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已进入“博傻”时代
2017-12-11梁培先
梁培先
当代书法已进入“博傻”时代
梁培先
书法的唯一性被做足文章。
股市有言:空头不死,泡沫不灭。意思是说,当所有人都看好市场的时候恰恰是泡沫开始破灭之时。而在没有破灭以前,傻瓜赢傻瓜的游戏规则总是使人们产生一种股市永远上升的幻觉:我承认自己可能是个傻瓜,但只要不成为最后一个傻瓜就有赚头,这就是著名的“博傻理论”。当代书法亦可作如是观。种种迹象表明,当代书法已进入到股市所说的“博傻”时代。无趣、无味、无高潮的三流演员主演的蹩脚剧本,却赢得万千的喝彩。人们不恰当地向其中倾注过多热情、过多精力、过多金钱,而浑然不知这些投入已超出了书法所能的承载。
各级政府的文化管理机构是这场“博傻”运动的启动机。从书法“申遗”、中国书法馆的建设立项,到各地政府的“文化公园”“仿古一条街”,货币流动性泛滥与所谓国家“文化形象”、地域“文化品牌”的心理诉求一拍即合,政治和金钱共同推动并塑造了一个个宏大的文化蓝图。书法的唯一性被做足文章,似乎有朝一日,中国书法终将成为文化输出的一张名片、成为全球艺术的领跑者。个体的算计远比国家、地方政府的要简捷而明智。当今世界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养活了这么多的艺术家。在欧洲、在美洲、在澳洲,艺术家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得到大财团、大买家的亲睐,进军好莱坞、进军奥斯卡;绝大多数只能在繁琐的手续中等待艺术赞助项目的下批,赚取一些生活费;或者只有把自己的作品委托给画廊,等待那个海上漂流瓶一般撞上门来的买家。呆在哪里都不如呆在中国啊……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感谢社会主义。
这些艺术家中,书法家永远都是最“深入人心”的部分。日韩的书家们好多只能依靠教授少儿、家庭妇女为生;新加坡的书家们白天可能是银行职员、公司文员,晚上回到自己四十平米的组屋里才能拿起毛笔。而我们有部队、高校、文联、画院、美术馆、群艺馆、博物馆、研究院、少年宫、政教处、党公办……北斗天罡、众生芸芸,只需主管领导喜欢,就是少不了的国家饭碗;招商引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笔会、雅集、采风、展览,送书法下乡,叠床架屋、见者有份,填饱的是自己的钱袋,满足的是广大人民群众的艺术期盼。
然而,在这些看似两情相悦的派对中,谁将是最终的买单者?
鸡多了不一定都下蛋,或者干脆吃多了、只拉屎不下蛋,各级政府真金白银的盛情被一盆盆冷水激下,是否也会幡然醒悟:政府财政养活了这么多的书法家,真的能比多造几艘航空母舰更合算?
平心而论,各级政府文化建设的初衷本无可厚非,但不得不承认,正是他们的慷慨解囊,缔造了一个“集天下不成之大成”(沃兴华语)的书法江湖,为各种或官方,或民间的“博傻”游戏之最终实现创造了外围的必需条件。
2009年以后,由于实体经济形势的不乐观,股市低迷、楼市调控,通胀形势下资金乱窜,寻求避险的需要,书画市场的爆炒行为已然沦为一场击鼓传花、财富掠夺的战争。前代大师作品不断升值的历史意象,催生了波诡云谲的当代作品市场,也成就了居于金字塔塔尖的当代书家们,在一个乏善可陈、水平日下的书法时代里享受着吴昌硕、齐白石生前都不敢梦想的天价,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创富神话。
秘书长八千,副主席一万,主席两万、五万、八万,市场分辨率的低下、唯官职是从的畸形规则,迫使我们的书法精英们高度投身于权力分配和再分配的争斗中,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江湖利益、头把交椅,要的就是这个位置。群体内耗、短期行为的增加,既表明精英们对自己艺术成就的极不自信,也折射出他们对整个行业前景黯淡的预判。能捞则捞,能赚则赚,一旦身谢道衰,谁管洪水滔天?这已不是经济学可以解释的问题,而是泡沫时代整个社会心理和
群体行为的逻辑必然。符号化的权力游戏,资本杠杆的纵欲延伸,价值规律的天花板早已被捅破。过分透支的快感,疯狂过后的满地鸡毛,其代价莫过于给整个行业的未来安放了无数个定时炸弹:烂在手里的那些带字的宣纸真的能比干净的宣纸更值钱吗?那些清点“雅腐”成果的贪官们、那些投入金钱和心血的商人们,如果最后得到的只是上当受骗,谁还会愿意往书法这个行业里投钱?
齐白石作品
与这种以金钱为中心的社会情绪骚动相契合,书协举办的各种展览活动也在扮演着神话制造者的角色,给无数书法从业者、爱好者勾画出以书法成名发财的远景想象。于是,尽管“奥运会”已由四年一届改为每年一届、一年几届,并衍生出“青奥会”“冬奥会”“残奥会”等等花样、分支;尽管中国书协会员早已人满为患,甚至远远超出史书中所有存录书家的人数总和。但是,巨大供需的缺口依然牵引着众多的奔竞者不惜大把大把的钞票投入其中,笔墨纸砚、参赛费、培训费、托关系、找门子、烧香磕头,处处都要钱,动辄数万、数十万的投入,换来一张不一定能带来几万、数十万回报的会员证。没有人计算过其中严重扭曲的投入产出比;没有人会想到奥运冠军的机遇性差异使我们永远地记住了许海峰、记住了李宁,却未必能记住更多的后来者,更不用说他们中的全部。冲啊,向着“国展”的目标冲。“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封侯?”
我们的高等教育也在积极煽动并促成另一场书法“博傻”运动。二类本科的高考成绩因为学了书法可以进入“国”字头的美院,三类本科的成绩可以进入“211”的高校。学生感谢书法、家长感谢书法。文凭泛滥的时代使那些不具备书法潜质的学子们有幸挤进了大学的校门。只是刚当上大学生的兴奋劲还没有褪去,就发现自己原是误上了“贼船”:简化字的数理化都没学好,怎么去打理那些繁体字?再者,纵然学得“屠龙之术”,也抵不过“拼爹”时代的“富二代”“官二代”。工作没着落、功课没心思。糊糊糊,糊完一科再糊一科;混混混,混到文凭赶紧走人——这就是我们书法专业未来的从业者。
吴昌硕作品
即便如此,天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为了孩子们的一纸文凭,家长们不得不把口袋掏空:学杂费两万、住宿费三千、“特招”五万、“点招”二十万……高校们一边开动点钞机,一边成批量地印刷书法本科的文凭。厚德载物、博学慎思、创新图强、严谨求实……新生入学、大学校园里校训不绝于耳。校办、招生办、监察处、文明办……香车宝马、觥筹交错、今夕何夕、天上人间;副教授、教授、硕导、博导……四海门生、冠盖如云、招财进宝、恭喜发财。
一届一届的新生,一届一届的毕业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是卖家?谁是买家?谁在坐庄这一场场输赢已判的博弈?
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所能给予每个专业的资源支持总是与它们的价值、功用等因素相对应、相关联。显然,有关当代书法的这些“金融衍生品”的过于膨胀,已远远地超出了书法这一现代社会的边缘之物所具有的价值总和。或者说,其实质是通货膨胀形势下整个社会利益群体对于书法过分载体化、利益化处理的结果。在这些由庄家张罗、控制的“博傻”游戏中,书法是什么?到底怎么样?等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充当的符号诱骗功能能够带来巨大的金钱收益,能够使人们产生对于这种收益之可能性的幻觉与期待。因此,请不要惊叹:为什么一个没有成长性只有衰退性的行业,在今天,仅仅些许社会金融泡沫的冲击就变得如此风声鹤唳、江山变色?之后你将发现,这正是“博傻”游戏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最为精彩的一幕:泡沫已经做大,当尽量多的玩家们被看似很美的幻景诱惑入水后,庄家们会将所有的利益席卷而去。玩家们的幻觉与期待将不可能得到兑现,等待他们的只有和当代书法一起被剥光最后的裤头,赤裸裸地留在寸草不生的海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