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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借贷前世今生

2017-12-11筹码君

商界评论 2017年12期
关键词:高利贷皇权官僚

筹码君

很少有人注意到,民间借贷是皇族和官僚集团利益冲突的核心议题,是政治矛盾的经济投射。大明政体失去弹性,是对民间借贷的放纵造成的;而大宋政体失去弹性,恰恰是扼杀民间借贷开始的。对于金融活动的轻视和错误处置,放大了朝野矛盾,加速了政权的瓦解。

只是,中国史书从不乐于总结经验,却特别擅长在道德账本上去找替罪羊,回避矛盾核心。毕竟,官僚集团并不在意政权的风险是如何放大的,保持信息不对称,以祖宗之法来控制君主才是符合阶级利益的最佳选择。

资本意志与帝王心术

从商周时期,民间高利贷活动就一直存在。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中叶以来,这一问题又趋尖锐。高利贷者利用地方上的光棍青皮大量放款于自耕农,利率极高,被迫借款者大多不能偿还。一旦放款的期限已到而又无力偿还,其所抵押的土地即为放款者所占有。”

在当时,民间借贷是经济的晴雨表,发展到高利贷和土地被收缴并存,其实就是生产资料开始加速向大地主阶级聚集,民间经济饮鸩止渴,经济体失去弹性了,亟待纠偏。但当整个官僚集团都加入到高利贷的阵营中,这是比国家税收更肥美的蛋糕,谁愿意放弃呢?

如何纠偏,只能通过东厂,杀人。

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1420年)设立东缉事厂(简称东厂),是世界历史上设立最早的国家特务情报机关,其分支机构远达朝鲜半岛,只对皇帝负责,不受司法约束。

朱棣明白,朱姓皇族与官僚共治天下,最大的敌人不是农民义军,而是官僚集团。成立东厂,一方面可以一体节制,独断专行,加强专制和对官僚的掌控;另一方面可以通过必要的牺牲,借人头换取政体弹性,消除矛盾。虽然史书和戏剧里的东厂督主魏忠贤被演绎得十恶不赦,但在自杀前的崇祯心里,魏忠贤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明末的崇祯,内心是极其凄苦的。

皇权倾覆,东林党人所代表的地主官僚集团已经准备好与皇太极勾兑,无论皇帝推出多少人到菜市口砍头,官僚集团也始终无动于衷,双方不再有信任的基础。皇权与地主官僚集团的利益也已经不一致了。

东林党人内心清楚,与其跪拜多疑的崇祯,不如改弦更张。历朝历代,根植于县域经济的地主士绅阶级才是真正的主人。换了朝代,同样需要地方官,需要缴税,谁当皇帝,区别并不是那么大。

太监集团就不一样:他们依附皇权、没有子嗣,更談不上官僚世家和宗族势力,即便如同魏忠贤一样,位极人臣也不过3年时间。即使最后能权势熏天,下台后一切功名利禄和朋党势力,都会被“系统”自然回收。

所以,历代的帝王心术都很明白:皇权有两大敌人,最大的是官僚集团,其次是官僚背后的大地主阶级,如果他们承载了太多的资产,就会选择背叛政权,遵从阶级意志,换一个更好伺候的主子。他们的诉求极为复杂:他们试图将势力和财富固化在经济体系中,成为宗族资源——债权、股权、田产。他们通过民间高利贷和当铺,做成了事实上的资产交易所和农民收割机;通过高利贷,完成了对于生产资料的掌控和富集,不断巩固和扩大了自身势力,直到人头被借用。

王安石与青苗法

一开始,皇族与官僚集团的矛盾,并不尖锐,但天命难违,利益冲突愈演愈烈。几乎所有的王朝兴替,表面上是农民闹事,骨子里都是财政破产导致的政治破产。皇帝抽税,官僚放贷,双重叠加,双重抽税,一到灾年就会触发民不聊生的极端状况。要知道,对于农业国家,风调雨顺是一个小概率事件,自然灾害反而是常态。

皇帝心里也明白:太监的地位是向皇权租来的,而皇帝的地位是向老天爷租来的。对于一个农业大国,没有任何盛世可言。史书和神话里写满了灾难:大禹治水其实就是史无前例的黄河泛滥;公元6世纪的厄尔尼诺现象引发的干旱一举摧毁了南美摩奇文明;明朝末年的小冰期加剧了饥荒、欠收导致流民四起,推动了李自成的快速崛起。

在无法预报自然灾害的农业社会,洪灾和旱灾都是极可怕的,特别是持久的旱灾带来的赤地千里,使千百万人陷入绝望、恐慌。在人口剧增且依赖农业生存的时代,一旦出现大灾,就会导致农民起义和战乱,加剧人口大减,建立在农业生态系统之上的社会系统也会面临崩溃。清末各种灾害,叠加了太平天国起义20年战乱,人口净减少1.5亿人口,接近40%。

王朝的命运,其实早就被命运轮回给写死了。谁也不想等着命运的裁决。而王安石是第一个尝试突破这种轮回的主政者,他试图建立一套对冲结构来降低系统性风险,期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通过建立粮食价格平准基金+官办小额贷款的方式,即《青苗法》,来降低风险,逆天改命。

王安石的愿望是好的,但也徒劳无功。虽然他得到了宋神宗的大力支持,但在当时,国家缺钱,内政外交都毫无建树,都需要突破。而王安石的改革思路与核心法案《青苗法》,本质上就是大计划经济,将政府从平台(比如天猫)变成服务提供商(好比京东),主动参与到交易中来,成为借贷主体,变成“大宋农村信用社”。

《青苗法》的试点非常成功:每年冬春青黄不接,农民日子最难过时,由政府出面用低于民间高利贷的利率(20%左右)把粮食或者资金贷给农民,秋收后还款,是一套不错的农村银行体系。但试点成功,不代表改革成功,政府出面做农村高利贷,赚钱是没得说,可副作用也极其明显:

首先,皇权与官僚集团彻底对立:王安石变法虽然让北宋度过了短期的财政危机,但也让北宋统治阶层从皇室到官员分成了变法与反对变法两派,从此恶斗不休。

其次,民间经济体失去弹性:政府掌握了社会经济命脉,在工商业税赋无法取代农业税支撑国家经济的前提下,政府通过抢食工商业经营的高利贷蛋糕,支撑了当时的政权,苟延残喘了上百年。

最后,错失了走向资本主义的机会:王安石的改革本质上与汉代的桑弘羊一样,是政府垄断经营垄断销售垄断银行,这样的改革救急可以,却不可能长期有效,甚至经济改革讨论的深度、广度都没有超过汉代的盐铁论。强计划经济,是不符合当时技术发展水平的。

按照王安石规划的愿景,真正推动改革需要三大“根本无法成立”的前提。

技术革命:以较低的管理成本,支持全国性上万节点的连锁机构。

成本效益:在大一统集权体制下,建立具有较低营业成本的国家信贷网络。

优秀人才:需要一大批有行政能力、十分清廉自觉受儒家观念束缚的官员,兢兢业业。

这放在当时的环境背景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从历史上看,垄断、专卖所得越多,对于整体经济的长期发展越不利,越容易形成政府对经济集权的依赖。汉武帝推行的盐铁专卖,核心是为了支撑军事扩张。然而汉武帝留下了广阔的疆域,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同时,皇权本想制约官僚集团,但因为财政收入需求,不得不坐视垄断主体越来越大,并坐视垄断成为社会重要资源的主要调配手段,尾大不掉。最后,公平与效率均不可得,改革最终失败。

重建信用,赋予政体以弹性

今天已经是互联网时代,农业时代的逻辑虽然已经不再适用,但对于民间借贷的态度却惊人的一致。中国一直缺乏强有力的主权信用货币,使用金属货币的时间长达2 000年,中间使用过大明宝钞却得不到支持,这导致货币政策无法实施。全国上下都通货紧缩,不仅老百姓缺钱,政府也缺钱。农民既要承受较高的利息,还要承担货币匮乏带来的借贷不便,以及承担气候造成的农业风险和信用缺失造成的困境。

此前,我们根本无法为用户的信用定价,没文化、没身份、没资产、没质押、没信用。有几亩薄田和担保的还好说,一般农户只能选择铤而走险,或者走向死亡。

信用是需要博弈、撮合才能定价的。过去,统治阶级都接受汉族的儒家文化,强调道德而轻视法制,浑身上下流淌着道德血液的士绅官僚们,根本无法对人的信用进行定价,社会的信用无以建立,加上重农抑商的政策,资金成本也就从未降低过。因此,在当时的背景条件下,士紳们只有选择用极端的方式去控制风险。

从当时的整体情况来看,民间借贷越兴旺,利息越低,经济越好。大部分情况下年利率保持在30%~50%之间。因为民间借贷背后,是乡绅士族和官僚阶层的利益基本盘,也是民营经济早期最重要的形态。

今天,我们再回头看互联网金融和小微贷款,功夫都在借贷之外。凡是通过数据来重构个人的信用账本,能够给个人信用定价的,我们都要高看一眼。因为这实质上给全社会的个人增加了一份资产负债表,眼下再窘迫也可以向未来索取资源,这给了个人以更大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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