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春秋
2017-12-07文本崔瑞刚
文本/崔瑞刚 图
湖南◎郭辉
草木春秋
文本/崔瑞刚 图
湖南◎郭辉
火棘
饿了,食山之土。渴了,饮山之泉。困了,枕一溪的星光、一山的明月。
于人间的背阴处,自顾自地生长着,不羨富贵与荣华。
有耳胎生。喜欢听风朝南,听水朝东,听阳雀子们,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唱自度曲和过山谣。
却早就在自己的宿命里,锁定了神喻!
一门心思——让血汁,流向高高低低的枝头。
晨光,夕光,星光和雨露,这些来自天庭的祝福,都是多么地内敛。沿着一条暗道,直通深埋的根系,交融于脉,交汇于心。
催发一树树花蕾,点燃一盏盏灵性之灯。
大红,深红,野性的红,甜一样透亮,苦一样凝重。
山上的活珍珠。大地之母的乳头。有情有义的吉祥果。
在那些一回回把米桶刮穿的日子里,吞咽下去,抗饥,抵饿,饱肚,救命,暖魂灵!
蒲公英
她细密的秀发,刚刚盘起。
生性是迷恋的,会用头骨,举起命里黄金般的重量。
是捧给绿草地的一个个初吻。
是钉住了无边春色的一排排铜扣。
是那些飘来荡去的翠鸟啼,摇头晃脑的和声。
并且给丝丝清风、线线溪水,一山坡一山坡的枫树林子杨树林子桉树林子,不间断地打卡,打入——看不见摸不着的淡淡清香。
属于她的日子是短暂的。从金子般的年轻,到白雪满头,也就是十几个昼夜。
但这又何妨!
她生过,爱过,灿烂过,轰轰烈烈过。况且,度过此生,还有来世!
死亡之神的长指甲,潜入阳光下的阴影,伸过来了,步步紧逼。刮出来一身的疼,一身催命的绝响。
就要脱离,就要放下爱恨情仇,就要御风远走,就要告別这一个季节,等待下一个轮回。
天命不违,大地永生!
呵,她的飞扬,她的死去,她的执念,多么轻盈,多么重!
红果子
深夜,月黑风高。老得没有一粒牙齿的舅母,丢下一屋儿孙,突然驾鹤西归,去了另一个世界。
山角落里,那一株舅母也叫不上名字的小灌木,一下子耷拉了头。
分明能听到,它坐拥空山的哭泣。
自打小灌木,带着一身的野性,从泥土中探出头来,舅母就瞄上了它。培土,浇水,施肥,仿佛它就是自己的风水宝地里,一棵至亲至爱的庄稼。
几多年,天天施之以抚爱,浇之以琼浆。昨日早上,还喂了它一盆酽酽的淘米水。
点点滴滴,入心入肺。
怪不怪,舅母直起身子,正准备离开时,手里端着的粗陶瓦盆,竟然毫无先兆地破了,碎了。舅母一愣,一苦笑,转身返回了家门。
是夜,她就撒手人寰,顾自走了。
小灌木说不出有多么懊丧,多么伤心!
舅母呵,没有给它留下一句话、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细微的眼神。
一树的酸果子,只三个时辰,就都哭肿了眼睛,哭失了魂!像被一杆无形的竹竿,敲着,打着,抽着,噼里叭啦,一齐掉落了下来。
一颗一颗,那么红,那么红,那么红!
是不是它,用鲜血——酿制的泪滴?
黑木耳
树棵越大,活得越久,那些风声雨声半夜更声红白喜事的锣鼓声爆竹声,还有尘世的嘈杂之声,就听得越多,越真切。
砍翻了,截断了,干枯了,死寂了——
魂却不散!
吸取雨水,借助地气,长出无数的耳朵。像一群青衣小矮人,隐身多年,终于露了头。
又像大地锦绣华章中,蠕动着的一个个黑体字。
这些充满了野趣的探子,风来了听风,雨来了听雨,听得最多的,是阳光,是月色,是它们黄金般的轰鸣、白银般的呓语。
身子在长,好奇心也见长,是野生世界里不老的顽童。最喜欢——
听布谷唱歌——割麦插禾,割麦插禾!
听青蛙打鼓——一湖水碧,十里风荷。
听雁鸣长天——稻浪如金,枫林似火。
听雪落山河——洁白的轻音乐,多么温馨,多么宁静……
母体倒下了,对黑土地的眷恋还在;向上的志向复归于无,感恩的心还在;视觉消失了,听力还在。
在三寸再生之地,凝神屏气,竖起来,一面面卑微而又自恋的小黑旗,一份份单纯而又外向的小灵性。
听生活之轮,循环往复,嗡嗡声不绝于耳。
听人间,那些隐藏的小秘密……
申家滩的阔叶杨
一截没入田土,一截高出田土,多么像立体的象形的大写的申字。
申家滩上,这排列有序的树,这齐齐整整的申家军,就那么绿意盈盈,接受着春天的检阅。
一株株,分明是身着青黛长裙的女子,袅袅婷婷,待月迎风。
雾气萦环,挥之不去,仿佛一袭袭洁白的纱巾,应是天使所赠,应为神明所赐,系着了多少的鲜媚与清雅。
窈窕在江南水乡美不胜收的核心之处,随时都欲羽化成仙。
身在,魂在,风韵在。
其实,更像是一首首有灵性的诗。让自己骨子里脱俗去尘的意境,扎根厚土,高出尘寰,以遗世独立的圣洁大写真——完美成篇。
桂花香
风也好雨也好霜也好雪也好,三月里不安分的阳光也好,八月间凉沁沁的月色也好,都是从满山满岭的桂花树上出发的。
一出发就是一年。
一年里金秋要来,一年里桂花要开,开得洁白如雪,开得芬芳四溢。
有时是浅香,浅得像没有斑点的微风一样,像没有皱纹的静水一样。
有时是深香。深得像干柴烈火般的姑娘小伙谈情说爱一样。
有时深中有浅,浅中有深,像那些在花海中游来游去,三魂丢了七魄的人。
桂花香了,稻菽黄了,果子熟了,桂花树下,就敲锣打鼓摆开桂花宴了。
女人一盏两盏桂花醇,喝得一脸酡红。
男人九杯十杯桂花酒,喝得天摇地晃。
一个村子开怀畅饮,风的步子醉了,狗的叫声醉了,鸟的翅膀醉了,土地庙前的石狮子,水碾房里的石磙子,还有溪头的麻石桥,醉得骨头都酥软了。
桂花树是桂花村的神树。
桂花香是桂花村命中的香。
沾了桂花的光,桂花村成了桂花的故乡。风叫桂花风,雨叫桂花雨,水叫桂花水,山叫桂花山。人有魂,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有魂,都叫桂花魂。
新嫁女八月怀孕,叫桂花胎。
新生儿八月落地,叫桂花崽。
樱花雨
不需要雷鸣,不需要闪电,不需要乌云排兵布阵,也不在乎天空低矮不低矮。
该下了就下,酝酿够了就下。
有风也下,无风也下;有太阳也下,无太阳也下。
白日里下,下得光明正大;黑夜里下,下得神龙不见首尾。
缤纷过了,绚烂过了,就走该走的路,行该行的道。不恋旧,不强求,沿着一条条飘飘忽忽的下行线,划出一道道归去来兮的轨迹。
下下来了,草叶不沾,地皮不湿。
下下来了,没有重量,却有分量。
下下来了,是一片又一片灵香吻。
下下来了,是千种风情万点芳魂,醉了昨夜梦中人。
三棵说话的榆叶梅
它们天天站在一起。肯定有话要说。
就开花,有的浅红有的淡紫有的粉白,运用这种植物之间绚烂的常用语,坦陈心迹。
它们的发声,是从早春时节开始的。
满枝丫乳头似的花蕾,是掩了面的羞羞答答、捂着嘴的吞吞吐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到得南风徐来,催开一怀的情愫,就放胆了。
启动一张张白里透红的嘴唇,讨论天底下什么最时尚;述说爱与爱的关系,要胆子大,要心眼儿细;还常常争来争去,身体里的春江水,为什么总是无风不起浪。
嘟嘟囔囔一说,就是一个花季。
待到慢慢谢落的时候,就静了心思,紧一句慢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回忆起那些开开心心的小日子。
并会怀想那只会唱歌的惜春鸟,讲好了再来,却至今还没有来……
香樟叶
在细雨中,在阴霾中,在难得的从云缝里偷跑出来的阳光中,悉心等待着——从母体的枝丫上,抽出骨髓和血脉。
脱尽自己旧年份形而上的姿态。
这一个春天仿佛崴了脚,走得太缓慢,走得力不从心。
那些渐渐显露出了属相的生之灵,由绿慢慢转黄,就要出窍了。
但该来的还没有来。
在最后的需要呼唤的日子里,还是要抱成团,一门心思,去团购阳春三月。
一只长尾巴的鸟儿,在枝丫间惊诧了一声——
今年香似去年香,却一片片换了新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