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关汉卿戏剧对司马迁《史记》的继承与接受

杨岱林

[摘要]关汉卿在受到打击之后，忍住辛酸泪，最终走上戏剧创作的道路。用戏剧的形式揭露社会的黑暗，控诉是非颠倒的社会，呼唤正义和公道，与前辈司马迁创作《史记》具有相同之处。《史记》和关汉卿戏剧都体现出对人生命运的怀疑和反思。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中表达冤屈，正是在《伯夷列传》中找到了情感的契合点，有意承袭，从表现内容、抒情方式，甚至词句和表现手法的使用，都有意识地学习和模拟。

[关键词]关汉卿；司马迁；文学接受；表现手法

[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115（2017）22-0051-02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①司马迁听从父亲司马谈临终遗言，也自认为是孔子《春秋》事业的继承者，以其神圣的使命感、历史责任感，忍受士人所认为奇耻大辱的宫刑，忍辱含垢活了下来，著作《史记》，成就一家之言。《史记》成了我国第一部通史。

司马迁的文化功绩、包容万象的思想和批判精神，千百年后，依然激励着、感染着甚至深深影响着一代代文人。关汉卿是后世受司马迁影响最大、也是最有代表性的文人之一，其戏剧创作深受司马迁影响。

一、人生遭际与创作动机

关汉卿是由金入元的文人，多才多艺。当然，他的才能主要是诗词曲赋、吹拉弹唱，善于诗酒唱和、艺术欣赏。关汉卿自己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会双陆。”②

金元两朝，都是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总体上对汉族、汉文化采取排斥和压制的政策。元朝建立后，为了维护蒙古贵族的利益，维持自己的统治，强制推行种族等级政策，把人分为四个等级：蒙古人是高等民族，色目人是次等民族，汉人是低等民族，南人是卑贱民族。元代统治者兴起于漠北，入主中原后的很长时期，在文化礼仪等方面一直是“质朴少文”，重实用，重经义，而轻视文艺，因此元代废除了诗赋取士之法，而定为以经义取士，免去科举考试中的诗赋，重视经学。这对以诗词歌赋见长的文人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在此制度下，擅长诗词曲赋的汉人便失去了仕进之途。

关汉卿是个北方汉人，在金末就已名动京师。由金入元的关汉卿，成为了低等民族，虽有很高的文艺才能，但并不能为其谋得好的出身。为此，他奋斗过，抗争过，最终都未能遂愿，甚至受到过沉重的打击和屈辱，转而为激愤之辞：“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③虽然看似豪放，背后却是辛酸的泪水。在名利场受到沉重打击后的关汉卿，走向了愤世嫉俗，走向了浪子生活，走入了下层人民的生活。“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④為了追求戏剧艺术而不顾惜身躯和性命。当然，此非天性，更不是他早期的人生理想，而是时势使然、情势使然。

司马迁能成就《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除了时代赋予司马迁以宏大的眼界和全面总结历史的任务，首先主要是由于残酷的命运，一个特殊历史阶段和特殊的个人遭遇。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把《周易》《诗三百》《离骚》等，归结为“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由此提出了“发愤著书说”。司马迁能够忍辱含垢活下来，著作《史记》，就是“发愤著书”的最好例证。关汉卿的人生遭际也是不幸的，他受到打击、受到屈辱之后，忍住辛酸的泪水，最终走向戏剧创作的道路，用戏剧的形式来揭露社会的黑暗，批判现实，控诉是非颠倒的社会，呼唤正义和公道，与前辈司马迁何其相似！

关汉卿应该读过《史记》，对《史记》人物故事非常熟悉。钟嗣成《录鬼簿》所著录元杂剧，以关汉卿为首。《录鬼簿》中著录关汉卿杂剧《鲁元公主三瞰赦》《薄太后走马救周勃》《升仙桥相如题柱》，都直接取材于《史记》。

二、对人生命运的怀疑和反思

司马迁能成就《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还由于对历史和社会具有独特的、深刻的认识和理解，对各种人物的生存行为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具有审视古今、包容万象的思想。而且，当时大一统的儒家思想还未完全建立，较少受到儒家统治思想的束缚，敢于蔑视世俗道德教条。

《史记》在表现人物历史功绩和命运时候，始终保持冷峻的眼光。他在《汉高祖本纪》中肯定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历史功绩，而在《项羽本纪》《楚元王世家》《淮阴侯列传》中，又毫不留情地描绘出一副乡村无赖相的刘邦，及其自私、刻薄的心理。《史记》的叙事往往体现出对人物历史命运的怀疑和反思：历史上获得成功的人物，正在掌握权势的人物，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拥有高尚品质和道德正义，才得到高位。有时恰恰相反，品质高贵和信守道义的人物，往往遭遇不幸和失败。能征善战、爱兵如子、正直勇敢的李广，战功卓著，但最终未能封侯，而以自杀结束人生。

元代统治者总体上对汉族采取歧视、排斥和压制的政策，关汉卿在受到打击后，反思历史和人生，向颠倒黑白的现实宣战，活脱脱一个斗士的宣言！他既不做时代的顺民，也不通过“经义”求取功名，而是不管不顾，除非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譽？訛他告别了名利场，走向了勾栏瓦肆，与歌妓为伍，走向最下层的民间，过上了浪子生活。他的思想、行为，与传统儒家相去甚远。

“物不得其平则鸣”。关汉卿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和黑暗时代对抗。他在《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借关羽之口呼唤汉民族的英雄。在《诈妮子调风月》《刘夫人庆赏五侯宴》《邓夫人苦痛哭存孝》《感天动地窦娥冤》中，表现社会中的各种不平现象，呼唤正义和公道，其中也体现出作者对人生命运的怀疑和反思：善良、正直的人物，命运并不好；相反，作恶的却享受荣华富贵。他在《窦娥冤》中借窦娥之口控诉：“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体现出强烈的反思意识：黑白颠倒的人生是由什么原因造成？人生命运是由谁来操控？endprint

三、承袭与模拟

《史记》在叙述历史人物命运的同时，渗透着自身的人生感受、内心的痛苦和情感，甚至熔铸着自己的心声。有些人物传记中，直接用“太史公曰”来对人物、事件进行评论、抒情，最典型的如《伯夷列传》。《伯夷列传》是《史记·列传》中的第一篇，司马贞《索隐》说：“叙列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譾？訛司马迁说：“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并引孔子所论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对孔子的说法，司马迁有不同意见，“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由此引出伯夷、叔齐的传记。？譿？訛《伯夷列传》篇幅很短，但是有一多半文字都是司马迁的议论，而且在议论中饱含着炽热、激烈的情感。伯夷、叔齐品行高洁，义不食周粟，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怨邪非邪”？司马迁愤慨议论：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蹠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至若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贵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感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贤人“糟糠不厌，而卒早夭”，恶人“暴戾恣睢雎”，“竟以寿终”！“天道”是否公正，作者深表怀疑。读之令人震撼，催人泪下。《伯夷列传》叙事少而慨叹多，其言天道不公，实言人道不公。并且由伯夷、叔齐的遭遇，引申到颜回的命运，再引申到当下的人物命运。其为古人伤怀，实为抒发当下之愤慨，批判当下社会的黑暗与不公。

遭受屈辱的“铜豌豆”关汉卿，胸中的愤懑需要抒发，黑暗的社会需要揭露，不公平的命运需要控诉。在《感天动地窦娥冤》中表达冤屈，正是在《伯夷列传》中找到了情感的契合点，于是有意承袭《伯夷列传》中的议论。借临刑前的窦娥之口呼喊了出来：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这段文字所表现的内容、抒情的方式，甚至词句和表现手法的使用，都是承袭《伯夷列传》，甚至可以说是有意识地模拟。

明代人韩邦奇曾把司马迁和关汉卿相提并论，正是认识到了关汉卿与司马迁之间的相同之处，可谓知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