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经验与“拯救”的智慧*
——从天蓝诗歌的修改谈起
2017-12-09孙晓娅
李 扬 孙晓娅
“失败”的经验与“拯救”的智慧*
——从天蓝诗歌的修改谈起
李 扬 孙晓娅
1953年5月出版的诗集——《队长骑马去了》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像太阳般升起》①两部诗集均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分别是诗人天蓝旧作与新作的结集,二者一同出版具有强烈的整合意味,但更具深意的是“旧”如何改造一“新”。《队长骑马去了》中收录的诗歌多数创作于延安整风运动前,新中国成立后,经过过滤的“延安”作为文学资源进入“当代”,天蓝旧作的修改这个动作在新的历史时期显得“应景”却又格外“别扭”。由此可见,延安话语资源中存在着无法调和的质素,需要历史主体在压力之下做出筛选与取舍。
诗人在1950年代修改旧作作为一种“现象”数见不鲜,其背后隐匿的“自我批判”主题不啻为“当代”文学未曾间断的旋律②洪子诚将这种心态描绘为“忏悔意识”。他认为,曹禺、茅盾、冯至、老舍等作家进入五十年代后都“对旧作、对过去的生活道路进行批判性的‘忏悔’”,正是“作家直接对自己灵魂‘阴暗面’的抉剔解剖,由作家对自己思想和人生道路作直接讲述”。(洪子诚:《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2页。),此类修改行为可被视为诗人自审过后自我陈述和表白之外化形式。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成为度量“当代”文学合法性的唯一尺度后,“当代”文学仍沿袭着解放区以文艺政策控制文学生产的基本模式。以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为界标,天蓝的诗歌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在此之前,天蓝写于延安的诗歌在主体表达与政党意志的张力下呈现出复杂的貌相;在此之后,由天蓝的新作及修改后的旧作则可窥见以下事实:党以政治伦理为主题的教育与诗人自我改造相耦合,诗人一跃成为时代的代言人。修改后的诗歌作品不仅包裹着对其文学身份的重新指认及对“新中国”想象和书写策略的转变,反诘着《讲话》之后解放区诗坛普遍的政治省察,诗歌的蜕变更折射出抗战时期文学空间构型对当代诗歌格局产生的影响。
学界对于延安诗歌的探讨时常陷入一种先入为主的认识和道德评判式“同情的理解”中去,简单地指控革命话语对个人意志的压抑,进而将诗歌复杂的文本肌理简单地规约为 “党的意志”对诗人的改造,正因如此,文本背后错综的作家心态、历史语境、政治伦理以及诗歌生产机制被一些看似有效实则孱弱的阐释原理所遮蔽。本文试图从被修改的诗歌文本细节出发,尽可能地打捞失散在历史表象背后的机关枢纽之钥,进而使被“简化”的历史生动起来。
一、失效的“公民”概念:从思想资源的清理到身份的重建
诗集《队长骑马去了》收录了天蓝在1938年-1941年间“创作”的10首诗歌,但《青年底歌》《G.F.木刻工作者》(第一、二章)《我,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等诗与初版本相比存在较大程度的修改痕迹。来自解放区的天蓝本应在“社会主义文学”的旗帜下产生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但修改过的诗歌却暴露了诗人步入新中国后的局促。
诗人天蓝早年曾投身左联,③1935年天蓝在燕京大学读书时便参加左翼文艺运动,曾担任北平左联委员兼出版委员,主编北平左联机关刊物《联合文学》。1938年7月至1938年11月就读于鲁迅艺术学院第二期 (文学系第一期),1943年6月起担任文学系教职。①据中国延安鲁艺校友会编:《延安鲁迅文艺学院校友录》(1938-1945),内部资料,1995年版。如果将修改诗稿的过程等同于自我修正的过程,实在有些 “错位”,因为后一行为先于前一行为发生——延安知识分子群体的自我检讨早已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后便已生效。这本应为天蓝带来某种优势:与同时期面临自我改造的诗人相比,他较早地掌握了一套话语体系,但吊诡之处也恰恰在于,天蓝的“延安”身份使其诗歌陷入了更大的困难,如何修改那些写于延安却在当代看上去不合时宜的作品,如何检讨写作中出现的“阴暗面”②亦门:《〈预言〉片论》,《诗与现实》(第三分册论现象),北京: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年版,第192页。,成为一个难题。
1953年版长诗《我,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较为典型地体现出诗歌修改的政治逻辑。该诗初次发表在1942年1月15日延安《谷雨》的第一卷第二、三期合刊,全诗共六节。“我”作为诗歌的叙事主人公自称 “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以“行走”的视角连缀起了几个日常生活情景,实则表现了知识分子参与延安社会生活时狂喜与失落交织的心理,暴露了知识分子与农民看似融洽关系下紧张的一面。与此同时,彼时延安的一些不良风气也使诗人感到不满,但倍感迷惑的他依旧歌唱“中国人民战斗的道路”“中国布尔什维克党的行进的号声”。1953年版削减至五节,其中最主要的变化即对原作内容进行压缩与删除,比如对原诗中两个重要情节——劝学、选举场演说以及诗中涉及批判性的内容进行大幅修剪,以简化细节的方式强化抒情色彩。由此,这片黄土地上留下的迷惘被一一打磨,从中提炼出了一个“新人”歌唱者的形象。
1942年初版本的第一节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情节,“我遇着一个农民底儿子”后,发生了以下对话:
我劝他上冬学,
“光□③原文字迹模糊不清,以下不作说明。羊肉和面过不了一辈子,
你还兴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情……。”
“不,一个冬天,
我得打下一年烧的柴。”
经过“我”“用赤诚的文化虔诚的精神”对其进行劝说,“他面向着太阳,/手采着绿色油油的西红柿,/脸上□着感动的困惑的笑容,/像是初次地□□了羊肉和面以外的事情”。其实整首诗都充斥着“我”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甚至被无知农妇讥笑——“有几个女同志,/背着野草走我身旁边过,/向我揶揄:‘我,天蓝,延安市桥儿沟区底/公民……。’”然而当“我”遇到木讷的农村少年并劝他上冬学④冬学是陕甘宁边区社会教育的一个重要环节。1937年冬,边区政府“利用冬季农闲时节,鼓励民众参加冬学的识字组、宣讲组、读报、夜校、午校等。课程主要有政治、文化、生产、珠算、应用文、卫生防疫等。”(李仲明:《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文化》,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页。)时,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地满足,充当“教育者”的成就感冲淡了被“揶揄”的悲哀。就删除这一情节所达到的效果而言,1953年版中言谈内容的缺失取消了现实的复杂感。更为本质的是,伴随着这一情节的删除,处于“启蒙”与“被启蒙”紧张关系中的两极被消解。将“砍柴”与“上学”对立起来,其“规劝”的姿态体现了文化水平较高的“我”面对文化知识匮乏的农村少年时产生的“优越感”。“我”不仅是一个叙述者,也是作者的化身。当知识分子投入延安新生活时不免满怀欣喜地试图 “改造”仍处于前现代状态的民众的精神世界,主动承担起精神导师的角色,但是与“五四”式启蒙不同之处在于诗人必须在民族革命战争旗帜下将自己编织进合理的话语空间中,特别是身处延安的诗人更不可脱革命组织而发声。诚然,在延安决定“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同时,也对知识分子保持着天然的警惕,毛泽东曾在1939年指出:“然而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结合,则将一事无成。”⑤毛泽东:《五四运动》(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59页。因此,隐匿在“组织”中的“优越感”很快便遭到了“清算”:“我们尊重知识分子是完全应该的,没有革命知识分子,革命就不会胜利。但是我们晓得,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架子,而不知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①毛泽东:《整顿党的作风》(一九四二年二月一日),《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815页。知识分子更在一系列“学习”②1942年的整风运动以“学习”,特别是学习文件贯穿始终。学习既有实在意义,又是“改造自己”的别一说法。中面临道德危机:“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与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③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九四二年五月),《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851页。《讲话》以后,中共决策者将改造知识分子纳入政治运作轨道,改造以人民大众为参照系进行,在充分发掘大众革命力量的同时,知识分子由教育者变为被教育者。那么,当“知识”的含义被阶级逻辑消解之后,“劝学”的合法性就遭到了质疑。而这一思路更是内化为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的书写规范。
1942年版的第一节中本还有这样一个情节:
是的,在昨天边区□□员底选举会上,我以选民底资格走向走上大会底演说台——
号召大家选举适当的候选人:
但原则仍旧被埋葬在本位主义底废墟里。
一样地,我快步走出选举场。
没有懊伤,
是革命的民主的斗争都得慢慢地来。
陕甘宁边区政府为完善政权组织形式以实现边区人民的民主自由,实行了普选,1939年1月边区参议会通过了 《陕甘宁边区选举条例》,④规定“采取普遍、直接、平等、无记名之投票选举制,选举边区、县及乡三级参议会之议员,组织边区、县及乡参议会。”参见:《陕甘宁边区选举条例》(一九三九年一月第一届参议会通过),《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 第1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页。对选举资格做出规定:“凡居住边区境内之人民,年满十八岁者,无阶级、职业、男、女、宗教、民族、财产与文化程度之区别,经选举委员会登记,均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⑤《陕甘宁边区选举条例》(一九三九年一月第一届参议会通过),《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 第1卷》),第154页。“我”高度珍视选举的权利,并号召大家公正选举,只可惜选举原则“仍旧”遭到了漠视,而我并非因此绝望,怀抱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自语道“是革命的民主的斗争都得慢慢地来”。追溯天蓝的求学经历,在进入鲁艺以前,他曾先后就读于浙江大学外文系、哲学系及燕京大学外国文学系。就他攻读的专业而言,几乎完全受益于新式教育下的学科建制,他个人的知识结构也由此偏于西化。同时,在视野和观念方面,他敏锐的洞察力与批判现实的深度不能与其接受的文化“传统”完全割裂开来。同时,惠特曼作为可资汲取的异域资源,为天蓝的批判意识和民主精神提供了更为有效的支撑。早在“五四”初期惠特曼就被称为“平民诗人”⑥其中有两篇文章直接将惠特曼命名为“平民诗人”,分别是田汉的《平民诗人惠特曼的百年祭》(载《少年中国》1919年创刊号),谢六逸《平民诗人惠特曼》(载《文学旬刊》1922年第28期)。,1942年以前,延安出现了一股翻译惠特曼诗歌的热潮。《中国文艺》⑦《中国文艺》以《文艺突击》与《大众文艺》为前身,周扬主编,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下属中国文艺社出版。1942年2月仅出一期。曾于1941年2月刊登了天蓝翻译的惠特曼《反叛之歌》一诗,诗中不断出现的主旋律——对“帝王”的“反叛”流露出强烈的民主倾向。惠特曼的《我坐着而我凝望着》也由天蓝翻译后发表在丁玲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诗歌由“我”“听到”“看见”的因“战争,瘟疫,专制”而造成的苦难场景铺排而成。与惠特曼相似的是,天蓝对“人间的色相”①W.惠特曼作,天蓝译:《我坐着而我凝望着》,1942年1月13日《解放日报》第4版。也有着同样的体悟。
其实,惠特曼的《草叶集》不仅彰显了主体“我”的扩张,更重要的社会意义在于,惠特曼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诗学上的杰斐逊式的人物”,号召个人参与公共生活。天蓝张扬“公民”的主体性,何尝不是一种“号召”?
“选举”事件可被视为诗人在延安政治生活中的一则侧记,但仅从字面意义上着眼,诗人自称“公民”,首先存有对政治身份的指认。如何在抗战语境和革命伦理的缝隙中寻找到一种表达个体经验和张扬批判精神的方式,虽充满机锋却又十分危险。“公民”概念中混杂着“国家”与“个人”双重话语指向,释放出诗人的政治身份指认的背后的认同焦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后,1937年9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驻西北办事处更名为陕甘宁边区政府,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合法地位被承认后具有独立性的政权组织。新政权初步成立的情况下,对相继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而言,集体认同与个体存在价值之间无疑构成了巨大的张力,知识分子一方面需要通过政治、社会等公共问题明确独立意识,另一方面,“自我”的寻觅也伴随着冒犯政治世界的危险。当然,这种矛盾心理很快就被视作“小资产阶级思想”被教育和改造,催生他发现和认识自我的知识结构亦受到了质疑。天蓝对惠特曼文学和精神资源的取用曾混淆在延安的“惠特曼热”里。惠特曼的“自由体”诗歌形式尤适合表现昂扬的抗战情绪,其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美学风格与“革命”的基调色彩交相辉映,在这个层面上惠特曼自然被纳入“战斗”的诗歌谱系,成为合理的文学资源,而其张扬个性和反抗威权的一面则作为非法的思想来源被清理。鲁艺为了“建立起一个文艺理论的体系”②罗迈:《鲁艺的教育方针与怎样实施教育方针》(一九三九年四月十日),谷音、石振铎:《东北现代音乐史料》第2辑(鲁迅文艺学院历史文献),内部资料,1952年版,第51页。而特设置编译处③1939年鲁艺设置编译处,处长肖三。(据《迅字第十三号》:“罗迈同志关于‘鲁艺的教育方针与怎样实施教育方针’的报告,经本院全体教职学员热烈讨论,由本院根据讨论结果,决定各种具体实施办法,呈准施行。兹将新制度下各主要负责人名单公布之:……各处处长:……编译处肖三……”(谷音、石振铎:《东北现代音乐史料》第 2辑(鲁迅文艺学院历史文献),内部资料,1952年版,第514页。)即是以党的意志调控外国思想资源的手段之一,由天蓝此后在鲁艺从事专门的翻译工作及其翻译对象④1941年3月鲁艺在周扬的领导下,教学开始转向“专门化”,干部重新配备,此时编译处处长为安波,科长为天蓝。天蓝翻译了大量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戏剧理论,比如《致顾格曼博士书信集》《演剧教程》等,而很少触及欧美文学作品的翻译。可见,“翻译”必须“戴着镣铐跳舞”以被控制在党的可阐释范围内。
1940年毛泽东对“革命”有这样的界定:中国革命的最终目标就是建立“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新中国”。⑤《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1940年2月创刊号。新政权的成立显然为诗人重新架构政治理想提供了可能性,对自己隶属的具体行政单位——桥儿沟区的强烈认同是他将政权想象转化为有所寄托的政治行为。然而“公民”这一概念的西方政治学背景与漫长而曲折的历史生成过程决定了它的内涵积淀着亟待清理的意识形态成分,这无疑与即将诞生的无产阶级新生政治实体产生内在冲突,使它愈来愈无法负载知识分子在新中国里的身份指认。由此,新中国成立后,“国”与“公民”能指意义的暧昧不明最终导致该诗不得不将“公民”提纯为一个无产阶级化的意象。诗中政治概念的插改显示了政治伦理对虚拟主体与现实主体的改造。譬如,1942年初版本中第三节中的 “我呦,我已从‘市民社会底公民’启程,/走向‘社会主义底公民’。”在1953年版的第二节中出现时被改为“我呦,我已从市民社会底公民启程,/成为新民主主义的公民,/将又走向社会主义的公民。”这种修改显然是按照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论述,将新民主主义阶段视为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从而修正了过去的表达。然而从诗歌写作和发表时间看来①《新民主主义论》是毛泽东1940年1版1月9日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演讲,原题即《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后于同年2月20日《解放》周刊第98、99期合刊本登载,更名为《新民主主义论》。《谷雨》版的《我,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写于1941年10月21日。,天蓝写作时并未将这种观点真正内化入其历史观,修改时将“新民主主义”纳入“公民”进化的阶段,显然是有意强调党的“教育”的结果。
二、天蓝:延安的“七月派”诗人
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一些有关“七月派”的作品选集多收录天蓝的诗歌作品,②绿原、牛汉所编《白色花:二十人集》中并未将天蓝的作品收入其中(参见绿原、牛汉:《白色花:二十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绿原后来解释道:“《白色花》这本诗集实际上带有平反的性质,并不足以反映‘七月诗派’的历史全貌。首先,限于平反的范围,一些与《七月》有过密切关系的重要诗人(如艾青、田间、天蓝、邹荻帆等)都没有被邀请进来……”(绿原:《温故而知新》,《香港文学》1986年2月号)后来出版的《七月诗选》(周良沛:《七月诗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七月〉、〈希望〉作品选》(吴子敏:《七月》、《希望》作品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等诗歌选集中也收录了天蓝的诗歌。另外,大多文学史家和流派史研究者也倾向于将天蓝归入“七月派”。然而将天蓝自动归入“七月派”亦颇具主观性。这种为将诗人归入文学史书写而不得已采取的划分方式,不仅容易将所谓“流派特征”加诸诗人个体之上造成误读,就天蓝而言,也忽视了他生存于地理位置相对闭塞的地域空间,以及独特的政治格局给诗人造成的深刻影响,更遮蔽了参与和建构抗战时期复杂多元的文学生态之“人”的因素。
1953年11月《读天蓝同志的两本诗集》以讨论问题的口吻指出了《队长骑马去了》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像太阳般升起》两部诗集“或多或少的缺陷”。③刘金:《读天蓝同志的两本诗集》,《文艺月报》1953年第10、11月号。1955年10月,何家槐的《〈队长骑马去了〉是一本反动的诗集》称天蓝这个“可耻的失败主义”者“包着一层革命的外衣”,将其指认为“一个长期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胡风分子”④何家槐:《〈队长骑马去了〉是一本反动的诗集》,《文艺月报》1955年10月号。,就将文学批评升级为政治斗争。这场政治批判运动也提示着战时的“国统区”和“解放区”命名的有限,此种政治性地域命名方式无法代替描绘抗战时期文学场域的交叉互动,身处解放区的诗人们想方设法将自己的诗作带到“外面”⑤据萧军在延安的日记,其中有多处将延安称为“里面”。可见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文人圈中流传着“里面”“外面”的划分方式。(参见萧军:《延安日记》,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而身在国统区的胡风则“尽自己能有的条件和理解联系了在延安的作者,主要是青年作者,把他们介绍给了国统区的读者。”⑥胡风:《致胡征》(1984年5月27日自北京):《胡风全集》第9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页。天蓝发表在《七月》上的诗歌拥有看似趣味驳杂实则类型统一的读者群——知识分子群体。这为诗歌的修改带来了“麻烦”,如何剔除那些政治思想和审美趣味“落后”的成分但不损伤诗歌有益于团结“工农兵”的功能,需要更为小心翼翼的处理方式。
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共发表天蓝诗歌两首⑦《G.F.木刻工作者》第一、二章分别发表在《七月》第3集第6期(1938年7月16日)和第4集第2期(1939年8月)。《无题》发表在《七月》第4集第4期(1939年12月)。,通讯一篇⑧天蓝:《我们十四个(延安通讯)》,《七月》1938年第3集第1期。。《七月》在彼时青年作家的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遑论入选“七月诗丛”。1942年,《预言》⑨该诗集收录了天蓝的《哀歌》《无题》《雪底海》《夜,守望在山岗上》《预言》《G.F.木刻工作者》(第一章、第二章)《队长骑马去了》七首诗歌。由桂林南天出版社初版,这是胡风“收集了能得到的天蓝的诗……作为“七月诗丛”之一,交给了‘在阴暗严寒惨酷季节里’的国民党统治区的读者。”⑩胡风:《悼念天蓝同志——作为他的诗集的代序》,《胡风全集》第7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页。《预言》中所收录的《哀歌》《雪底海》《夜,守望在山岗上》《G.F.木刻工作者》(第一章、第二章)《队长骑马去了》几首诗同被收入1953年诗集《队长骑马去了》中。笔者拟从修改力度较大的《G.F.木刻工作者》一诗入手,讨论抗战时期身处延安的天蓝与“七月派”之间同构的精神结构,将修改本与其对照则浮现出一种突兀的断裂感。
与《我,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内在修改理路无异,1953年版《G.F.木刻工作者》也呈现出对诗歌内容的非艺术性剪裁,修改主要集中在第一章。《G.F.木刻工作者》第一章在1938年初版本中明显贯穿着一个“五四”式的“出走”主题:“我”出生在一个工人无产者的家庭中,在黑暗贫苦的生活中,因不堪家人的“大路斯主义”①诗歌注释为:“大路斯是英文dollars(洋钱)的译音。”(天蓝:《G.F.木刻工作者》(第一章),《七月》1938年第3集第6期。)亦门将其解释为“拜金主义”(亦门:《〈预言〉片论》,《诗与现实》(第三分册论现象),北京: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年版,第196页。),“丢下那风烛残年的父母”告别上海来到北方,选择以“出走”的方式与他们“决裂”,作为“一个朴素的木刻工作者”投身Biticents(布尔什维克)的战斗之中。《预言》版保留了这一主题的完整性,而1953年版中涉及“我”与家庭决裂的部分被删去,主要内容也被修改为“一个工人出身的革命艺术工作者的坚强性格,而这个性格的成长是和上海工人阶级的伟大历史斗争分不开的”。②《内容提要》,天蓝:《队长骑马去了》,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虽然修改后的诗歌背后的内在言说机制仍远远逸出《内容提要》中的表述,但提炼过后的诗歌在批判力度和情感的复杂性上明显趋于弱化。
1938年初版本勾勒了两代人的矛盾,“你”是一个性格冷毅的无产者,为了摆脱“悲剧”的命运,不惜“丢下那风烛残年的父母”。其父母并非了解布尔什维克的斗争为何物:“bolshevik的奋斗,那(于他们)远时代的奋斗!”他们对“他”的出走流露出 “冷颜和冷语”③亦门:《〈预言〉片论》,《诗与现实》(第三分册论现象),北京:五十年代出版社,1951年版,第188页。:“耻辱与饥饿是他们的/眼见儿子长大了——/把劳动的血肉养成了的/一个优秀的木刻工作者——/好吧,养大了你,/你走吧,/幸运与光荣是你的!/我是一个命定的工人,我毫无怨尤承受我的生命的苦难/羞辱与贫困;/我的身旁更没有谁,/我的心里没有上帝!”家人因缺乏革命意识而误解了“他”,而“他”只是以“笑”来面对“悲剧”。诗人不由感慨:“你:上一代中国普罗列塔利亚的儿子,/这一代全副武装的bolshevik的斗士!”对“代际”寓言的书写传统可追溯至“五四”时期,“代”的发现和父子冲突的背后孕育着主体的觉醒。直到1931年巴金小说《家》使得“家”固化为一个具体的空间意象,觉慧出走并投入革命令现代文学作家对“家”的书写演变为一种革命文学叙事策略并显示了某种“症候”④参见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0-97页。式特征。相较初版本而言,1953年版发生了以下变动:“丢下那风烛残年的父母”中“丢下”改为“留下”(《预言》版此处亦为“留下”),“丢”改为“留”后情感色彩全然改变,决然、断裂和矛盾冲突都归于平静。“bolshevik的奋斗,那(于他们)远时代的奋斗!”一句,前半句被修改为“布尔什维克的奋斗”,后半句被删去。父辈不满自己“耻辱与饥饿”“羞辱与贫困”与儿子享受“幸运与光荣”几行被删除。“你:上一代中国普罗列塔利亚的儿子,/这一代全副武装的bolshevik的斗士!”两行也被删去(《预言》版亦删去这两行)。第二章中“妈说”一节“谁知你竟出不得樊笼,/你竟高高地飞去,/再补顾祖父底卑陋的‘平房’。”几行被删去。由以上分析可见,1953年版弥合了初版本中“代际”的裂隙。
初版本通过两代人裂隙的勾勒也显示了人性的复杂,“我”所出生的工人家庭,“他们是大路斯(注二)主义者……/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没有弄钱的本领!……”关键词“大路斯主义”在1953年版中被删去。另外,初版本中有23行均在1953年版中被删除,兹摘录于下:
“呵!你离去吧!
我生相小布尔乔亚的孩子,
同我一样冷酷而神秘的后人!”
而你离去了,
不挣一文钱给他们,
“帮助他们几块大洋一个月吧,
只要你多刻两张木刻,
或是多画几幅画也成;
难道你不知道,
一分钱对于他们的生活也是有意义的?……”
“那不成,
人不能让挣钱的心思弄坏了工作!”
你傲然回答。
你是大路斯的仇视者:
坚壁清野,
不让它窜入你的空囊,
不让它积累在你的手下。
“有时,俄国大菜我是要吃的,
便宜呢,才三千钱一份,呵!
…截那个,
苏联电影
我当脱裤子也要去看一看!
……那是没有办法的吗!”
将“工人”与“金钱”并置,直接暴露出人性深处的痼疾,此举也必然暗藏着逸出无产阶级话语的可能性。同时,若依此逻辑,便有“丑化”革命者之嫌:“你”出于对金钱的厌恶而投身革命战斗,革命动机可谓暧昧不明。1953年版随着这些“阴暗面”被剔除,不仅将革命者的革命动机单纯化,而且能清理他“出走”的“启蒙”内涵,并强化着革命者对“崇高”和“原则”的追求。
胡风曾在《现实主义在今天》一文中揭示了鲁迅 “为人生”的人格与现实主义精神的关系:“‘为人生’,一方面须得有‘为’人生的真诚的心愿,另一方面须得有对于被‘为’的人生的深入的认识。所‘采’者,所‘揭发’者本人就要有痛痒相关地感受到‘病态社会’底‘病态’和‘不幸的人们’底‘不幸’的胸怀。”①胡风:《现实主义在今天——应〈时事新报〉一九四四元旦增刊征文作》,《胡风选集》第1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0页。天蓝亦发现了革命洪流之下被宏大叙事淹没的“病态”人格,其中掩映着对“革命”的反思。诗歌前半部分的叙述隐含着诗人冷峻沉郁的思考,革命者与亲人的隔阂使“你”必须冲决这片小天地投身更广阔的革命中去,于是“你”采取了这样的施救方式:“于是,/你宁静地,诚挚地,/友爱着,教育着/那些花花色色的火伴,/那小偷,/那绑匪,/那海盗……”②天蓝:《G.F.木刻工作者》(第一章),《七月》1938年第3集第6期。然而,1953年修改版则直接摒除了这重因果逻辑,取消了个体存在命题和“革命”困境的探讨,无产阶级形象因此得到了净化和升华。“你”虽脱胎于一个工人之家,但同作为无产者的“你”与家人对于革命的理解却不尽相同,意为无产阶级内部也存在着复杂的认识差异。“工人”这个刺目的意象在“当代”拥有特定的情感色彩和意识形态范畴,其狭窄的意义空间决定了一切试图篡改其官方含义的行为都带有非法意味,因此该意象无法容纳诗人的主观阐释,泯灭“工人”意象所指向的非意识形态性内涵并突出无产阶级战士形象才符合 “当代”的阐释机制。
在鲁迅的“遗产”之下,鲁艺③参见《创立缘起》(一九三八年):“以已故的中国最大的文豪鲁迅先生为名,这不仅是为了纪念我们这位伟大的导师,并且表示我们要向着他所开辟的道路大踏步前进。”谷音、石振铎:《东北现代音乐史料》第2辑(鲁迅文艺学院历史文献),内部资料。与《七月》、周扬与胡风各自执掌着一套教育资源。④1938年4月10日,鲁艺开学。周扬被任命为院务委员会、校董事委员会、编审委员会之一;7月,兼任文学系系主任;11月28日,周扬被任命为鲁艺文学院副院长;1943年4月鲁艺并入延安大学,周扬担任延安大学副校长兼任鲁艺院长。(参见吴敏:《周扬简谱初编》(二),《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3期。)在周扬主持鲁艺期间,1939年5月24日,周扬托董必武带口信给身在重庆的胡风,请他做鲁艺文学系系主任,胡风拒绝了这一邀请。(参见胡风:《胡风回忆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5-166页。)譬如,1939年夏,老舍随全国慰劳总会北路慰问团到延安慰问后,周扬给老舍回信时介绍了天蓝等鲁艺文学系几个“具有才能和相当熟练的作者”,但“其中只有一两位是以前发表过作品的”,所以“希望‘文协’能找出一切方法来和他们互通声气,给予他们种种具体的帮助和鼓励。”①周扬:《周扬致老舍》(1939年10月9日),老舍:《老舍全集》15(散文·杂文·书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49页。诚然,周扬看似简单的愿望背后还有政治意味,推介鲁艺学员的作品到国统区显然有宣传中共意识形态的考量,但更显明的是以文艺领导者的身份提拔新人从而实现资源的有效配置。另外,《七月》对作品的取舍虽极大程度上取决于胡风的编辑思想、文艺观、审美趣味等个人因素,但胡风亦试图以其编辑方针对作者产生反作用:“《七月》采取了用编辑态度和具体作品去诱发作者的方针。而且,在战争刚刚爆发后的那种火热的空气里面,作家都被生活的激流冲荡着,只要编辑态度和具体作品给以刺激给以暗示,就会从他们和生活的搏击里面生出创作的态度和创作的形式,抽象的理论指示,也许反而会表现得不够力量。”②胡风:《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七月》1938年6月第3集第3期。天蓝的诗作在《七月》发表,引起了许多延安作家的钦羡,据诗人胡征回忆,1930年代后期,“此时,延安尚无文学刊物,依靠‘大后方’供给精神食粮。能见到的读物不多……《七月》最难借、偶借到手,常是破烂不堪。那时,延安的诗人在《七月》上发表作品的不多,有天蓝、鲁藜、侯唯动,三人而已(艾青、艾漠稍后到延安的)”。③胡征:《如是我云》,晓风编:《我与胡风》,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4页。刊物在传阅的过程中生成的“诱发”作用不可小觑,天蓝虽身处解放区,但与胡风等国统区诗人共享着新文学的精神纽带,《七月》或激发或延续了他对于新文学传统的体认,将解放区经验融入诗歌,并以此唱和着“现代”④彭燕郊口述,易彬整理:《我不能不探索》,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页。传统。初版本《G.F.木刻工作者》就摒弃了革命诗歌公式化、概念化的特征,⑤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反对“客观主义”,他曾在《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对于文艺发展动态的一个考察提纲》中检讨了抗战时期文艺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胡风:《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对于文艺发展动态的一个考察提纲》,《七月》1939年7月第四集第一期。)将丰满的人物和幽微复杂的人性植入其中,是诗人“主观精神”“突进”生活的写照:“你有武器——/那和保打定,叛徒,饥饿,帝国主义/作战的——/那从美国采买来的/一套七元七毛五分的/木刻的用具。/你明快地锋利地使用着,/多少年了!”在“工具”的取用上,天蓝所选取的人物原型——江丰⑥江丰的《鲁迅先生与中国的新兴木刻运动》曾发表在《七月》上。(江丰:《鲁迅先生与中国的新兴木刻运动》,《七月》1940年第5集第2期 。),其战斗方式与鲁迅极其相似:“笔”与木刻工具可都被诗化为充满力度的战斗武器,这一选材契合了胡风对主观战斗精神的推崇。从《七月》刊载天蓝的通讯作品《我们十四个》(延安通讯)可见,除了文学质素外,胡风当然也看重天蓝身上携带的地域与政权符码。胡风正是通过编辑《七月》并选刊解放区诗人的作品坐实了周扬的“希望”,以期刊作为更具体的“公共空间”来“互通声气”。值得思考的是,由于两个区域所提供的话语空间均呈现出有限性,天蓝写于解放区的诗歌得以在国统区发表,除了延安物资匮乏、出版条件恶劣等客观因素限制以外,紧张的政治空气也致使诗人以投稿国统区的方式换取“想象的自由”。
以此反观1953年的修改本,显然是在试图掩盖诗人参与抗战时期空间构造的事实并强调天蓝来自“延安”的“光荣”身份,以及在新的历史时空和意识形态标准下重新审视和清算战争遗留下来的“互通声气”问题。
三、“修改”的迷津:修改出自谁手?
诗集《队长骑马去了》前有一则《内容提要》:“这诗集反映着作者抗战初期和中期的战斗生活和情绪。诗歌的大部分是歌颂工农兵和革命的干部的。”⑦《内容提要》,天蓝:《队长骑马去了》,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其后还有对《队长骑马去了》《G.F.木刻工作者》《我,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三首长诗的介绍,其中“《G.F.木刻工作者》第一、二章是描绘一个工人出身的革命艺术工作者的坚强性格的,而这个性格的成长是和上海工人阶级的伟大历史斗争分不开的。《我,延安市桥儿沟区的公民》一诗主要是反映了当时民主根据地的现实情况,中间穿插着对于工人农民的颂歌,对于革命政权的颂歌”。①《内容提要》,天蓝:《队长骑马去了》,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此诗集的《内容提要》可与同时出版的诗集《中华人民共和国像太阳般升起》的《内容提要》进行对读,两篇《提要》的结构大致相同。但是相较《队长骑马去了》而言,《中华人民共和国像太阳般升起》集后还附了一则《后记》,署名天蓝,落款时间为1951年12月;另外,该集的《内容提要》几乎全部照搬《后记》,只将《后记》中第一人称一律改为第三人称。由此可知,两部诗集的《内容提要》均出自出版社编辑之手。
两部诗集的《内容提要》发挥着“阅读指导”的作用,力图将诗歌复杂的语义控制在规定的解读范围中,并旨在拔高诗集的思想水平和政治高度。众所周知,与“现代”期刊不同,50-70年代“文学杂志和出版,都由国家控制、管理,实施监督”②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9页。,出版工作被纳入国家文学生产体制之后,出版社审查稿件时必定带有政治正确与否的考量,毕竟“书籍杂志的出版,发行、印刷,是与国家建设事业、人民文化生活极关重要的政治工作”。③《政务院关于改进和发展全国出版事业的指示》(一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一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第448页。另外,作家作品一经出版就带有一定的“示范”与“教育”意味,携带着国家意志。关键在于,编辑为何直接援引天蓝的自述作为“官方”的评价,这与诗歌的修改又有何关系?
事实上,胡风文艺思想将在“当代”受挫早有预兆,新中国成立以前,胡风颇具锋芒的文艺思想就与中共高层领导人的指示产生冲突,遭到了小范围的批判。④1945年1月胡风在《希望》创刊号上发表舒芜的《论主观》,并坚持主张“主观战斗精神”,于是中共南方局开展《论主观》的批判。1948年华南局香港文委组织《大众文艺丛刊》再度向胡风发起批判,主要原因在于认为胡风的文艺观与毛泽东思想存在龃龉。因此,天蓝、鲁藜、路翎、罗洛等40年代与胡风关系密切的作家,他们的作品仍能结集出版离不开“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和出版环境的相对宽松。直至文艺界大规模地展开批判,新文艺出版社⑤“1951年10月间,华东新闻出版局(属华东军政委员会)周新武同志等在中共中央华东宣传部部务会议上(此会是当时常务副部长冯定主持),提出一个建立华东文学读物出版中心的方案,内容是:出版社应是公私合营性质,以私营的‘海燕书店’为基础,并以‘群益出版社’和‘大孚出版公司’,定名为‘新文艺出版社’。由宣传部文艺处长刘雪苇负责组织编辑部并领导全社工作……”(刘雪苇:《新文艺出版社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3期。)该出版社后被视作“长时期地被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所把持着”,“几乎所有的报纸、刊物,他们都登广告,写‘书评’,甚至连‘内容提要’都成了宣传的场所”。(峻青:《胡风反革命集团在“新文艺出版社”的破坏活动》,《文艺月报》1955年6月号。)也被牵涉进事件中心,它被视作“长时期地被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所把持着”,“几乎所有的报纸、刊物,他们都登广告,写‘书评’,甚至连‘内容提要’都成了宣传的场所”。⑥峻青:《胡风反革命集团在“新文艺出版社”的破坏活动》,《文艺月报》1955年6月号。虽是反面文章却也提示着新文艺出版社与胡风的密切关系。⑦参见王敏:《“胡风案”前后的新文艺出版社》,《世纪》2013年第3期。那么,新文艺出版社出版《队长骑马去了》可否被视作有搞“特殊待遇”之嫌?有人将《队长骑马去了》的出版过程描述为一项“反动”活动:
党发觉了这个出版社的方针和党的方针有着 “基本性质的分歧”,从一九五二年起,就注意这种现象,并对雪苇提出了批评。但是出版社内部的胡风集团分子对领导上的指示不仅毫不理睬,并且采取了两面派的卑鄙手段来对抗。这里也举一个事实为例:领导上曾对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诗集《队长骑马去了》(原载胡风主编的《七月》上)提出批评,指出其中把人民军队写成“面对着纪律和死”是有原则的错误的,但是接受这部稿件的雪苇,并不表示任何态度,只叫他下面的一个干部去“处理”。同时实际审阅这部稿件的编辑罗洛,却始终表示自己 “思想不通”。更恶劣的是他化名了一篇文章,故意歪曲领导上的意见,打算投到《文艺报》去发表,企图对领导加以诬蔑和中伤。①峻明:《胡风反革命集团在新文艺出版社干了些什么?》,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揭露胡风黑帮的罪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版,第342页。
虽这段文字中揭露的“事实”多为作者杜撰,譬如《队长骑马去了》并非“原载胡风主编的《七月》”,但其中他提到的以下细节颇为重要:新文艺出版社社长刘雪苇布置哪位“干部”去处理?具体“处理”了什么?
这篇文章提到诗集《锻炼》②1947年由海燕书店初版,收《锻炼》《一个新战士的故事》《一个同志的死》《老连长和他的儿子》诗4首。1954年7月新文艺出版社再版。的出版情况时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鲁藜的两部诗稿中,其中一本过去曾编进胡风主编的“七月诗丛”,里面不仅彻头彻尾地体现了胡风关于“抒情诗”的“理论原则”,并且还有赤裸裸的题为“献给风”或“献给F”的所谓“庄严的颂歌”或“难得的好诗”,而这些编辑恰好也是“风”或“F”的崇拜者。但是出版社中与他们意气不投的人,在复审时有了不同的看法,指出其中充满了狭隘的个人主义的感情,于是又送到社长雪苇那里去决定。雪苇却下了这样的批示:“删去三分之一,仍可付印。”至于删去哪些?为什么删去三分之一仍可付印?这些道理直到今天还是不能明白的。③峻明:《胡风反革命集团在新文艺出版社干了些什么?》,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揭露胡风黑帮的罪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版,第347页。
此处提到的诗集《锻炼》实收入“七月文丛”而非“七月诗丛”,且由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锻炼》,并未“删去三分之一”,而是照原貌进行重印。从“照原貌重印”这一结果看来,刘雪苇的“批示”并未生效。若非作者凭空捏造,“批示”极有可能是为保诗集顺利出版的权宜之计。此段话最可堪玩味之处在于“删”的问题,“删”的逻辑也是彼时处理历史与现实的逻辑,剔除上下文中不合时宜的部分,具体而言,为使“旧人物”和“旧思想”焕然一新,批判者与被批判者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删”这个动作,二者都敏锐地捕捉到“删”的掩护效果。
因此,在《队长骑马去了》的修改问题上,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出版社介入了对该诗集的再创作。根据曾担任新文艺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的钱伯城回忆,50年代初的新文艺出版社是“典型的学者办社”“学术空气浓烈,人人都有解放初期那种高尚的道德纯净感,以及愿为事业献身的精神”。④钱伯城:《半个世纪的雪泥鸿爪——琐忆新文艺出版社一点往事》,《问思集》,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版,第297页。即便如此,国家对作品的出版有严格的审查机制,编辑实际上负有探测作品政治倾向的责任,作品在编辑手里通过后,再交由上级有关部门审查。楼适夷曾撰文回忆自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经历,谈到冯雪峰曾与杜鹏程反复长谈《保卫延安》的修改问题,“几乎是手把手地帮助作者作了很大的修改,七十万字的稿子变成四十多万字,才成为后来出版的样子”⑤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他亦将编辑比喻成“外科大夫”“一枝笔象一把手术刀,喜欢在作家的作品上动动刀子,仿佛不给文章割出一点血来,就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⑥同上。就《队长骑马去了》而言,不排除出版社编辑出于对诗人和作品的“庇护”做出修改,而附着在诗集前的《内容提要》正是利用出版社“公”的一面试图迎合国家的审查规范。
但是,在195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以“删”作为基础语义又引申出“修复”“改造”和“清理”等共同组成的一套“表态”语义系统。经历了延安整风运动与新中国一系列文艺批判运动的天蓝已深谙政治伦理对个人改造的逻辑,具备相当的政治“嗅觉”和对政治气候的“敏感”,那么他是否具备自觉修改诗作的意识?他的一系列政治表态以及“辩护”集中表现在以颂歌为主旋律的诗集《中华人民共和国像太阳般升起》中,但据诗人时过境迁后所言,即便是颂歌,也孕育着对新中国的无限希望和“深深的情感激动”①天蓝:《后记》,《天蓝诗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5页。,他认为“诗”之为“诗”的标准在于是否有“诗的成分”②同上。。对比天蓝建国前后的诗歌写作,它们在风格与题材上均呈现了较大的断裂感,那么天蓝在保证“诗的成分”不被损害的情况下弥合裂隙便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另外,当1955年《文艺报》对胡风展开大规模批判时,天蓝是较早地进行“表态”的作家之一③1955年《文艺报》第1期发表了姚文元《分清是非,划清界限》这篇带有“示范”意义的批胡文章。自第3期起至第12期发动了疾风骤雨般的批判活动。数据统计如下:第3期4篇;第4期10篇;第5号10篇;第6期3篇;第7期4篇;第8期5篇;第9、10期合刊43篇;第11号34篇;第12期29篇。天蓝的《背后的射击》一文发表在《文艺报》1955年第3期上。。该报为组织参与当代文学生产进行了战略性部署,发动了数次文艺批判运动,文艺工作者通过在批判运动中公开表态取得国家的信任从而换取生存机会,但天蓝的这一举动毕竟宣布了与其“精神导师”的决裂。此种宣言书式的批判文章背后,映射出自延安“整风”以来的政治教育造成的诗人自我贬抑,以此作为思想动因,修改诗作或是其展示政治觉悟的重要一环。1980年代出版的《天蓝诗选》由天蓝亲自选编,凡1953年诗集《队长骑马去了》收录的诗歌均复编入该集,版本变动不大。该诗集的出版已不受“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干预,调整和恢复诗歌的原貌并非没有可能,但天蓝仍沿用1953年的诗歌选本,或出于对历史现场的维护,或是一贯的小心翼翼使然,抑或是尊重个人彼时的“创作”。
无论天蓝诗歌的修改出自出版社编辑还是诗人之手抑或二者合力完成,都不脱在认同新诗亟待建立“当代”规范的前提下努力把诗变成“社会行动”④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的意图。诗歌入选诗集的前提是符合彼时“一体化”的文学追求,以此观照诗歌修改的内在理路,体现了新诗在“当代”寻求合法性的努力。同时,当代的诗歌修改现象映射了文本生成的复杂历史语境与共和国文学的生成机制。当不同版本的文本连缀并区分了多个时空,在接榫的关节点上,显然能有效地洞见一些问题的症结所在。
【责任编辑 郑慧霞】
李扬,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孙晓娅,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
* 本文系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教育视阈下民国诗歌史料的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6BZW115)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