弃他了。

任友德脑子里闪出一个词:责任。突然想到这个词,他觉得腰都快被压断了!

搜索不到兰翠翠,就搜索黄狗牙村,却同样搜索不到那个混账的黄狗牙村!

任友德心烦意乱,不停喝酒,一支接一支抽烟,两眼充血,像一头被逼急了的狼。心想,电脑网络也有不靠谱的时候,那就又用笨办法,找来地图挨个查看。安汉市下辖三区六县,挨个查看各县区地图可是个累死人的活。任友德趴在地板上,手拿放大镜细细查看,这引起小苹果的好奇,不知任友德在干啥,也趴在地板上问,干爹,你在干啥?任友德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一边凉快去!小苹果问,哪里凉快嘛?任友德恼火说,哪里凉快滚到哪里去!小苹果说,我们村垭口上的大黄果树底下最凉快。任友德猛地一个激灵,哇!安汉市里不少外县人把黄果树说成“黄狗树”,莫非黄狗牙村就是黄果垭村?任友德激动地跳起来直奔电脑一搜索,还真他妈的有个黄果垭村!在距离市区不足百公里古隆镇,简直近在咫尺!任友德狂喜地抱起小苹果亲个不住,小苹果大叫,干爹,你的胡子好扎人哦!任友德大声说,老子带你去吃火锅!

第二天大清早,任友德就带着困得睁不开眼的小苹果离家,打车直奔北城车站买了去邻县的车票,到古隆镇必须买去邻县的票,中途在古隆镇下车,再转车去黄果垭村。客车里已坐满了哈欠连天的男女,任友德问小苹果晕不晕车,小苹果吃着热包子问,啥叫晕车?任友德放心了,小东西不知道啥叫晕车,就不会晕车,否则吐起来很麻烦的。客车驶出车站,奔驰在铺满霞光的大街上,城市正在苏醒、活跃,一个欣欣向荣的日子开始了。

客车出了城,疾驰在宽阔的公路上,两边是风景宜人的青山绿水和袅袅炊烟。倏地,任友德泛起恶心,胃里直冒酸水。妈的!居然晕车了!他从不晕车,今天竟然晕车了!所幸有小苹果在,忙找司机要来塑料袋,任友德往袋子里吐得稀里哗啦,惹得邻座的男女纷纷起身远远躲开。小苹果跪在座位上,给任友德捶背,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夸奖说,老大,你儿子真懂事啊!任友德吐得满眼泪水,昏昏沉沉,觉得这次丢人丢大了。许是这些年嗜酒贪色、黑白颠倒的日子,把身子掏空了。

中途下车,古隆镇不大,恰逢赶场天,镇上人山人海、鸡鸣鹅叫,店铺里传出的广告和音响声嘈杂一片。不得不承认,连乡镇都繁荣得琳琅满目了。下了车,任友德顿时不晕了,还精神饱满地打量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的时髦女子,她们四处晃荡,丝毫不逊城里的女子。任友德问小苹果,你来过这里吗?小苹果肯定地直点头。任友德又问,你怎么肯定你来过?小苹果说,人多呗!任友德心里欢喜,觉得饿了,刚才在车上吐得死去活来,整个人都空了,见一个老汉卖热腾腾的苕凉粉便牵着小苹果去吃。小苹果死活不吃,说早吃腻了,在乡下姥爷天天给他吃这玩意。任友德一连吃了三碗,吃得额头冒热汗,付钱时向老汉打听去黄果垭村怎么走?

镇东头有座新水泥桥,桥上停着一溜摩托车。

任友德抱着嘴里塞满豆沙糕的小苹果,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直奔黄果垭村。乡间的道路都硬化了,两边竹木葱茏,田里刚收割了谷子,一群群白鹅在田里走动觅食。开摩托的小伙子很健谈,说在城里打工挣钱多不假,但过得跟狗似的,连狗都不如!在乡下跑摩的载客送货,挣钱少但安逸自由。任友德附和说还是乡下好哇,空气新鲜,吃得都是绿色食品。不像城里人,跟住在毒气室差不多,九岁女孩就来月经,四十岁就老年痴呆了。小伙子笑得很得意,问任友德是去黄果垭村看亲戚?任友德问,黄果垭村有没有一个叫兰翠翠的年轻女人?人很漂亮丰满。小伙子笑得更欢了,说你算问对人了,他就是黄果垭村人,村里是有个大美人叫兰翠翠,在安汉市打工。任友德顿时激动得浑身一抖,吓得小伙子忙喊,坐稳!坐稳!任友德稳住身子磕磕巴巴问,你知道她在哪吗?小伙子说,知道,她回村了。任友德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你说她在村里?小伙子说,在呀!她不会再走了,她得乳癌死了。

任友德眼前一黑,差点栽下车来。

黄果垭村的后山上的确有座新坟,但碑上刻着“兰晓莹”,享年四十一岁,没有相片。

热心的摩托车手说,兰晓莹是她的大名,早年在外打工嫌兰翠翠土气,就自己改了。她非常漂亮,左嘴角有颗黑痣,算命先生说那痣主富贵,谁想到她命惨得很。一个多月前她回村,乳癌割了双乳但还是扩散了,她怕火葬才回村的,死时满屋恶臭,人没落气就烂了。任友德不甘心地问她还有什么亲戚吗?车手说只有一个堂哥。她父母是饥饿年代逃荒来的,还带着堂兄的儿子,因为堂兄一家都饿死了。后来夫妇生了自己的女儿,兰翠翠(兰晓莹)。她母亲死得早,父亲偷鸡摸狗翻寡妇墙,名声极臭,严打那年因猥亵少女被判死刑,她基本上是堂哥抚养大的。这么说,小苹果的姥爷跟那个被枪毙的老流氓根本对不上号!任友德气急败坏地问车手认不认识小苹果,车手说不认识,从没见过。小苹果也说从没来过这里。任友德抓瞎了,比晕车还找不到北,但还好抱一线希望,兰翠翠(兰晓莹)不是还有个堂哥吗?

不料,堂哥住在敬老院里,是个傻子!

任友德还是带着小苹果跑到敬老院,那个白胖胖的堂哥果然是个傻子,只会流口水傻笑,什么都不明白。原来,他在工地上被一块从天而落的砖头砸傻的,老婆带着孩子跑去新疆,再也没有回来。任友德问小苹果认不认识傻子,小苹果吓得抱着任友德大腿直喊快点走嘛!可任友德又遇上大麻烦了,敬老院的人不许他们离开!原来,是兰翠翠(兰晓莹)出钱供养傻子堂哥的,她一死就没人出钱了,欠下敬老院不少钱,又不能把傻子堂哥扔出去。正左右为难却有人来探视,敬老院的人当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走,不是亲戚谁来探视傻子?他们要么缴清所欠的赡养费,再预付一笔费用;要么把人带走!任友德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双方吵得乌烟瘴气,越吵越糊涂。最后惊动了乡政府和警察,分辨了大半天才搞明白闹了大乌龙,任友德才抱着受了惊吓哭个不住的小苹果仓皇而逃。

希望成了破碎的泡沫,任友德气急败坏,兰翠翠(兰晓莹)居然死了!可他又确信,那个死掉的不幸的兰翠翠(兰晓莹)不是他要找的翠姐,小苹果的亲妈,但那墓碑上没有相片,死无对证啊!小苹果成了烫手的山芋,吃不了,扔不掉,送不出,他任友德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白露一过,天气渐渐冷了。

小苹果不知任友德愁肠百结,仍旧跑进跑出、咿咿呀呀闹得欢,吃喝不误,惹得任友德时常吼他。小苹果已经摸到任友德的脾气,见他愁眉苦脸或骂骂咧咧就抱来酒瓶,他喝迷糊了就柔软了许多,有时还对小苹果笑道,小子!该怎么感谢我?小苹果就说,我给干爹倒洗脚水。说着就去拿脸盆倒水,任友德便有了想哭的感觉,觉得自己这么对孩子太操蛋了。任友德经常支使小苹果下楼买酒、香烟、打火机等,有一次支使他去买盐,小苹果回来后说,外边好冷哦。任友德才发现小苹果衣衫单薄,不停流清鼻涕,幸好乡下孩子抗冻,若是城里的孩子早冻进医院了。任友德打算到银行取点钱,给小苹果添置厚实的衣裤,到床头柜一翻,银行卡不见了!卡里有一万多块钱!问小苹果,小苹果不知道什么银行卡,也没翻过床头柜,任友德脑袋都急大了,冷静一想就想到了赵大芬。被小苹果在屁股上扎了一小刀,赵大芬就跟他反目成仇,若是赵大芬拿走了银行卡就坏大事了!她知道密码,是任友德为表现自己襟怀坦荡告诉她的。任友德立即打赵大芬手机,赵大芬起先矢口否認,我赵大芬一个良家妇女会干这等卑鄙的事?是被哪个婊子偷走的吧?任友德愤怒道,谁拿了银行卡,警察只要去ATM机调出视频一看就清楚了!赵大芬这才怒不可遏承认卡是她拿的,她怒气冲冲说,婊子卖一次还要收一百块钱,你日了老娘一百三十三次,这笔账老娘给你记着,你还欠着呢!老娘仁义,只收点磨损费,太便宜你了!你有本事就去告我,叫警察抓我!钱没有,命在这里摆着,你来呀!老娘还等着为民除害呢!任友德气得眼冒金星,恨不得一口咬死赵大芬!

任友德哪敢上门讨要?那只会自讨没趣,只好去银行挂失,一查卡里只剩几块钱了。

补办新卡得等些日子,再说卡里也没钱了,得等到下个月单位发工资,他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两个人吃饭都不够。无可奈何,任友德只好厚起脸皮去找前妻林巧借。往日他万般无奈时也跟林巧借过,虽然林巧会给他钱,但不是念及旧情,而是快点打发他走人,免得她恶心。林巧的美容院,开在市中区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区,昼夜车水马龙,喧声鼎沸。美容院大门写着“男士止步”,任友德打了电话便站在大门口等,吸烟,吐痰,看鱼贯进出的美女富婆,看大街头熙攘的景象。林巧终于出来了,身材还是那么匀称,穿着精致的铁灰色西服短裙,披肩卷发,白嫩得没有一丝皱纹。任友德顿生卑怯,低眉顺眼地搓着双手,一脸谄笑,后悔当初放着美味佳肴不吃,偏去吃屎。林巧厌恶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她声音很大,惹得经过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眼光。得知他是来借钱,林巧冷笑道,没钱了?找那个卖肉的借啊!任友德赔着笑脸说,闹崩了,银行卡被偷了,饭都吃不起了。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林巧忿忿道,活该!没钱吃饭去讨口啊!去捡垃圾啊!任友德在行人怪异的目光下尴尬地苦笑,一声不吭,他知道林巧会先骂一顿,等她出了气才好说事。林巧平静下来又说,你借钱,又是花在哪个臭女人身上吧?任友德立即把小苹果的事情和盘托出,他认为他在做一件好事,一件高尚的事。林巧哪里肯信,简直天方夜谭!什么小苹果小男孩?你想骗点钱,也该编个像样的口实!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

前妻林巧还是借了钱给他,明说是肉包子打狗。

任友德给小苹果添置了保暖的衣裤鞋袜,还给他理了发。小苹果喜气洋洋的,任友德捏着购物小票,想到那个死去的兰翠翠(兰晓莹)若真是翠姐,他找谁还钱?于是对小苹果嚷道,你妈不还钱,将来你得还我钱!小苹果说,我长大了挣的钱都给你。任友德噗嗤笑起来,觉得跟一个孩子斤斤计较实在低级趣味。任友德不相信翠姐就是那个惨死的兰翠翠(兰晓莹),她一定还在哪个地方活着,不定啥时候就突然出现把儿子带走。也许她真的认为他任友德是个好人,把儿子遗弃给一个好人她也放心。但任友德知道自己不是抚养孩子材料,孩子跟着他要学坏的。再说,有小苹果在,哪个女人愿意上门?没有女人那日子还有啥滋味?任友德已经想尽办法,山穷水尽了,实在想不出安顿小苹果的办法。一天中午,他们吃饭时恰好看到央视的《今日说法》,一桩失踪案。警察接案后采用各种手段,终于在天涯海角找到失踪者。任友德顿觉醍醐灌顶,一拍脑门,妈的!怎么忘了警察?有困难找警察啊!只要警察一接手,有的是办法搞个水落石出!

下午,任友德离家直奔附近的派出所,人家却告诉他,他所在的街区归另一个较远的派出所管辖。任友德只好打出租赶过去,派出所不大,就一座三层小楼,却人来人往地忙乱嘈杂。警察都在忙,一个个显得很烦。任友德没想到,婆媳吵嘴、老汉偷人、兄弟分家 、妯娌打架之类的破事,警察都要管,警察不烦才怪!任友德不知道该找谁,便拦住一个警察问,警察没听几句就往楼上一指便匆忙走了。任友德摸不着头脑,便先上二楼,各个办公室也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乱哄哄。任友德搞不懂,这太平盛世的衣食无忧,哪来那么多的喊冤哭告?任友德竟然找不到一个能搭上话茬的警察,恰好有个揪着一个戴手铐的光头汉子脖领的警察经过。任友德刚开口,那警察就不耐烦了,我忙得很,找别人去!戴手铐的光头汉子对任友德笑说 ,警察不要小钱。那警察抬腿踢了汉子一脚,那汉子便扯开喉大喊,警察打人啦!那警察、光头汉子和旁边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任友德没笑,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

任友德上到三楼,也是到处挤满了人,最热闹地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女子扭打一团,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是原配与小三打架打到派出所来了。任友德好不容易拦住一个警察,又被支使到一楼。这么跑上跑下,任友德累了,想找个地方坐坐,就随便推开一扇门,里面有个警察正抱着茶杯大口喝水,好像渴得嗓子眼冒烟了。任友德忙说对不起。警察恼火说,这里是档案室,闲人免进!任友德忙解释说,我不是闲人,我是来报案的。警察缓了缓口气问,报什么案?任友德忙坐下讲,楼上住着几个小姐,其中有个叫翠姐,带着五岁的儿子。警察顿时烦了,简明扼要!不要啰嗦!任友德赶忙简明扼要,那个翠姐丢下孩子,跑他妈了!失踪了!警察顿时警觉起来,忙抓起纸笔问姓名、住址、年龄、与失踪者什么关系?任友德急忙说,她姓啥叫啥住址都不知道,我跟失踪者一点关系都没有。警察气得扔了纸笔厉声说,只有亲属才能报失踪案,你懂不懂?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报失踪,岂不乱了套?简直乱弹琴!任友德没想到报失踪还有这个规定,但他认为他不是乱弹琴,他又提到那个老鸨胖妇人,还说有个小男孩在他手里。这下警察意识到问题严重了,等等,你说小男孩?哪来的小男孩?

报案结果大大出乎任友德的意料,警察怀疑这是一宗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

任友德虽然没有被警察当场逮捕,但命令他呆在家里,警察随时来调查取证!

回家的路上,任友德不但心情沮丧,还心惊肉跳,他居然跟拐卖妇女儿童牵扯上了!拐卖妇女儿童可是要命的大罪! 可孩子却在他手里,岂不是铁证如山?!任友德回到家,却看见小苹果哭得伤心,一问才知,虎子死了,被人用毒馒头毒死的。那个枯瘦老头被送进养老院,也不见了。小区里的孩子都嘲笑小苹果是妓女的儿子,小苹果除了那条叫虎子的狗,连个玩伴都没有了。任友德认定,是小区里的大人唆使孩子们羞辱小苹果,从而也羞辱了他!任友德在派出所受了惊吓,又见小苹果哭得让他心疼,陡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到阳台跳着脚破口大骂!骂得天昏地暗,骂得人人恐怖,骂得星月无光。

任友德气愤邻居们残忍,气愤警察竟怀疑他涉嫌拐卖妇女儿童,更气愤自己心生邪念,弄得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担心自己闹不好真的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要是把小苹果交代出去,也许才能撇清自己。没有了小苹果这个铁证,警察就奈何不了他。可如何安顿小苹果呢?他蓦地想到儿童福利院,上网查,本市有四所儿童福利院,只有一所是政府办的,其他都是靠赞助的私立儿童福利院。虽说老百姓对政府有怨气,可真遇到麻烦还是觉得政府保险,最靠谱。任友德选择政府儿童福利院,还因为心里赌气,我把孩子都交给政府了,还有什么可疑的?

一天下午,任友德跑到安汉市儿童福利院,院长是个漂亮年轻的女人,她居然听明白了他手上有个被遗弃的男孩,还热情领着他参观了福利院,让他留下联系地址,说她会向有关部门反映,尽快上门了解情况,安排孩子入院。末了还热情跟他握手,任友德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不禁如释重负,看来找政府办事也不像人们说得那么拖沓困难。

回去后,任友德却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像做了亏心事,尤其看到小苹果失去虎子神情黯然,十分孤单,愈发觉得于心不忍。他委婉地做小苹果的思想工作,说孩子只能跟着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别人不能随便占有别人的孩子,否则就要被警察抓去关牢房;又告诉小苹果,儿童福利院真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小朋友像小皇帝一样被伺候,你想不想去那里?小苹果低着头,半晌才抬头嘟囔说,我知道了。说罢往小卧室走去。任友德尝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

任友德觉得很亏心,得设法弥补,便带小苹果到公园的游乐场玩。那是儿童的乐园,什么海盗船、摩天轮、碰碰车、旋转木马、飞天椅等等,小苹果玩得忘乎所以,开心极了。任友德却心惊肉跳,一圈玩下来花了三百多块!哪玩得起啊!任友德改去动物园,原来动物园在市中区,城市改造迁到城郊西山脚下,只有一群锦鸡、一头黑熊、一峰骆驼和几只肮脏枯瘦的猴子。小苹果喜欢猴子,任友德就买来一包爆米花给他喂猴子。猴子们从笼子里伸出乌黑的爪子,小苹果快乐地喊排队!排队!任友德乐得笑逐颜开,也跟着喊排队!

任友德还专门带小苹果吃肯德基,想吃啥就买啥。

这天一大早就有人敲门,任友德和小苹果还在睡懒觉。他穿着破了洞的背心和花布裤衩,哈欠连连地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门口站着一群衣着考究、表情严肃的女人!领头的是个身材魁梧、宽脸高颧骨、目若鹰隼的中年女人,自我介绍说是民政局的什么科长,那些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高的矮的一干女人,来自妇联居委会社区关工委(任友德纳闷,什么事跟关公關云长相干?他从未听说过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等等。任友德慌忙闪身让道,女人们全涌进屋,顿时扑鼻的香气驱散了屋里的馊味。女人们眼神怪怪的,任友德猛地意识到了,说了声骚瑞,急忙回卧室穿衣服,心里吃惊自己嘴里怎么冒出个骚瑞?任友德穿戴好出来,屋里狭窄座位不够,女人们都站着。任友德又忙着要去烧开水,那个魁梧女人说,不客气!孩子呢?孩子在哪?任友德便推开小卧室门轻声叫道,小苹果,小苹果。阿姨……领导来看你了。

小苹果迷迷糊糊出来,一看到这么多人,抱住任友德的大腿叫道,爸爸!我不走!喊罢大哭起来!任友德惊得如同五雷轰顶!

结果可想而知。

那个魁梧女人震怒了,呵斥道,天下竟有这么黑心烂肺的爸爸,居然要把儿子送进孤儿院!她厉声对其中一个瘦女人说,查查有没有虐待行为!虐待儿童是犯罪,决不能饶恕!女人们一片谴责,怒气冲冲地走了。

任友德久久坐在阳台上,脸上一片茫然,整个人僵硬凝固了似的,一种深深的犯罪感牢牢地攫住了他。小苹果的那一声喊,像一把尖利的刀,刺得他心血直流,欲哭无泪。自己真是个罪人啊!干了那么多丑事坏事龌龊事,还有啥脸面在人间行走?这时,小苹果悄悄走来,把酒瓶塞到任友德手里说,爸爸,你是我爸爸,警察就不会抓你了吧?

任友德热泪盈眶,抱起小苹果坐在自己腿上,指着楼下热闹欢腾的幼儿园说,儿子,你该上幼儿园了。小苹果立即喊道,我不上幼儿园,我不离开爸爸!任友德大声说,你得上!还要好好读书!我不想你毁在我手里!

突然,又有人在敲门。任友德听得直发愣,不知道又是什么人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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