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析李白、孟浩然、杜甫干谒诗中的功名情结
2017-12-12王恺龙
王恺龙
摘 要:本文追溯干谒行为的历史和其在唐代蔚然成风的原因,阐释了干谒行为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并较为详细而客观地分析了干谒行为孕育了干谒诗的产生,干谒行卷成为文人求取功名的主要渠道。本文通过对李白、孟浩然、杜甫干谒诗主题思想的分析,分别揭示干谒诗中流露的思想感情及他们各自对功名所持的人生态度,从而揭示唐代干谒诗的功利性,以窥见唐代铨选人才的全貌。本文以对比方法揭示三位诗人干谒诗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再现三位诗人的精神风貌和人格魅力。
关键词:干谒;干谒诗;干谒行卷;功利;功名情结;制举
干谒诗,亦称求职诗、交游诗,是古代文人为推销自己,希望得到达官贵人的引荐,为达到仕进目的而写的一种诗歌,类似于自荐信。此种诗歌的表达格式程式化,形成引入——赞美——自述的固定模式,主题往往是称颂达官贵人的美德懿行、文章才华,表达诗作者的理想抱负,以及对引荐者的感激之情。其最终的目的是获得引荐者的垂青和赏识,达到仕进的目的。此种诗有很大的功利目的,主题面狭窄,较为单一,缺乏广泛的社會性,只限于个人情感的流露,常常表现出矛盾的心情:或快意于仕进但又无人引荐,或张扬诗者的雄心壮志,或徘徊于仕进与隐逸的纠结之中。表现手段多种多样,或真诚含蓄,或自信豪迈,或不卑不亢,或阿谀奉承等。
干谒诗来源于文人墨客的干谒活动,“干”就是追求、谋求之意,“谒”就是拜访。简言之,就是有求于人。特别是向那些达官贵人进行请求,以求得到关照,或为自己延揽社会、政治声誉,增加仕进的筹码等这样一些社交活动。这种社交活动源于汉朝,由来已久。到了唐代蔚然成风,干谒之风盛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而,作为干谒活动工具(手段)的干谒诗便应运而生了,形成了广泛的一种文化现象,根深于文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具有坚实的社会基础。这种文化现象波及之广、之深,在唐代,特别是唐中后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为何在唐代干谒诗如此发达?其原因有以下两点:
一、 科举的选拔方式
“干谒求仕是荐举辟召的取士制度所造成的一种社会行为。从汉代起,干谒的风气便与荐举取士的制度一起产生了。”唐代入仕的门径大致有三种:科举考试、门荫世袭、流外者入流。科举考试一般有明经、进士、秀才、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因这类考试都有固定的时间和固定的内容,属于常科;在常科之外还有制科,这是天子下制诏,举选人才的一种考试形式,其考试的科目、时间较为灵活,难度较大,很少有人能被选中,故称“特科”。“门荫世袭”是门阀制度下的产物,是等级社会的延续,即世袭封爵。子孙后代沿袭前辈爵禄,成为封建官吏阶层的专利,一般寒门出身者与此无缘,这是最腐朽的铨选制度。在古代,这一社会现象饱受诟病,形成了“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局面,埋没了人才,浪费了人力资源。流外者入流,就是社会地位较为底下者欲跻入上流社会,谋得一官半职,就得行干谒之事。除门荫世袭要受先人的荫庇之外,科举考试流外者入流非得干谒不可,否则仕进的可能甚为渺茫,故而唐代举选盛行干谒、行卷之风。
二、 制举的选拔方式
唐代有不经考试而经荐举入仕的政令,是指在官员或权贵的荐引下,朝廷不经考试而直接录用人才的选拔方式,它是与科举并行的。这两种选拔方式都允许甚至鼓励自我推荐,那么,推荐的资本是什么呢?即才能、名誉等,以礼物(诗文)作为呈现方式,与达官贵人交好,建立人脉关系。因而,干谒行卷蔚然成风,背井离乡、遍干王侯成了文人仕进的必由之路。个中滋味,冷暖自知。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孟郊、李商隐等都曾走过干谒求仕的道路,只不过他们采取的态度各有差异,殊途而同归。笔者现就孟浩然、李白与杜甫的干谒诗分析他们仕进的人生态度,求取功名的思想感情。
三、 孟浩然
孟浩然虽然是中国文学史上很少有的一个以布衣身份而终老一生的山水田园诗人,但四十多岁时赴长安、洛阳谋取功名失败,期间向达官贵人写过干谒诗。其中写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首诗,正值作者的壮年时期,与张九龄有过干谒之交。该诗充满着诗人的朝气和匡扶济世的抱负。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诗人以含蓄委婉的表现手法,把自己想要入仕而又无人引荐的矛盾心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全诗既有热血澎湃的磅礴气势,又有失魂落魄,难遇伯乐的忧伤。全诗以观湖潮起兴,前四句写八月的洞庭湖秋水上涨,水势浩渺,水天一色,一片苍茫;云雾蒸腾,波澜壮阔。岳阳城似乎掩映在苍茫的云雾和汹涌的波涛中,顿感山摇地动,天翻地覆。这一壮阔的湖光景色平添了景物的气势与流动之美,充满着一股不可遏制的力量。诗人貌似写湖光山色的壮阔,实则暗喻内心世界的博大。愈写湖面的波澜壮阔,就愈能显示诗人不平的内心世界,就越发显示出诗人期盼入仕的心情,可谓言在此而意在彼。诗人立足于眼前的景物,从大处着墨,展现了广阔的人生视野和积极入世的情怀。诗的前四句既是起兴,又是暗喻,借洞庭湖气象万千、宏伟壮阔的磅礴气势,山天一色、万里苍茫,暗喻唐代开元盛世的政治局面,恢弘大气,与时俱进,捕捉时代气息,唱和时代的最强音,充满活力,气势不同凡响。后四句触景生情,细腻含蓄地表达诗人理想与忧郁、期盼与彷徨、艳羡与失落的内心世界。作者以洞庭渡船(入仕理想)而无舟楫(引荐)作喻,自叹自慨,求仕无人引荐,以端居(闲居)自责,因虚度年华、无所事事而惋惜,有负当今圣明之世为由,感到自惭形秽。貌似是一种自责,实则隐含着诗人对朝廷埋没人才的无奈与愤懑。末二句寓意递进,表达了诗人积极入世的情感,采用古意(用典),以艳羡他人钓鱼(指他人做官)来显示自己无人引荐,徒有入世从政的空想而已。全诗情景交融,开头以起兴着笔,以含蓄煞尾,情感并不外露,张弛有度,恰如其分。构思新颖,求仕态度恳切而又不卑不亢,没有明显急功近利的企图,不曲意讨好张丞相,也不贬低自己的身份,无俯首乞怜的寒酸相,也没有阿谀逢迎的媚骨。本诗虽然是孟浩然少有的干谒诗,但从此篇中可窥见诗人中年时积极入世的人生轨迹。endprint
四、 李白
来看李白《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这是诗人于天宝四载(公元745年)游北海郡时写给北海太守李邕的干谒诗。全诗格调大气磅礴,采用夸张手法,充分显示了李白积极入仕的雄心壮志和豪迈气概。诗意个性鲜明,铺张扬厉。开头二句以大鹏展翅、直上万里九天喻诗人的远大理想与冲天的壮志。起笔突兀、气势非凡。“假令”二句以假设语气和夸张手法,表达大鹏展翅高翔,即使不能乘风,也能搏击长空,破浪前行,掀起壮阔的波澜,暗喻诗人活力无限。“世人”二句写他人对自己的异样看法和嘲讽态度,表达出诗人与世俗凡夫格格不入,并不为之而退却的坚强意志。末二句以宣父(指孔子)“后生可畏”之语来对照李邕,要尊重年少的李白。显然,李白此诗的情感不是含蓄委婉,而是自信豪迈,袒露无遗,与孟诗的含蓄委婉、情真意切形成鲜明的对比,充分显示李白张扬的个性,锋芒外露,把内心世界隐藏的凌云壮志和盘托出,可谓气魄豪迈,肝胆相照。
又如李白《赠何七判官昌浩》:“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此诗当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是詩人逝世前一年的作品。晚年的诗人身心疲惫,心力交瘁,政治失意,理想破灭。但“济苍生、安黎元”的抱负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伴随着他。前四句为第一层,描写诗人苦闷惆怅、夜不能寐的情状,即使到了天明时分,仰天长啸,思想着解除世间的纷扰,安济黎元。“心随”以下八句为第二层,抒发了诗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愿乘长风破万里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凌云壮志。诗人不屑于做满腹经纶、鲐背之年的济南生,要做投笔从戎、仗剑卫国的将军,血战沙场,建功立业。如果老死于阡陌之间,何以扬名天下?末四句为第三层,赞美夫子(何昌浩)是当今的管仲和乐毅,英才名冠三军。作者与夫子志同道合,岂能一辈子隐居岩穴,与长沮、桀溺为伍呢?生命不息,志向不止。
五、 杜甫
杜甫生平坎坷,一生穷途潦倒。为了生计,由年轻时耻于干谒到中年时遍干诸侯,期间饱尝人世的沧桑炎凉,消磨了青春,动摇了初衷,不得不走上干谒行卷的求仕之路。杜甫所写的干谒诗较多,其中向韦济就写了三首干谒诗,分别是:《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赠韦左丞丈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其中以第三首最为著名。在向达官贵人的干谒诗作中,较著名的还有《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赠翰林张四学士》《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现就《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做一较为详细的译析,以窥见诗人的内心世界。诗作如下: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颂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全诗大意:豪门家的子弟不会饿死,清寒的书生大多贻误了自身。今天韦大人可以细心地听我把自己的往事向您诉说。我在青年有为的时候赴洛阳应试,早就成为王都的来宾。饱读万卷之书,写起文章思路敏捷,如有神助。我的辞赋可与扬雄匹敌,诗文能与曹植颉颃。大名鼎鼎的李邕寻求机会,主动邀我相见,王翰愿意和我结为邻居。因此,本以为自己是一个才华突出的人,凭此一定会很快身居要津去辅佐君王,完成超越尧舜的伟业,使社会风尚变得敦厚纯朴。然而,平生的抱负全部落空,只好歌吟长叹,但绝不想优悠退隐,意志消沉。为此骑驴十三载,栉风沐雨,寄食奔走于长安,度过了不少春夏秋冬。每天早上去敲权贵的朱门,傍晚紧紧追随在轻裘肥马者之后,哪管沾满灰尘。吃过别人的残羹冷炙,这样的生活处处使人暗中感到艰辛。不久被皇帝征召,顿感志向可以得到伸展的机会。但自己却像飞鸟折断了翅膀,从天而降,铩羽而归。又像鲤鱼不能跳过龙门,退避千寻。我很内疚,您对我情深义厚,我深知您对我一片真情,并且把我的诗篇举荐给百官臣僚,当面朗诵着诗文佳句,夸奖格调的清新流丽,沉郁顿挫。我很想效法贡禹能让王吉提拔自己,但却又难以忍受像原宪一样穷途潦倒。我岂能这样一蹶不振,内心烦闷忧愤,总是进退两难,消磨时光呢?我要像东流的江水,奔向大海的怀抱,即将离开这古老的西秦,告别干谒行卷的乞求,留恋巍峨俊秀的终南山,回首清澈湍急的渭水,眺望崎岖的水滨,真想报答您的一饭之恩,想告别曾经关心过我的许多大臣。请让我像白鸥一样出现在浩瀚的烟波间,漂浮在万里云空中,有谁能约束我的自由?
诗人在本诗中态度不卑不亢,张弛有度,直抒胸臆,袒露真诚,把长期积郁在胸中的不平之气和盘托出,全诗运用对比(反对)和沉郁顿挫的表现手法,将郁结、愤懑、才情、志向、寒酸、委屈、失败、乞求、感激等交织在诗文中,如泣如诉,真切感人。首二句是诗眼,也是诗的主题。诗人运用对比手法,把纨绔的尸位素餐、优哉游哉与儒生的寒窗苦读、穷途潦倒作了强烈的对比,不平之气溢于言表,像江河决口,一泻千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黑白颠倒,贤愚不辨的黑暗现实。从“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风俗淳”写诗人青年春风得意、蒙受皇恩,参加科举,以铺叙追忆的手法向韦大人自述了早年出类拔萃的才学和远大的人生抱负。诗人当年可谓意气风发,具有睥睨一切的才气。“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写诗人身为儒生,反遭贻误受辱的尴尬,与前文形成鲜明的对比,才华与悲剧对比,理想与现实对比,突出了现实的残酷。所谓的“要路津”已被纨绔占尽,岂有儒冠者的位置?诗人以白描手法,勾勒出追随权贵、以求入仕的寒酸相。十三年来,常常骑着一只瘦驴,在大街小巷颠沛流离,尾随在轻裘肥马者之后,饱受路途的尘垢,靠残羹剩饭勉强度日,可谓是狼狈之至。从“甚愧”句到篇末,写诗人对韦济的感激之情,以及期望落空的失意,决心离去但又恋恋不舍的矛盾心情。全诗慷慨陈词,感情沉郁,哀而不伤。前半部分抒发了诗人昂首阔步、奋发有为的情感;后半部分笼罩着一片悲伤忧愤的乌云,前半部分的蒙荣得宠是为后半部分的受辱误身作铺垫的。蒙荣得志越是有加,误身受辱就越感凄凉。诗文前后的反差与顿挫十分明显,诗作结构开门见山,中经自叙,乃至末尾的理想抱负展现,情文并茂,曲尽其妙,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综上所述,孟浩然、李白、杜甫干谒诗是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背景下写的,既有共性,也有个性。共性即入仕求官,个性又有细微之别。杜甫生活最悲苦,生活的压力最重,恪守儒家兼济天下的信条,“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所以干谒诗中表现的情感态度更为殷切,乞求的色彩较为浓郁,人格的二重性、矛盾性尤为突出。而孟浩然与之略有不同,在四十四岁之前,就有隐居的经历。四十四岁时才赴长安、洛阳求取功名,所呈求仕的态度略显含蓄、委婉,若即若离,成则仕,败则隐,生活有着落,完全可以鹿门隐居,终老一生,无后顾之忧。因此,不像杜甫那样在求仕上表现得如此强烈。而杜甫即使“此意竟萧条”,也要“行歌非隐沦”,绝不饱读诗书、入仕无门之后去寻求闲云野鹤的归宿。李白的干谒诗情感态度坦率而豪迈,自信而率直,不屑内敛,锋芒毕露,很少纠结于个人的名利。忘记小我,终生不渝于安济黎元的理想成为李白干谒诗永恒的主题。三位诗人下笔成章,文无定法,却能相映成趣,妙笔生花。
参考文献:
[1]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李白诗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葛景春.李白与唐代文化(增订版)[M].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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