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事进入新戏*
——《孽海波澜》与北京济良所
2017-12-09凌云岚
杨 早 凌云岚
当时事进入新戏*
——《孽海波澜》与北京济良所
杨 早 凌云岚
梅兰芳1914年排演的第一出时装新戏《孽海波澜》,搬演自1906年的新闻时事。当年的新闻事件,经由《京话日报》的报道与发动,开创了北京拯救妓女的济良所事业。当社会事件进入新闻报道,又转而变成时装新戏的创作资源,进而在观众中引发热潮,同时也将梅兰芳的演剧事业推向了一个高峰。此事的来龙去脉、传播方式与变形历程,为我们彰显了清末民初北京文化空间的创新尝试与建构过程。
济良所;孽海波澜;京话日报;梅兰芳
《孽海波澜》是梅兰芳1914年排演的第一部“时装新戏”①《孽海波澜》的排演时间,论者多有误为“1913年”者,其误盖源于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的表述:“一九一三年我从上海回来以后……就在那年的七月里,翊文社的管事,带了几个本子来跟我商量,要排一出时装新戏。这里面有一出‘孽海波澜’,是根据北京本地的实事新闻编写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版,第211页。)然据《梅兰芳年表》可知,梅兰芳1913年在上海的演出结束于12月底,当然不可能在本年再排演《孽海波澜》,张豂子等人的记述也都写明此剧上演于1914年10月(王长发、刘华:《梅兰芳年表》,《梅兰芳艺术评论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749页)。。此戏当时颇受观众欢迎,甚至让前辈名伶谭鑫培亦不得不避一头地②“谁知道正赶上谭老板那几天也要在丹桂茶园露了,贴的戏码还是很硬。我在吉祥,他在丹桂,这两个馆子,都在东安市场里面,相离不远……这四天的成绩,吉祥的观众挤不动,丹桂的座儿,掉下去几成;最后两天,更不行了。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6页。 ),然而剧本已佚,而且梅兰芳本人后来对之评价亦不高:“并不能因为戏馆子上座,就可以把这个初步的试验,认为是我成功的作品。”③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5页。当时的剧评与后世的戏剧史著亦多持此见,如张豂子(聊公)即称为“畸形之艺术”④张聊公:《梅兰芳之孽海波澜》,《听歌想影录》,天津:天津书局,1941年版,第5页。。可以说,无论是在梅兰芳自己的艺术发展过程中,还是在近代戏曲史上,《孽海波澜》的意义仅仅被认定为“梅兰芳的第一部时装新戏”,与之后的《邓霞姑》《宦海潮》《一缕麻》同被视为不成熟的实验性的作品。
然而,从戏曲与舆论、文化空间的结合与推进来考察,《孽海波澜》具有他作无可替代的价值,它不仅是民初优伶将时事与戏曲进行结合表演的范例,其市场成功,也象征着“作为启蒙手段的改良戏曲”的进一步推广,借由戏曲的广泛传播,“济良所”这个新事物得到北京市民乃至北方地区的广泛认知与接受。考察“时事”经由“戏曲”的变形与传播,再反作用于“社会”的过程,正可以揭明近代北京文化空间构建的某种运行方式。
一、张傻子虐妓案
《孽海波澜》本事源于1906年《京话日报》的一篇新闻报道,题目是《张傻子恶贯满盈》:
大混混张傻子,买良为娼,无恶不作,所开的玉莲班,有个香云妓女,被婆家瞒了娘家卖出,落在张傻子手里(京中妓女,发誓赌咒,常说如有屈心,必落在张傻子手里,傻子的狠毒可知)。有个姓赵的客人,跟香云很要好,香云愿意嫁他,赵姓的力量来不及,香云托他,寻找自己娘家亲人,以便大家想法子。赵姓跑到永清县,居然把香云的父亲找来,可恨张傻子,知道了这回事,不准他父女见面,故意把香云藏起。这天赵姓又来,张傻子要讹他,自己把盆景打碎,跑到协巡第四局控告,诬赖赵姓欠他五十块钱,要账不还,打碎了他的东西。第四局送到协巡营,经杨帮统问实,张傻子倚着奉官上了捐,诬告游客,刁恶万分,打了四十军棍,枷号示众,并把犯事的情由,写在一幅白布上,背在他身后,派弁兵押定,鸣锣游街,各下处界内,要叫他通统游偏[遍],还得自己诉说情由,劝同行的人,别再倚上捐欺人,不说便打。好痛快呀,好痛快!论张傻子的罪名,杀有余辜,犯案多次,都用银钱买通,逍遥法外,今天被协巡营这么一办,大快人心。从此开下处的,鱼兵虾将,都得收敛收敛了罢,此等小人,从来没有露过脸,自从上了捐,美得他们五脊六兽。像张傻子这样的虽不多,开下处的,好人也实在少,打一个镇吓百个,办得实在妙,办得实在妙。①《张傻子恶贯满盈》,“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48号,1906年3月7日。
张傻子与赵姓嫖客的冲突,在各地妓院中均不鲜见:妓女找到恩客,愿意嫁他,老鸨或“养人地痞”不许,酿成冲突。比较特别的细节,是张傻子率先报官,诬指赵客欠钱毁物,新闻里两次出现“倚着奉官上了捐”、“上捐欺人”的字句,表明了这件个案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与京师娼妓业的合法化有很大关系。
据史料记载,道光以前,京师“绝少妓寮”,至咸丰之时才 “妓风大炽”。同治年间修订颁布了《大清律例》,更是删除了关于“京师内外拿获窝娼至开设软棚日月经久之犯”照例治罪的内容,实际上等于默认了妓院的合法存在。②参看邵雍:《中国近代妓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106页;王书奴:《中国娼妓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85—286页。1905年清廷设立巡警部,正式对娼妓、优伶业征收税款:“北京罢巡城御史,设工巡局,那桐主之。局用不敷,议推广税务,遂及戏馆、娼寮。”③胡思敬:《国闻备乘》卷2,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0—81页。1905年 12月,内、外城巡警总厅取代工巡局后,仍抽收妓捐,按月缴捐者为官妓,否则为私妓。正是这种娼妓合法化的进程,让张傻子们有了比之前更大的胆量,“美得他们五脊六兽”,之前“犯案多次,都用银钱买通,逍遥法外”,而今上了捐,更敢于将与妓女、嫖客的冲突公开化,甚至诬告对方。
三天之后,《京话日报》再次刊登了对该案的报道详情:
张傻子一案,游完了街,又把他带到协巡营,追问他香云下落。他一味的支吾,把玉莲班全堂妓女,一律带到,分别盘问,可怜一群无父母的女孩子,被张傻子打怕,没有敢说实话的,再四盘问,始终不说。杨帮统又问各妓,张傻子带[待]你们如何,问到这里,有落泪的,有咬牙打战说不出的。内中还有张傻子霸占的孀妇周氏,同恶相济,更是狠毒,当时周氏亦到案,自认用皮鞭责打各妓,立派差兵,到玉莲班搜出皮鞭一条,就用他的皮鞭,很很的[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杨帮统真是快人快事)。周氏供认实情,取保候传,限张傻子三天,把香云交出,一面送工巡局看押。张傻子游街第二天,撤去鸣锣,外面就有谣言,说他花了钱,如今送到工巡局,千万别再招出谣言来了。④《恶鸨受刑》,“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51号,1906年3月10日。
1906年3月12日,《京话日报》发表《招告张傻子》,向公众报告:“协巡营惩办张傻子,连日登报,现在已交工巡局看押。幸亏协巡营统带王观察,兼有工巡局差事,事权归一,不能容他避重就轻。张傻子罪大恶极,害死人命,从未犯案。听说要出示招告,如有确实凭证,便可批准,从严追究,免得再叫他逍遥法外了。”这则新闻厘清了娼妓经营的管理机构,并且号召民众举报张傻子的罪行。
3月14日,《京话日报》发表《张傻子竭力运动》,点出“工巡局收押张傻子,外边很有人替他运动;他自知罪大恶极,难逃国法,情甘破家赎罪”,给工巡局的老爷们戴上“自爱声名,断不至被他买动”的高帽子后,仍然指明“钱能通神”、“防不胜防”,“请诸位多加谨慎,声名真要紧呀”。
显然,如果仅仅只揪出一个罪恶的领家张傻子,尚不足以激起民众对“逼良为娼”的痛恨及对济良所的支持,于是《京话日报》在数日后又报道了一个“恶鸨”阿三奶奶。报道控诉她“前三年骗娶恩姓女为媳(小名龄儿,班名银凤),逼令卖奸,虐待的十分可惨”;而事情的揭发,是由银凤的姊夫访明真相后,“到魁顺班叫出银凤,揪扭着阿三奶奶,跑到第四段协巡队喊告”。①《又一个恶鸨被告》,“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72号,1906年3月31日。通过这则报道,《京话日报》又一次向北京民众宣传了“逼着人家女儿为娼”的狠毒,与即将开办的济良所救助程序:妓女或妓女的家人,可以向协巡队“喊告”,由协巡队转送协巡营处理。虽然第二天《京话日报》承认他们过于听信妓女家人的一面之词,“情节不大实在”,但仍认定“阿三奶奶,绝非好人,凌虐的事,在所不免啊”②《控告不实》,“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73号,1906年4月1日。,宣传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经过这一轮报道,“领家虐妓”的印象已经深入人心。不过,要激起广大市民感同身受的同情之心,以配合济良所的创设与推广,仅有张傻子案那样的断片式报道尚嫌不足。张案之后,《京话日报》依然保持关注被骗或受虐的妓女,也是在为已经开办尚未开学的济良所张目。
1906年5月3日,《京话日报》用“专件”的形式刊登了“坏事高”的长篇报道,报道占据两个版面,对于每日只有六个版面的《京话日报》来说,这是非常高的规格。而报道内容,是甚至发生在张傻子虐妓案之前的坏事高案。
坏事高本名高得禄,跟张傻子一样,是远近闻名的狠毒地痞。他去直隶顺德府内邱县,谎称自己是“有功名的人”,又是正定府等三家盐店的东家,骗娶了乔家十九岁的女儿乔迷胡。婚后才三天,坏事高就把乔女带上火车,拐到北京,卖到了八大胡同。
乔迷胡的父亲,到坏事高所说的盐店看女儿女婿,碰了个大钉子,“又到正定府访了几天,有人对他说,怕是受了北京人的诳骗了罢,他这才进京。一个人也不认识,在街上瞎找,把带来的盘费花净,又脱下身上夹袄变卖,夜晚就在街上睡”。有人指点他,到妓院集中地去找,找了七八天,终于撞见了自家女儿,跟一个老妈在街上走,头上脚下都改了样子。乔父这才继续他拯救女儿的艰难旅程:
跑到巡捕段上磕头,巡捕领他到局,具了甘结,带他去提案。原来在街上遇见女儿时候,略一点头,下处的跟人,已经提防,就跟藏起来了,一连找了几十家,踪影全无,仿佛诬告,这老乔就得挨打。老乔急的连哭带喊,旁边有一个人,听见他口音,诧异的了不得,又问明他姓乔,就对巡长说,有一个妓女,常常哭诉,说是顺德府人姓乔。巡长就叫这人领着找,又到一处,只拿着一个老妈子,就是老乔撞见的老妈,带到局里,问了口供,把老乔留下,又叫老妈带巡捕去找,果然找到。乔迷胡一上堂来,父女抱头痛哭,这才知道是真的了。
警局用了五天时间,才将坏事高缉拿到案,打了几十杖,勒令交出身价银350两。
按说案件到此已结,乔父领回女儿,坏事高按律该充军发配。但是“西局里几位问官”、总办帮办,都认为“此等恶人,若是充发出去,他的神通广大,不上一年,必定逃回来,逍遥无事,仍旧是毒害良人”,因此打算仿张傻子的前例,让坏事高游街示众,再无限期监禁。③《坏事高的心情(?)比张傻子还重》,“专件”,《京话日报》605号,1906年5月3日。
早在3月9日,张傻子案刚刚发生,《京话日报》就曾报道张傻子被捕之后仍然嚣张,“有人听他向同行的声说,罪满释放,必把香云致死”,编者据此呼吁“有管理之责的,若不激[彻]底根究,释放之后,必定要毒害人命。此匪罪案甚多,枷满永远监禁,亦不为过”。④《黑暗地狱》,“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50号,1906年3月9日。
这类报道和呼吁,在同一时段(1906年3月至5月)的《京话日报》反复出现,对于“万恶的拐子手”,编者的结论总是“像这种淫恶凶徒,局里的老爷,绝计不能轻饶他罢”①《请看万恶的拐子手》,“本京新闻”,《京话日报》621号,1906年5月19日。;而对于“第二个张傻子”这种虐待妓女者,编者也不断强调“卫生局既然收捐,就得出来保护,像这种万恶的领家,总该查禁才对”,并且指出“再不改过,济良所可以干预”。②《第二个张傻子》,“本京新闻”,《京话日报》621号,1906年5月19日。
而《京话日报》为救济受害妓女寻找的出路,就是成立济良所。
二、《京话日报》倡设济良所
《京话日报》自1904年创办以来,多次报道、评论社会案件,但“张傻子案”与别案不同,《京话日报》从一开始就介入其中,可以说,张傻子案是在《京话日报》的密切关注下进行审理与处罚的。
《京话日报》详细描述张傻子虐妓的恶状,用意并不仅仅是揭露恶霸的罪行,舆论对于官府如何处置的监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张傻子固然恶贯满盈,但张傻子这样的妓女领家非止一人,如何为京师屡禁不止的拐卖良家妇女、虐待妓女、逼迫卖淫等现象找到一条出路。有鉴于此,《京话日报》并不止于揭露张傻子的恶行累累,表扬协巡营的公正严明,而且在同日报纸上,刊出了一篇短论《收妓捐为何不设济良所》,将“济良所”这个北京中下层民众尚未听闻的名词,列为征收妓捐的配套措施:
上海地方,设有济良所,妓女受了虐待,自然有处声冤,愿意从良的,也不致老鸨禁阻。收妓捐的本意,原是借着捐的名目,暗行限制的法子,不是因他行业贱,专专罚他出钱。京城开办妓捐以来,两三个月,并没谈到这回事,小人无知,开下处的,可就长了声势了。若早早的设立济良所,张傻子那敢这样大胆?③《收妓捐为何不设济良所》,《京话日报》548号,1906年3月7日。
作为北京最早的华资日报,又是由个人集资创办,《京话日报》关于外埠、世界的信息主要来自上海报纸。关于济良所的报道,想必也得之于彼。
上海济良所发起于1896年,由美国传教士包慈贞(Bonnell)“目击浦江流域,洋场十里间,淫风流行,妓娼日盛”而发愿创立。最初的发起人为“同道西女五人”,四出募捐,于1897年10月,“赁西[熙]华德路圣公会老牧师吴虹玉先生住宅为会所,收养迷路落魄及不愿为娼之女子”。1901年,包慈贞“鉴于沪市陷于罪恶中女孩为数颇广,亦有自幼失怙,擅自走迷,若不予以救济,则将永沦于惨痛之中”,在熙华德路正式发起成立上海济良所,专以救济不幸女子为目的④季理斐:《参观沪上济良所记》,《大同报》1913年第19卷第39期。参见安克强:《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十四章《娼妓救济团体》。。是为济良所正式设立。上海济良所的管理主要由西人负责,但亦有华人的参与。
1905年,严信厚等士绅13人为了扩大济良所的影响和方便妓女投所,筹设济良分所,经过筹备,于当年租下上海福州路181号,建立起济良分所。次年,六名妓女结伴来投,此事惹怒了妓院的经营者,一群老鸨、恶棍、地痞流氓聚集在济良所门前,向所里投掷石块,“福州路差点儿被妓院老鸨们的怒火点着了”。济良所的管理者不得不求助于租界巡捕,才驱散人群。事后,巡捕房还专门派了两名巡捕到济良所看守数日。⑤《济良所年报》1934年第6页,转引自安克强:《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第378页。
《京话日报》提议创设京师济良所,一方面是借鉴上海的成例,另一方面,是将济良所与“妓捐”作了勾连。借着协巡营惩办张傻子的案件,《京话日报》保持着它向官府“建言献策”的特点,因此,京师济良所一开始提出,是由舆论界引发创议,而指向“官督绅办”的模式,这与上海济良所由西人发起,中西绅董共同捐款管理的模式颇有区别。
梁漱溟后来对《京话日报》这种舆论运作方式的总结是:
以办报发起和推进社会运动,又还转以社会运动发展报纸;把办报与搞社会运动结合起来而相互推进。这是彭先生不自觉地走上去的道路,其报纸后来所有之大发展,全得力于此。
再说明白些:社会运动当然是从其社会存在着问题而来的。有些先知、先觉把问题看出得早而切求其解决,就提出一条要走的路号召于大众,而报纸恰是作此号召的利器。身在问题中的众人响应了这种号召,便形成一种社会运动。报纸以运动招来读者,以读者推进运动。①梁漱溟:《记彭翼仲先生》,《忆往谈旧录》,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70页。
从张傻子案来看,“把办报与搞社会运动结合起来”未必是彭翼仲“不自觉”的道路,经过两年的办报实践,以及发起阅报处、设立讲报所,德国公使交涉、那亲王府活埋小妾等案件的处理,②参见彭望苏:《北京报界先声》相关章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京话日报》已经初步掌握了舆论与官方、民众的互动方式,并相当娴熟地运用在借张傻子案创立济良所的“社会运动”之中。
另一则新闻则报道说,济良所的创办已由官方提上议程,而《京话日报》准备参与其中:
协巡营帮统杨钦三副戎,惩办张傻子一案,大快人心,因此又动了不忍之念,想要趁此机会,开办济良所,就跟统带王勤齐观察商议,意见相同,打算约请名望最好的绅士,大家筹一笔款项,就在前门西一带,找地方开办,仿照上海济良所章程,凡妓女受了领家的凌虐,准其呼喊巡捕,送入济良所,由官择配。这件事情若办成,真是功德无量,开办经费,可以由大家捐凑,大约也用不了多少钱。本馆听说这话,又想着要多事了,有肯助成善举的,就请书明助捐数目,交本馆先行登报。③《两统带商办济良所》,“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53号,1906年3月12日。
这则新闻指出了济良所的几个要件,一是主要救助“受了领家的凌虐”的妓女,二是方式为“呼喊巡捕”,三是进入济良所的妓女,出路是“由官择配”,四是开办经费“由大家捐凑”。与上海济良所相比,京师济良所一开始就是由官方出面(《京话日报》没有提自己的创议,而是将功劳归之于“两统带”),但基本方式还是“官绅合作”。由于《京话日报》这样一个深及中下层社会的舆论机构的参与,京师济良所有可能比上海更加深入地传播到民间去。
《京话日报》的报道一直在保持两条路线:要求严惩张傻子,鼓吹创办济良所。这本来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果不打掉张傻子等领家的气焰,受虐的妓女就不大可能主动向社会求助;而没有济良所,被解救的妓女也没有出路。在这一事件中,《京话日报》同时发挥着监督政府与建设社会组织的作用。
同日刊登的《济良所大可成功》则报告济良所议设进程,称杨钦三已向上峰报告,颇蒙认许,民间也很踊跃,“昨天还有一位朋友,愿意独力捐办”,最重要的是出了一个主意:让与香云要好的赵姓客人(就是被张傻子诬告的嫖客)多认些捐,“就把香云许配给他;赵姓如有不好意思的地方,本报愿作个说合人”。同版上还有单句启事“普劝仁人拯救受虐妓女”,仿国民捐前例,《京话日报》开设了《捐助济良所经费》的专栏,刊登捐款民众姓名及认捐数额,并声明等济良所“开办时再收款”。
与上海的报纸相比,《京话日报》的一大特色,是自任“公众的言论机关”,大量使用读者来稿作为“演讲”(即后世的社论)内容。④参见拙文《京沪白话报:启蒙的两种路向》,《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成功发起国民捐运动之后,更是如此。济良所一案,《京话日报》虽然热心创议,但彭翼仲为首的同人并没有在报上宣讲其意义,他们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两年来深受报纸启蒙影响的读者,果然,3月17日“专件”刊出了署名“永清县一分子”的《劝慈悲人捐助济良所》,把济良所的创设意义提高到了“国家思想”的高度:
嗳呀!文明世界,那有这等残忍的事呀?(虽说好人不为娼,那良家妇女,落在这个火坑里的,亦实在不少,世界上没有天生来的娼。)就去年说罢,有晓得助国民捐的,有晓得禁买美货的,作妓女的,也何尝没有国家思想?唉,要遭在恶鸨手里,轻者是骂,重者是打,又到那里去诉冤呢?天地间有这样不平等的事吗?美洲黑奴,自开放以后,都可以享受点儿人权,妓女虽贱,亦算是黄种人的一部分,也是中国四万万同胞的一分子,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议设济良所,虽然是仿照上海的成例,更借了张傻子一案在京师引发的轰动效应,但《京话日报》热心推进此事的用意,与这些启蒙知识分子在1905年发起国民捐运动、抵制美货运动,是一脉相承的。前二者是利用国家危机,这一次则诉诸民众的同情心,都是要激发他们对“文明世界”的向往与爱国互助的热情,用彭翼仲的话说就是“叫下等人知道爱国”①《劝慈悲人捐助济良所》,“专件”,《京话日报》558号,1906年3月17日。。因此,京师济良所之设,比上海的创立济良所,意味更加复杂。而官方的介入,给了济良所某种政策上的保证与保护,使其免受京城地痞流氓的骚扰,这也是《京话日报》一开始就拟定的策略。②《京话日报》在京师济良所章程拟定之后,有短文指出:“昨晚上有人说:各领家要结成团体,想法子毁谤济良所。此事必不能免,早已防备在先。章程拟妥,挨着门送给他们看,只要他不施毒手,有做活局子的本事,本所亦断不收留。”(《各领家必要毁谤济良所》,“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79号,1906年4月7日。)
3月20日,《京话日报》再度向读者报告:《济良所的房屋有了着落》,“本京绅士”愿意将旧的水会公所捐借出来。另外张傻子被封的玉莲班,本是张傻子的产业,也充为济良所的公产。
虽然连续多日都有认捐、呼吁捐助的来稿刊出,但捐凑的成效毕竟有限,只是“杯水车薪”,对此《京话日报》又提出了筹集经费的主张:“所有玉莲班的妓女六名,大可招人领娶,定出一个身价来,不必拘定向来的官价。这本是特别的新鲜事,无妨通融办理,并可防将来的弊病,免得插圈弄套的人生心。所有身价,都捐入济良所。有乐意多捐的,还可以推广女工艺,多多益善。办此等事,千万不必太拘。”③《济良所的经费不必为难》,“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61号,1906年3月20日。《京话日报》一再强调“不必太拘”,或许是因为上海济良所初期的经费主要来自捐助④在上海济良所成立的头四年(1901~1905),中国士绅捐助了1200至1700两银子,而每年的捐款占济良所总收入的50%以上,1901年甚至高达93%。(安克强:《上海妓女——19~20世纪中国的卖淫与性》,第391页。),但北京的民间富庶程度固然无法比拟上海,士绅的热心程度也难以企及,更可行的道路是从官方获得政策许可,以妓女的身价银子作为经费的主要来源。当然,这样做也会产生一定的弊端。
4月3日、4月4日两天的“本京新闻”,连续刊登了 《济良所已经开办》、《济良所收到总厅移交人口》。这两则报道点明了济良所的急迫性缘自“总厅存留妇女多名,急于安置”,并提供了“不愿为娼”的七名妇女的姓名与年龄。⑤“计开贾李氏即湘云十八岁,王孟氏即素卿十九岁,蔡杨氏即玉琴二十五岁,桂仙不知姓氏二十二岁,曹翠宝二十二岁,王桂宝二十二岁,素云不知姓氏十五岁。”(《济良所收到总厅移交人口》,“本京新闻”,《京话日报》576号,1906年4月4日。)
两天后,《京话日报》刊出了《妓女爱群》,报道某妓女托人带来“三百斤面票”,作为对济良所的捐助。虽然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捐助者不愿让报纸刊登自己的名姓,但《京话日报》仍对捐助者大加表彰,并且上升到了国族的高度:“居然就有这样热心爱群的妓女,又有这样会办事的客人,可见中国的人心都未死,处处有明白人。”通过这种表彰,《京话日报》将它念念不忘的爱国启蒙与济良所的事业勾连了起来。或许在编者心目中,济良所事业本该由政府承担(“既收了妓捐,不可不立济良所,本是卫生局的责任”),但在政府公共事业职能相对缺失的情形下,利用妓女的自觉、公众的同情与政府的允许,来推动这样一项让“妓女有了生路”的福利事业,是《京话日报》积极参与北京社会事务的一个象征性事件。
利益受损的“领家们”自然不会俯首帖耳地任由属下妓女逃入济良所。在协巡营的弹压下,北京的领家们不敢像上海的老鸨地痞那样公开攻击济良所,但制造谣言是意料中事。针对这一点,《京话日报》赶紧将“上海济良所章程”演成白话登在报上,一来破除谣言,让读者明白济良所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也希望推动北京济良所章程的尽快制定。
1906年8月5日,济良所正式开学。“是日上午十一钟,外城厅丞、参事股各股长,分厅科长,本区区官,并本馆主人,全都到所,行开学礼。先由本主人演说,其次薛教习,其次朱厅丞、徐警官、殷警官、许参事、廖委员、郑区官,一一演说”①《济良所开学》,“本京新闻”,《京话日报》700号,1906年8月6日。,这项由《京话日报》发起的公益事业才算底定。
《京话日报》热心济良所事业,有其自身的触因。《京话日报》主人彭翼仲的妾室段耘蓝,即因家贫无依,姨母诱骗,流落青楼,1899年嫁给彭翼仲。当张傻子事发,协巡营帮统杨钦三来与彭翼仲等商议如何处置玉莲班妓女,杭辛斋提议设济良所,段耘蓝“闻而大快,当年之隐恨,将欲借此事以弥补之,力劝余实行”②《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之《始终患难之姬人》,姜纬堂等编:《爱国报人 维新志士彭翼仲》,大连:大连出版社,1996年版,第168页。。济良所缺乏经费,段耘蓝率先在《京话日报》刊出大字告白,声明“捐助二十元,俟开办之后并愿入所尽义务照顾伤病”③“告白”,《京话日报》553号,1906年3月12日。。按彭翼仲1913年的说法,段耘蓝的亲身经历与极力赞助济良所事业,是济良所没有“事或缓,或竟罢议”的关键,“尤为重要”,“北京花界,至今受无形之保护,皆耘蓝此日怂恿实行之功也”。④《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之《始终患难之姬人》,姜纬堂等编:《爱国报人 维新志士彭翼仲》,第169页。彭翼仲写下这段话时,段耘蓝已因万里追随彭翼仲发配新疆,于1909年死于戍所。彭翼仲此语,或不无因痛怀逝者而夸大的成分,但《京话日报》能够如此深入地推动济良所事业,确实得益于这份报纸与北京中下层社会的密切联系,充当了中下层社会与官方之间的联络人角色,这也是事隔七年,济良所对北京妓女群体仍有 “无形之保护”,而梨园新星梅兰芳会选择编演《孽海波澜》的重要原因。
三、梅兰芳编演《孽海波澜》
按《舞台生活四十年》中的说法,梅兰芳兴起排演时事新戏的念头,是1913年从上海回来之后,对京剧演艺事业“有了一点新的理解”而起的:
觉得我们唱的老戏,都是取材于古代的史实,虽然有些戏的内容是有教育意义的,观众看了,也能多少起一点作用。可是,如果直接采取现代的时事,编成新剧,看的人岂不更亲切有味?收效或许比老戏更大。这一种新思潮,在我的脑子里转了半年。慢慢的戏馆方面也知道我有这个企图,就在那年的七月里,翊文社的管事,带了几个本子来跟我商量,要排一出时装新戏。这里面有一出“孽海波澜”,是根据北京本地的实事新闻编写的。⑤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1-212页。
这算是排演时事新戏的近因,梅兰芳1913年末在上海演唱45天,一炮而红,同时他也利用休息时间遍观上海各戏馆,“我觉得当时上海舞台上的一切,都在进化,已经开始冲着新的方向迈步朝前走了”。对那些“靠灯彩砌末来号召的”,梅兰芳认为只能吸引“一般专看热闹的观众”,并不太欣赏,他更感兴趣的是内容形式都经过改良的时事新戏:
有些戏馆用讽世警俗的新戏来表演时事,开化民智。这里面在形式上有两种不同的性质。一种是夏氏兄弟(月润、月珊)经营的新舞台,演出的是“黑籍冤魂”、“新茶花”、“黑奴吁天录”这一类的戏。还保留着京剧的场面,照样有胡琴伴奏着唱的;不过在服装扮相上,是有了现代化的趋势了。一种是欧阳先生(予倩)参加的春柳社,是借谋得利剧场上演的。 如“茶花女”、“不如归”、“陈二奶奶”这一类纯粹话剧化的新戏,就不用京剧的场面了。这些戏馆我都去过,剧情的内容固然很有意义,演出的手法上,也是相当现实化。我看完以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久,我就在北京跟着排这一路醒世的新戏,着实轰动过一个时期。我不否认,多少是受到这次在上海观摩他们的影响的。①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186-187页。
上海新戏的直接刺激固然重要,但梅兰芳排演时事新戏的远因,恐怕要追溯至清末。梅兰芳首次登台是光绪甲辰年(1904),那年他十一岁。接下来的十年内,梅兰芳一边学戏一边唱戏,渐渐崭露头角。而1904-1906年,伴随着北京社会的启蒙运动,梨园行也掀起了戏曲改良的热潮。
清末北京启蒙运动的重要人物彭翼仲,同样是戏曲改良的主要推动者之一。《京话日报》一贯宣称“念书不如看书,看大书不如看小说,看小说不如看报,看报不如听讲报,听讲报又不如看好戏了”②啙窳:《改戏》,《京话日报》291号,1905年6月10日。,这一启蒙序列的形成,自然根基于“以耳代目”的民众接受水平,同时也考虑到戏曲于民众的巨大感染力:“独有那下等多数的人,自小没念过书,差不多一字不识,要想劝化他们,无论开多少报馆,印多少新书,都是入不了他们的眼。一定要叫他知道些古今大事,晓得为善为恶的结果,除了戏文,试问还有什么妙法?”③《说戏本子急宜改良》,《京话日报》106号,1904年11月29日。
在梨园行推动戏曲改良最力的是田际云(艺名想九霄,1865-1925)。田际云本为河北高阳人,十岁于涿县入科班,12岁入京,15岁赴上海,声誉鹊起。1887年自组小玉成班,并于当年秋再赴上海。时人论及,谓其“有新智识,头脑亦过于敏锐”(张豂子)、“思想新颖,交游众广”(王芷章),而玉成班的演出,则以“灯彩技艺新戏擅长者”。④转引自夏晓虹:《旧戏台上的文明戏——田际云与北京“妇女匡学会”》,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4-95页。故此田际云会成为清末北京戏曲改良的核心,一方面是因为他于1900年任精忠庙庙首 (梨园行领袖),颇孚人望,一方面也由于田际云遍历南北,交游广阔,很能接受新的思想。有研究者考证,田际云在戊戌变法时即与光绪、康梁关系颇深(当时田是内廷供奉),变法失败还尝试救护光绪,并因清廷捕拿流亡上海。⑤桑兵:《天地人生大舞台——京剧名伶田际云与清季的维新革命》,《学术月刊》2006年5月号。
1906年,借着“杭州惠兴女士为兴女学殉身”这一事件,由《北京女报》主笔张展云等发起了大规模的纪念、募捐活动,其中筹款之法,就包括“请出几位梨园中热心人,白唱几天堂会戏”⑥张展云:《替杭州贞文女学堂筹款的法子》,《惠兴女学报》12期,1909年4月。。为此,张展云等人找到田际云。田际云大为赞成,不但出面组织了1906年3月底至4月初的三场义演,而且提出要“掏换惠兴女士的历史,跟他死后的一切事迹,把他编一出戏,于开会的日子,请名角唱出来,给助善的太太、姑娘们听”。张展云等人一听大为赞同,因为这样不但利于筹款,更能宣扬惠兴事迹,推广启蒙理念,连夸“好文明的田际云”。⑦张展云:《好文明的田际云》,《惠兴女学报》12期,1909年4月。
彭翼仲与《京话日报》对这出新戏也十分支持。此前田际云与彭翼仲曾多次商量改编新戏,借此机会,推出了两出新戏:玉成班的《惠兴女士传》由彭翼仲协助编写,田际云自饰惠兴女士,在广德楼上演;义顺和演的《女子爱国》是由彭翼仲的儿女亲家梁济根据古书上鲁漆室女忧鲁的故事改编而成,由名角崔灵芝饰漆室女,在广和楼上演。
《京话日报》描述新戏上演时的盛况是:“座儿拥挤不动,各学堂的学生,都要去看看新戏。合园子里,拍掌称好的声音,如雷震耳,不但上等人大动感情,就连池子里的老哥儿们,和那些卖座儿的,也是人人点头,脸上的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可见好戏真能感人。”⑧《新戏感人》,《京话日报》622号,1906年5月20日。外城巡警厅甚至听从《京话日报》的建议,奖给义顺和班一面银牌。
虽然彭翼仲对这些多少有些急就章式的新戏内容尚不满意(“本馆的意思,还得再往细里斟酌”),⑨《广德楼唱新戏》,《京话日报》629号,1906年5月27日。但是他仍然欢呼:“哈哈!前两年的主义,如今可算办到了。”并且将新戏演出成功的意义夸大为“千载难逢,中国可以不亡了”。①《梨园人思想极高》,《京话日报》630号,1906年5月28日。
梅兰芳其时正在朱小芬家,从吴菱仙学戏。1907年,他正式搭喜连成班,开始了戏曲职业生涯。1909年冬,田际云邀请南方有名的新戏名角王钟声来京演出,地点在鲜鱼口天乐茶园。据梅兰芳自述,田际云请了很多名角来站台,梅兰芳作为后起之秀,也在王钟声演出新剧时唱过京剧折子戏。梅兰芳称:“我曾看过钟声主演的《禽海石》《爱国血》《血手印》等新戏。我以后排演时装戏就是受他们的影响,其中《宦海潮》那出戏还是根据钟声演的新剧改编为京剧的。”②梅兰芳:《戏剧界参加辛亥革命的几件事》,《戏剧报》1961年第17-18期。
翊文社提供了几个本子,而梅兰芳选择《孽海波澜》作为首出时装新戏,主要还是因为它基于“北京本地的实事新闻”。在梅兰芳和朋友们的讨论中,“有的不主张我扮一个时装的妓女,可是大多数都认为那些被拐骗了去受苦受难的女人不幸的生活和那班恶霸的凶暴,都是社会上的现实,应该把它表演出来,好提醒大家的注意”,这就是梅兰芳后来说 《孽海波澜》“在当时算是警世”的重要意义。因为以“警世”为第一要义,《孽海波澜》的整体设计都是围绕这一点展开的。
第一步是决定了我扮演的角色叫孟素卿,她是营口人,受婆婆的哄骗到了北京,卖到张傻子开的妓院里,逼她接待客人,幸亏碰着同乡陈子珍,代她向营口家里送信。她爸爸孟耀昌是个种田的农民,得信就赶来寻找女儿。遇见彭翼仲,才知道张傻子已经拘捕入监,他开的妓院已经封闭,所有妓女都送入刚开办的济良所,教她们读书做工。根据了照片的证明,他们父女才又团圆了。
在这出戏里,王蕙芳扮另外一个叫贾香云的妓女,她有一个客人叫赵荫卿,要替她赎身。两个人正在房里商量,被老鸨周氏听见,第二天就毒打了香云一顿。张傻子又设计讹诈赵荫卿,硬说赵荫卿欠他银子五十两不还,还要拐走贾香云。闹到了协巡营,经杨钦三讯明真相,判定张傻子先游街示众,再把他监禁起来。③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2-214页。下引描述均出此。
从剧情来看,《孽海波澜》来自《京话日报》相关报道的综合,不仅有张傻子的案情,还有阿三奶奶虐待儿媳的情节,孟耀昌则是坏事高案中乔迷胡父亲的形象,而且将彭翼仲插入案情内,让彭成为点拨孟耀昌寻得女儿的热心人。
所谓“时事新戏”又称为“时装戏”,故而服装的选择相当重要。梅兰芳回忆说:“我们先把孟素卿的经历,划成三个时期:(一)拐卖时期,(二)妓院时期,(三)济良所作工时期。她的打扮,也换了三种服装:(一)贫农打扮;(二)穿的是绸缎,比较华丽;(三)穿的是竹布衫裤,又归于朴素。这三种服装,是代表着当时三种不同的身份的。头上始终是梳着辫子,因为我早已剪发,所以用的是假头发。”严格说来,《孽海波澜》演出于民国三年(1914)④关于《孽海波澜》的首演日期,张豂子自记观剧是“民国三年十月间”(《听歌想影录》,第5页),《梅兰芳之新剧时期——孽海波澜与宧海潮》(《三六九画报》第二卷第31期,1940年4月19日)则明指首演为“八月初七初八二日”,以梅兰芳自述“七月里”翊文社提供剧本来看,日期当为阴历,即阳历9月26、27两日,与张豂子所记相近。,戏里的人物着清代服饰,并不算严格的时装戏,但因为去时未远,尤其女性衣服变化不大,所以也可以归入时装戏范畴。
布景方面,梅兰芳自谦为“当时还是萌芽时代,比起现在来是幼稚得多”,如何幼稚,现在已无法想见,而“也不是每场都用的”倒是未脱旧戏的虚拟意味。不过,上海新戏喜用“灯彩砌末”的风格还是影响了梅兰芳的时事新戏,在二本的“济良所学习机器缝纫”一场,“曾经把胜家公司的缝纫机也搬上了舞台”,这种实物道具很少在北京的戏台上出现,想必也让一般观众大开眼界。
相对于旧戏,《孽海波澜》最重要的改变,应该还数身段与念白的改换。梅兰芳自述:
身段方面,一切动作完全写实。那些抖袖、整鬓的老玩艺,全都使不上了。场面上是按着剧情把锣鼓家伙加进去。老戏在台上不许冷场,可是到了时装新戏里,我们却常有冷场。反正这里面念白多、唱工少。就是我后来排的许多时装戏,也离不了这“念多唱少”的原则的。
就当时而言,这种改动已经算是颠覆性的变化,或许是来自王钟声与欧阳予倩“新剧”(就是话剧)的影响,不过还是不能完全放弃“锣鼓家伙”。
四、戏里戏外:《孽海波澜》的社会影响
演员的表演,梅兰芳评价最高的是扮张傻子的李敬山,说他“演得相当生动。把那时北京一般恶霸混混的凶恶状态,描写得十分真实”,“带了一面大枷,鸣锣游街。嘴里嚷着‘众位瞧我耍狗熊,这是我开窑子的下场头。’十足的一副下流‘混混’的神气。李敬山在这出戏里算是成功的。”这一点也得到了张豂子的认同:“张傻子,则神态凶恶,活画一个土棍。”①张聊公:《梅兰芳之孽海波澜》,《听歌想影录》,第5页。下引评论均出此。
梅兰芳评郝寿臣饰演的协巡营帮统杨钦三“在公堂审问张傻子讹诈赵荫卿一案的神情口气,也非常逼真”,而张豂子承认“审问一场,颇多精彩”,“统观全剧,郝寿臣之道白固可取”,却又质疑郝寿臣(《听歌想影录》误植为郝寿山)“于审问素卿时,滑头滑脑,言语涉于油腔,仿佛玉堂春问案,想当日情形,必不如此”。
《孽海波澜》分头二两本,两日演完。头本“从拐卖孟素卿起,演至公堂审问张傻子为止”,二本则讲述“彭翼仲向杨钦三建议设立济良所。接着开办妓女识字、读书、机器、手工等讲习班”。彭翼仲是二本才出场,梅兰芳承认饰演者刘景然“没有能够把握住剧中人的性格”,“他的形状、动作和语气,依然是派老[老派]守旧的样子”,不能很好地呈现彭翼仲“维新人物”的气质。张豂子也批评说“刘景然饰彭翼仲,似乎太老古板”。
演出《孽海波澜》的翊文社,与彭翼仲及《京话日报》关系很深。班主田际云自不必说,主要演员如郝寿臣,也是《京话日报》的热心读者②据梁漱溟记载,郝寿臣曾告诉他,自己将《京话日报》“每月累积装订成册”。(梁漱溟:《记彭翼仲先生——清末爱国维新运动一个极有力人物》,《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02页。)。翊文社编演《孽海波澜》,用后世研究者的话说,“彭翼仲作为第一个以艺术形象走上舞台的报人,且由当时已享盛名的梅兰芳将之搬演于舞台,颂其功绩,恰恰又在彭翼仲被赦还京未久,实非偶然”③姜纬堂:《彭翼仲五十年历史·校注前言》,姜纬堂等编:《爱国报人 维新志士彭翼仲》,第46页。。即使《孽海波澜》一名,或许都来自于彭翼仲1913年出版的《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上编)》中“孽海慈航,生机一线”一语。④《彭翼仲五十年历史》之《始终患难之姬人》,姜纬堂等编:《爱国报人 维新志士彭翼仲》,第169页。
因此,梅兰芳《孽海波澜》首演,邀请了彭翼仲、杨钦三到场观剧,“相传已嫁之素卿香云等,亦曾潜往观之”。⑤化:《梅兰芳之新剧时期——孽海波澜与宧海潮》,《三六九画报》第二卷第31期,1940年4月19日。戏中人亲临现场,并非首创,相反,倒是田际云所掌管戏班编演新戏的故技,早在1907年,因为接替惠兴办理校务的惠兴女学校总办贵林来京,田际云与张展云商议后,于首演一年后再度搬演《惠兴女士传》,并特约贵林上台演说,讲述惠兴女士事迹。⑥《三月二十六日惠兴女学校总办贵林在广德楼戏馆之演说》,《北京女报》1907年5月11日。转引自夏晓虹:《旧戏台上的文明戏——田际云与北京“妇女匡学会”》,陈平原、王德威编:《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第111-112页。由此观之,翊文社选在彭翼仲发配新疆回京之后编演《孽海波澜》,并由新秀梅兰芳担纲,固然有向彭翼仲致敬的意味,而借由真人到场,引发观众深厚的趣味,也未尝不是招徕的噱头。
《孽海波澜》上演之后,“极能叫座”。梅兰芳后来检讨这出戏的得失道:
它的叫座能力,是基于两种因素:(一)新戏是拿当地的实事做背景,剧情曲折,观众容易明白。(二)一般老观众听惯我的老戏,忽然看我时装打扮,耳目为之一新,多少带有好奇的成分的。并不能因为戏馆子上座,就可以把这个初步的试验,认为是我成功的作品。①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5页。
说这番话是多年之后,梅兰芳的眼界阅历自又不同。但从当时梅兰芳又续排《邓霞姑》、《一缕麻》、《宦海潮》来看,他对《孽海波澜》确有不满之处,故此演出较少。事实上,此前的新戏如《惠兴女士传》与《女子爱国》,演出时期也不长,这是符合观众喜新厌旧的心理的。但是,《孽海波澜》看上去并不像前面的新戏那样短命。
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披露了与谭鑫培“打对台”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还被编进了陈凯歌导演的电影《梅兰芳》中。不过梅兰芳没有交代此事的具体时间,需要查考一下。
梅兰芳于1914年9至10月演出 《孽海波澜》,同年12月,再次应邀到上海演出35天。1915年4月,改搭俞振庭的双庆社。搭俞振庭的班,梅兰芳自述“大约有三年的光景”,但这三年并不全在双庆社。1917年初,梅兰芳搭朱幼芬的桐馨社,兼搭俞振庭的春合社,在春合社与谭鑫培合作。同年5月10日,谭鑫培辞世。这段时间内,不可能发生“打对台”的事件。因此这一事件,只可能发生在1915年4月至1916年9月之间。而这一段,恰好是梅兰芳第一次集中排新戏的时期:
从去年(1915)到本年(1916)9月,梅兰芳在同事、朋友的帮助下,边创作、边演出,在18个月内,先后演出了11出新戏,归纳起来,大致分四类:(一)穿老戏服装的新戏如《牢狱鸳鸯》;(二) 穿时装的新戏如 《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三) 古装新戏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四)昆曲如《孽海记·思凡》、《牡丹亭·闹学》、《西厢记·佳期、拷红》、《风筝误·惊丑、前亲、逼婚、后亲》。②王长发、刘华:《梅兰芳年表》,《梅兰芳艺术评论集》,第749页。亦见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54页。
就在这期间,班主俞振庭来找梅兰芳,“要求我把多时不演的头二本‘孽海波澜’,分为四天演出。每天在这新戏头里加演一出老戏”。尽管梅兰芳轻描淡写地回忆,“他们开戏馆的老板们,为了营业上竞争的关系,常喜欢换换新鲜,这无非是一种生意眼,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但梅兰芳已经排或正在排那么多新戏,俞振庭独独选中《孽海波澜》,既是商业的眼光,也不能说与社会的反应绝无关系。
《孽海波澜》停演年余,这次又没有“真人到场”的噱头,但卖座仍然奇佳。梅兰芳在吉祥茶园,谭鑫培在丹桂茶园,两家都在东安市场里面,相离不远,但这四天对台打下来,“吉祥的观众挤不动,丹桂的座儿,掉下去几成;最后两天,更不行了”。梅兰芳后来的分析是“到他那边去的,大半都是懂戏的所谓看门道的观众,上我这儿来的,那就是看热闹的比较多了。从前你拿哪一家戏馆子的观众分析起来,总是爱看热闹的人占多数的”。③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6页。这话虽然说出一部分道理,但并不能道尽《孽海波澜》如此走红的原因。
当时鲜鱼口天乐园的观众里,有一位喜欢撰写戏评的张豂子④许姬传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的按语里说:“民国以前,北京的观众,在行的真多。可是报纸上还没有剧评。关于梅先生的戏,最早是陶益生先生在民初《亚细亚报》上发表过一篇评论。到了民国二三年间张豂子先生起来提倡,《公言报》上常见到他的作品。所以剧评一道,他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声。他评梅先生的戏最多,也就是从这出《孽海波澜》开始的。”(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5页。)但后世学者考证,张豂子从1913年起就开始注意并评论梅兰芳的演出。(见赵山林:《张豂子:梅兰芳评论的开风气者》,《戏曲艺术》2013年第3期。)张豂子,即张厚载,笔名聊止、聊公等。生于1895年,江苏青浦(今上海)人。曾先后就读于北京五城学堂、天津新学书院、北京大学法科政治系,其间在报刊撰文评论京剧,尤其高度评价梅兰芳,成为当时所谓“梅党”中坚人物之一。1918年在《新青年》与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刘半农就旧戏评价问题展开争论后,为胡、钱等师长所不喜。1919年,他在上海《新申报》介绍林纾丑诋胡适、钱玄同、陈独秀、蔡元培的小说《荆生》《妖梦》,被北大校方以“在沪报通讯,损坏校誉”为由,开除学籍(时距暑假毕业仅两月余)。后入银行界任职。曾兼职《商报》《大公报》副刊编辑,并于1935年创办《维纳斯》戏剧电影半月刊。于1955年逝世。有《听歌随影录》《歌舞春秋》《京戏发展略史》等著作。,在多年后还表达了对这种“半新不旧”的改良的不满:
论者或谓新剧果欲收促进社会教育之效果,必先使一般社会,皆能欢迎新剧,故新剧当先求迎合社会心理上习惯上之趣味,则旧剧上之唱工与锣鼓二事,固当时一般社会所为深感趣味者也。即如中和园之《宦海风云》,天乐园之《孽海波澜》,(《宦海风云》,较《孽海波澜》情节较胜,排得亦佳)皆以新戏而带唱工锣鼓,乃能深合社会趣味,藉以促进社会改良。此种论调,民国三四年间,故都剧界极为流行,究其实际,则暂时过渡,以求社会之认识,则可,而永久混合,俾成畸形之艺术,则不可,盖新戏与旧剧,性质根本不同,勉强合一,终为识者所不取。①《梅兰芳之孽海波澜(民三)》,张聊公:《听歌想影录》,第6-7页。
张豂子自后视今,不满于新戏旧剧“勉强合一”,可以理解。以清末民初而论,观众心理,却正处于一种喜新厌旧的情绪之中。清末以上海的“新舞台”开其端,延至京津,趋新之风气遍及南北,天津的大观茶园受到上海新舞台启发,也将名字改为 “大观新舞台”。北京虽然戏园还保持“茶园”的名称,但陆续开始引入“电光新戏”等新式照明与背景。《孽海波澜》的布景,虽然梅兰芳一再谦称“萌芽时代”,但比起旧戏的沉闷昏暗,自然一新北京观众之耳目。
张豂子所不满的“新戏而带唱工锣鼓”,或许正是当时“深合社会趣味”的要点。1909年王钟声在天津大观新舞台演出 《缘外缘》,一身西装打扮,只有洋琴伴奏,“不用锣鼓场面,实际上就是话剧”,居然也博得“座客无不击节称赏,掌若雷鸣”②《大公报》1909年10月4日报道。转引自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2页。。1911年正月,吴宓在北京天乐园观看王钟声这出《缘外缘》,虽然是头一次观摩这种“纯用说话,弗须锣鼓等乐”的新剧,他发现观众仍然被深深地打动了:
所演者皆家庭上、社会上之真情状。其刺人之易,感人之深,较寻常戏剧为倍蓰。每到惟妙惟肖之处,台下观客直觉现身局中,亦若果有如此其人,而亲睹其如此之事者。……闻钟声君研中西学尝有所志,今乃以戏剧为业,是亦改良社会之妙法哉。③吴宓:《吴宓日记》第一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0页。
时装新剧,表现的是同时代的实事,观众容易有代入感。加之《孽海波澜》撷取的又是当地发生过的事件,剧里多位人物如彭翼仲、杨钦三都可称是北京民众的“熟人”,而且并未完全废止锣鼓场面,表演者都是旧戏名角,熟悉中夹杂着陌生,叫座是必然的。
《孽海波澜》的复演,俞振庭的设计也起了作用。他把本来是二本的《孽海波澜》改成连演四天,再配上四出老戏,无非是想抻长卖座戏的时间,也分别适合喜新喜旧两类观众的需要。但这也引起了梅兰芳的不满,认为破坏了原剧的完整。
从观众的反应来看,他们对《孽海波澜》最感兴趣的地方有几处。前二处在头本:一是张傻子逼奸孟素卿一场,因为表演时事,生动自然,“台下看了,都对这个剧中人愤愤不平,起了恶感”;一是杨钦三审问张傻子一场,这是戏剧冲突的第一次爆发与消除,张豂子一面认为“颇多精彩”,一面又觉得“审判之后,即行闭幕,观者均慊然以不足也”。
案件的矛盾冲突,主要集中在头本,二本主要描写“彭翼仲向杨钦三建议设立济良所。接着开办妓女识字、读书、机器、手工等讲习班”,这些都是文戏,不容易讨彩。因此梅兰芳回忆,“素卿、香云在济良所学习机器缝纫一场,是由我跟蕙芳细细研究了,重新改编过的。跟剧本小有出入,我们倒是下了一番揣摩功夫的。一边唱,一边做”,张豂子也称“梅兰芳与王蕙芳饰素卿香云,在济良所,做机器生活时,最为动人,二人唱亦颇好,在梅兰芳之一种温婉态度,更令人倾倒不止”。因为这一场特别用心下力,故而“台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很细心地在听。好像是受了感动似的。每次演到这里,都能有这样的收获”④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14页。。
接下来孟素卿的父亲赶来找他女儿,素卿拿着她爸爸的照片痛哭那一场,梅兰芳说“这时候,我看见观众里面,有好些女人都拿手绢在擦眼泪”,张豂子评此场“唱作均沉痛可观”。最后一场,张傻子带了一面大枷,鸣锣游街,有大段的数板:
我自幼,失教训。胡作非为乱人伦。买良为娼丧良心。为银钱,把事寻。起祸根苗为香云。敲铜锣,有声音。项带长枷分量沉。派巡警,后面跟。木棍打我赛过阴。背上白布把我的罪名写得清。千斤石碑压在身。奉劝同行快醒醒,别学张有(张傻子名“有”)不是人!今日大祸临身,是我自己找门。
末尾这“大快人心的场面”,适足让观众前面郁积的情感得到了发泄,既符合旧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伦理观与“大团圆”的模式,也符合一般观众对“张傻子案—济良所”的认知,故而特别讨好,屡演不衰。①查1924年《申报》“双十节特刊”上,署名“豂子”(应为张豂子)的文章《我所经过之一打双十节》,文中提到“民国三年的双十节”,作者去天乐园看《孽海波澜》,“谁知早已满座”。《孽海波澜》自9月26日首演,到10月10日仍能满座,足见北京观众对此剧热情之高。
张豂子虽然承认《孽海波澜》的诸般关节“确足动人心目”,他也承认“当时一班旧剧伶人,排演新剧,有此成绩,已非易易矣”,然而“惜其中疵点,未能全改良者,亦殊不少”,最大的问题或许还是“新旧不一”的冲突。这与日后梅兰芳的反思倒是一致:
时装戏表演的是现代故事。演员在台上的动作,应该尽量接近我们日常生活里的形态,这就不可能像歌舞剧那样处处把它舞蹈化了。在这个条件之下,京戏演员从小练成功的和经常在台上用的那些舞蹈动作,全都学非所用,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之势。②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280页。
梅兰芳说,“我后来不多排时装戏,这也是其中原因之一”;张豂子也认为,“故《孽海波澜》一类之戏,自此次以后,即从未一演也”③《梅兰芳之孽海波澜(民三)》,张聊公:《听歌想影录》,第7页。。
与实事相比,《孽海波澜》剧本最大的改动,即将“认父”、“游街”这些热闹戏从开办济良所之前,移至开办济良所之后。这一改动,可能是出于将戏剧冲突平均分配到头二本的考量,也让整部戏有了一个合理而欢快的收场。
而现实中,就在《孽海波澜》大受欢迎的同时,北京济良所仍在运营之中。济良所开办后不久,即迁移到前门外的五道庙,离八大胡同近在咫尺,北京市民对此颇为称道,有竹枝词为证:“几人本意乐为倡,立所于今有济良。但出污泥即不染,莲花万朵在池塘。”④注云:“济良所设于前门外五道庙,受虐娼妓,悉入其中,妥为择配,必使得所,拔之污泥,登之祍席。”(忧患生:《京华百二竹枝词》,路工编选:《清代北京竹枝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7页。)入民国后,1913年,内、外城巡警总厅并为京师警察厅,接管原隶属外城巡警总厅的济良所。工巡捐局仍按每月100元向济良所拨款,且比清末每月加拨20石米。1915年,济良所迁至东四牌楼十一条胡同,1916年又迁至西城石牌胡同。⑤丁芮:《近代妓女救助机构“京师济良所”考察》,《历史档案》2012年第4期。
按1917年的统计数字,进入北京济良所的人数共62人,离开、结婚的29人,死亡人数10人,年底收容总人数123人。全年经费收支状况,政府拨款11836元,支出12225元,基本持平。⑥[美]甘博著,陈愉秉等译:《北京的社会调查》(下),北京:中国书店,2010年版,“附录八”,第577页。
这个数字较之北京的城市人口与妓女规模⑦1917年北京妓院分四等,总数限制在373家,来自妓院的捐税收入9个月达42084元,来自妓女的捐税9个月达45750元,估算妓女总数不下于3000人。([美]甘博著,陈愉秉等译:《北京的社会调查》(下),“附录八”,第566-571页。),明显偏少,何况济良所容留的非仅妓女,还包括受虐无依的女性。对比十年后的广州济良所的相关数字,也能看出北京济良所的救济力量明显不足⑧广州公安局下辖济良所收容男女人数,1924年入所766人,离所289人,1925年入所816人,离所269人。见《广州市市政报告汇刊》1925年,第121~123页。。故而李大钊在1919年设想“北京市民应该要求的新生活”,即包括“扩充济良所,有愿入所的娼妓,不问他受虐待与否,一概收容。济良所应该是教育机关兼着工厂的组织”。①守常:《北京市民应该要求的新生活》,《新生活》第5期,1919年9月21日;又见《李大钊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4页。
济良所最初出现于上海,北京济良所的成立,为沪外诸埠之先,而且首倡“政府拨款+绅民捐助+产品出售”的运营模式,吉林、浙江、广东等地跟进,直至遍及全国。在北京济良所的创立过程中,从社会案件到舆论传播,到官绅合办,再到新闻时事与戏曲改良的结合,颇能见出北京近代社会转型的种种面相。
北京创立济良所,对于娼妓向来处于半黑暗状态的京师而言,自然是一种创新,也是庚子后新政的一部分,是与妓女捐配套的政治举措。济良所在北京,没有照搬上海的绅商模式,而是由媒体牵头,政府支持,这与清末北京启蒙运动的整体运作结构关连甚密。《京话日报》被关、彭翼仲发配新疆之后,《京话日报》首倡的各种新政,多数难以为继,能够保留下来的,济良所是一端,戏曲改良是另一端。这两者在入民国之后的再度结合,自启蒙运动的角度视之,亦颇富意味。
梅兰芳及其幕后策划者选择 《孽海波澜》作为第一出时事新戏,除了看重当年的新闻事件在北京市民中遗留的巨大影响力之外,从张傻子虐妓、乔迷胡父亲千里寻女、彭翼仲挺身而出,直至济良所创立,妓女获得新生,这些新闻事实本身含有的戏剧性,当然也在创作者的考量范围内。整出事件中体现出的北京社会的“现代性”,正与时事新戏想向观众暗示的“旧戏改良”,起到了相得益彰的作用。这出戏能在“打对台”中击败“京戏大王”谭鑫培,更是展示了“时事新戏”的号召力与影响之大。
然而,在梅兰芳、张豂子后来的叙述中,却一致认定《孽海波澜》是对京剧较为失败的改编,主要原因或许仍在“时事新戏”照实搬演的方式,与京剧已经形成的程式化、抽象化传统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冲突。民元之后,各地舞台上常有时事新剧粉墨登场,如《鄂州血》、《洪宪梦》等,但大抵采用“文明戏”的形式。而梅兰芳的戏曲改革,则转向 《黛玉葬花》、《天女散花》、《贵妃醉酒》等“古事新编”,想必是从《孽海波澜》的尝试中,感受到要求“拟真”的时事内容与力图“抽象”的京剧形式之间,很难进行深度的调和之故。
要之,济良所的创立过程,《孽海波澜》的改编上演,都是中国社会近代化转型中的开创之举,其中新(大众媒体、时事入戏)与旧(政府管控、京剧传统)两种资源的结合与调配,正是社会、文艺这两个领域中的先行者,在近代社会转型中做出的有益尝试,或成或败,或得或失,都可供后世借鉴。
【责任编辑 王宏林】
杨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舆论史与当代文化研究;凌云岚,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区域文学与文化史、现代女性作家与社会等。
* 本文为北京市教育委员会研究生培养项目“晚清北京的文化空间”(201100010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