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影
2017-12-09红柯
红柯
他们原打算在姨姨家待半个月,妈妈突然改变主意,提前回去。
姨姨家在阿尔泰南边的北屯,周围全是田野和大草原。孩子被草原迷住了,跑出去好远。妈妈穿高跟鞋,走路很不方便,妈妈干脆把鞋拎手里,踩着草地走。孩子蹲地上看一样东西,看得很出神,妈妈喊他他都没听见。孩子从来没有这么投入过。妈妈提着裙摆轻轻走过去,她的脑袋跟孩子的脑袋并在一起,在孩子注视的草地上,是一只大鸟的投影。
妈妈回头看天空,草原蓝色的天幕上,高高悬挂着一只鹞鹰,太阳好像卧在它的背上。这时,鹰向前滑动,翅膀展得很开却很薄,像隐形轰炸机。孩子紧跟着地上移动的投影,鹞鹰猛然上升,一下子跃到太阳背上。投影消失了,草地上只剩下孩子的影子。孩子沮丧极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妈妈拉他起来,他小声说:“我要能跑到太阳背上就好了。”妈妈大吃一惊:“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我真想飞起来,你生我的时候为什么不给羽毛?”
孩子哭了,哭得很伤心。妈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吃饭时姨姨姨夫怎么劝,他都静不下心,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姨夫只好逗孩子玩,孩子告诉大人:那只鹰是我救的。气氛一下活跃了,妈妈也有了笑容,摸他的头,好像是说:为什么不早告诉妈妈呢?
姨夫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孩子便向姨夫请教这个男人味十足的问题。
“姨夫,什么动物能把鹰打伤?”
“不是动物,孩子,猎人有时候会把鹰击落,猎人的枪法很准,只有神枪手才能打中飞翔的鹰。”
“可它不是被枪打伤的。”
“那它一定是只幼鹰。”姨夫站起来,来回走动,皮靴子乌亮乌亮,“它肯定跟狼搏斗过。它是一只幼鹰,没经验;而狼是只老狼,老狼跟幼鹰搏斗,幼鹰肯定要吃亏。”姨夫显然被这只鹰吸引住了,姨夫想听详细一点。
那是一片洼地里的树林,鹰爪扎在橡树上,扎得很深,像用榔头砸进去的一样。扎进橡树的这只腿被撕裂一道口子,血滴在草叶上。
孩子看见血也看见了橡树上的鹰。鹰精疲力竭,可它的啸叫声还是那么尖厉。孩子静立着,沉醉在它的啸叫声里,这是一支流传在旷野长风里的古歌。孩子显然在它苍劲的旋律中领悟到什么,孩子用手摸它翅膀上的血,猛禽的热血跟红宝石一样,落在草叶上。孩子折下带血的草叶,孩子相信这些草是中药,就把草叶揉碎,挤出汁液,敷在鹞鹰的伤口上。鹞鹰忍不住又叫起来,翅膀在橡树上拍一下,树干“嗡”的一声——像遭了枪击,连地底下的根须也抽搐起来。
孩子解下鞋带,两只鞋的带子全都解下來,全都捆在鹰受伤的腿上,渗出的血把白色鞋带染红了,鞋带成了伤口新长出的肉,那是飞翔在高天之上的筋肉啊!就像飞机上的金属,全是精美之作。
孩子很羡慕自己的鞋带,孩子很想把自己身上的什么部件移植到鹞鹰身上。骑在它身上也行啊,就像《骑鹅旅行记》里那个男孩尼尔斯,横穿北欧森林湖泊的上空,阿尔泰跟北欧风光极为相似,也是湖泊森林群山和草原的世界。
孩子多么期望鹞鹰向他发出邀请,可他也知道这是一只幼鹰,而且受了重伤。孩子眼巴巴望着树上,只见鹞鹰翅膀轻轻一晃,竟然把扎在橡树里的爪子拔出来了,嗖!——仿佛点燃的烟火蹿入高空又哗然爆开,弥漫整个天空。孩子仰起脑袋看了很久,鹰又从太阳这个亮亮的洞里落下来,一直落到橡树林里。鹞鹰站在它受过难的橡树上,它是来向孩子致谢的,它感激的目光也是那么锐利。孩子感到吃惊,张大嘴巴,从来没有鸟儿这么看他。鹞鹰的目光就像尊严的王者,孩子想象古代草原的酋长或汗王大概就是这样子。
孩子很执着,鹞鹰离他这么近,他很想骑到它翅膀上去,他对鹞鹰说:让我上去吧。鹰抖一下翅膀,告诉他:不行,你受不了,会把你吓坏的。鹰再一次飞上天空,做许多惊险动作,像飞行员驾着战机向元帅将军们做汇报表演。孩子大饱眼福,尽管没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他已经满足了。
大人们听得入了迷,连吃饭都忘记了。姨夫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妈妈反而更担心了,一定要明天走。
回来不久,孩子就上学了。孩子有许多小朋友,有许多作业,奎屯也不是阿尔泰,这里全是大街商场和楼房,即使郊外的原野,也没有阿尔泰那种景象。孩子最多是去西公园划船坐碰碰车,或者带一群小崽崽去鸭子坝钓鱼。
妈妈松了一口气。其实在阿尔泰多待几天也没什么,那只鹰弄得她心神不宁,她就像战争中逃难的人躲避轰炸机一样。她问自己:鹰会投下炸弹吗?
她家住五楼,从客厅向南望,就能看见天山。山里有鹞鹰。它们会不会飞到奎屯上空?她发誓绝不带孩子去山里玩。天山可不比阿尔泰,天山就近在眼前,天山里的鹰比阿尔泰里的更加更猛。她去过天山,去过山里好多地方。当然,天山在她的印象里并不可怕,比如八音沟和巴音布鲁克草原。巴音布鲁克还有个天鹅湖,湖水蓝得让人心醉,白天鹅时起时落,就像灵魂的天堂。让孩子到那里去看看天鹅未尝不可。妈妈打算在男孩上中学时再去那里。她不想让十二岁的孩子与鹰混在一起。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动作很轻,孩子在做作业,几年前孩子就不用她辅导了。
孩子做完作业,照例要看一会儿电视。今天,孩子没碰电视,洗脚刷牙,劲头很足很兴奋。她不相信孩子会马上睡觉,她甚至提醒了一句,孩子也很干脆:“我要睡了,妈妈你也去睡。”孩子进了自己的小屋。门缝里有灯光,妈妈几次走到门跟前,她想象不出孩子在里边能干什么。
第二天吃饭时,孩子告诉她:鹰把狼抓到天空,就这样,咔嚓把狼拦腰折断,狼坠地前就断了气。她以为孩子讲的是故事或电影。孩子说:“是真的,就是阿尔泰那只鹰。”她吃一惊:“你看到鹰啦?”“我当然看到啦。”孩子放下碗筷,在地上学鹰的动作:妈妈看清楚,鹰把爪子扎进狼屁股,鹰知道狼很老辣,狼会不顾一切往树丛里蹿。鹰不给它机会,另一只爪子毫不客气地扎进狼的后颈窝里,狼以为鹰会抓它的眼睛。鹰却抓住它的屁股和脖子把它拎起来,跟大吊车一样把它高高吊起来,在空中把它折断,它的腰就像豆腐,经不起鹰那么狠劲地折。孩子双手一缩,真像把狼给折断了。妈妈仍然以为这是孩子的幻觉,妈妈说:“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那样会影响学习。”
“我把它写成作文了,老师会表扬我的。”
孩子忘了关门,孩子进卧室就跳上床,桌上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后墙上。他展开双臂,身子缩在一起,墙上果然出现一只鹰的投影,翅膀慢慢旋转,鹰进入飞翔状态。孩子用摇晃表示这种迅猛的飞行,双脚虽然不动,可很费劲,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左右摆动,孩子的脸红了,身体和四肢全都红了,眼瞳里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孩子的感觉里出现一只狼,孩子和他投射的鹰紧紧贴上去,孩子向他的鹰发出命令:“这回不用扎它的屁股,用翅膀拍它,看你能不能拍断它的腰,把它击毙在戈壁上。”
墙上的鹰向下俯冲,同时发出一声凌厉的啸叫,那只幻觉中的狼无法忍受这支旷野长风的劲歌,仓皇奔逃,鹰翅闪电般击在狼腰上。妈妈就是这时候冲进来的,孩子的右臂贴在后墙上,投影中的鹰消失了,孩子颤抖抽搐,脸都发白了:“妈妈,我把它的腰拍断了,比上一回更漂亮。”妈妈把孩子搂到怀里,哭起来:“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和鹰是好朋友,我喜欢它那种飞翔。”
白天,孩子背大书包去上学,孩子竟然说:“妈妈它太沉了,给鹞鹰背这个,鹞鹰会变成麻雀。”
老师把妈妈叫到学校,告诉她孩子突然变得狂躁不安,老走神。老师建议她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医生竟然要给孩子打镇静剂,那会影响孩子的神经和大脑。妈妈求医生想想别的办法,医生说:“他除了陷入狂迷之外,基本上是个健康儿童。你应该看紧点,不要让孩子打游戏机。”出了医院,妈妈说:“你不能再做那种游戏了。”孩子说:“我又没打游戏机,我跟老鹰玩有什么不好?”“那是你想出来的。”“是它来找我的,你不认识它当然不知道。”
晚上,妈妈盯着孩子上床,亲自关掉灯,拉上窗帘,房子完全封闭起来了。妈妈还不放心,把行军床搬进来跟孩子睡一个房间。孩子很懂事,很快就睡熟了。
月亮升起来,窗帘虽然很厚,屋里还是亮起来了。妈妈预感到什么,从床上坐起来,她看见孩子脸上神采飞扬,眉宇生辉。但孩子是在睡眠中,孩子脑袋里有个奇妙的幻想世界,鹰就在那里边。妈妈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她发现孩子的胸口有一个鹞鹰的投影,她要不揭被子还发现不了。孩子小小的胸口竟然跟一条真正的大河一样很宽阔地起伏着,黑色鹰影跟岛屿一样一动不动。
妈妈拉开窗帘,月亮边有一朵灰白的云,有爪子有翅膀。妈妈身上也有了一块鹰影,猛禽的翅膀从她身上展开,她摸自己的脸,眉毛在跳,睫毛也在跳,像劲风中的牧草。劲风进入草原,总是从地面扫过去,从牧草根上掃荡而过,然后枝叶舞动起来,发出啸音。在风中狂舞狂歌过的草是最好的草。
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她对着影子看了很久,竟然没动一下胳膊。
白天,孩子突然问她:“妈妈,你为什么不动,你动一下你的鹰就会飞出来。”
“你不要胡说。”
“让胳膊伸开,你感到胳膊长出了羽毛,你的鹰就出来了。”
他们坐在饭桌边,他们看地上的影子,那是阳光照出来的,孩子说:“妈妈,我的鹰出来了。”
地板上的鹰影开始飞动飞动,旋转旋转,落下来落下来,又突然上升,向前俯冲,发出凌厉的啸叫。
妈妈奇怪地看着孩子,就像看一个真正的大人。孩子也不含糊,临走前粗声粗气地告诉她:“我看出来了,你已经动心了,你不要去上班,少几块钱奖金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把自己的鹰放出来。”
孩子背上大书包,踢踏踢踏走了。
她真的没去上班,她连饭桌都没收拾。她看窗外的阳光,天那么蓝那么辽阔,她一下子站起来,她为自己的勇气而高兴,手臂伸出去,伸得很远很远,快摸到太阳了,她身上果然有一种羽毛生长的感觉。她猛然回头,那团黑影早就出来了,比鹞鹰更加迅猛……那是在天山深处,在去库车的路上,丈夫和他的大卡车飞起来,飞进天山大峡谷。那时孩子才五岁,孩子从周围人的议论中知道父亲和死亡的故事,可孩子不知道司机和车跌进山崖是一种永恒的飞翔。
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女人也不知道,但女人能意识到这些。
那风驰电掣般的飞翔给了她幸福也给了她不幸。
她去朋友家聚会,玩到深夜,朋友打发那个不爱说话的大个子送她。她就上了他的摩托车,摩托车就飞起来。她记得很清楚,摩托车跳一下就飞起来了。她坐过不少人的摩托车,她的意识里只有跳跃和奔驰而偏偏没有飞翔。大个子的摩托车打一开始就在飞,不像在地面,也不在空中,而是介于天地之间那种奇妙的真空状态,就像日本最新式的电磁铁轨,火车在铁轨上边飞。
她跟一个陌生人一下子进入真空状态,她的心不能不跳起来。
那时东区还没有路灯,路面不怎么平坦,可摩托车很平稳,没有往日骑自行车那种跌跌撞撞的感觉,只有心脏在跌跌撞撞地跳。
客观地讲,那不是个浪漫之夜,没有月亮,天黑得出奇,黑得让人心里发毛,风发出凌厉的啸叫,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胳膊把陌生人的腰都勒细了,到她家门口,她才意识到她的胳膊是怎么回事,使劲拔才拔出来。小伙子摘下头盔跑进黑暗里,在很远的石头滩上撒尿,撒了很久,哗哗声颇为雄壮,很像山里的瀑布。
她晕眩在那种难以言状的飞翔里,她知道她这辈子出不来了。
他再来找她时,她一声不吭坐在后座上,然后是“轰”的一声,像射出去的炮弹,她和他以及那辆摩托车就消失了,到了神鬼不知的地方。
在她的记忆里,有一座电影院,那时年轻人热恋都去电影院。有一个叫《追捕》的电影,她永世难忘。女主人公就是在马背上爱上杜丘这个逃犯的,骏马狂奔,女人搂着男人的腰,穿过山林和溪水。她一点也没想到她的命运在那场电影里,不是真由美和杜丘乘马出逃的浪漫场面,而是杜丘站在楼顶,面对蓝天时的一场对白。丈夫一下子就把那场对白记下了,出了电影院就给她表演一番:
杜丘,你一直往前走,不要向两边看,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丈夫果然把大卡车开进天山大峡谷。
天山海拔三千八百米,丈夫出事的地点大概在三千二百米左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直直地从天山公路抛出去都算得上一次真正的飞翔,都能融入真正的蓝天。车队的人都记得当时晴空万里,空气的透明度相当好,在太阳之外群山上空还悬挂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鹰。给大家的感觉好像她丈夫是朝那只鹰奔过去的。丈夫带着整整一卡车清纯的伊犁特曲,完成了命中注定的飞翔。
她和五岁的孩子被抛出速度之外,女人和孩子不可能适应这种飞翔。她试图改嫁,事到临头又改变主意,她无法摆脱那种刻骨铭心的飞翔;无论是摩托车还是大卡车,丈夫给它们注入了一种新的活力,那是谁也代替不了的。能让奔跑的物件飞起来,除了丈夫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孩子早已站在她的身后,孩子的倒影跟大人一样,她以为丈夫回来了,她跳起来,直直地瞪着孩子。孩子感到骇怕,放下书包,“我下去玩。”
孩子在楼下显得那么小,可地上的影子跟大人一样,在孩子的身边,应该有这么大一个男人。这么多年,孩子在孤独中长起来可真不容易。
阳光把她的投影剪得惟妙惟肖,她根本意识不到她的胳膊会伸开,会做出飞翔的动作。她的投影变成一只鹰,她眼睁睁看着这只鹰从自己身上分化出来,就像她生出来的一样。丈夫当年就是冲那只鹰飞过去的。丈夫带着他喜爱的伊犁特曲,一路豪气,凌空而起。这些年来鹰一直盘旋着,她毫无察觉。她竭力控制自己,控制得很成功,而鹰却是难以控制的,鹰一直盘旋着。她太了解新疆了,无论是群山还是草原,没有鹰是无法想象的,没有鹰的天空就像板结的土地,不生长东西。鹰用它的翅膀耕耘苍空,在鹰影投射的地方,骏马奔腾嘶鸣,草原人从鹞鹰与马身上感悟天空和大地。她一下理解了丈夫的用意:丈夫要把大卡车开进天空加入鹰的行列。这是多么大胆的举动,只有新疆人才能这么想这么干。她不再怨他了,跟所有热爱丈夫的女人一样,她不能原谅丈夫的死。起先她恨死亡,后来她恨丈夫。丈夫孩子与她是三位一体的,而丈夫是最重要的,丈夫的离开不单单是死亡,可怕的是毁灭,她承受不了毁灭。如今死亡开始显示它的美与高贵,她的心都碎了,忍不住扑到地板上,仿佛要抹掉地板上的投影。
这些天孩子不声不响,手脚轻轻的,好像身体没有重量,好像一个影子在移动。妈妈说:“你还生我气呀。”“我没生气。”孩子站在自己小屋的门口,望着妈妈。孩子气色很好。她说:“跟妈妈待一会儿不好吗?”孩子坐她身边不说话,她马上感觉到孩子在她身边很拘束。她打开电视,调到少儿节目上,孩子目光淡然,完全是为了照顾大人的情绪才看电视的。虽说那都是孩子以往特别喜欢的节目。妈妈以为孩子还在生她的气,妈妈又不能对孩子道歉,妈妈只能做出努力,让孩子高兴。妈妈说:“你不喜欢电视?”
“电视没意思。”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回我屋子。”
“你回去吧。”
孩子有些不相信这个喜讯,她又说一遍,孩子紧绷绷的身体发出一种松散而舒展的声音。
孩子回到自己的小屋,那张床就像个游泳池,他站在床沿上一件一件脱衣服,他只穿一个小裤头,他不再做那些飞翔的动作,胳膊和腿已经承受不了那迅猛的飞翔。他平躺着,看着后墙。
这是极为关键的一夜,他太紧张了,先是四肢的筋肉开始跳动,后来全身都跳起来,像卧满了青蛙。他的身体瘪下去显得很薄,跟床单一样铺展开来。
那个可怕的速度就是这样出现的,它出现在白色的墙壁上,孩子等待的就是这个,就是这只真正的鹰,不是投影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真实的状态。孩子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桌上的台灯慢慢暗淡下去,好像供电不足,事后证实,是灯自己暗下去的。这并不影响孩子的注视,反而使孩子的目光更凝聚,更具有穿透力。
孩子的目光一下子穿透了墙壁,孩子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在他的潜意识里应该有这么一个宽厚结实的背。
那是他五岁的时候,父亲带全家去山里做客,父亲和山里的叔叔整天骑马疯跑。他们竟然在天山大坂上纵马奔驰,马蹄嗒嗒嗒嗒跟机枪扫射一样。女人們听到这种骤雨般的蹄声就紧张得要命,捂着胸口喊叫:“老天爷呀停下来吧,心都要跳出来了。”男人们不理她们那一套,抖着缰绳又把马调回天山大坂。天山大坂,夏天全是一色石头,冬天则是冰大坂,跟钢锭一样。女人和孩子听见马蹄嗒嗒就躲开。他待在那儿没动,父亲打马过来,让孩子见识山里的骏马,孩子竟然发现马没穿鞋子。父亲哈哈大笑:“我儿真厉害,你的眼睛跟雏鹰一样。”父亲一勒缰绳,让马扬起前蹄,马蹄在空中停了很久,骏马像要站起来学人走路,孩子说:“你放下蹄子吧,你站起来学人走路可就糟透了,你能飞,人不能飞。”父亲目瞪口呆,孩子毫不客气把矛头指向父亲:“你敢下来跟马比试吗?你的腿只能让马驮着。”父亲跳下马背,蹲在孩子跟前蹲了好久,父亲对孩子说:“你想让爸爸飞起来?”
孩子说:“所有的孩子都希望爸爸飞起来。”
父亲说:“好儿子,你希望爸爸在哪儿飞。”
“当然是山里了,跟这匹马一样不穿鞋子,嗒嗒嗒嗒,跟打机枪一样。”
孩子跑到马跟前,小胳膊举得好高,孩子只能摸到骏马湿漉漉的嘴巴,骏马仿佛听到了孩子的谈话,用嘴巴蹭孩子的脑袋,孩子说:“我要看你的脚。”马蹄在石头上刨出一串嗒嗒声。父亲告诉孩子:“这种马不用铁掌,它肉里长铁。”孩子叫起来:“它身上有铁,它这么厉害!”孩子两眼放光,快要把父亲的心脏穿透了。父亲告诉孩子:“山里的马要在石头上跑,就得自己长铁。”孩子没头没脑竟然问到鹞鹰,那时正好一只鹰盘旋在群山上空,跟海里的军舰一样,孩子一口咬定:“这是个铁家伙。”父亲不得不承认:“山里确实有这种鹰,它们的爪子比铁还硬,抓一下石头,石头会疼得发抖。”
孩子不出声了,出神地看着骏马和鹰,鹰、太阳和马处在一个位置上,孩子自言自语:“它不动,其实它在飞。”
五岁那年,父亲悄悄地离开他和妈妈,朝那只鹰飞去。那种悄无声息一动不动的飞翔,一下子被孩子记住了。
……
孩子不用学鹞鹰的动作,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他的心脏发出欢快的跳动声,他知道他在遥远的地方奔跑,一个美好的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地上有马,天上有鹰,加上一个渴望飞翔的孩子。
孩子跳下床跑进客厅,妈妈对着电视发呆,电视早已成为一片空白,孩子就这样闯入午夜画面。
“妈妈,我知道爸爸去哪了。”
妈妈搂住孩子,泪流满面。
“爸爸不开车了,他开的是鹰,是我让他去的。”
妈妈不说话,只是流泪,只是摸孩子的背。
“好爸爸都是这样,他们总是满足孩子的愿望。”
天猛然一下亮了,出来的不是太阳,而是一片光和一个巨大的投影,落在孩子和女人身上。
选自《山花》1997年第7期
原刊责编 何 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