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远方的人,都有故事
2017-12-12王若虚
■王若虚
想去远方的人,都有故事
■王若虚
1
对于作者苏穆哲宁,学校的文学爱好者里,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屑,燃泽就属于后者。若问及缘由,他会说:“苏穆哲宁的文章比起我的偶像成语言,差的不知道被甩几条街。”这时,龙笙就会站出来反驳他:“苏穆哲宁跟成语言我都喜欢,他们的文章没你说的那么极端。”燃泽呛他:“你的品味没有原则可言。”
这句话总能终结两个好朋友之间的争论。龙笙天生不是斗士,而燃泽时时刻刻愿意为偶像赴汤蹈火。他们两个人相识,缘于一次被年级长共同罚站。
龙笙的罪名是盗窃阅览室的财物。他们所在的这个边远小县城叫壹县,属于正宗的四线城市,所有的新鲜玩意儿都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传到此地,包括被文学少年们奉为圣典的《笔迹》杂志。龙笙省吃俭用,集齐了几乎每一期的《笔迹》杂志,唯独缺了去年12月的那一期,这让龙笙无比遗憾。纠结了好多天,他终于动了歪脑筋,想要对学校阅览室里的那本《笔迹》杂志下手。无奈,他偷书的本事跟孔乙己一样差,当场就被管理员逮到,押送到年级长那里去了。与此同时,燃泽因为在男厕隔间的门板上乱写诗,被保洁大妈抓住,也给押去了年级长那里。
那年,担任他们高二年级长的男老师姓葛,人送外号“戈培尔”,平时爱好有二,一是手撕鸡,二是手撕学生带到学校的闲书。戈培尔先对龙笙说:“你平时闷声不响,怎么学会偷东西了呢?听说你平时就喜欢写字,还传给其他同学看。这学期的物理、化学摸底考,你的分数加起来都没100分吧?你父母赚钱那么辛苦,你考这样的分数,对得起他们吗?”戈培尔又转向年级办公室的常客燃泽,说:“你的字写得那么歪,还学人家写诗?有本事你高考作文也写诗,阅卷老师看破天,也看不出你在写什么!”燃泽心想:一定是因为我的字太丑,所以写到《笔迹》杂志社转交成语言的信才一直没回音。戈培尔过完嘴瘾,最后宣判:“全给我到走廊外面站着,等家长来!”
就是在等家长来的时候,龙笙和燃泽两个地下文艺党互相认识了。
“你写小说?”
“你也是?”
“我的笔名叫燃泽,燃烧的燃,沼泽的泽。”
“我的笔名叫龙笙,飞龙在天的龙,夜夜笙歌的笙。”
“那真名呢?我叫王小伟。”
“张超……”
2
戈培尔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故而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年级长兼高二(二)班的班主任。唯一让他不满的就是学校的图书馆,在他的概念里,无论是金庸、古龙、温瑞安,琼瑶、三毛、杜拉斯,还是川端康成、米兰·昆德拉,都是写一些影响学生学习的书的闲杂人等,阅览室的《笔迹》杂志更是大毒草。
戈培尔不能手撕图书馆的书,便每天中午午休时,在校园里巡游,看到从图书馆拿着书出来的高二学生,就走过去问:“借了什么书啊?阿加莎·克里斯蒂?不错,那你给自己推理一下,下回物理测验,你能考几分?”长此以往,借书的高二学生大为减少。龙笙就是受害者之一,他脸皮薄,胆子小,受不了戈培尔的诘问。忽然有一天,龙笙又找到了去图书馆的勇气,但出来时两手空空。戈培尔颇为意外,但奈何不得,只好放行。
玄机其实在龙笙的裤腰上。燃泽教给他一个办法,去图书馆借书时,把书插在裤腰后面,盖上上衣,最外面再裹上校服,谁也看不出端倪。唯一知道天机的外人,是坐在龙笙后排的语文课代表兼副班长刘莎莎。午休时,她总是乖乖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做题,龙笙衣服一撩,她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她从未向班主任告发过龙笙,龙笙觉得是因为自己每次写完小说,总是让刘莎莎第一个看,这种VIP待遇让她不好意思去告密。
刘莎莎不喜欢成语言和苏穆哲宁,也从不看他们的书,这委实是个遗憾。龙笙觉得在这所理科见长的高压锅学校里,燃泽和刘莎莎是仅存的与他谈得来又爱写文章的朋友,他们三个像极了“哈利·波特”系列里的三人组,刘莎莎是品学兼优但品味刻薄的赫敏,至于他跟燃泽谁是哈利,谁是罗恩,龙笙不好意思把自己幻想为主角,燃泽倒无所谓。但是对于“刘赫敏”同学,燃泽是极为不屑的,因为她居然敢瞧不起成语言。
3
但很快,燃泽就想跟刘莎莎攀三人组的交情了。
缘由是过完年后的新学期伊始,戈培尔收到领导的指示,要学生参加“M4全国写作大赛”,因为后知后觉的校领导忽然发现,邻市的几所重点学校,有若干学生因为参加去年的M4大赛,被几所全国知名大学看中并保送了。领导们这才知道参加这个“尽搞歪门邪道”的写作大赛,还有金子般的好处。戈培尔得到的指示是,搜集所有能找到的《笔迹》杂志上的M4大赛报名表,高二的学生人手一张,每人交一篇文章参赛。
戈培尔的执行力让人惊讶,一个礼拜后,整个县城的报刊亭销售的《笔迹》杂志都让他买回来了,报名表被一张张剪下来,终于准备了400多张报名表。但戈培尔对作文比赛的概念还停留在20世纪,居然规定参赛的文章要统一主题,就写家乡壹县。“哈利·波特”三人组和其他对M4比赛稍微了解的学生一下子蒙了,这是明摆着的浪费报名表的“自杀”行为。
不是没人想过自己另投文章参赛,但戈培尔已经把县城能买到的《笔迹》杂志搜刮干净,即使有,也买不到有报名表的杂志了。
在这个大家都犯魔怔的时候,刘莎莎竟然奇迹般地拿到了两张报名表,这归功于她平时爱天南地北地交笔友。刘莎莎没有高调声张,悄悄跟龙笙说:“我给你一张,你别告诉别人。”龙笙十分感激地点头说:“好!”
可午休时,龙笙就跟燃泽说了这件事。燃泽一改之前的硬气,跑去缠刘莎莎帮忙再弄一张。刘莎莎被龙笙的快嘴气得要死,说:“没了,就这一张。”燃泽一下子泄气了。刘莎莎又随口说了句气话:“你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不合写一篇?”
想想也知道,龙笙和燃泽的文风截然相反,合写只会演变成打架。还是燃泽的想法多,跟龙笙说:“我们各写一篇文章投过去,报名表上不贴照片,我的名字写在括号里,冒充你的笔名。证件就写学生证号码,你的学号是010318,我的是010378,数字写得潦草一点,没人能认清。如果进了复赛,我们就打电话问他们选了谁的文章,谁就去上海!”
4
燃泽很快写好了自己的参赛文章,就等着慢性子的龙笙了。刘莎莎知道两个人的阴谋诡计,一如既往地没有揭发,但对两个人的百密一疏嗤之以鼻:“你们居然打算这么投稿?两篇文章的字迹根本不一样。”一语点醒梦中人,看来只好打印了。
这个任务交给了龙笙,因为燃泽的家里没电脑,又是走读,太晚回家会挨批。龙笙是住宿生,夜里可以悄悄地翻墙出去。燃泽毕恭毕敬地把自己那篇字体奇丑无比的文章交给龙笙,说:“辛苦你了!”龙笙接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一晚上都要耗在文字考古上了。
龙笙在网吧里把两篇文章敲成电子版,再让网管打印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龙笙是第一次翻墙,经验不足,翻进校园时,裤子被围墙上的铁丝网钩破了。要么就得不穿裤子回宿舍,要么就得在围墙上挂一晚上,脸皮不够厚的龙笙选择了后者。到了早上,巡逻的学校保安被他吓了一跳。
燃泽并不清楚这件事,只是问龙笙:“都打出来了?”确认自己手写的文章没有被误读之后,燃泽才放心地把稿子和报名表塞进信封里,寄给了《笔迹》杂志社。
最近的邮箱在学校门口三条马路之外。投递那天是星期五,放学早,可惜天下着大雨。燃泽把信封塞进邮箱里后,还绕着邮箱走了一圈,确信邮箱没有破洞能让信封掉出来。临走前,龙笙拦住他说:“再等等,我想亲眼看着他们把信取走。”邮筒上刻着开箱的时间,距离邮递员过来还有半个小时。这时,雨越下越大,轻易地打湿了他们膝盖以下的地方。但他们都没动,盯着邮筒看,路过的行人一脸纳闷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是一场慎重的祈祷仪式。
邮递员准时到来,穿着墨绿色的雨衣,两个男孩把他的每个动作都收于眼底,燃泽几乎就要走上去,用伞给他手里的信件遮挡风雨了。直到邮递员重新骑上自行车,顶着风雨消失在路口,他们才长舒一口气,心中祈祷邮递员一路平安。
投完稿子,两个人的精气神似乎被完全抽走了,从此进入了吃东西没滋味、看书没兴趣的状态。
5
M4大赛的复赛名单是在每年七月公布,在此之前,燃泽和龙笙像等着判决书的罪犯,龙笙翻来覆去地读他那堆《笔迹》杂志,燃泽每天早上对着东海的方向,大喊三声“我要去上海”,喊完之后感到一身虚无。可能高考之后等成绩也是这样,但燃泽觉得M4大赛的复赛通知书比高考还重要。高考只对戈培尔和刘莎莎、龙笙那样的人有威胁,但他那个常年出差做生意的爸爸对他说:“考得不好就送你去国外念书,但高中三年,你要老老实实地在学校待着,不要四处惹祸。”
期末考试的时候,燃泽把作文写成了小说,被语文老师点名批评,燃泽不服,两个人正吵着,教学楼的广播一反常态地响起来,说请高二(二)班的张超同学尽快到年级长办公室。燃泽第六感忽然附体,冥冥中觉得这个通知跟M4大赛有关,也不管还在上课,直接往教室外面冲。
燃泽凭着这个第六感,竟然先于龙笙到达年级长办公室,戈培尔颇为诧异,但燃泽没理他,目光落到了办公桌上的一个白色信封,右下角有鲜红的几个大字:上海《笔迹》杂志社,右上角还有一个大大的挂号信邮戳的印记。燃泽的小腿发软,慢慢地走向这封梦寐以求的通知书,却被戈培尔拦住,说:“这是给张超的,不是给你的。”燃泽争辩说:“那是我们一起投稿的。”戈培尔被他弄糊涂了,恰好此时龙笙也到了,他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喘着气说:“别急,老师,让我先拆开看看。”
通知书的内容简明扼要:张超(王小伟)同学,您已经进入“第四届M4写作大赛”的复赛,请于8月10日中午前,到上海北洋中学的赛场报到,带好报名表、身份证或其他有效证件,以及两篇平时创作的优秀文学作品,组委会将报销您的往返硬座火车票。龙笙抬起头,目光无助,说:“没写是哪篇文章进了复赛……”燃泽一把夺过通知书,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抓起电话就要打到编辑部去问。戈培尔一巴掌拍在燃泽的脑袋上,总算明白原来他们共用了一张报名表,说不管是谁的文章进了复赛,都应该让张超去。
“凭什么?”燃泽还没从那一巴掌里缓过来,捂着脑袋吸气。
“就凭你这写歪字的,还去比赛写文章?”戈培尔转向龙笙说,“张超,你放心去参赛,报名表上是你的名字在前面,到时候你拿了大奖,学校做一条横幅给你挂在校门口。如果能被保送到重点大学,第一年学费,学校给你出!”
龙笙看看不像是开玩笑的戈培尔,再看看面如死灰的燃泽,咬咬嘴唇,下了决心,说:“老师,还是让小伟去吧,我那篇文章是用网上的文章拼凑的。”
6
学校里只有燃泽一个人拿到了上海寄来的复赛通知书,一夜之间成了全校瞩目的英雄人物,仿佛他要去的不是上海,而是外太空。不少同学都来找他,托他帮自己要成语言、苏穆哲宁、杜胤尧、艾苦或者随便哪一个著名的80后作家的亲笔签名。燃泽自己并没有料想中那么欣喜若狂,那天从戈培尔的办公室出来后,燃泽拉住龙笙说:“你为什么要抄文章?你写的不是很好吗?”龙笙说:“我自己没信心,文章写到一半就卡住了,实在来不及了……”燃泽咬咬牙,将伤人的话咽了下去,问:“如果评委看上的是你的文章,怎么办?我们就成小偷了!”龙笙倒是早就想到了这点,说:“等你到了上海,想办法问一下编辑老师,到底是哪篇文章入围,如果是我的,复赛你就交白卷,如果是你的,你就好好写,把字写好看点。我给咱们三人组丢脸了,你不能丢。”
燃泽走的那天,没有火车站送行的场面。燃泽的爸爸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一家三口坐上新买不久的丰田轿车,打算一路开到上海,当是顺便旅游了。龙笙想,如果换成自己去参赛,肯定要先搭长途公交到市里,然后乘普快去省城,在候车厅睡一晚,再在特快的硬座上熬一天一夜,才能抵达那座魔幻的大都市,下车的时候,肯定人都要散架了。可是那里有成语言,有苏穆哲宁,有《笔迹》编辑部,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热爱写作的同龄人,有他日日夜夜梦想过的圣殿。他想去朝圣,而不是纯粹当一个好奇的游客。
几乎就在燃泽踏上前往上海的征程的同时,龙笙跟舅舅去了一趟南方,那里有他的爸妈和他未来的第二个家。龙笙的爸妈很早就跟他说,高中毕业后就让他出来打工,为家里分担一点压力。在那座南方的城市里,白天,工厂的烟囱浓烟滚滚,车来车往,到了夜里,各处灯火辉煌。那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文学。
白天,龙笙的爸妈去上班,龙笙就坐在网吧的电脑前看电影,学人家打网游。路过前台时,他总能想起那个被围墙的铁丝网挂住的夜晚,他让网管打印出燃泽的文章后,说:“再给我几张空白的A4纸,一共多少钱?”那时,他就打定了主意,比赛的投稿,他要交白卷。把稿子塞进信封的时候,燃泽光顾着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文章有没有错别字,丝毫没有注意到龙笙先塞进去的A4纸,纸面白得崭新,白得可疑。
一个信封、一张报名表、一篇文章、两个名字,只有一个主角,一个不会浪费机会的主角。
你才是哈利·波特,我只是罗恩,龙笙想,自己终于分清楚了。
7
复赛通知书到达的那个晚上,燃泽买了一小瓶白酒,和龙笙在学校围墙外的墙根下,一人一口轮着抿。那天夜里,云层厚重,僻静的墙根有些阴森。燃泽说:“我什么时候能像作家那样自由自在地活着呢?不上班,就窝在家里写东西,写烦了就带着相机四处走。等我出名了,就自己做杂志、出版书籍,喜欢谁的文章,我就给谁出书,像你这样的,我一定出。”龙笙点点头,然后脑袋靠着墙,看着天,说:“你知道吗,去网吧打印文章那次,我回来时挂在铁丝网上了,待了一整夜。那天晚上没有云,星星很多,我一看就入了迷,一点也不害怕第二天会被老师发现。他们说去了大城市,晚上是看不到星空的,因为星空被人搬到了地上。可我觉得,地上是没有星星的,只有文字,天上的星星是数不清的,古往今来,我们人类写出多少文字,也是数不清的。这时,我才忽然害怕了,害怕我这辈子写出来的文字,都变不成天上的哪怕一颗星星,或者就算变成了星星,也不够亮、不够近,最后隐没在无穷的星空和广袤无垠的宇宙里,没人会注意到它。”燃泽抿了口酒,说:“你别忘了,宇宙无穷无尽,谁能看真切呢?我看到的地方就是宇宙,我抬头看,看得高远,就是大宇宙;我低头看,看得分明,就是小宇宙。小宇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就在我的心里和脑子里。我的小宇宙一直在燃烧,谁也别想在它爆发前把它灭掉!”龙笙接过酒瓶,叹了口气,说:“我如果像你这么自信就好了。”燃泽回他:“我要像你这么知道害怕就好了。”
一瓶酒喝完,两个少年摇摇晃晃地向马路上走去。龙笙开了自行车锁,问:“要我送你吗?”燃泽摆摆手说:“不用了,我打车回去。”龙笙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说:“燃泽,你以后字要写好看点啊。”燃泽不耐烦地说:“我最烦人家跟我说这个,那你以后也得胆子大点啊!”龙笙笑了笑,转身上了车。
“我的小宇宙,一直在燃烧!”燃泽在后面对着夜空大吼,“上海!上海!上海!龙笙,我们早晚要去上海!”
喊叫的少年筋疲力尽,瘫坐在马路边,而骑车的少年没有回头,两脚蹬得轻盈、飞快,似乎再多停留一秒,什么东西就要从云层里泄露出来一样。
燃泽说:“天上的星星会爆炸、会湮灭,宇宙会坍塌。但我生长多久,我的小宇宙就存在多久。所以,我的小宇宙是不灭的,它永远等着爆发,用银钩铁画发出万丈的光,照亮地上的生生不息,照亮天上的高深莫测。”
你等着瞧,我也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