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词“一向”的词汇化和语法化
2017-12-06王静
王静
摘 要:副词“一向”在现代汉语中表示“持续义”,其在演变和发展过程中内部语义和句法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本文拟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一向”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并探讨相关问题。
关键词:一向 内部转类 词汇化 语法化
一个副词的产生、形成和发展绝不是偶然的,而是要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所致,副词“一向”的演变也不例外,“一”和 “向” 两个分立的语言单位线性相邻,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形式上渐趋凝固,语义上由实向虚发生变化,趋于融合。
一、“向”的语义演变
《说文》:“向,北出牖也。从宀从口。”本义是“朝北开的窗户”(《古汉语常用词源流辞典》1991),如:
(1)十月蟋蟀入我牀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诗经·豳风·七月》)
既然是朝北开的窗户,“向”也就隐含有“方向、方位”之义,如:
(2)王背屏而立,夫人向屏。(《国语》卷第十九)
“向”与“背”相对,表“面向、朝向”义。
“向”由动词义“面向、面对”进一步虚化为表方向的介词“向”,意为“对着、朝着”,“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向的抽象化过程已结束,表方向的介词‘向已成型”(马贝加1999),并一直沿用至现代汉语中。
至明清时期,“向”置于主语之后、谓词性成分之前,进一步发展为表“向来”义的时间副词,如:
(3)臣向蒙国恩,刻恩图报。(《三国演义》第十四回)
二.“一向”的演变历程和内部转类变化
(一)“一向”的词汇化
先秦时期即出现“一向”的连用,见下:
(4)日日星辰斗柄,一左一右,一向一背,此谓天陈。(《六韬》第四篇)
(5)故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谓巧能成事。(《孙子·九地篇》第十一)
例(4)中“一向一背”与前“一左一右”呼应, “一……一……”格式表示相反的方位或情况。例(5),短语“一向”处于动词性成分之后补语位置,“一”修饰“向”构成偏正短语。
汉魏六朝时期“一向”连用出现的频率明显上升,其在一般文献和佛教经义中的语义有所差异:
(二)一般文献中的“一向”
短语“一向”沿用前朝,构成偏正关系,表“一个方向、一个目标”之义,如:
1.“VP+一向”,动词性成分之后作方位补语,如:
(6)今边境乂清,方内无事,畜力待时,并兵一向。(《三国志》卷二八)
2.“介宾短语+一向+V”,“一向”在句中作状语。如:
(7)接去清水,贮出淳汁,著大盆中,以杖一向搅。(《齐民要术》卷第五)
此外,还可以构成“一向卧”这样的俗语,如:
(8)取上好春酒饮醉,使人翻不得,一向卧。(《肘后备急方》卷七)
“一向卧”同“一向眠”,义为“睡卧时不翻来覆去。谓安睡。”(《汉语大词典》)
(三)汉译佛经中的“一向”
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其时西域的佛教学者相继来到中国,带来了大量的佛经译著,随着佛教文化的传播和盛行,对汉语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早期的汉译佛经中,“一向”频频出现,如:
(9)何等为十六。一当为有时可闻……十三一向心。(《普法义经》)
(10)是定从一向致得猗得道行。(《长阿含十报法经》)
(11)一向行定致忍。(《长阿含十报法经》)
以上各例均出自东汉时期来华僧人安世高的译经。印度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是与译经相联系的,安世高是汉译佛经的早期代表人物。据丁福保《佛学大辞典》(1984):佛教用语“一向”指“意向于一处、无余念、无散乱之心也。”这几例中的“一向”已作为一个整体来使用,指“意念集中于一处,专注”。
从文献记载的语言事实来看,“一向”在保持其短语用法的同时,在东汉时期的汉译佛经中已趋于凝固,成为表“专心、专一”义的形容词了。“一向”作为形容词的“专心、专一”义并不是憑空产生的,它与作为“一个方向”的短语义有着内在的密切关系。一方面,从佛教传入中土早期翻译佛经的需要来看,佛经典籍多宣扬抽象的佛理,教义名相深奥繁琐,汉语中并无那么多现成的词语可以完全与之对译。僧人们在翻译佛经的过程中,除了尽可能沿用汉语原有的词语外,还有可能对汉语中的某些词语进行改造,“使原有汉词佛化,从而表示佛教的概念”(梁晓虹1991)。另据庄春江居士编《阿含辞典》释“一向心”为“朝向一个方向之心,即专注而坚固之心”,这也说明“一向”的“专注义”的确源于其短语义。另一方面,从人类认知的角度而言,“(朝着)一个方向”即“专注无杂念”,引申为“专心、专一”,“一向”从短语义演变为复合词义其中包含了一个隐喻抽象化的过程,从较为具体的空间认知域引申为较为抽象的思维域,从客观感知延伸到主观认识,符合人们从具体到抽象、从个别到一般的认知模式。
魏晋六朝时期,随着佛经教义在中土的传播与发展,在“一向”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一向专念、一向专修、一向专称”等佛教用语,都表示专心念佛、修行。如:
(12)一向专念无量寿佛,修诸功德,愿生彼国。(《无量寿经》)
(四)“一向”的语法化与内部转类现象
语言的细微变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向”在汉译佛经中成词后,其句法功能和语义特征进一步发展。专心念佛修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恒久保持这种行为状态才有可能参透佛理从而得道,动作行为或状态的恒久性正体现了时间上的持续性,“一向”的时间意义逐步显现,又因为其强势位置是在谓词性成分之前状语的位置,随着后面谓词性成分的动作性不断减弱,其副词功能不断强化,语义不断抽象虚化,“一向”由表“专心义”的形容词逐渐演变为表“持续义”的时间副词。endprint
(13)一向信如来,其心不退转。(《大方广佛华严经》)
(14)所有众生一向纯受微妙快乐。(《大悲莲华经》)
(15)辄归明公之一向道家戒善。《弘明集卷》)
通过上文的分析,“一向”在佛经教义中作为形容词性术语使用的同时又衍生出时间副词的用法。但是,作为宗教教义的佛经语言与一般语言毕竟有所不同,“一向”必须广泛运用于佛经教义外的一般文献中,经历“从宗教到世俗”的转变,才能逐渐为世人所熟悉和接受,并在人们的口语和书面语中经常使用,成为一般用词。佛教自公元一世纪中叶传入我国,从南北朝到唐朝前期最为盛行,随着佛教在中土的广泛流行,“一向”逐步渗入到一般文献作品中。
(16)若一向画雉,差降之文,复将安寄?(《隋书》卷一一)
(17)重序寒喧问起居,志心一向怀瞻仰。(《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
(18)僧云:“若一向不耘,莫草埋却去也无?”(《祖堂集》卷第九)
与汉魏六朝相比,“一向”的语义更趋抽象化,抽象化一方面“使得某一语言成分的应用范围越来越广,另一方面该语言成分也越来越显得缺乏具体的意义,即意义越来越泛化、虚灵,而且这两方面又互为因果。”(杨荣祥,2007)
与此同时,当偏正短语“一向”在句中处于状位,后面紧接瞬间动词的时候,由“顺着一个方向”的空间域投射至时间域,又因为其后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往往在极短时间内出现或完成,它的“短时”语义特征因认知优势得到凸显,在唐代相关文献作品中表“片刻、顷刻”短时义,如:
(19)目连一向至天庭,耳里唯闻鼓乐声。(《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四)
(20)臣遣骁兵褐(遏)后,猛将冲前,一向摩灭楚军,人马重重相压。(《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五)
杨荣祥(2005)认为这是“一向”在时间副词这个次类中发生的内部转类现象,指出除了《敦煌变文集》以外,在其他的文献著作中“一向”表“片刻、一下子”的突发短时义很少能够见到,并举下例为证:
(21)子胥遂后奔驰,状如蓬飞扑火;吴军随后即趁,恰似风云,一向摩灭楚军,状热汤拨雪。(转引自杨荣祥2005)
至隋唐五代时期,副词“一向”的各种用法皆已产生,其中“一向”作时间副词使用既有表“持续时长义”,又有表“突发短时义”,二者语义差别悬殊,这也是“一向”在时间副词这个次类中发生的转类变化。
宋代,“一向”表“持续时长”义的时间副词用法进一步巩固,绝大多数作状语修饰后面的动词性成分,如:
(22)斋时有饭与汝吃。夜后有床与汝眠。一向煎迫我作什么。(《景德传灯录》卷十五)
(23)今日这段失去了,明日那段又失,一向失却,便不是。(《朱子语类》卷五十九)
此时,“一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表现在:
1.“一向”后可以出现形容词性成分,所修饰的词语多带有“习性义”,表示的性质状态是抽象静态的、长时的,强调从某一时间以来某种行为、状态或情况一直持续。如:
(24)但从来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一向昏昧,更不光明 。(《朱子语类》卷十四)
(25)今若一向奢而文,则去本已远,故宁俭而质。(《朱子语类》卷二十五)
例(24)中的“从来”虽然具体从何时开始并不明确,但行为性状从过去开始却是隐含在其中。例(25)中时间词“今”起点明确,终点却并不确定,既有可能到说话时为止也可能继续持续下去。
2.“一向”置于代词“如此”、“恁么”前面,形成“一向如此”、“一向恁么”这样的类固定结构,如:
(26)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朱子语类》卷一百三)
(27)若一向恁么,达磨一宗扫土而尽。(《五灯会元》卷十七)
元代,“一向”在承继前朝用法的同时,又有新的发展,表现在:
3.一向”与副词“不曾”在句中共现,如:
(28)自先父下世,一向间阔,不曾问候。(《全元杂剧·白朴·董秀英花月东墙记》)
(29)程婴,你一向在俺赵家门下走动,也不曾歹看承你,你怎生将这个孩儿掩藏出去?(《全元杂剧·纪君祥·冤报冤赵氏孤儿》)
例中都出现副词“不曾”,终点都是表示到说话时为止。
4.“一向”与时间词“如今、今、今日”搭配使用,如:
(30)谁想大姐跟着那个和尚出家去了,一向不见,我如今到他家去看柳妈妈走一遭。(《全元杂剧·李寿卿·月明和尚度柳翠》)
(31)自别兄长台颜,一向有失听教;今得一见,如拨云睹日。(《全元杂剧·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例句中分别出现时间词“如今”、“今”,“一向”所表示的时间意義的范围从过去到现在或说话时刻止。
此间,“一向”的表“片刻、顷刻”的短时义用法只是偶尔见之。
明清时期,时间副词“一向”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在句法位置上充当状语,所修饰的谓词性成分通常体现出一种恒常性。如:
(32)这个狄县令一向威严,又且德政在人,个个信服。(《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33)李君一向门阀清贵,只因生计无定,连妻子也不娶得。(《初刻拍案惊奇》卷四十)
(34)自从父亲亡故之后,时乖命蹇,一向流落江湖。(《水浒传》第五十六回)
三、结语
“一向”最初是一个松散的临时短语,“一”修饰“向”,在东汉时期的汉译佛经中发展为形容词,表“专心、专一”义,经过“从宗教到世俗”的转变,在隋唐时期的文献中虚化为时间副词,其内部发生转类变化,既可以表“持续时长”义,又出现表“短时突发”的用法,后者使用频率不高,宋代以后“一向”的表“持续时长”义用法得到巩固,其表短时义用法偶尔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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