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诺集外文辑录之二*
2017-12-09邓小红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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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玉诺集外文辑录之二*
邓小红辑校
徐玉诺常用“玉诺”“红蠖”等笔名发表文章,新发现的徐玉诺集外文 8篇,署名“兰烂生”,此是徐玉诺罕为人知的一个笔名。其中 7篇是学术文章,即徐玉诺为明代才女冯小青撰写的《女诗人乔小青评传》,原载 1927年《毓文周刊》。另有 1篇小说《爱与憎》,原载1923年《小说月报》。未见收于《徐玉诺诗文辑存》。现将其整理出来,以供研究之需。
徐玉诺;《女诗人乔小青评传》;兰烂生;史料;佚文
爱与憎① 原载1923年4月10日《小说月报》第14卷第4期,署名“兰烂生”。
在这里有些白纸,且让我把海虹君的日记介绍点来:
这几天无论怎么都不能免去痛苦,——尤其受苦的是心烦意乱,连苦的困路也找不来。
我想那些英国人总是这样的,看不起中国的学者,尤其是穿着中国式大衣而用中国文讲学的人。况且是东西人的习惯不同,我们又不敢相信在我们心中所觉着的,便是他们的心理!
我不敢听见那些大学生高兴而尖利的噪音和重足踏在地板的声响。今日早上因一时的感情,——再也不能忍下去,——便移出校来。这个举动,在我不过想避免些痛苦罢了,但在教务长陈某的脸上看来,仿佛我有些利用和私见。——不便于向他解释,只好让他那样想着吧!——其实我并没接我爱的云影那里的来信!
十一,四,十五夜。
一连几夜失眠,我认为是我的危险。——并不是念着云影,只是一个连一个的黑暗而且恐怖的想像来打击。——我头晕眼昏的,走动起来只是跌倒。……
为免去痛苦起见特在山道上走了一趟,清爽的细风迎面吹来,小鸟飞着鸣着,太阳已经远过东山了。在海上看见这样清天是很少的,一月总有二十九天在下雨。这一天游人很多,都是很高兴的走着。
不过我有点嫌恶那些快活强健的女郎们!我想着一个美人绝不会是那样的。
晚间渴一般的念着她,便写一首诗给她。
这使我血管都涨开了!——这位陈先生显然是有点恶意。当一个教授用校中一个桌子,还要在心上刮了些感谢吗?——这是昨天在文科教室前,他遇着我,特意告我:“我给Hommen说好了,另给你定做个特别好的书桌子!”我现出不乐受的神气说:“谢谢你的好意!”
激起来的吗?他今晚来这信片实在有些恶意。
十一,四,十九晚。
今晨得到云影的来信和病后的像片,读了几遍,放在衣袋里。在校里在街上,见着一切女人便自觉着骄傲。
晚间和同住的老牧师葛先生谈话,中间他有段有力的言语。大意是:
“有形迹,便是有限的会变灭的……
人必须将爱情寄在神上,方没有失爱的悲哀。”
我不当信他的主张。
——十六晚。
老实说,这也许是我自家心中不好的现象。连日和陈某聚餐,我简直不能相容!——我想离开他,愈远愈好!——
我觉得他一举一动都有恶意,使我厌烦不堪,我若有手枪在手里,我不打死他,便打死我自己。
我不愿和他同世界!
后来我的血都聚集在头上发红热,我才决定离开他们了。
“宽恕我,——我心中有点太不好了!”
这却是我的肺腑话。
十一,四,二一日。
今天大约是六月二十五日了,我已经离开那充满自由空气和花香的地方三日了。
一所低而被铁版①“版”应为“板”字。砌着,仅有小碗那样大一个小窗子的统舱中,满装着一动也不动的残废和穷困的人。一盏银灰色的电灯,不分白昼和黑夜亮着。那烟气和炭素比牛粪气味还要浓厚,什么也看不见,只沉寂寂听得机器房里的音响。可以说这是一层地狱!上帝惩罚这些罪人——我的呼吸压迫着,我心急……
“要是失火了,或是沉船了,他们一定要将这个小天窗盖上呢!”——一个老兵这样说。
一个老婆婆插口问:
“那是为什么呢?——既然运了我到海上,不是一定要将我运过去的吗?”
那老兵接着说:“为什么!——恐怕我们拖累着有钱的阔人!——那救命圈,——你没见,(当我们走进这洞的时候挂在上边的槛上,)那全是为阔人预备的!……”
“你看你也是一个人,你那狗命还不值一片面包! ”
那老婆现出惭愧的神气,不哼了。我心中十分受了感伤,真实②“实”当为“是”。我为什么要来在这个洞里呢?那英国人已经体贴我的意思将陈先生赶去了。那里有我自由呼吸的新鲜的空气……
我的呼吸更是不舒展了——我不知我一分钟接续下去的命运!
——一次记——
唉!我心里太不好了!我当如何的感谢他!——便是那位使我恶到极点的陈先生。
当我第一次觉得那温润而且清爽的海风吹到我额上的时候,我还在梦中,——听着海波的声音,——坐在山石上。——他让我喝口清水,用水巾给我拭了脸,我才醒觉这是头等舱位。有案、有藤床、有可以见海波和日光的窗子,伴着我的就是那位陈先生。
呵,我当如何的感谢他!——
据说,我是想爬出统舱,而半途倒在天窗口边的。我浑身出汗,我已是死的了。已经被水手们拉到槛边,预备用足蹬下海去了。
他恰在那里游散,我被他认为朋友。……
我很难以为情,我忏悔,我实在是一个罪人!……
他以为我受了暑气的,用冷剂将我从死亡中救回来。
——他叫我找了我所带的一切东西,让我同他住在一处。
……据说:这是六月二十九日了,明日便上故乡的岸。……
现在他还说:“在校时和我接触太少,……不曾深谈,……”我相信他实在没有恶意,并且还有十分厚意于我。可惜……唉!我怎么对他得起!
汽笛呼,呼,故乡已经看见了。……这时我更从新想起云影,——我为她牺牲,我不能爱她!
二十九日下午。
女诗人乔小青评传(有残损)① 原文分为五篇陆续刊发,分别原载于1927年8月27日《毓文周刊》第216期,9月3日第217期,9月10日第218期,9月17日第219期,9月24日第220期。后来作者又于1927年10月8日《毓文周刊》第222期发表《小青评传正误》和《小引》,署名均为“兰烂生”。
薄命千般苦,
极堪哀生生死死。
情痴何补?
多少幽贞人未识,
蕙兰香消荒圃 。
——熊澹仙《长恨篇》题词
如遏云曲谱序中所说,人间世果然是个复杂而多背景的舞台,那就不仅小说戏曲诗歌是艺术作品。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亦何莫非艺术作品。孟东野、陀以托夫思基②今译“陀斯妥耶夫斯基”。演了一生穷鬼,莫李耳③今译“莫里哀”。、李笠翁扮了一世丑角,苏武演了一出雪漠牧羝的悲剧,有岛武郎吟了一首苇丛情死的哀诗。或见于传记、或著于诗歌、或载之口碑,总之概为昙花一现。或以悲、或以喜、或以情、或以义,其所表现的色香虽则各殊,要皆个性风格之流露,足资民族文化史之丰富。我们后人,我们读者,千万不要拿什么标准,什么主义,轩轾其间。现在我提出明末一个不甚知名的女诗人,终身止于二年做妾的“冯小青”来同大家谈谈。大家顶好闪个空心,不要存什么鄙薄的念头。她底诗——《焚余集》载在列朝诗《闰集》明《诗综》《名媛诗纬》及其他明末清初著作中——在中国各代诗人作品中,是否成功,还是别论。她这个人——这出孤灯听雨,照影自怜的细腻悲剧——却已演到十二分的成功了。李雯《彷佛行·小序》云:“小青怨才深秀,单思激哀。”施愚山云:“小青以命薄廿死,宁作霜中兰,不肯作风中絮。空④“空”当是“东”,以下同。谷玉人《题小青传》曰:“点次一二逸事,凄然可感。”廖古檀吟小青诗云:“不须更觉传神手,只此情深是画图。”其《遗真记》传奇中,又有:“地老天荒,此身无变更”之句,最足为小青写照。
《小青传》支如增所作载在《西湖志余》,文字过分简略。郑超宗谓陈元明所改传,胜小白旧传,今无可考。《兰因集》中载有陆繁绍《焚余集·后序》,及陈文述自己所作《小青墓志》,专事藻绘,绝少可取。据《墨稼丛谈》所记:“鹭岛寓斋,获览廖明府《遗真记·后序》,原原委委……”似述小青事甚详,但厦门此时已无存本。(同学赵君厚生于汲县盖家曾一获见,不久当可找到。谱小青事七种传奇中,余独爱此本。定复刊,以公同好。)《西湖佳话》中梅屿恨迹,缺漏更多。似以戋戋居士所作,为最详最切实。(据《西湖志余》“支传外复有戋戋居士所作一传,其言更详,或云即明季冯犹龙所作,是否亦无可考。”)圆峤上人《西湖仙咏》直谓:“支传外有冯犹龙所作一传,更详。”曲槛闲话云:“……《西湖雪》言小青改适才子,生吞活剥,其视冯犹龙《小青传》奚啻霄壤。”(冯犹龙,字梦龙,曾托名龙子犹增补《平妖传》,见鲁迅《中国小说史⑤此处脱一“略”字。》,戋戋居士想亦其化名之一。)早已失传。清乾隆初年,鸳湖烟水散人,自言据戋戋居士原传,少加编述,载在十才女中,还可考见冯作梗概。
据说:
小青夙根颖异,姣好绝伦。当十岁时,同家人小立门首。适有一老尼自芙蓉城来维扬,见小青即合掌向西自叹得未曾有。试授以《心经》,才口授一遍,小青即能了了,复之不失一字。时小青生母在侧,亦暗喜小青聪敏。尼告家人:是儿虽然早慧,但惜福薄,非世俗人,愿乞与我作为弟子!”家人疑惧,嘱青使归。老尼又道:“设或不肯,万不可令其读书识字,可有三十年之寿。”家人以为妄,怒斥尼去。
小青生母固维扬知名女塾师,以故小青得随以读书。所往又尽是大家名闺,耳茹⑥“茹”当为“濡”。目染,小青遂能妙解音律,雅擅诗词。且江都自古佳丽盖天下,有明以来,闺秀名媛,竟尚风雅。正是郑板桥诗所谓:“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种花当种田。”如徐元端之填词,俞二娘之嗜曲,随遇皆是。绿窗绣余,三五约会,或奕棋、或弹琴、或品画、或拈韵、雅趣横生,唱和纷然。小青既精诸艺,犹自含蕴,不少衿持。而指点含吐每皆出人意表,使人人乐于相处。年十六,小青生母贪得金帛,将小青许配武林冯生。
各传但称“冯生”,不言冯生果是何人,想谈小青事者必无不知冯生之理。张岱 《西湖梦寻》云:“误落武林富人,为其小妇”。墨浪子且直谓:“归武林冯子虚。”小青有女弟紫云嫁维扬马髦伯,见《西湖志余》《湖船录》《虞初新志》、及张天①“天”当为“山”,下同。来笔记、《随园随笔》、汪小蕴诗注。于小青所归,不知何故,竟互相隐讳。因而各诗文选家无由实其小传,遂至转相讹传。——牧斋《列朝诗传》所谓:“小青实无其人”,或者别有原因。——陆次云《湖壖杂志》云:“至孤山者必问小青,问小青者,必及苏小。熟知二美之墓,俱在子虚乌有之间。”梁晋竹《两般雨秋②“雨秋”是为“秋雨”。庵笔记》云:“小青虽杂见诸家小说,而衣香鬓影,若有若无。”小青遂为析情字之谜语。《古檀诗话》东谷玉人《题小青传》云:“生名开平,乃钟中丞化民之后。……”《明史列传》(一百一十五)钟化民万历八年进士,二十二年出振河南荒政,二十四年升任河南巡抚,以平南阳劳悴卒于官,并不详其家世。按明王文禄《龙兴慈记》:“圣祖悯常开平遇春无嗣,赐二宫女,妻悍,不敢御。晨起捧盂水盥栉,开平曰:‘好白手!’遂入朝去矣。至回,内出一红盒,启视之,乃断宫女手也。开平惊忧,后入朝,仪度错愕。圣祖问之,不敢对,再三诘曰:‘面色非昔,岂谋朕也?’开平惧,尽吐其实。且叩头曰:‘圣上怜臣,赐臣二宫女,恩莫感也!今若此,有辜圣恩,万死莫赎,故连日惊忧。’圣祖大笑曰:‘再赐何妨?且入宫饮酒解忧!’外命力士,肢解其妻,分赐功臣。上写曰:‘悍妇之肉。’开平回,不见其妻,惊成癞③“癫”误作“癞”字。痫。”《古檀诗话》所谓:“钟姓,名开平。”概藉此付④“付”应为“附”。会见意耳。且读小青诗及报杨夫人书,西泠、孤山颇为重要。遍览柯汝霖《武林第宅考》及其他西湖杂记,绝无钟氏痕迹。而孤山冯氏快雪堂却驰名一时,遍见于各家记载。施愚山《蠖斋诗话》据陆丽京所述:“此故冯具区子云将妾也。”陆圻为西泠十子之一,少以文章经世,生平不言人过。所言当不至误。其侄繁绍又为《焚余集》做后序,极言小青绮思悲意,与夫诗歌风度之美,尤足左⑤“左”应是为“佐”。证。圆峤上人《西湖仙咏·小传》云:“小青容态妙丽,年十六归武林冯千秋。”按钱牧斋故祭酒冯公墓志略云:“子三人骥子、鹓鹐、去邪,……余与鹓鹐好而骥子之子文昌游于吾门。”《武林藏书录》:“冯文昌字砚⑥“砚祥”当为“研祥”,下同。祥,司成开之孙。”《有学集》紫柏大师手扎⑦“扎”应作“札”,下同。《跋》云:“右紫柏大师手札十二通,故祭酒冯公开之家藏,其孙研详装裱为一册,研详以念祖之故念僧,郑重藏之。俾余得翻阅缮写,岂不幸哉。”《酒逢知己歌赠冯生研详》,又有“四顾折简呼小冯”之句,独于千秋不详。但黎美周《西湖杂记》云:“闻启详、冯千秋曾在西湖结读书社。”丁奇遇⑧“丁奇遇”应作“厉鄂”。《东城杂记》云:冯公子千秋(延年)为具区祭酒之孙,中崇祯巳卯副榜后,归隐秋月庵,有煮鹤稿行世。小青为千秋妾,既不近情,时又不符,想为圆峤上人一时之误。但小青归武林冯开之家为妾,却已实证。 ”《疗妒羹》传奇《后记》,据《选巷丛谈》云:“小青广陵冯氏女,钱塘冯具区子云将妾。”《随园随笔》亦记“施愚山诗话云:‘小青者冯具区之子云将妾……’云云皆实录也。”朱彭《西湖遗事诗》直云:“小青纤弱嫁云将,遭妒单居快雪堂。”小青为冯云将妾已无异议。据牧斋汪然明墓志云:“崇祯辛巳,余游武林之溪西。然明携冯二云将访我于绿萼梅树下,酌酒谭燕,欢若平生。”可知云将即牧斋所善,冯具区次子鹓鶵。按:冯具区名梦祯,字开之,其先高邮人,徙嘉兴之秀水。其父沤麻致富,视开之聪慧,始令就塾读书。其母惜费,常不准燃灯夜读,开之每以被幛窗默自批阅。后中进士,诗古文词名满天下。故其对诸子一听其自然,不加鞭励。万历丁酉以病罢南祭酒,筑庵孤山之麓。又制桂舟,载书画歌妓,春花秋月邀游西湖。名姝薛素素闻风相访,先生赠诗有“赋成神女云同艳,唱出新词雪与工”之句。流风余韵,照映千载。开之殁于万历三十三年甲辰①“甲辰”当为“乙巳”。,支如增言小青卒于万历壬子。时已十一岁,钱牧斋已二十四岁。按《有学集》《云将老友纳妾》云:“诗人常为燕莺忙,暖老初知燕玉良。松柏同心怜永夜,桃花结子爱春阳。含颦只益娥眉好,搔背何妨鸟爪长。剧喜篯翁年八百,尚餐云母媚红妆。”又《寿冯云将八十寿》诗云:“湖山安隐鹿麋群,快雪堂前夜壑深。耆旧仍推乡祭酒,风流又说小冯君。笙歌北里樽前月,松柏西陵梦里云。灰劫相存赢得在,白头只合醉红裙。八十长筵燕笑时,乌纱巾下剩须眉。平生心迹为云将,老去风怀依雪儿。红药斗鸡金距在,青楼拊马玉钩知。投杆②“杆”是为“竿”。大有飞熊想,莫讶斯干去③“去”当作“吉”。梦迟。”此诗为顺治甲午年所作,时年已七十三,知小云将七岁,可知开之卒时云将已三十一岁。前诗为牧斋于清顺治辛卯年所作,可知云将七十七岁尚且纳妾。细玩味前诗,犹可想见云将偎红依翠风怀。
又因小青归冯生未及二年,即囚死孤山。以致姓名淹没,世多误传。烟水散人云:“小青与生同姓,名唤玄玄。”不知冯犹龙当日如何写。支传云:“名元元,字小青,其姓不传。”施愚山《蠖斋诗话》辨小青事极有力,并不言姓氏。《清绮集》残卷记小青逸事三则,并不记姓氏。张潮《虞初新志》云:“小青冯姓。”某笔记云:“小青为抗④“抗”当为“杭”。人冯生家姬,亦姓冯。讳同姓,以字称。”《西湖佳话》云:“小青本姓冯,名玄玄。因从同姓冯子虚,故讳言姓,托以小青著。”厉樊榭《湖船录》云:“小青女弟冯紫云,后归维扬马髦伯,时携髦伯居孤山。制湖艇曰:‘烟波画船’取玉茗堂词意。”张山来书《小青传》后云:“读吴某紫云歌,其小序云:‘冯紫云为维扬小青女弟。’”是亦谓小青姓冯。道光甲申岁陈云伯重修小青墓,并为作志、刻石,内云:“小青姓冯氏,名元元,广陵人也。”且建兰因馆,赋诗纪事,刻集行世。其子妇汪小蕴诗云:“焚余诗草返魂香,遗集真应号断肠。齐国淑妃原著姓,蒋家小妹是同乡。”自注云:“小青冯姓广陵人也。”一时女史和者三十余人,其自作诗歌小序,杂见于《西泠闺咏》《西泠怀古》《西湖百咏》各集中,皆言小青姓冯。其女弟子陈妙云复以大隶书碣曰“女史冯小青之墓。”小青姓冯,遂无异口。雷瑨《闺秀诗话》,于小青小传并不记姓氏。惟书中于程黛香题小青题曲图时,及倪绿华题小青墓诗上都标冯字。于林浣香题诗,则书云:“尝见其题乔小青传七律二首。”小青传志十数种,无言小青姓乔者,不知林女士所见《小青传》为何人所作。吾乡杨淮所著《古艳乐府》内广陵花下自注云:“小青姓乔氏,家广陵,生而夙慧,丰神逸艳,年十六归武林冯生。”《随园随笔》引《西湖志余》亦有:“小青姓乔,其妹嫁武林士人马文璧。”[按《疗妒羹·后记》云:“女弟名紫英,会稽士人马髦伯(文璧)姬”果是一人,奇甚。其曰武林,或因髦伯曾流寓西湖之故。]之说,推想姓名错误,不能无因而至。正如林浣香女士、杨淮先生,谓小青姓乔,绝非随便从百家姓中拣出一字!戋戋居士传既为冯犹龙所作,今本烟水散人述作《小青传》云:“有刘无梦者,与冯亲狎,曾于孤山别业碎纸堆中拣得‘数尽恹恹春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南乡子》残词。”又云:“刘无梦,又尝获见第二图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艳有文士风。遍览当世纪载,绝无无梦其人,因想刘又是冯犹龙自己托名,以事玄惑。及得《清绮集》残卷,《古檀诗话》有一则云:‘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小青第二图也。’冯犹龙云得之,不知流落何所。……”两相比拟,可断定小青遭妒郁死等事,冯犹龙亲与见之。(按《牧斋初学集》有《寿冯犹龙七十》诗一首,崇祯十四年辛巳作。牧斋、云将、犹龙、同时人。)于小青姓氏岂有不知!所称“冯小青”或者出于故意。因小青诗词人品驰名当时,故揽为同姓以资夸张。或如鲍女宗,曹大家古例。“冯”小青意谓“冯家小青”亦无不可。明末吴石渠《疗妒羹》传奇,《梨梦》一折科白中直称“奴家乔氏……”(或云乔装伪也,且《疗妒羹》中如褚大郎杨不器,无真姓名,不知妒羹中独有小青姓名是真)可为实证。烟水散人既将“冯小青”演为“与生同姓”,墨浪子圆峤上人等遂以讳同姓而自圆其说。风流绝代之陈云伯(云伯二妾美而长于诗词,菅①“菅”应作“管”字。湘玉有《小鸥波馆》,文湘霞有《小停云集》。二女公子萼仙、茗仙并承家学。子妇汪小蕴,博学工诗,辑《明诗选》纸贵一时。女弟子辛瑟禅等三十余人,并工诗画,卓然名家。云伯又著《西泠闺咏》《花月沧桑录》,掇红拾翠不遗余力。)竟使薄命小青姓名淹没至此。
冯生武林名姬②此处衍一“姬”字。富豪,性貌粗恶而贪色,妇尤奇妒,不准另蓄媵妾。生苦苦哀求,始许其买妾扬州。意恐临近少女既为冯生所狎昵,且必悉自记根底,必难制服。扬州山水遥远,人地两生,去未必即有,有亦未必即成。且限以半月之期,往返既费时日,越期则不准入门。是名许其纳妾,显得自己贤惠。实暗挈其肘,料其必不能得,而自图永久[……]③此处及以下文字、句段有残损处,以[……]标示,以下同。利。不忆④“忆”当是“意”字。冯生到扬州即闻小青[……]见而销魂;这面既不惜[……]小青生母急得金帛[……]一议而成,即[……]大夫泛湖[……]帆顺风,星流电驰,恰期到家。妒妇一见冯生携妾同归,惊出意外,怒从心生,用雕心鹰眼上下打量小青。小青虽则黛眉不展,容光暗淡。恰似芍药初葩,迎烟带露,其浅清妩媚姿态愈掩弥彰。妒妇端详了一会暗想:“这妮子一来,正是阿环入宫,三千宫嫔尚且如土,况只老身一人!”更加妒忌,但冷笑道:“标致!标致!”小青则回鬟掩泣,悲不自胜。当小青生母将小青许配冯生之初,小青闻之,朝夕愁煎泪洗。自念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从之于千里之外,贞静难保,母子生离,至可悲伤。([……]小青固多故乡孝思情怀。故焚香[……]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说浙江潮有信,[……]诗;临[……]鹉;生既不能展翅,死亦无益。命薄如斯,为之奈何!……只得曲意承受,以待来日。遂抑悲为喜,恭向妒妇拜道:万福。从此低颜下气,虽一举一动,一梳一洗之细,亦唯冯妇之命是听。而冯妇妒毒并不因此少解,且小青愈退让,愈隐忍,而冯妇愈以小青为有心争风。现在虽忍受一时痛苦,将来必有出头之日,而妒悍更厉。诚如小青诗所谓:“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寄杨夫人书所谓:“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意渗浸;初[……]文具[……]伦原是[……],范,只得加意[……]勉强趋赴外,终日[……]。如此月余,冯生作拥[……]念,早已如小兔般蜷伏。而[……]时刻不敢疏于防范,既而自念,为[……]苦若是?方图一劳永逸之计。一日冯生自外归,适小青在妒妇室中。见之欲避,而不知何处可避。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妒妇冷冷笑道:“此是我室,非你避地。此是我室,又非你见地。……汝生性若此,好自斟酌!”遂扬言:“小青生性冷枯,自爱孤独。”囚小青于孤山别墅,而严其封道:“非我命郎至不得入,非我命,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至此妒妇之志始达,自此小青之怨永结,但正所以成全小青于千古者。
西湖山水甲天下。自苏堤成,湖烟谷岚全被六桥封锁,西湖胜景遂集中里湖。自明代以来不少更置,万历末西湖汪然明(钱牧斋为作志,曾推为西湖之主者)作《西湖游记》一篇,最可考见当时西湖情景。略云:“余垂髫来武林,见山水而卜居。时内监东瀛孙公,总理织造。凡上方赐予,悉输入为湖山之助,袁中郎推为护法伽蓝。初筑新堤,编①“编”应为“遍”字。栽垂柳,以名卉错杂期间,俗呼为十锦堂者是也。”孤山(孤山位在里湖堂奥,外连白堤,内障西泠,岿然立于碧波中。薛侃曾登其上叹为钱塘之小孤山,遂以得名)胜处,梅屿在焉。(林逋处士曾植梅其上,微风漫吹,寒香稠叠。廖古檀《孤山》诗云:“钟鼓薄瞑昏复昏,鹤去谁招归来魂。云深处断不知处,远山一角梅花村。”沈守正《孤山补梅记》云:“西湖之上,葱倩近人,亦爽朗易尽。独孤山盘郁重湖之间,水石草木皆有幽色。”读张祐②“祐”应是“祜”字。“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之句,犹可想见其景。)公复起望湖亭,旁植海棠数十株。拂霞笼烟,争妍朝夕。过苏堤,循六桥,十余里桃花夹岸,香车宝马,络绎缤纷。游人借草施步,障卧花荫,不啻武陵道上行矣。(林纾《补梅记》云:“余尝放舟入锦带桥,周孤山以出西泠,万树积绿,隐隐见微径。虽斜日掩映,恒苍然若滴。”厉樊榭《雨后孤山》诗云:“林峦幽处好亭台,……生底③“底”当作“衣”字。凉约树声来。”林联孤山诗云:“天风送好山,吹落西湖曲。四面空依傍,水浸一团绿。”李流芳《题孤山夜月图》云:“曾与印持诸兄弟,醉后泛小艇从孤山而归。时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荡,如镜中复如画中……。”王思任《孤山》诗云:“淡水浓山画里开,无船不署好楼台。春当花自④“自”当是“月”字。人入戏,烟入湖灯声乱催。”可想见由苏堤望孤山之深雅秀丽)。放鹤旧趾之阳,则冯开之司成葺快雪堂居之。(冯开之万历丁丑会试第一,累官至南国子祭酒,与诸生砥砺名节,正文体,自癸巳至丁酉凡四年而江南文体士气悉⑤“愈”应是“悉”字。然一变。寻中蜚语,移病去官。筑室孤山之麓,因家藏快雪时睛⑥“睛”当为“晴”之误。帖,名其堂曰快雪。山云团户,湖水浮阶。禅灯丈室,清歌洞房。海内望之,以为仙真洞府。)时名姝天素,杨云友(陈云伯为作传与小青并祠兰因馆中。)字绘超群,辄同唱和。绝代风流,相数晨夕。(万历三十三年乙巳开之卒)“余与冯子云将居多时,黄贞父学宪校隹谁诗社,杖履相随,孜孜然点缀两山为务。南屏雨花台,怪石凌虚,湖光射竹,余因岩创建竹阁,灵隐回龙桥,为北山幽境。余跨涧架阁,极纵壑昂霄之至,由此径投岣嵝翠雨阁中,万箨环绕,流泉漉几案,真人间阆苑也。大柢⑦“柢”应是“抵”字。游观者,朝则六桥看花。午余,理集湖心亭。投壶、蹴踘、对弈、弹琴。象板银筝,笙歌盈耳。已而夕阳在山,酒阑人散,沿十锦塘而归。泊断桥下,一丝一竹响遏行云。或为长夜之游,选妓微歌,集于堤畔。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照耀波光,又若明珠蚌剖。旦暮之间其景不一,历其景者,身心为之一转移矣。”俗语说:“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况且夙根颖异之小青,且住篷岛瀛洲般之孤山,幽丽绝尘之快雪堂。
小青住孤山许久,冯生果不敢一顾。小青自念:彼置我于瓜李之地,必然暗使心府,密伺短长,以莫须有事鱼肉我。因深自敛戢,虽朝烟迷柳,夕晖映荷,香车如云,画船如蚁。未尝凭槛一窥,既无知己谈心,又少书籍解闷。只不情不绪,独坐斗室,十分无聊。故其古诗云:“……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有杨夫人者,才而贤惠,雅谙文史。数来同小青弈棋,深相怜爱,频借书与遣闷。一日夫人绝早来。青问:“夫人何事恁早梳洗?”杨夫人因述,已约伺冯妇游湖事,小青不禁眉皱。偶谈起冯妇奇妒处,杨夫人叹惜向小青道:“我观汝丰姿才艺,奈何落此罗刹国内!我思欲脱汝火坑,汝能否常与我作笔砚友?”小青敛容谢道:“多蒙夫人爱同亲女,贱妾岂不知感。所恨命如一叶,与死为邻,只怕此生莫由侍奉!……”话未了,适冯妇至,遂各含隐,易语他事。杨夫人与冯妇略道寒暄,即拉同小青出游。步出断桥,妇与杨夫人携手立于垂柳之下。小青独自苏小幕前,取酒祭奠。吟:“西陵芳草骑辚辚,(别本作漪粼粼)内信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之诗。(按:苏小才美命薄,其和马浩澜诗,曾有“……风流回首即尘埃,王孙芳草为谁绿?寒食梨花无主开,……衷情诉于辽东鹤,松柏西陵正可哀。”之句。金元好问所谓:“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元张光弱①“弱”当是“弼”字。所谓“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小青所谓“意中人”感慨极深,正如程黛香女士所谓:“后有小青前小小,一般命薄两情痴。”)既命画艇,缘堤漫游里湖。时际暮春,两堤花柔草嫩,无数艳服少年挟弹驰骑往来游治②“治”当为“冶”字。。正是杨次也《西湖竹枝》所谓:“朋侪游兴略相同,里外湖桥宛转通,觌面几番成一笑,刚才分路又想逢。”同船诸女伴,一时咸被春风引逗,不禁卷帘凭栏,流露风情。忽西忽东,指点笑语。惟小青淡然凝坐,含愁如故。杨夫人见景会意,取酒对饮。饮至半酣,并易大盏觞妇。视妇已醉,转向小青道:“年轻人何宜如是!岂不闻章台柳尝倚红楼盼韩郎走马,汝乃坐蒲团空观也?”小青默然示意不语。既而佯谓小青道:“船有楼可伴我一登!”及上,乃从容告小青道:“观子丰神绝世,才韵无双。我虽非女侠,力能为汝定筹,适间所言章台柳故事,汝乃会心人,岂不领悟!今世岂少一韩君平,汝何为含愁饮泣,自苦若是!且彼视汝之去,正如拔出眼中钉!……纵能容汝,汝奈何可常此终身……?”小青掩涕谢道:“夫人罢了!青幼时曾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了!夙业未尽,又生他想,彼冥中缘薄恐非吾如意珠。一举失足,徒供群口描画。”杨夫人默然,相顾许久,泣泪沾衣。唯恐他女伴窃听,遂拭泪还坐。冯妇酒醒,舍舟游山。命肩舆穿湖庄至天竺,落舆,一齐登殿拜佛。小青跪观自在菩萨坐前,苦吟默祝。冯妇顾问杨夫人道:“我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这是何故?”夫人会意,寻思不答。小青从旁低应道:“只为菩萨慈悲!”冯妇知是讽己,便冷冷笑道:“是了,是了,我当慈悲汝!”相对默然,良久无语。时已夕阳斜映殿角,游人纷纷归去,杨夫人冯妇旋亦命归。临别,杨夫人暗嘱小青道:“汝意已决,我固不能相强。但见彼泼妇险毒叵测,时当注意,彼以好言诱汝,好饮食啖汝,汝乃更为可虑!”复相向呜咽,几乎失声。后杨夫人每向宗戚述说小青才美遭妒,闻者莫不酸鼻。
自此两厢嫌猜,杨夫人久不至,冯妇禁止孤山亦益严厉。所有婢仆均已撤去,只留陈妪守门,一女奴相随备饮食。使快雪堂成为荒凉冷宫,以致小青益寂寞无聊。正是杨倩玉《西湖竹投③“投”应作“枝”字。》所谓:“断桥西去竹间庐,不道山孤人亦孤。”孤山固宋隐士林和靖先生故迹,先生爱梅,遍山密植梅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清意妙句,流传千古。后世诗人雅士,更体贴先生遗意,觅地补梅。冰魄寒香,满山皆是。景物无情,每因人心改观。如疏枝招展,雪蕊玉瓣,常人一见,自有一阵清风侵入脾胃,霎时使身心爽朗。但自孤苦无聊之小青看来,却只是墓门残幡,呈现不可究寻的悲意。睹景伤情,因有“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株,一时应变杜鹃花”之吟。冯氏别业,丛生青竹,平竹为径,引泉为溪。经流楼前,汇为小池。夏尽秋来,清澈异常。每于艳阳烟空,或斜辉照梁之时,小青淡妆雅梳,缘溪漫步。每顾影徘徊,且絮絮若私语,婢女窥视则不复尔,但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一日天清气爽,烟空水明,桂芳竹香,丝丝逼人。小青方罢晨妆,婷婷腰肢紧围锦绣裙,内衬素襦,褐带紫佩,外罩碧色素衫。梳云髻,两鬓蓬松,压以翠翘。风韵古雅,意态娇痴,如赴幽会。跚跚来至池边,宛然一蝉鬓愁绝美人,对立池中。凝神呆视,正像情偶久别相遇,欲语未语之间情形。忽而微风顺溪吹来,额际细发拂拂,霞佩轻飏,立时笑意荡漾眉际。渐乃抖耸肩背,依依低语:“小青,小青,汝我果有缘分耶?如我斋恨而死,汝其能因我常现形耶?……但能与汝作水中清友,我来汝现,我去汝隐。汝非我不见,我寻汝即来。洵足相数晨夕,度此岑寂。……”如姊妹归宁相遇,无限情怀,絮絮不止。忽闻侍女寻唤,遂被扶上楼去。回忆池边,恍然如远荒陈梦。遂把管题诗道:“新妆竟与图画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怜秋(别本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诗成展玩重吟,涕泪如雨。
小青无情于冯,原不在妒妇防范禁制。各传均记其性貌粗劣,杨淮云:“生性蠢俗,妇又奇妒。”古檀亦云:“所称生嘈唼憨跳不韵,名不虚得。”此正小青所谓:“原非鸳鸯一派。”
但据牧斋汪然明墓志,云将常与然明牧斋辈游,然明记且言:“黄贞父校隹谁诗社,杖履相随,以点缀山水为务。”牧斋赠诗,更有:“诗人常为燕莺忙”“风流又说小冯君”之句,何得谓云将不解风流。然按何琪《唐棲志略》宋刻《金石录》十卷尾附易安后序墨迹,压以“研详冯氏”印,“快雪堂”印。《武林藏书记①“记”当是“录”字。》《西泠怀古小传》,均记文昌移居河渚以守开之司成之墓,独不提云将。且当时列名士人如冯千秋、冯研祥、严印持、闻子将黄贞父、冯开之,无不题咏满西湖。遍览诸志诸记,绝不见冯云将半语只字。而且除钱牧斋一再提起(别有原因)外,绝无提云将名字者!大概冯云将为下贱恶少,丑劣贪色,而且惧内。以贵公子鬼混西湖两堤间,实则百拙无能,故名人只隐讳不提。小青绝情于冯生,复不听杨夫人之劝另觅情郎。(如语杨夫人者,原非从一而终,如世上所谓贞节。)暂借孤囚,保持清静。然小青绝非生性冷枯,早绝情根者。其致杨夫人书,有云:“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昭荷丝难杀,犹未易言此也。”由此可知小青不执古俗,不逃世外,乃自然真实人生。内而嘤嘤求友,舍葩待蝶,外而冷枯绝缘,故其情感独深,一言一动皆具至情。空谷幽兰,非不芬芳。孤燕饮啄,非不自在。而兰总愿有蝶,燕总愿有偶,不甘于自开自落自生自死。美人亦复如是,若少年不遇情郎,便觉生成这副珠颜玉腕艳思绮语,直同虚设!(按:此即世上男女所害之“春愁”。)小青既不愿求知于冯生,又不能求知于世人。不得已而求知于池中之影(爱情积郁之极而游离——迷离——变态——如汨罗问天、太白邀月——)伤心自袅于弦外。故廖古檀闻青好为影语,而叹为第一奇情。
又一夕,阴风凄然,细雨萧②“萧”当为“潇”字。洒。小青早爇孤灯,相对数愁。既而梵钟初动,四山回响。万籁悄悄,寂寞压人。而风雨断断续续、不紧不慢。如一叶坠渊,不知何时方能到底,使人辗转难堪。斯时小青自念,如此蔓③“蔓”应是“漫”字。长雨夜,不知几多少年男女,相偎细雨。几多佳人才子,分韵唱和。如“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如“清新歌几许,低随慢唱,语笑相共,道今夜文书针线休攻!”更不敢深想,因探手屉中,摸出一册《牡丹亭》,挑灯细读。 自《惊梦》至《寻梦》,《白写真》至《悼殇》,不禁掩卷而叹:“我只道感春兴怨,只一小青。岂知痴情绮债,先有一个丽娘!”遂脱口吟道:“冷雨侵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时已夜半,细雨仍然淅淅沥沥乱洒竹林。阴愣愣,斜振窗纸。孤灯明灭,墙影暗淡。而小青已醉心书中,不复感伤。以为梅耶?柳耶?今世果有其人耶?兴致勃勃,遂挑明灯光,展卷复读。玉茗行文至此,如河出龙门,江度巫峡,宛延千里一泻而下,转瞬柳梦梅已来到南安。小青自《冥判》读至《魂游》,悽④“悽”是为“凄”字。言悲词,森森有鬼气。未尝不寒颤,及读至幽媾欢挠诸出,废书叹道:“丽娘,丽娘!汝梦而死,死而生。一意缠绵,三年冰骨,竟能复活。得梦中人为偶,不负汝绮情痴梦了!”迟疑一时,即和衣上床而眠,孜孜希有所梦。然心绪不宁,又加以风敲雨洒,至晓不能寐。痴哉小青,欲如杜丽娘一梦,如何能得!
当时吴石渠作了一部《疗妒羹》,其中《题曲》一出,单传小青这夜孤灯听雨情形云:
(小旦手指牡丹亭上)雨深花事相应捐,小阁孤灯人未眠。不怕读书书易尽,可知度夜夜如年。我乔小青空负俊才,竟遭奇妒。自分桐灰爨下,骥死枥中,何期杨夫人一见如故。慰安怜惜,绰有深情。敢谓惟贤知贤,还是不幸之幸。借得许多书籍,诵读之余,愁苦若失。内有《牡丹亭》剧本,是汤若士手笔。柳梦梅画边遇鬼,杜丽娘梦里逢夫。有景有情,转幻转艳。草草急读一过,只悉大凡。(内打一鼓介)今夜雨滴空阶,愁心欲碎。便勉强就枕,终难合眼,不免把他再三咏玩。(一面看一面唱)[桂枝香]杜公名守,请这陈生宿秀,俏书生,小姐聪明,顽伴读梅香即溜。(刚念得毛诗一首)咏关雎好逑,关雎好逑。(笑介)好笑杜丽娘,悄然废书而叹。春心拖逗,向花园行走,感得那梦绸缪。(你看,柳梦梅悄地把他抱住!)软款真难得,绵缠不自由。[前腔](虽则是)想边虚构,到①“到”当作“倒”字。也是缘中原有。(梦得真好……那不凑趣的花片,偏要闪觉他来。)似这小花神妒色惊回,倒不如后来的老冥判原情宽宥。(最妙是《寻梦》一出)(恨)风光不留,风光不留,(把)死生参透!(只要与)梦魂厮守。(定情②“情”应为“睛”字。,再看,又笑介)痴丫头!做了个梦,就害起病来!甚来由,假际犹担害,真时怎着愁。
(内打二更介)
[前腔](这是)相思症候,(谁识得) 个中机彀?石姑姑禁缎③“缎”当为“术”字。无灵,陈教授医功莫奏。(他说,若不描画真容流传于世,又谁知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把)丹青自勾,丹青自勾,(又)题诗画上,道:(不在)梅边相就,(便在)柳边重遘。(泪介)我那丽娘姐姐你真个死了!下场头,院草成坟树,衙斋改守楼。(内作风雨声介)你听,窗外风雨益发大了![前腔]风声冬吼,雨情秋溜,似同咱泪点飘零,敢也为娇娥僝僽。(又看介)后来柳生养病红梅观,恰好拾得此画。(想)情缘未酬,湖山钻透,(觅得个)风魔消受!(那柳生又是个痴汉,只菅④“菅”应作“管”字。美人,小姐的)叫无休,(直叫得)冷骨心还热,僵魂意转柔。
(内才⑤“才”是为“打”字。三更介)
[前腔]半年幽媾,(少不得)一言明剖。(那时柳生听了鬼话,挖开坟塚,果然一个活的。)(那里是)注重生寿还该,(方信)历万劫情肠不朽。(看完,沉思介)[前腔]魂还非谬,词传可久。若不信拔地能生,可听说和夫都瘦!(似俺小青今日,怕不待)临川泪流,临川泪流。(可好趁你)残香余酒(略写我)慵收疏绣。
(内打四更介)
数更筹,(遮灯介)烛闪褰衣护,窗开剪纸备。《牡丹亭》翻阅已完,再看别种,原来只这几本旧曲。(长拍)(一任你)拍断红牙,拍断红牙,吹酸碧管,可媾⑥“媾”当是“赚”字。得泪丝沾袖!(总不如那《牡丹亭》)一声河满,便潜然四壁如秋。
(迷离,小旦立不定,内作游神乐介)待我当作杜丽娘摹想一回。……这是芍药槛……这是太湖石……呀!梦中的人来了也!(惊醒介)半晌,好迷留,(是)那般憨爱,那般痨瘦……(只见)几阵阴风凉到骨,(想又是)梅月下,俏魂游。(天那,若都许)死后自寻佳偶,岂惜留薄命,活作羁囚!(只是她这样梦,我小青怎再不做一个儿?)
后来又有人将《挑灯闲看〈牡丹亭〉》染为丹青。熊谵仙女士有二阕《蝶恋花》,单题此图道:“门掩黄昏深院宇,窗里孤灯,墙外芭蕉雨。万种低徊无可语,虫声四壁,凉如许。怪底临川遗恨谱,死死生生,看到伤心处,薄命情痴同是苦,古今多少聪明误。”又道:“一幅秋光愁万顷,妙手空空,画出当时景。独作摊书清夜永,泪珠滴落云鬟冷。纸上芳魂怜玉茗,疑幻疑真,梦里凄凉境。是否亭亭呼欲醒,夕阳曾见桃花影。”据《随园诗话补遗》谓:谵仙所天非解事者,彼愿悔婚,琏自不可,抑郁终身。与小青殆有同情,故能道得如是亲切。不数日杨夫人忽来孤山与小青作别。原来夫人养女小六娘于期间染疾而卒,且将从官北去。小青既闻小六娘之死,且悉夫人将远别。悲意填胸,凄怆欲绝,复念夫人初丧爱女,更将远行,不宜过受悲伤。乃吞声抑泪取酒与夫人饯行,勉选雅词,与夫人欢叙平生。酒罢,列棋对弈,子声丁丁,恍若无事。实则时时失神,执子发怔,不知将落何处。至情所郁,自有意志所不能强制者。小青自以为一生所遇知己,只此杨夫人一人。今又将远去,后会无期,正不知是死别是生别,所以勉强绸缪。阵间因问:“夫人此去,何时复回?”夫人推棋,头晕面赤,涔泪良久,方道:“但愿书札常相住①“住”应为“往”字。还……!”小青含泪相就,夫人展臂,抱颈呜咽,日夕别去。自此小青益觉孤若②“若”为“苦”字。,无与同调。
读《小青传》者,莫不同情这位杨夫人。因为夫人对于读者受③“受”当为“爱”字。莫能助的腕④“腕”应作“婉”字,下同。转可怜的小青,独能身入其境,当场安慰。但杨夫人果为何人,却不易考知,各传均不记杨夫人出处。施闰章《蠖斋诗话》据陆丽京所谓:“某夫人者,钱塘进士杨廷槐元荫妻也。(杨廷槐字祖植,号元荫,万历二十三年甲午⑤“甲午”应是“乙未”。进士,仕至比部郎。曾出兵借徐淮,所至有声。多所建树,后起任湖广按察使,致仕家居。明史钱塘志均有小传,唯不详夫人生世。明史言详见王思任所作墓志,今本王季重集不载此文。)杨与冯亲旧,夫人雅谙文史,故相怜爱。”各家引为实证。陈云伯《西泠闺咏》《怀杨夫人》云:“应知芳性话垂杨,从宦何时返故乡。去时定呼红拂姊,归来空吊绿荫床。笛声秋远孤竹炧,棋局花残暮雨凉。闺阁怜才难所似,从来佳侠最含光。”另有小序,亦只是据《小青传》略为揣摩。遂使杨夫人姓名淹没,殊为缺憾。
据上列各种绝不相同的记载,都已汇通。如戋戋居士,刘无梦之为冯犹龙,马文璧之为马髦伯,尤为奇异铁证。安得说小青为子虚乌有?而钱蒙叟竟谓:“实无其人!”按《有学集》有《为范郎戏题妓馆》诗一首:“素手亭亭雪藕丝,荷风茗碗助催诗。老怀自笑无凭准,昨日冯家哭画眉。”注云:“云将有画眉,被鹰伤之。”死个画眉尚且知道哭跄、焚诗,惊天动地小青之死,总不能不知。知之而隐讳之,实不为无因。王阮亭《池北偶谈》云:“钱宗伯牧斋,作《列朝诗传》,本仿《中州集》欲以充史,固称淹雅。然持论多私,殊乖公议。”袁简斋《随园诗话补遗》有一则题云:“钱牧斋心术见于著作。”次即据施说谓小青实有其人。《兰因集》陈文述辨云:“按钱蒙叟《列朝诗传》云……又有所谓小青者,本无其人。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正书心旁似小字也。’(《疗妒羹·后序》云:无论其说与诸家……戾试问情字是否从小!宁非固陋之尤云。)或言姓钟,合之成钟情字也。其传及诗俱不佳,流传日广,演为传奇,(作者按此概指《春波影》《西湖雪》及吴石渠《疗妒羹》、来集之《挑灯剧》)至有以孤山访小青墓为诗题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良可喷饭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此蒙叟谬论也。是条载《女郎羽素兰》传下,素兰传曰:‘素兰名儒,字静和,不详其邑里。’或曰:‘吴人也,精音律,推律得羽声,遂以命为羽氏。能诗善画。兰既嫁,不得意,为《讴字》⑥“讴字”应是“沤子”。十六篇’云云。”“按:此常熟翁素兰也。素兰风流放诞,卒以戕身。(此人可爱!其事可怜!)蒙叟既极诋之,而讳其姓之半,曰羽,且托以吹律得声之说。以附会之,事已奇矣!而忽牵涉于渺不相关之小青,谓无其人!且谓事出虞山,因以附著。则素兰为虞山人可知,何云‘不详其邑里’!至小青生于广陵,归于钱塘,与虞山何涉,而云事出虞山?则以《小青传》为支如增小白所作,小白虞山人,故而云也。”[《因树屋书影》云:“近□□云小青本无其人,其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言成钟情字也。予意当时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讳言其姓氏。丙寅年(小青死后十四年)予在秣陵,见支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偏遗同人。钟陵支长卿语予曰:‘实无其人,家小白戏为之。’……后王胜时语予‘小青之夫冯某,尚在武林。’则又时有其人矣。”]“于作传之人,既以虞山证之,又以谭生讳之;于素兰之姓则合者分之;于小青之名,则分者合之。忽昧忽明,几成梦呓。”云伯因推想:此“或妒妇扬焚图之余烈,为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亦豪族,叟受托为此不经之语”。亦在情理。圆峤上人云:“钱蒙叟托河东君之言,谓‘本无其人。’”清初某笔记云:“按定山堂题画诗,顾横波曾摹小青小像。钱谦益明诗《闰集》,托言柳如是助成之,其于小青直谓析情字之迷。”按:柳是本姓杨名爱,吴江名妓徐拂弟子。为人娇小轻盈,绮淡雅静,有名士风。闻虞山钱宗伯为当代李白,扁舟相访。宗伯筑绛云楼居之,满贮书籍字画,朝夕拈批其中。事见《钱牧斋年谱》、纽①“纽”当为“钮”字。琇玉《觚胜》及《涵芬楼秘笈》某消夏录。绛云奇遇且记:门生常开列在书中秘事数十条,牧斋逐条裁答,复出已见。中有“昔昔盐”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从旁笑道:“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 ‘昔昔盐’乃歌行之一,‘盐’宜读‘行’。 ”又河东君常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携著述愿登龙门者,杂咨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坐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斋殊不介意。尝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又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玉森之子。柳殁其婿携柳小照至锡,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呼之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牧斋选《列朝诗集》,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想柳是助成列朝 《闰集》确有其事。但据牧斋《赠黄皆令序》引河东湖上诗云:“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已含吊小青意,诬蔑小青,想不宜出于其口。作者久推想妒妇必为牧斋姊妹或宗女。(但牧斋家乘文不详嫁女冯氏,而家乘文体例却有“详贤略不肖”句。)及获览《清绮集》残卷,果有“妒妇钱氏,阀阅女也。”之说。遂断定妒妇为牧斋姊妹,欲隐其恶,遂不得②此处脱漏一“不”字。讳言小青。天下事竟有如此黑暗者,妒妇万代臭名终不可淹③“淹”当作“掩”字。。而小青诗之幽默凄艳,却已与抗岸瑰奇之王季重,博潜俊雅之钱谦益并压当代。
自从杨夫人去后,小青益觉无聊。妒妇且时时来别墅,指风骂云,无故挑拨。一日妒妇拥数十仆婢来,适小青缘溪照影慢走,新妆无那,若不胜衣,益觉秀韵。忌火内烧,妒浪翻覆。立命健婢入西阁搜察④“察”应是“查”字。。自坐楼前,拷问陈妪:“冯郎几次偷来,依实供来!”陈妪无事可说。一如酷吏,便加鞭打。继叫女奴至前,端祥好久,冷笑道:“你是何人?快快说来,免你无罪。”女奴不知所以,吓得面青魂失,不能成语。陈妪从旁泣道:“此奴随青娘来,已非一日,何得不识!”妒妇道:“多嘴,给我打来!”立时有健婢二人,更将陈妪掉⑤“掉”当为“吊”字。起。复命一健仆道:“此人定是贱婢少年情郎,潜随至此。速将他中衣剥去,太太要亲眼看过!太太自来不屈枉过一人……”女奴全身衣裳都被剥去,赤体婉转,实是一个小家碧玉,无以嫁祸。妒妇遂无话说。正当此际,两个健婢自西阁下来,禀道:“别无所有,只有一些书籍。”妒妇此时(早已气馁),复强装厉害道:“此物诲淫,统统给我烧了,不要剩下一个字!”看着焚了,遂拥婢而去。小青早气绝楼下槛边。经陈妪营救,良久方苏。自此遂郁郁成疾,越夏入秋,病愈转深。妒妇时命医生来别墅疹⑥“疹”当为“诊”字。治,并遣婢呈送药物。小青每佯为感谢。俟婢退出,将药倾掷床头,泣道:“吾固不愿久生斯世,然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
自杨夫人去,这守门陈妪渐渐成小青知巳。不道小青易与,只你以好心相待,她便依依孺慕。陈妪常劝小青道:“青娘再不要这样愁闷。自从老相公盖这快雪堂,我就来到这里。那老相公颇有清兴,常坐船游湖竟月不返。又好敬佛,只留我老尼一个人在这里。老相公下世,我自己又在这里守七八年。前后十七八年都是我自在这里住,就不知道愁闷是什么。自从青娘来到这里,不知怎么老尼也觉得这快雪堂前后,寂寂寞寞,点点使人愁闷。自觉这里真是一天住不下去了!……青娘,开开心罢!总是那样愁苦,再过几天,连老尼也都要瘦死了!连西湖也都要瘦死了!”自小青来,老妪常常无故受打骂,自然与小青成了患难朋友,故能如是关切。每逢夕阳斜映两峰,桂芳残荷,丝丝浸鼻,远笛袅袅,寂寞沉沉压人之时。小青辄呼陈妪,令讲故事。一日讲到:吴王小女玉娘,钟情公子韩重。重游学齐鲁,吴王逼玉嫁旁人,玉感恨死。三年,重归,哭奠坟上。玉出自坟中,宛颈而歌“南山有鸟,北山张罗。怀情而死,为之奈何”之诗,终携重缱绻墓中。秦有少年,从戎楚南,九年不归,其未婚妻被逼而逝。少年归,哭跄发墓。女复活,终成夫妇。小青再三感叹,以为世上万般,瞬息灭绝。只有真情,历万劫而不朽。汤玉茗《还魂记》果非无为而作!遂向陈妪道:“正好讲此等事!妾如莲子,生带苦心,唯有此事,颇快我意!”陈妪续道:“此等事概出远古,前老相公尝言:‘近代徐文长诗词丰采妙天下。’”小青道:“我知此人,彼乃汤玉茗同时。”陈妪道:“南安大家闺秀高璨娘读其书辄相爱慕,只身千里相访文长青藤书屋。把臂私语,愿委以终生。文长以已娶辞。璨娘自愿筑庵于青藤书屋旁,削发为尼,禅灯蒲团,作一生清伴。文长久不得志,亦素有皈依佛门意,遂允许以居。璨娘娇小轻盈,一种秀气,常闪灼额际眉目间,看去分外出神。总理两浙学务牛某曾随其母拜佛至庵中,悦璨娘美色,一再潜往庵中与璨娘攀谈。时有法赛者当时权贵,欲藉此陷害牛某,扬言于众,误①“误”应是“诬”字。蔑备至。牛某入狱,璨娘亦因被逐。璨娘既无颜见文长,遂买舟南归。至闽界,复以羞见父母,沉死海中……(按:此事不见他书,或即文长所作《祝发记》故事。)”小青不禁叹道:“丽娘以后,南安又出一薄命情痴璨娘!不知文长居士曾往哭吊否?”陈妪道:“身首无地,何处哭吊!”小青为之挥泪,叹息不止。欲要再谈,陈妪辄以瞌睡辞去,小青又渐渐沉入寂寞孤苦之中。更深夜静,微风动竹,沙沙作响。墙角蟋蟀,丝丝应和,直如度七藏曲。此时小青每对镜流泪,吟“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比谁多”之句。时至夜半,鬼车啾啾横空飞过,檐前铁马叮咚直响。绿荫小阁,森森鬼气。小青复感身世,辄毛骨悚然寒颤。每每通夜不眠,因而病势益为沉重。渐乃水粒俱绝,唯日饮梨汁少许,以延微息香魂。然益明妝靓服,拥仆静坐,如有所待。虽时晕时醒,未尝蓬首垢面偃卧床褥。一日忽语陈妪:“可传语宽②“宽”当为“冤”字。业郎,觅一良画师来。”妪去,则强振精神,令女奴扶至梳妆台前,缓缓对镜理鬓。虽极瘦削,却仍然如清浅疏影,绰约有姿。俄尔师至,令坐一侧。己则据榻凭几,嘱即写照。写毕,揽镜细看,道:“已得吾形,尚未得吾精神!姑置此另画。”师遂凝神极巧,须臾,重构一图进览。小青道:“形神已具,唯丰彩尚不能流动。想是我目端手庄,故而矜持若此!”乃令师复坐,自下榻与女奴搧茶铛。或启牙签,拣书册,时或自整衣褶,时或趋与画师代调丹碧。意态闲雅,笑语风生。纵其领会,一刻图成,宛然青娘,映照尺幅。小青一见,笑道:“可矣!”画师谢去。遂取图张供榻上,焚名香,设梨汁祭奠。低语道:“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此犹丽娘题画诗:‘不在梅边在柳边’之意。)遂命女奴捧过笔砚,作书寄杨夫人道:
“关头祖帐,阻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酹。
姊姊姨姨,别来无恙!犹忆元夜南楼,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槛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娇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姊?’于时角彩寻欢,缠绵澈③“澈”应作“彻”字。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言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
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敢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丰此啬彼,理固宜然。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犹未易言此也。
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乾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肌骨殆复难支,痰若肺然,见粒而吐。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至其沦忽,亦非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所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绣衣玉钿,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斯小六娘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
他时放船堤畔,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飏。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念及此,恸也何如!”写毕,掷笔于地。踉跄欲倒,被女奴扶坐榻上。则抚几而泣,泪与血俱,一恸而绝。
按支传:“年才十八耳,时万历壬子岁也。”小青当生于万历二十四①此处应是“二十三年”。年乙未,于三十九年庚戌②此处当为“辛亥年”。冬来杭冯家作妾。是年(西一六一一)云将三十六岁。牧斋二十九岁,丁父忧家居。小青死日(万历四十一③此处应作“四十年”。年九月)傍晚,冯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小青容光藻耀如生时,不由大恸,顿足道:“我负汝,我负汝!”妒妇闻之怒甚,立至别墅,数冯生罪,且索图与诗画焚之。仅存古诗数首,《天仙子》词一阕,是小青临卒,以衬花钿赠陈妪养女者。第二图为冯犹龙所得;第一图遭劫;第三图或由陈妪寄杨夫人,不知流落何所。据定山堂题画诗,顾横波曾绘小青像。见于其他记载者,复有《题曲》图、《挑灯闲看〈牡丹亭〉》图,不知何人所绘,今概不可见。作者近从小市买得《稽首慈云大士前》《妾映镜中花映水》《瘦影自临春小照》《挑灯闲看〈牡丹亭〉》各一幅,为王小穗小某所绘。小某画常见,想亦近代人。正如支小白所谓:倘画师为小青写照,落笔便肖。小青临卒,亦不以花钿赠人。安得桃花一瓣,流落人间。
小青一生,止此二年作妾生活。在此二年中,受了千般熬煎,吃了万种愁苦。竭尽情之所至,知之所到,志之所守。所创造出来的,不是那几首诗,(唯有小青诗文可称为“皆我注脚”没一字没来历,不关古典,只是心典。一字一段苦心,一行一片血泪。)乃就是他这生活本身,就是这小传,这《遗真记》故事。近来电影盛行,动作行为之美,向来小说家所不能描写者,都已呈现眼前使人注意。然人既平常,所探得而表现者亦不过众人所知。小青终身幽囚孤屿,因得全副心灵内澈,时时潜伏密探于其内心及其环境中间,故其造诣独深。元夜南楼,三言两语,道尽谐谑风致。而写照三级步骤,更演尽“将精神入作品”之秘密。且悲哀愁苦,口所能说出眉目所能表出者究有几许?孤苦至与影絮语,至痴迷《牡丹亭》中,以为杜丽娘一梦得偶为可学而至。读者试思其孤苦何如?此悲若郁人一只羽毛,此小小羽毛将重于泰山。试思其愁悲何如?至其将死犹语杨夫人道:“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想像,见空帏之寂飏。是耶?非耶?其人斯在!”读者,试思小青心思是如何美丽?然小青并非有意于此。一生惟羡慕杜丽娘,故临死,对画,犹依依丁宁④“丁宁”当作“叮咛”。道:“此中岂有汝缘分也?”可惜身前既无绮梦,死后“真真”空传,竟无“美人小姐叫无休”的情偶。于今已三百余年,孤屿梅塚,真情肠历万劫可⑤“可”应为“不”字。朽!
《遗真记本事》小引⑥ 原载1927年10月8日《毓文周刊》第222期,署名“兰烂生”。从这个“小引”来看,《女诗人乔小青评传》可能又名《遗真记本事》,但也不能排除《遗真记本事》是徐玉诺研究乔小青的学术著作,《女诗人乔小青评传》是其核心部分这样一种可能性。《小青评传正误》一文例示的误植之处已直接更正于《女诗人乔小青评传》中,在此略去不录。
汤传楹《闲余笔话》谓“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兰生少年落拓,天下虽已糜烂至此,宁吞声不哭;其次则以才不遇何人,无可哭;唯于红颜薄命,沦落不偶佳人。因同病相怜,放声大哭。不道“此属英雄血泪”,即谓为“儿女情长,执手涕泣”。奈郁情冲激,莫由禁止何!
小青才美遭妒,郁闷而死。死复被诬,如钱蒙叟谓“实无其人”。《西湖雪》《疗妒羹》之传青改嫁,虽经冯犹龙、支小白据实作传,施愚山、陈云伯一再表扬,而姓名至今淹没。衣香鬓影仍在若有若无之间,岂不痛惜。
岁丙寅,避地东都,苦闷无聊。乃据旧籍所载,略为征引。弗论其是否“实有其人”,只以幻证幻,趁泻闲泪。丁卯夏兰烂生自序于北京
【责任编辑 郑慧霞】
邓小红,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史料。
* 项目:本文为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报纸副刊与现代作家佚文发掘整理研究”(15BZW155)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