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识解观视野下的翻译教学
2017-12-07谭梦玲
谭梦玲
摘 要:认知语言学认为意义即概念化,概念化过程即识解操作。意义识解观的好处是,它提供了一套系统而一致的方法来对意义构建和翻译过程做出更有说服力的解释。识解的维度不仅为解构意义、重构意义指明了路径,并且使译者对隐含意义更加敏感,帮助他们发现细节的重要性,从而为“译文是否忠实”提供分析和评价的标准。意义识解观指导下的翻译教学应该强调视觉化翻译,寻求译文中识解维度与原文中识解维度的最大关联或最佳关联。
关键词:识解;意义构建;视觉化翻译;认知对等
中图分类号: H315.9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1672-0539(2017)06-0097-06
一、翻译教学现状
长久以来,我国的翻译教学强调教授传统的翻译技巧。在字的层面比较源语言和目标语言字词的增加或删减,词性的变换;在句子的层面比较句型的变换,句子的拆分或合成。这样的教学方法固然可以帮助学生大致了解源语言和目标语言的区别,但对翻译实践指导意义不大。一方面,它没能为理解源语言和生成目标语言提供任何具体路径;另一方面,它缺乏一个统一的准则来指导学生在什么情况下要对语言形式进行变动,以及做怎样的变动。
翻译教学离不开翻译理论的指导。自20世纪80年代起,随着西方语言学成果被逐渐引入翻译研究,相关研究成果也被介绍进了翻译课堂。但翻译教学对理论的借鉴存在着对接的问题。Toury 认为,“从纯翻译研究到现实世界的过渡并不能够直接实现,应用绝对不能从纯研究中自动推导出来”[1]18-19。因此,应用于翻译教学的理论有必要被细化为宏观译论和应用译论。宏观译论指导学科建设,而应用译论则充当宏观译论与翻译实践之间的桥接手段,直接指导具体实践。本文以认知语言学的意义识解观为切入点探讨翻译教学,以便为学生的翻译实践提供切实有效的应用译论。
二、认知语言学的意义观
(一)意义即概念化
认知语言学是20世纪70 年代末在生成语义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语言学流派,以体验哲学(experientialism)为其哲学基础。与客观主义语言学的“镜像观”不同的是,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反映的不是真实世界(抑或任何可能世界),而是人所感知的现实,因為“在语言与客观世界之间还存在一个中间层次——‘认知”,人们按“现实—认知—语言”模式来理解和使用语言。就认知语言学而言,语言形式本身并没有任何内在意义,而是充当线索或提取物,用于激活存在于我们大脑中的意义。意义并非语言表达本身的特征, 而是说话者(作者)对具体情景的识解(construal)/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意义的激活对于不同的人并不一定相同,因为意义不仅依赖于集体经验,同时还取决于个体经验。
(二)识解的感知或心理基础
在认知语法框架中,Langacker提出了人类认知的一种主要方式——“识解”。识解主要包括5个维度:详略度(specificity)、辖域(scope)、背景(background)、视角(perspective)和突显(salience),即“识解”是人们为了达到思维和表达的目的从不同视角、选择不同辖域、突显不同焦点、以不同方法观察情景和解释同一内容的一种认知能力,是形成一个概念、语义结构和语言表达的具体方式[2]4。因此,一个概念化情景的全值(full value)是其概念内容和我们构造或识解该内容的方式这两者的函数[3]46。意义不等于真值条件,而是语义内容和特定识解方式的合成物。面对同一情景,人们可以采用不同的识解方式;对情景的不同识解方式产生不同的意义,映射到语言上就有不同的表达形式。
三、意义识解观视域下的翻译
奈达说,“翻译就是翻译意义”,涉及意义的理解和传达。传统观点把翻译视为一个信息的解码—传送—编码的过程,其基础是思维的管道隐喻(the CONDUIT metaphor),即语言表达是容器,而意义则是容器中所含的东西。认知的方法把翻译过程视为:(1)激活由源语文本触发(或唤起)的心理场景(mental scene);(2)选取能够在最大程度上表现或刻画该场景的目的文本。而在意义识解观的框架下,翻译活动中译者担负的双重任务——对源语文本的解构和对译语文本的建构,有了更具体的内容。解构不是单纯解读原文的语言结构、语言单位的意义和功能,而是透过原文先了解作者概念化的具体场景, 进而从识解的五个维度分析作者概念化该情景时所采取的识解方式, 最终确定作者所要表达的意义。建构也不是将源语文本信息简单地映射到译语文本中,而是在充分考虑译文读者识解能力和目标语语言规范的基础上,将原文作者对情景的识解与识解方式再现于译文文本中。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经验、历史、文化乃至信仰等方面的差异,不同语言社团的人们在识解某些具体情景时所使用的识解方式往往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差异,进而表现为不同的语言形式。因此,翻译本质上是一个权衡抉择的过程,既要在认知层面上尽量忠实于原文,又要对目的语系统中固化下来的语言规范表现出适当的尊重。当原文语言社团与译文语言社团识解方式上存在差异时,译者应该根据具体情形,选择置换或移植识解方式。
意义识解观的好处是,它提供了一套系统而一致的方法来对意义构建和翻译过程做出更清楚的阐释,并且使译者对隐含意义更加敏感,帮助他们发现细节的重要性,从而为“译文是否忠实”提供分析和评价的标准。
(一)详略度(specificity)
详略度指说话人/作者可以用不同的细节或详细程度对同一情景进行描写。它可能出现在词汇层面,如:thing>object>implement>brush>toothbrush。如将这些词语运用到适当的语句中,同一情景就会有多种表达方法,呈现详略程度不一、精细层级各异的语句。一般而言,描述的详略程度由相关语境决定,但也取决于概念化主体,由于不同的交际意图或需要,概念化主体往往会选取他认为的适合的详略程度。因此翻译过程中,需要尽量实现译文与原文“详略度”的对等。如:endprint
【例1】a.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红楼梦》第二回回目)
杨译:Lady Jia Dies in the City of Yangzhou;
霍译:A daughter of the Jias ends her days in Yangchow city。
b. 林如海灵返苏州郡(《红楼梦》第十四回回目)
杨译:Lin Ruhai Dies in Yangzhou;
霍译:Lin Ru-hai is conveyed to his last resting-place in Soochow。
以上例句中,原文采用了详略度较高的“仙逝”和“灵返”,而杨译使用的则是详略度较低的die;霍译则根据原文的表达和语境,用详略度相当的“ends her days” 和“is conveyed to his last resting-place”较好地还原了原作者对情景的识解。
再如:
【例2】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做起来快当),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茶馆》第一幕)
英译:Between 30 to 50 toughs from both sides, reconciled through the good offices of a mediator, would gather here to drink tea and consume bowls of noodles with minced pork (a specialty of large teahouses, cheap and easy to prepare), and peace would once more have been restored in the land.
霍译:The two sides would crowd around these mediators who would reason first with one side then the other; then they would all drink tea and down bowls of noodles with minced pork (a specialty of the large teahouses—cheap and quickly prepared), hostility transformed to hospitality.
《茶館》第一幕里这句话的翻译,英(若诚)译和霍(华)译各有千秋。“三五十口子打手”在英译里被如实还原,翻成了详略读相当的“between 30 to 50 toughs from both sides”,霍译则选用了详略度较高的“the two sides”;但“东说西说”,则霍译的“reason first with one side then the other”与原文详略度相当,但英译的“good offices”则详略度高于原文。
(二)辖域(scope)
辖域指被激活的概念内容的配置,至少应该包括基体(base)和侧面(profile)。基体可被定义为理解一个语言表达所要求或调用的有关认知域构成的一个潜在的概念网络,而侧面则是基体之中被突出描绘的部分,即语言表达所“标明”的部分。换言之,侧面是语言表达所指派的实体,是概念化的焦点,而基体包含一个或多个认知域,为理解侧面提供了必要的背景。语言表达的语义值并非单独存在于基体或者侧面之中,而是存在于两者的关系之中[4]6。作为识解的一个核心维度,基体—侧面这一概念在翻译中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如:
【例3】也就在这一幅绚烂的图画旁边,在河湾之畔,一群羊正在低头觅食。它们几乎没有一个顾得上抬起头来,看一眼这美丽的黄昏。
a.Right beside this colorful picture, on the bank of the river, a group of sheep were lowering their heads to look for their food. Almost none of them seemed to have the time to raise their heads and have a look at this beautiful evening.
b.Right beside this gorgeous scenery, a flock of sheep were grazing by the river bank with their head lowered. Hardly any of them could afford the time to raise their heads for a look at the beautiful dusk.
动词lower表示随着时间的推移,移动物体(trajector)使另一运动物体(landmark)从高处移至低处的过程,突显的是两个概念化实体之间的相互联系。而分词“lowered”突显的是运动的结果,与“lower”所突显的最终状态完全一样。因此可见,两者基体一致但侧面不同,其语义差异正是来源于其突显的不同侧面。源语 “低头觅食”中的“低头”突显的也是结果而不是过程,所以尽管a、b译文所反映的真值条件一样,但b译文更好地还原了源语作者的识解方式。
用基体—侧面的概念还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纯净水”应该翻成“purified water”而不是“pure water”。分词“purified”和形容词“pure”突显的侧面一致,但两者基体不一样。由于“纯净水”是“以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的水为原水,通过电渗析器法、离子交换器法、反渗透法、蒸馏法及其他适当的加工方法制得而成的可直接饮用的水”,因此“纯净水”既不是“纯水”(只含H2O,不含别的化合物或杂质),也不是“净水”(与富含病菌的脏水相对而言),而是指从某一物理过程析出来的水,因而暗含一个过程;不同于“pure”单纯突显事物的最终性质,“purified”的基体反映了一个过程,因此“purified”从侧面到基体都与汉语的“纯净水”的“纯净”相符,是更合适的翻译。endprint
(三)背景(background)
理解一个表达式意义或结构需要另外一个或数个表达式的意义或结构来作为基础,这可叫作“背景”。背景与预设有关。例如,“few”和“a few”的实际数量基本相等,但两者预设不一样:“few”相对某一较高的期待值而言,而“a few”则相对于零而言。所以对同一场景“他有几个高官朋友”,因为预期值不同而可能导致识解差异,从而可能出现“He has few friends in high places”或“He has a few friends in high places”的不同表达。
另外一种背景就是语境,它是语言理解时不可或缺的参考信息。如:
【例4】a.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two countries all expressed their so-called distress at finding the war still going on with no end in sight. Thats what they said.
b.“We, Moslems, will fight to the last drop of our blood,” Thats what they said.
翻译时,译者要充分利用上下文语境,在原文的导引下进入作者的认知世界,努力理解源语作者所要概念化的场景。根据上下文语境,上述两个句子中的“Thats what they said”适合被分别翻译为:“那是他们口是心非。”和 “他们说话算话。”
(四)视角
视角指人们描述场景时所采用的角度,涉及观察者与事体之间的相对关系。不同的视角会产生不同的认知参照点,人们以此为出发点来认知其他事体,就有不同的认知途径,体现在语言上,就会有不同的表达形式。翻译中,译者要找准源语作者的视点、视角方式、视角距离等决定视角的因素,从而精准地理解语义,并尽量在译文中重构源语作者视角下对场景的识解。如:
【例5】a. The lunchroom door slowly opened and two men walked in.
b. Two men slowly opened the lunchroom door and walked in.
例5 a中,观察者的视点在所描述场所的内部,所以应该翻译为:午餐厅的门慢慢打开了,两名男子走了进来。 而例5 b中,观察者的视点则在所描述场所的外部,所以应该翻译为:两名男子慢慢地打开了午餐厅的门,走了进去。
视角还包括心理扫描方式。心理扫描是一种认知过程,是说话人为描写事件而采用的一种构建情景的方式,有 “总揽式”(synoptic mode)和“顺序式”(sequential mode)两种。前者表示一种静止的远距离视角,是一种环视的方式;而后者表达的是一种运动的近距离视角,是一种聚焦的方式。如:
【例6】a. I took an aspirin time after time during the last hour.
b. I have taken a number of aspirins in the last hour.
例6 a 采用的是顺序式扫描,为场景添加了动态特征,因此最好翻译为: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中我不时地吃一片阿司匹林。而第二句采用的是总揽式视角方式将动态的场景从全局性的角度转化为静态场景,最好翻译为:我在刚过去的一小时中吃了许多阿司匹林。
(五)突显(salience/prominence)
突显是指说话人/作者可以采取图形/背景(figure/ground)的对比手段,或以侧重(profile)方式使某些实体比其余实体更加突出,任何一个关系性表述都不可避免地把其中一个角色提升到最显著的地位,这就是射体,相当于“图形”,其他突显成分则视为界标,相当于背景。在此理论的观照下,传统上被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语法上的主语/宾语之分,其实反映了识解上的细微差异,即使它们反映的是相同的真值条件,其图形/背景构造也是不同的。如《茶馆》第一幕开头的这句话,英若诚和霍华有不同译法。
【例7】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
英译:One doesnt find large teahouses like this any more. A few decades ago, every district in Beijing had at least one. Tea was served as well as simple snacks.
霍譯:Large teahouses like this are no longer to be seen, but a few decades ago every district in Beijing had at least one, where in addition to tea, simple snacks and meals were served.
英译和霍译通常被认为是对等的,因为它们的真值条件相同。但在意义识解观的视角下,两个句子的识解方式有异。英译将原本处于注意范围之外的“one”提升至射体的位置,占据注意焦点,而原文中的射体“茶馆”则退居焦点之外。而霍译则和原文一样,teahouses是射体,占据最显著地位。就此而言,霍译较好地还原了原文作者对情景的识解。
四、意义识解观对翻译教学的影响
(一)视觉化翻译
认知语言学的语义观秉持意义的建构观,认为语言单位只是一个提示物,用于触发意义构建的过程。识解的维度则进一步给我们解构意义、重构意义指明了路径。受此启发,我们应该鼓励学生翻译时采取视觉化的翻译方式。具体来说,翻译按三步走:(1)分析原文;(2)形成图像或概念;(3)在译语中重构[5]70。如:endprint
【例8】a. The crowd swarmed out of the cinema after the film ended.
电影演完,人群从影院蜂拥而出。
b. The guests swarmed round the tables where the food was.
客人蚁聚在摆好饭菜的餐桌周围。
c. The place was swarming with tourists.
这个地方游客云集。
d. The beach was swarming with bathers.
海滩上泳者如蚁。
swarm是一个图式性相当高的动词,其基本语义是“大量聚集或大批移动” “密密麻麻”,但缺乏具体或特定意象。以上诸例可视作swarm所表征的图式的示例,分析原文时,我们应该按照识解的维度,解读原文作者对情景的识解与识解方式,形成相关图像,然后在充分考虑译文读者识解能力的基础上,以符合目的语语言规范的形式再现源语作者对情景的概念化。a和b把事件参与者当作图形,而c和d则把背景当作图形,译文也尽可能对此识解方式进行还原。更为重要的是,在翻译时,把抽象的swarm视觉化为符合汉语规约的这些“死隐喻”,如“蜂拥”“蚁聚”“云集”“如蚁”,从而在译语中重构了原文的语义。
(二)认知对等
意义识解观视角下的翻译对等可以被表述为概念内容和识解方式两方面的对等。由于识解方式也构成意义的一部分,因此翻译教学中,应该鼓励学生尽量寻求原文与译文识解维度的最大关联,即将原语作者的识解方式最大程度地复制到译文中。由于人们拥有完全相同的感知器官和心理认知机制,这为谋求识解维度的最大关联提供了可能。
但不容忽视的是,不同的文化规约往往导致不同的意象选择。这种情况下,则需要移植或置换识解方式以实现译文与原文识解维度的最佳关联。移植识解方式时,通常应该加注为译文读者提供相关背景知识。对于任意性的、由规约致使的识解方式的差异,翻译时需要置换识解方式。如:
【例9】 a.H. L. Mencken sat in his pants with a fan blowing on him.
b.H. L. 门肯坐着,光着膀子,吹着风扇。
尽管提喻是各语言社团常用的一种概念化的手段,但选择哪些特征来加以表达明示以唤起整个情景常常会因不同的文化规约而呈现不同的意象选择。英语通过明示“下身穿着衣服(in his pants)”来说明上身光着,而汉语却需要明确表达“光着膀子”。
五、结语
既然人类不分种族、文化、社会体制,都依赖五官感知并认识世界,则必定具有相同的心理—感知方式和过程,遵循相同的心理学规律和原则。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无论何种类型)不过是“一般认知能力的示例”[6] 45,因此也必定共享对应于一般认知过程的各种识解操作,这体现了语言的内在同质性。同时,语言受制于文化,不同的文化選择不同的语符表征,因此造就了相异甚至矛盾的语言表征,体现了语言的外在异质性。基于这种假设,英汉互译因此具备了共同的心理学和现象学基础。本文据此阐释了翻译基本指导原则,试图建立评判翻译是否准确的一般准则。在翻译教学中,本文倡导有据可寻的翻译实践,引导学生把握一套技术参数,授之以渔,期望可以取得较好的教学效果。
参考文献:
[1]Toury G. 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 [M].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95. Reproduced with permission by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1.
[2]Langacker Ronald 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II): Descriptive Application [M].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3]Langacker Ronald 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I): 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 [M].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4]Langacker Ronald W. 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Grammar [J]. Cognitive Science, 1986, (10).
[5]谭业升. 翻译教学的认知语言学观[J]. 外语界,2012,(03):66-73,88.
[6]Croft William and Alan D. Cruse. Cognitive Linguistics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