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家纪事
2017-12-09武稚
作者简介:
武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安徽文学奖、曹植诗歌奖等。出版散文集《看见即热爱》、诗歌集《我在寻找一种瓷》《在光里奔跑》。发表作品近200万字,作品散见《清明》《绿风》《诗歌月刊》《中国诗歌》《上海诗人》《安徽文学》《诗林》《扬子江》《天津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散文、诗歌选本。现在合肥市包河区国税局工作。
原刊编辑荐语
有两类小说我都喜欢,一类是带有先锋实验性质的,一类是朴实有趣,淡而有味的。前者给人的冲击更多来自审美本身,后者给人的冲击直接来自于生活或生命本身。显然,《武家纪事》不属于前者而属于后者。
编发此稿前,我并不了解这个作者,也没读过她之前的任何作品,然而,这篇小说里弥漫出来的生活气息和文字的味道,乃至于叙述的腔调都让我十分喜欢。凭经验判断,我认定这是篇不错的短篇。
作者紧紧围绕父亲为写家谱而与母亲发生的冲突结构故事,牵扯出几个子女的嬉笑怒骂,人世感怀。生动有趣,环环相扣,传达出一个普通家庭的浓浓亲情。
可见,好的小说并非一定要写得惊天动地,洪钟大吕;也未必要写得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有时从一个很小的切口入手,像散步那样节奏舒缓地写下去,一样会精致迷人,风光无限。
吴佳骏
1
我爸对电视有感情,在如今多媒体的时代,我爸坚持看电视,他的信息来源主要就是依赖电视。
我爸看电视,不是像年轻人专看韩剧、宫殿剧,而是专找新闻看。但几个重要新闻节目,总是卡在我家吃饭的时间,比如晚上七点整的《新闻联播》,中午十二点整的《国际新闻》等。这个时候,我妈已把饭做好端上桌子了,我爸还坐在沙发上,伸长脖子在看新闻。
我妈先是小声喊两遍,吃饭,我爸充耳不闻,最后惹得我妈怒喝一声,吃飯!我爸好不容易才起身,坐到桌边了,但吃着吃着不见了,他端着一碗饭又回到了电视机前。我妈总是说,你看能有什么办法,还怪我态度不好吗?
夜里,我爸看到很晚才上床,我妈就会讽刺地问:“电视台下班了吗?”
我爸就会麻木地说:“没下班,是我关了。”
自从我弟弟生了一个女孩后,我爸就盼着政策松动放开二胎。我爸盯着电视悲一年喜一年地看,有几年觉得有希望了,可后来政策又不动了。我们常常笑话他是在痴心妄想,独生子女是国家的政策,能随意改变吗?但二胎政策还真的放开了。那天电视里播这条新闻时,我爸乐得蹦了起来,硬把我妈拖到电视前,看得我妈心服口服。在我们家,这成了我爸看电视的成功案例。我爸说只要心诚,没有盼不到的事情。
我爸还有一个愿望,就是盼海峡两岸统一。平时我爸一说到两岸关系,立马就来了精神,能滔滔不绝地跟你讲一天,仿佛他就是“国台办”的。
电视台有个《海峡两岸》的节目,我爸早上一遍看,中午一遍看,晚上一遍看。即使是重播的,我爸也看得津津有味。我妈就埋怨说:“你要是有子女在台湾,你这么挣命似的看也行,你家一辈子穷得要饭,上辈子海都没见过,你关注个啥海峡两岸?”
我爸挠着短短的白发,嗯嗯地笑着,说:“二胎政策不是盼到了吗,两岸统一有什么盼不到?”
我妈仍不开笑脸,讽刺说:“你不能死,你一定要盼到两岸统一,两岸这个事离不了你。”
二胎政策给我爸盼到了,但两岸统一这个事我们心里还真没有谱,我爸却胸有成竹一根筋地说:“你们不懂,中国已经有行动了!”
生活就这么平静地进行着,波澜不惊。前几年,我爸退休了,有一天,他决定要写家谱。我爸在党史办工作,一辈子写了无数的志和传,他了解史志类的东西在历史上的重要作用,他对编写这类东西得心应手,因此他有信心能写好家谱。因为我们姓武,我爸就把家谱叫《武家纪事》。
我爸上午去买菜,中午吃过饭后,就在向南的阳台上摆开了摊子写家谱。一张高木椅是写字台,他坐在小板凳上,地下都摆满了资料,天天拿着放大镜在故纸堆里寻找“坟茔遗址”等。
我妈从来不到阳台上去,两人相安无事。
我爸写家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每天晚上看完了七点整的《新闻联播》后,准时离开电视,坐到书桌前。有一次,我妈生病住院了,我爸去陪护,他带着一个小板凳,把稿纸摊在病床上,就开始写起来。我妈喊他一次,他喊护士一次。我妈睡着了,药瓶里的水吊完了,红色的血液顺着细管向上爬,快要摸到瓶子了,我爸还没发现。护士发现了,惊乍乍地冲过来,说:“你这老爷子是怎么看护病人的,这里是医院,要写你回家去写。”
我爸这才从文字堆中惊醒过来,我妈无奈地苦笑笑,自知他的无可救药。
我爸对写家谱的态度十分严谨,有时写着写着对过去的事有点模糊了,就让我们陪着他去老家荣家渡考察。
我们自从离开荣家渡后,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荣家渡村,与过去已不一样了,村后原来有一口池塘,里面长满了荷叶、鸡头菱和青萍,我奶每天趴在这里洗衣服,洗喂猪的青草。我妈则在这里挑水浇地,一天得挑三十多担水。如今池塘不见了,已平整成了一块麦地。
在我家老屋的宅基上,那时,我妈花了两个月时间,在村里盖了三间新瓦房。在家门口的西边,有一棵齐着屋檐的老枣树,成串的枣子全垂挂在瓦片上。门东边是一棵歪着身子的老槐树,那是我们的秋千树,树身是被我们一个又一个秋千荡歪的。夜晚,在煤油灯下,我妈总是在灯影里,糊鞋帮、纳鞋底,床上我们五个孩子在熟睡,身子上压着旧棉袄、旧棉裤。空气里有股异味,火炉上的棉裤要不时地翻一翻。后来,我们家回了城里,这老屋连同宅基地都卖给村里一户同宗的人家了。现在,那座老房子已被拆得无影无踪,上面矗立着一座二层小楼,院子里一片清静。
在村头,我又看到那座小学校了,那时我妈在这里当老师。我妈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坐在屋里听,村民站在屋外听。我妈教语文,教数学,教音乐,我妈还吹哨子教体育,还兼打上下课的铃。我妈课讲得好,市里、县里的领导都来观摩,全村的人都称我妈为“张先生”。
我们来到村外的祖坟上,几个突起的土堆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我爸给我们介绍着,但我们对其他坟地里的人都没有记忆,唯有对奶奶的坟有一种亲切感,奶奶在那些艰难的日子,与我们共患难,还没等到我们长大就去世了。
一位老人看见了我们,老远就从村里跑了过来。在乡下,从谁家的老坟地上就可以确定是谁家的人了。老人看到我爸很欣喜,拉着我爸的手,邀请我爸回家去坐坐,我爸沉默了一下,说不去了。两个满头白发的人就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拉起了家常。
老人问:“你这次回来有啥事吗?”
我爸说:“这次回来,是为了修家谱的。”
老人说:“你还不忘祖哩,有的人一到城里就把祖宗忘了。”
从老家回来,我们更支持了我爸写家谱的决心,在我们的内心里,那个荣家渡的家已回不去了,它与我们城里的家是平行的,相互不能代替的。
有一天,我在家的对面楼开会,我站在会议室硕大的玻璃窗前,很快就找到了我家的楼层。在阳光的折射下,阳台的深处是黑暗的,我看到我爸在阳台上的身影,我知道他在写家谱,但他并不知道我在对面的楼里看他。我凝望着,我爸满头的白发是那么分明,如发着光的灯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透过来的是一种宁静和安详。我是第一次这么远地观察他,我太熟悉的爸爸,却给了我一个崭新的形象。他的背后,是一颗沸腾的世界,并不是一座死亡的火山。我想张开口喊一声爸爸,但会议室的窗户玻璃是封闭的。
我爸写完家谱的最后一篇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外面是宁静的,远处有一两声汽车的鸣笛,楼上的一户人家不知在弄啥,发出沉闷的拖动声音,我爸把笔往桌上一抛,想站起身来,但没想到腰酸疼了一下,他弓着身子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才站直了腰。然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无比的畅快。
我爸终于完成了家谱的初级版,我爸不会电脑,这些稿子都是他一笔一画地在稿纸上写的,他喜滋滋地把一叠厚厚的稿子搬来给我妈看。
我妈不愿看,我妈宁愿看太阳落山也不想看我爸写的家谱。我妈不看,我爸就觉得不能印。在我爸的一再动员下,我妈就开始看了,这一看就看出了风波。
2
我妈费了几天的工夫,把我爸的蝇头小字看完。
那天,我爸爸坐在沙发的一头,我妈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我爸原认为,我妈看完家谱会夸赞几句的,毕竟这每一个字里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而且我爸把家谱反复修改了两次,条理清晰,事件充实,是一本不错的家谱。
电视里在放着我爸爱看的新闻,我妈一抬手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我爸抬头看了一眼我妈,只见我妈冷若冰霜,面目扭曲。
我妈把书稿朝茶几上一摔,指着我爸说:“我问你几个问题!”我爸心悸了一下,木然地没动。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安葬我外婆的五千块钱之事。我妈年轻时在县城的建设小学任教,那時候“建设小学”是多么响亮的名字,只有“红旗小学”能和它媲美。接着教师队伍出现了问题,所谓“叛徒”“特务”“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分子”,以及“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相继在教师队伍中出现,国家要清理阶级队伍。我妈是属于不好也不坏的那一部分,但还是被派去“到贫下中农的家门口任教”,我们家的命运从此改变了。
那一年,我妈牵着一个孩子,用被子包着一个孩子,和我外婆一起西出阳关,回到了父亲的原籍荣家渡教书。我妈在这里又相继生下了三个孩子。我外婆的任务是一日三餐,缝补浆洗。我奶的任务是在地里,耕田耙地充当一个男劳力。我妈的任务是怀孕生子和当小学教师。我妈当小学教师是绰绰有余,但生子却不大靠谱,总是事与愿违地生出了几个女儿。
十多年后,我们一大家子返城。孩子们在长大,老人们在变老。先是我奶奶病逝,接着是我外婆病重,我外婆病一次,我家的气氛就沉闷一次。据我妈说,我外婆办后事时,我爸只愿给两千。我妈说,不够,至少得五千。我妈想把外婆的后事办到体面一点,给舅家人看,我爸就想节约一点,因为家里困难。两人为此吵了一场,最后,还是我爸屈服了,拿了五千元。
现在,我妈问我爸:“你妈去世的时候花多少钱?”
我爸像个小学生答:“不记得了。”
我妈敲着茶几说:“看到了吧,你妈去世的时候花多少钱你不记得了,我妈去世的时候,花五千块钱你还记在家谱上,你的用意是什么?”
我妈说完就哭了一气,后悔不该让自己的妈来武家做保姆,无偿地操劳几十年,耗尽了身上所有血汗,死后因五千元钱还留下话柄,被记在家谱上。
应该不应该记到家谱上?爸爸认为修志要尊重事实,我妈认为是别有用心。
我妈又问:“如果尊重事实,那些年我生了四个女孩子,你过年都不回家,怎么不写呢?”我爸挠着白头发,没了声音。这个事情我妈一提起来就心痛,也是我爸一辈子的污点。
我们姐妹四个来到人世,所受到的礼遇是不一样的。我姐出生时,我爸当时也是欣喜的,初为人父嘛。接着我出生了,我爸看了我一眼,就冲着我微微一笑,说真是个干净、漂亮的娃。这一笑也可能是我妈十年生育中唯一值得回眸的,也是我爸平生两笑当中,最值得我妈怀念的。两年后,我大妹出生了,我爸不但没有笑,而且正值过年,也不回家了。这让我妈很伤心,我妈说,她在县医院生下第三个女孩子,出院后,就要过春节了,我们两个大孩子都盼着我爸回家,可一家人等到年三十上午我爸仍没回来。我妈很着急,冒着小雪跑到同事家,借了一块猪肉回家烧烧,一家人才算过了这个年。
又一年后,我小妹出生了,还是一个女孩。妈妈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子,让一心盼着有个男孩的爸绝望了。爸爸沉默了数天,忽生了一个臭主意,想用四妹跟人家换一个男孩子养。村民听说后,给我妈找了个叫黑四的男孩子来换我四妹。我妈连寻死的心都有了,每个孩子都是我妈心头上的肉,我妈坚决不同意。四妹留了下来,后来成了有名的医生。
直到我小弟来到人世,我爸的心态才平和下来。
我们多次问过我爸,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我爸当然不肯在我们面前提绝户的事。我爸讲,家里要是有四个男孩那拳头就硬,一庄子没有人敢欺负,就有人把山一样的麦子稻子拉回家……
我爸对生女儿的态度,《武家纪事》里当然不能记载。
我妈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记载,我就不能让你印。”
3
我爸这一辈子做任何事都要得到我妈的同意,如果没有我妈的同意,他再有能耐也不敢做。为了让家谱得到我妈的通过,随后我爸进入了漫长而痛苦的改稿期。
因为我妈有了怨言,我爸又不愿全按照我妈的意思修改,两个人开始陷入了持久战。我爸把改好的稿子让我妈看,我妈一看就生气撕了。我妈先是大把的从中间一撕两半,我爸就趁妈离开了,捡起来粘在一起,再改。后来我妈就把撕稿升级了,撕得碎碎的,让我爸无法粘了,看着我爸辛苦写的东西,瞬间付之东流,我们的心里都很难过,但我爸并不恼。我爸偷偷地告诉我说,他用复写纸多写了一份,我妈不知道。我一听却笑了,觉得两个人就是老顽童了。
我爸边写我妈边撕,这样啥时才是个头,为了创造条件让我爸安心改稿,我们让三妹以要妈带孩子为借口,把我妈喊到三妹家去住。三妹家住在宁波,离家里有上千公里路远,我妈中计去了。这样三两天是回不来了,待我妈再回来时,我爸的家谱应当改完了。
我妈一走,我爸一个人在家沉浸在自己的家谱中,可谓不亦乐乎。可是半个月后,我爸就头晕恶心生病了。我想这下我妈可解气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我爸就要受苦了。可第二天天刚亮,我妈就背着个包袱,吐着热气站在家门口了,让我们吓了一跳。我妈说:“你爸的事别人弄不好,只有我知道,他是吃饭马虎加上熬夜,把那点底子熬干了,哪能不生病。”妈说的还真对,我们当时都非常感动。原来我妈知道我爸生病后,不顾三妹的阻拦,连夜就乘火车从宁波往家赶,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他们彼此的牵挂哩。
到了夏天,我爸家谱修改稿完工了。那天,我妈把我们姊妹几个人召集到一起,讨论我爸修改后的稿子。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我爸坐在沙发上,我妈倚着墙坐在凳子上。空调在呼呼地吹着冷风,屋子里十分安静。我们看到原本妈不同意的地方都修改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三妹抬头看了一下我们,说,我没有意见了,你们可有意见。我们都跟着附和说,没有意见,大家说完都瞅了瞅妈。
我妈手搭在膝盖上,说:“这稿子该写的没有写到,比如我在荣家渡十年的生活状况没有写出来,我受的罪一条没有写出来,生四个女儿你爸的态度也没写出来。既然是家谱就要全面公正地写,不能避重就轻。”
这些事都是老生常谈了,我们耳朵都听出老茧了。爸如果要是愿意写,早就写上了,哪还能等到今天。
三妹伸了一下舌头,没有话了,她还以为行了,准备向我们邀功。
爸自知理亏,半天讷讷地说:“这是写家谱,又不是写检讨。再说,那样一写话不就长了嘛,到什么时候才能写完。流水账似的记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思。”爸说的话,有點讨饶了。
我妈皱着眉头,厉声地问我爸:“那你说什么才有意思?”
我们都不敢吱声了。我扭头看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爸,他的头上像下了一场雪,全是雪白,真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样下去,我爸不会累死也会拖死。
我说:“这家谱不能再拖了,就这样印吧。”
妹妹也附和地说:“妈,可以通过了。”
我妈并没松口,我劝我妈说:“一切事情都要向前看,爸年轻时虽然犯过一些错,但哪个人能不犯错误?我们这个大家庭现在过得多么幸福,我们不能总是陷在往事里和自己过不去。爸写家谱也不是为了他个人的私利,而是想把我们这个家庭记录下来,有了这本家谱,我们就知道这个家庭的来龙去脉了。再说里面也写了不少你对这个家庭的贡献。”
我妈瞥了我一眼,不满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早都站在你爸那边了,巴不得把家谱印出来,家里什么时候出了你这只白眼狼!”
我妈过去就曾对我说过,我知道你和你爸好,动不动还在一起谈文学,就他,家里来人都快要认不出来了,还谈文学,长得跟文学一样。
姐听到这话,放声大笑起来,说:“就你家离妈近,一天到晚想着往妈这跑,居然是只白眼狼,还敢跟我们混在一起。”
这快乐竟有点躲闪不及,印家谱还上升到“阶级斗争”了?
我妈没笑,站起了身,严厉地说:“你们的讨论一点都不公平,是想马马虎虎、浑水摸鱼把家谱印出来。但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些受苦的事情,这么多年,如果你爸不提我也就算了,既然他非要说,那么我们就要实事求是!”
我妈说得慷慨激昂,我偷看了妈一眼,我妈的身体已臃肿了,再没有年轻时站在讲台上的风采。我妈的背也驼了,一个大家庭全靠她的操劳,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艰难,她吃过的苦比腰深。
我妈停了一下,对我和三妹说:“你们俩是证人吧,你爸是不是在你们面前保证过?保证过的事怎么不执行?难道非要签字画押吗?”
我妈看破了我们的心思,她说得有理有据,看来形势对我爸越来越不利了,我和三妹低着脑袋看着脚尖,能有什么说的呢。
我们都感到失望的时候,我妈又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一边是你爸,一边是你妈,我也知道你们为难。要印家谱也可以,但不能出现我姓张的名字,你写你武家的事,和我姓张的没有什么关系,全家福中也不能有我的照片。”
我妈的这个观点让我们措手不及,我们都愣了。
三妹问我爸:“可行?”
我爸没说话,他还在权衡是增呢还是删呢?现在我妈这么一说,终于开了绿灯,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第二天,我爸一天也没离开桌子,耳朵上耷拉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把长木尺,他在一行一行地划,把写到我妈的那部分划掉。如果是几个字,就涂成三个墨点,如果是长的段落,就规规矩矩画一个长框,在对角线上打上叉。
两天后,我们又召开一次讨论会,稿子在每个人手里轮番转了一遍。
三妹把身子伸问我妈,问:“可行?”
我妈说:“你们俩作证,不许改了,就这样印。”妈这话里明显带着气。
三妹说:“好,不许多一个字,不许少一个字,就这样印了,定稿!”
这次会议过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成全我爸了,就等着看家谱了,但过了很长时间,家谱却迟迟没有印出来。
今年春节,我们姐妹几个都回家过年。我爸趁我妈在厨房里忙碌,压低声音对我们说:“你们能不能劝劝你妈,再商量一下家谱的事,我想来想去,家谱上少了你妈,少了这个重要的家庭成员,怎么能合适呢?这家谱不能印,说什么也不能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一听头就大了,这不是捅马蜂窝吗?我们脸上的笑容马上冻结,表情僵硬。
背地里我和姐商量,干脆把这事给妈挑明,讲你要是不同意,女兒们怨你,女婿们怨你,孙子孙女怨你,你就是公众的敌人。你就是心眼小,活在陈年旧事当中不愿自拔,现在的好日子过不好都是因为你。
姐张大着嘴巴,哆嗦地说:“你这不是让妈发疯吗?我不敢说,你去说吧。”
让我妈发疯的事我也不敢干。我脑洞大开地说:“印两本家谱,一本只给妈看,一本是正谱,是我们看的。”
我干了几十年的税务工作了,太知道企业在干什么了,企业一般都备三本账,一本给税务看,一本给银行看,一本是命根子锁在箱底自己看的。我们家的事情,何不效仿一下企业呢?
姐想了好久,摇摇头,还是觉得不合适,纸是包不住火的,要是那天暴露了,还不天崩地裂。
春节后,我们都各奔东西回去上班了,家谱的事暂时停了下来,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4
清明节前夕,我正在家里平静地看书,手机突然响了。是三妹打来的,她说:“爸打电话来了,让我们回去。”
我一听脑袋“嗡”地炸了一下,感到屋里灯光晃动,影子摇曳,半天没有做声。
三妹在那边听不到我的声音,着急地问:“二姐,你听到了没有,咋没有声音?”
我说:“在听哩。”
三妹对我说:“爸这次说得也很伤心,他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想趁自己头脑还清晰,把这家谱的事了结了。我想这几天放假我们一起回去,劝劝妈同意吧。”
我说:“我们能劝好吗?”
“我估计也不行。”三妹说着,叹了一口气,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沉重得令人心酸,“有些事不能等,爸老了。”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我爸的身影,他的头上落满了白雪,他的耳朵是背的,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歪的,牙齿是松的,他的脆弱有目共睹,他需要有人扶他一把。
我决定说:“只有这样了,我们一起回去。”
三妹半点声音也没有,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我能看到三妹愁绪满面的样子。
接着是挂断电话后长长的沉默。
放下电话,再没有心情看书了。我站到窗口向外看去,窗外,是一个单位的院子,里面有两棵楝树,满树细密的嫩叶如画一般,树阴下是春天温暖而静谧的时光,这些年我一睁眼就能看见这种美好生活,但此刻我的心情被三妹的电话全部粉碎。
清明节说到就到了,我们都从各地奔向了爸妈的身边。
我爸看我们都回来了,因为心里有事,眼光躲躲闪闪的,不大敢正眼看我们。
第二天,我爸以为我们会说家谱的事了。他显得坐卧不安,在客厅里站一会,卧室里站一会。我们说着话,他会过来打听刚才说了什么。听我们没有说家谱的事,就是长长的发愣,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客厅里一些人嗑着瓜子看电视,一些人和我妈头靠头在一起择菜。我们实在不想破坏眼前的气氛,更主要是谁也不想挑起这个一点火就能爆炸的话题。
第三天午饭后,洗涮完毕,我们都散坐在客厅里拉呱。这是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上班了,但还没有说到家谱的事,我爸心事重重地一声接一声叹气。
三妹说:“妈,过来,家谱的事我们再聊一聊。”到底三妹胆大,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妈立刻预感到了什么,警觉地问:“聊什么?”
我妈搬了个高凳子坐在客厅中间,我们姐妹四个呼啦一下挤到了一块。我爸一看这阵势,逃兵似的赶紧说:“我到厨房准备晚饭,你们聊。”其实离准备晚饭的时间还早着呢,说谎也说不好。
我外甥女(我姐的女儿)也预感到了问题的重要性,她搬个小凳子在一边坐下,客厅里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三妹开门见山地对我妈说:“我爸说了,这个家谱不能印,家谱里不能少了你。”
我妈冷笑,说:“姓武的家谱,写我姓张的做什么?”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简直栩栩如生,这个故事也太老套了,它像火车一样隆隆驶出站台, 它裹着风夹着雨,历史的风雨眼看就要重演。
三妹说:“把我爸写的家谱拿出来,我们一条一条捋,公开透明,通过的留,不通过的删。”
我妈稳稳当当地坐在我们面前,表情轻蔑,这一辈子,什么样调皮捣蛋的学生她没教过?什么样的作文她没改过?她还怕三妹这一招?
三妹把早已准备好的家谱拿出来,递给外甥女说:“念!”
外甥女拿在手上,慢慢地读着:“宗堂公,字xx(亦即我爸的祖父)。因辈分高又有一定威望,族人晚辈称其‘堂老爹,村民则称其‘老堂爷……宗堂公早年丧偶,撇下一子一女…… ”
三妹说:“过!”
“硕金公(亦即我爸的父亲),文盲,头脑却不笨,为人通情达理,精通农活,能吃苦耐劳……”
三妹又说:“过!直接念你外婆、你老太那一节。”这是程式化的内容,三妹快刀斩乱麻,直入问题核心,我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外甥女翻了一会儿,找到了这一节,读道:“她(我妈)白天既要按时上班,又要担负繁重的家务劳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她就跟农村妇女一样起早贪黑地忙家务,八九口人的大家庭,人多消费大,光吃水就成问题……她主动搞起家庭副业,把门前荒地挖掘整平……她养猪,每年编几十条席子出售……”
我妈抢着说:“删!”
三妹果断地说:“不能删,你受的苦一定要记下来,这些忍辱负重、披星戴月的事,我们一定不能忘,留下来!”
大家都附和着说:“不能删,要留下来。”
没等我妈反击,三妹又让外甥女读我外婆那一页:“母亲(外婆)是一个苦命人,26岁时丈夫不幸遇难,女儿是遗腹子,母女相依为命,度日如年。母亲培养女儿上学,盼女长大成人,尝尽苦辣酸……”
我妈满面怒容,立即说:“删。她守寡要你写?”
三妹抢着说:“不能删!外婆对我们家有贡献,我们想念她,不能忘了她。过! ”
三妹完全掌控了局面,这次三妹胆敢说了这么多的“不”字,是吃了豹子胆吗?我都为她捏了一把汗。我妈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妈显然不情愿,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接着外甥女念我们儿女的片断,家家都有记录,还有我们小时候的趣事。
外甥女念得很动情,普通话越发标准。念到她妈的时候打个顿:“长女静,因家里姊妹众多,家庭负担重,高中毕业后主动待业,替家里减轻负担……”
外甥女停下问:“这是真的?”
三妹说:“真的,过。”
念到我这一篇的时候也有个停顿:“省财政学校毕业后,学校主动保送她到湖北财经大学深造,因家境贫寒,而没有去成,回家乡参加了工作。”
外甥女抬头问我:“这是真的?”
我还没回答,三妹说:“是真的,过。”
三妹也有不满的时候,三妹说:“为什么给我二姐写那么长,给我们写的那么短?”
我姐说:“你工作上没有成就,没有事迹写。”
三妹又悻悻地说:“为什么我爸给二姐写诗,没有给我们写?”
我姐說:“你二姐那是获奖,爸才给她写的诗,你一个老百姓要写啥诗。”
三妹说:“我给我爸买过鞋哩。”
大家都笑了,我妈也哈哈大笑了,悬在我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才放了下来。原来一个充满了火药味的讨论会,最后被三妹开成了“春晚”。
外甥女读完了,我们还沉浸在往事中,我们的眼睛都湿润润的。很多事情我们自己都不记得了,我爸帮我们找回来了。没有比这更深的父爱了,谁能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爸爸呢?
三妹说:“过!”
我们都开心地跟着说:“过!”
姐说:“咦,家谱上怎么没有爸的事迹?”
我妈讽刺地说:“人家单独给自己写一篇,在后面呢。”
姐说:“自己写自己不行。得重写,我们要写一个大家心目中的父亲,真实的父亲。”
我妈立马来了精神,说:“对,要重写。还要写十年荣家渡我受的罪,还要写生四个女儿他的恶劣态度。”
谁来写呢,这会没有人做声了。
我姐扭头看了我一眼,足足有几秒钟,说:“你是我们家里的作家,你不写谁写。”
“好好。”我不能把前面来之不易的成绩搞砸了,赶紧答应了下来。
三妹缓缓地一笑,说:“你不是和爸好吗?就让你写,写过了让大家评。写好了就印,写不好,再写。”
我妈说:“就这么办!”
三妹说话干净利索,整个讨论会,没有半点风波,令我们刮目相看,没想到三妹还是个当官的料哩,可惜了她。
我来到厨房,看到爸爸倚在灶台前,我大声地告诉他,妈妈同意了,家谱可以印了。接着,我们姐妹几个都拥了进来,拉着爸爸的手,爸爸朝我们用力地点了点,他的眼睛顿时红了。
5
为了写好爸爸这篇文章,我在电话里分别做了一个“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调查。
妈说,你爸是一个好人,他如果不修家谱,我们哪有那么多的气生。
姐说,爸是一个好人,工作太敬业。但犟,有点认死理。他也挺关心家人的,对外婆也好,你要说他重男轻女,但他也很爱我们的。
大妹说,爸是一个好人,爸小时候经常买东西给我们吃,他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吃。爸拿火钳给我们烫卷发,让我们像洋娃娃似的在院子里跑……是的,我们从来没怨过爸,更别说恨。
小妹说,爸是一个好人,他交际能力不强,谨小慎微,但心灵手巧,慈祥温和,节俭成性,近乎……抠门。
我爸的形象在我的脑子出现了,虽然不高大,但他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我常默默地看着我爸,虽然老年斑已爬上他干净的面孔,但掩饰不了他年轻时的帅气。他有一个非常好的个性,从不训斥孩子,只是面对长大的孩子时,他不知道把他们往哪领,他自己还在路上呢,他还没有长大成熟。
爸爸有一双干净的眼睛,这眼睛里有单纯有善良,更多的是迷茫、无助和不敢直视这个世界。爸爸有一张木讷的嘴,他永远不会溅着唾沫,也不会说“不”,更不会发出一声呐喊,他的嘴巴一生寂静。爸爸的手掌宽厚,不光写了一辈子的文字,还是一双发明家的手,我爸发明的载客三轮车车篷,它的特点是便于安装、拆卸、折叠,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证书。凡是应该在沉默中诞生的活,我爸都能干好。
我的文章写好了,毫无异议地通过了。我爸的《武家纪事》终于尘埃落定。
为了增加这本书在我家的权威性和可靠性,我们在书后印着,本书的策划、作者都是我爸,编审是我妈。
现在,这一本薄薄的书,我们五个家庭人手一册,我女儿和侄子去美国上学,也带了一本。它像一条绳子,把我们这个家庭紧紧地捆在一起,不让每一个人走失,这就是我爸晚年给我们这个家庭的贡献。
选自《红岩》2017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吴佳骏
本刊责编 胡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