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你,很高兴
2017-12-06董晓燚
董晓燚
一阵急促的铃声划破屋内的沉寂。
丹妮下意识地去摸手机,一不小心滚到了地上,躺在冰冷的地面,她迟疑片刻才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忙伸手去按停了沙发枕头下的手机闹铃。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八点过一分,酒店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早晨的明媚的阳光,丹妮使劲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扫视一圈发现没有被自己吵醒的同居者,才长叹了口气。
黑暗里的两张床上一共睡着五个姑娘,昨晚她们先后走进这个房间,大家睡下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泛白。丹妮刚要起身,脚心传来的一阵麻让她又瘫坐在地上。为了跟英雄联盟世界总决赛的选手们住进同一家高档酒店,她和眼前的这五个姑娘只能挤在一个标间,以减少作为大学生承担不起的高额房费。
舒展片刻,丹妮借着手机屏幕微亮在那堆高跟鞋、球鞋和还没吃完的外卖里找到了两只一次性拖鞋,穿进去才发现好像是一顺儿。穿过横七竖八的腿脚,丹妮才顺利的挪进了洗手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的时候,还一阵地眩晕。
借着暖光,丹妮划开了手机的屏幕锁。微信右上角的三个省略号在告诉她,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好像错过了什么。“天啊这帮人昨晚都聊了些什么啊。”她盯着一页页的消息飞速向上自动滑动,大概八秒钟后,她终于看到了错过的第一条消息,睡前那个关于疯狂的话题好像一直延续到了天亮。
“他啊,是初恋的样子。”
定了定神,丹妮右手摆动的电动牙刷响了起来,左手手指开始在屏幕上慢慢向下滑动。
“我去,我今天翘课去看一下的比赛,现在才写完物理作业。”“去看你家Meiko?逃课不怕被抓?”
群里有人调侃刚写完物理作业的姑娘,没再打字换成了语音。“离他的距离,只有不到300米。”讲到一半,声音里的羞怯已经化为一种难以抑制“这是我们回一头离他这么近。”即使在手机里,“头一回”这三个字也显得有些颤抖。
这个姑娘叫多多,刚上高二,“在学校,老师根本不喜欢我,逃课怎么啦。高一的时候,她当着全班的面说我这种数学只能考60多分的废物就不配去高考。”
多多清楚得记一次在桌子下面偷偷看井柏然演的电视剧时,剧前的广告变成了EDG的广告。
“站在最边上戴眼镜的那个清秀男生和键盘上跃动的纤长手指,让我的心里一瞬间开出了一朵花。”
“他啊,是初恋的样子。”但是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玩《英雄联盟》,更不知道EDG这三个字母代表什么,她只知道那个让她一瞬间脸发烫的男孩子叫Meiko。
多多在学校不怎么爱说话,唯一的朋友就是身边的同桌。两个人都不擅长班主任教授的数学课,无数次在放空自己的課堂上,憧憬着这个戴眼镜的男孩子一步一步地化为在楼梯拐角穿着白衬衣的学长,球场上矫健灿烂的运球身影,当然还有赛场上和自己四目相望的少年。每个人都经历过青春的遐想,相比压抑、沉闷、单调的校园生活,让多多更加迷恋的是能站在现场,看Meiko比赛的感觉。因为只有那一刻,她才能真正的冲破平日里情绪的束缚,放飞十六岁该有的青春。
丹妮看到这里的时候,吐出了最后一口的漱口水,笑了笑,戴上发箍准备洗脸,点开接下来多多的几段语音……
两个成绩在班里不上不下的姑娘,只有在班会被批评的时候才有存在感。幻梦和现实的距离总是越来越大,相比于被老师质疑成绩,对于一个高中生而言,那种不被重视的感觉才更折磨人。事情变成了只要上数学课,多多就偷偷的在座位下面看EDG的比赛。“看不懂也看啊,透过镜头,就好像看到他一样。”
“和你们讲,今天太丢人了。”
两个几乎没时间去研究游戏的女孩子,竟然来到了现场。当EDG拿下峡谷先锋的时候,多多一下子拽住同桌的胳膊使劲摇晃着,“他们拿下大龙了!”声音有点大,前前后后坐着的男生都看着她俩,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多多一下子拿起手幅遮住了脸,肩膀耸着偷偷的问身边坐着的姑娘,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
看到这里,丹妮笑了,点开下一段语音之后,卷起袖子从最边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擦脸,原本只应该摆刷牙杯和方巾洗手台,现在被瓶瓶罐罐的妆前乳、隔离霜、粉底液、眼影、口红这些化妆品完全占据,一个不小心这些小瓶子们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掉落。
多多的声音好像变得低落。“我看到EDG的塔一点一点的被推掉,最后最大的水晶也没了。”现场的镜头给了难过的Meiko一个巨大的特写,坐在台下的多多没忍住一下子放声大哭了出来,好像之前的所有情绪都随着第一滴眼泪的滑落而轰然爆发。
观众们开始退场,越来越多EDG发箍、手幅和小灯牌却出现在另一个方向,多多和同桌凑了过去才知道在这儿可以等到选手的大巴。多多看了看手机,挣扎了5秒后,她还是叫了回家的出租车,车到的时候Meiko依然没有走出来。在疯狂呐喊了一个下午之后红着眼睛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哎,明天要交的物理作业还没有写好。”
“四年级想要的芭比娃娃,等了两年就没兴趣了。”
丹妮在台子上找自己的妆前乳,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她摇晃了一下,感觉那个少一点的是自己的。屏幕上变成了小沐在说,“我上高中的时候都没人管我的,我妈很少回家。”
小沐是个单亲家庭,从小跟着妈妈一起长大。“爸爸死了”,这四个冰冷的字在屏幕上看不到一点温度。她的妈妈是个典型的女强人,为了让女儿过得好,一直在不停的忙,母女俩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没有。她一个人在家度过了无数个寂寥的周末,《英雄联盟》变成了她消磨时间最好的东西。从开始时的打发光阴,到后来的全身心投入,电竞开始让她的生活变得日渐饱满鲜活。
“打游戏太累了,打了这么久段位还是白银,还不如看别人怎么玩。”
于是比赛逐渐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解说激昂的声音和游戏音效让安静到令人发指的房间多了一点温暖,也让孤独的房间变得热闹起来,随着比赛的进程,她也会大喊,鼓掌,就好像身在现场。
“这个破大学,大一不军训,上课不点名。”小沐说话的语气里带着鄙视,她跟RNG一起辗转了很多城市,从深圳到武汉,从武汉到广州,再到上海。“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富二代,但是其实我不是。我只不过把我的学费拿来看比赛了而已。”
小沐四年级的时候,非常想要一个精致的芭比娃娃,当时学校里的姑娘几乎人手一个,只有她的是在路边两块钱买来的。妈妈答应她,等小学毕业的时候就买给她,于是她一直期待着,期待小学毕业的那天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芭比。可是等到她摘下红领巾的那天,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玩芭比娃娃过家家的小朋友了。
“四年级想要的芭比娃娃,等了两年就没兴趣了。大一的时候不疯一次,等到了大二大三,可能我就不会再有这种冲动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哭腔,跟刚刚发来的那个不屑的表情截然不同。
“钱没了是可以挣的,我来算一下啊。”隔着屏幕,丹妮可以想象出这个姑娘掰着手指,歪着头计算的样子。
“去做家教一个小时80块钱,每个周末两天,一共可以做12个小时,一个周末就能挣大概900块。”算到这里的时候,手机里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喘,“哇,这样的话我只要做12周,也就是三个月就能把学费赚回来了!”
边看丹妮边对着镜子哼起了那首《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粉底液里的金粉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购物车里的东西都作废了,双十一那天把淘宝卸载好了。”
接下来群里面是一长串的语音,丹妮甩了甩刚刚一直举着手机的右手,点开语音,开始用遮瑕笔仔细地涂抹掉眼睛下的黑眼圈。
“我每个月只有3000块钱的工资,这次做应援就花了1000。”
“我天,你这个‘亲妈粉也是挺拼的,那你接下来咋办?”
“能咋办啊,省着花呗。”
Cici的应援做的很全,小镜子、徽章、扇子、钥匙扣……几乎她能想到的小周边她全都做了,为了做出独一无二的手幅,她找了一个画手花200块钱画了选手的卡通画像。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很多印有选手照片的卡片和一大包印有战队Logo的糖果,可以随手分发给也喜欢这支队伍的粉丝和媒体。
今年23岁的她,是个刚上班一年的职场新人,月薪只有3000块钱,还好不用担心房租。从她们家到场馆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换乘三次。比赛那天,体重不到80斤的她背着两个大編织袋,里面装的是至少10斤重的巨幅灯牌。
“因为他说过想看到自己的灯牌,那我们就做给他啊。”
大家集资做的灯牌,因为Cici家住本地,就都寄给了她。这两个编织袋就像是两座大山,压的Cici全程只能躬着腰,领口也垮了下去,肩膀上被带子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像是嵌进了她单薄的身体里。另一边的手上还拖着一个快要跟她一样高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她自己做的应援。恰逢周末,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她单手攥着扶手,既担心灯牌会被挤坏,又害怕行李箱的轮子辗过别人的脚。等最后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耳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掉了一只,假睫毛也耷拉在眼睛上,万幸的是灯牌安然无恙。
丹妮脑补着这个场景,不禁陷入遐思,究竟是什么力量把Cici推上公交车,每一位选手神秘耀眼的光环背后,又存在着多少有待人们挖掘的故事。一分神,眉毛画的有点歪。
“去年德杯嘛,我穿着个短裙和过膝袜在外面站了3个小时发应援。”就那次之后,23岁的Cici得了63岁才会有的老寒腿,只要稍不注意保暖,膝盖就疼的不行。
十月的风已经有了冬天的凉意,她揉着自己被勒出一片红印的肩膀,后悔为了好看穿了破洞裤。她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膝盖,来回摩擦着,试图用掌心的温度来缓解一下膝盖的痛。毕竟她还要在这寒风中至少待2个小时,确保之前在微博上找她预定的全部粉丝都能拿到。
这时,丹妮又听见话筒里传来了一声哀嚎,“啊,我淘宝购物车里的东西都作废了,双十一那天把淘宝卸载好了。”
Cici单身,身边同龄的朋友大多都已经结婚了,所以她每天下班回家之后再没什么娱乐活动,就只有打开选手的直播间,发一晚上的弹幕,假装自己在跟他们聊天。她的年龄比大多数选手都要大,无处安放的母爱便在他们身上得到了迸发。“这叫做‘云养儿,”她的语气有点得意,“我看他开心,看他更优秀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成就感。”
话虽普通,但让人听着暖暖的,听到这儿刚好画完眼线的丹妮看着镜子里的完成了大半妆的自己,又扭头看了看床上几个四仰八叉睡的正香的姑娘,笑着点了点头。
“你相信么,我嫁给了‘草莓!”
“刚把儿子哄睡着,来晚了来晚了。”
“惠姐这个全职太太做的是真尽职,贤妻良母。”
剩下的三个姑娘在群里又讨论起结婚的事情,畅想了一下甜蜜的未来。
“说的我好想结婚啊……带老公和儿子一起去看比赛太幸福了吧。”
惠姐是最早的一批60E,早到当时的厂长还被叫做诺言,WE刚拿了IPL5的冠军。她没上过大学,从小就喜欢打游戏的她是最早接触电竞的一批女粉丝,最喜欢的就是草莓。
惠姐跟现在的老公,是相亲认识的。“当时家里人烦死了,莫名其妙的给我安排了好多次的相亲。”她已经记不清她的老公是第几任相亲对象了,就只记得当时走进餐厅见到他的时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跳的特别快。这个人长得太像草莓了。“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很明显的双眼皮。”
她喊他“蓝莓”,说这是爱称。
当时蓝莓是个消防员,总是会出现在火灾和各种特殊情况的现场。惠姐的爸妈知道蓝莓的职业后,极力反对他们俩在一起,毕竟这种出生入死的职业让家长很没有安全感,更何况年轻时候的惠姐条件很好,家里面都觉得她还能遇见更适合她的人。惠姐却根本没把父母的反对当回事,一有空就自己下厨,亲手炒几个菜给他送过去。从小连针都没有穿过的她,帮他把消防服上的破洞一点一点的缝上,大拇指的指腹上被针扎了好几个小洞。圣诞节的时候,惠姐熬了一个礼拜的夜亲手织了一条黑色的围巾,这条围巾他现在还在戴着。
“2013年的春天,谈了半年恋爱的我们就结婚了。”惠姐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一个爱心的表情,甜甜的。“你相信么,我嫁给了‘草莓!”
“我去,羡慕了羡慕了。”
“幸福啊!我也想找一个长得像Meiko的人!”
蓝莓之前没看过《英雄联盟》的比赛,更不知道草莓是谁。直到有一天惠姐指着电脑上正在比赛的草莓跟他说这是她最最喜欢的一个职业选手,“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俩真的长得太像了!”
就是这句话,爆发了当时最激烈的一次争执。蓝莓是个连恋爱的时候都从来没说过“我爱你”的人,但就是這个在面对惠姐各种无理取闹都无条件接受的人,在那天看到电脑屏幕上的草莓和自己新婚妻子娇羞的笑脸时,突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好像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她喜欢的只是他跟草莓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难怪叫他蓝莓,难怪对他这么好,难怪拼死拼活的要嫁给他,这一切不过是把他当作了电脑前这个人的替身。
不善言辞的蓝莓满腔愤怒地打开碗柜,当着她的面,把结婚时买的一套红色的餐具摔得稀烂后夺门而去。惠姐吓傻了,她坐在地上,瞧着满地的狼藉,哭的撕心裂肺。揽过地上能看到的所有碎片,双手颤抖着,试图把它们拼接在一起。她的手被扎破了,血落在红色的碎片上,让破碎的瓷片红得触目惊心。她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毕竟一切的起因就如他所说,从感情上虚无的憧憬,到生活里坚实的依托,交织的纠结让普通的惠姐实在讲不清楚……
“整整一周,精心布置的婚房里只有我一个人。”这句话后面的表情,是一朵枯萎的玫瑰花。
“后来啊,还是我妥协了啊。”惠姐慵懒的声音从话筒里慢悠悠的传了出来,淡然的好像当时摔碗砸锅的吵架没有发生过一样。跟老公冷战一周之后,惠姐最终还是去了消防队,可是他却沉着一张脸,眼睛看向另一个方向。她一下拽住了他的袖口,撒娇地拉了几下,跟他说:“老公,我请你去看我‘前男友的比赛好不好呀。”
这一声撒娇的“老公”和一句玩笑的“前男友”,不知道碰到了他心里哪块柔软的地方,之前萦绕心口的那片阴云开始散去。这半年多来一直跟她谈情说爱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百般照顾的也是面前这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也许最初是因为长相,但最终一定是因为爱情。“后来啊……”惠姐故意买了个关子,最后的语调拉的很长,“后来他陪我去看了很多比赛,但是他一直带着口罩,他不喜欢镜头。”
这些年草莓、大王、风队都退役了,现在新的WE和她的小儿子一起长大了,她也终于从当年的一名“女友粉”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妈妈粉”。“我孩子有了,老公也有了,就差WE一座S赛的奖杯了。有天风吹过鬓角处的头发,她也惊讶的发现了一根闪着岁月光芒的白发,她也伴着WE走过了人来人往,走过了春南,只差秋北。
惠姐最后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今年一起出现在检票口的背影,她跟老公身上穿着WE黑色和白色的应援服,衣服背后大大的“Keep Your Dream”和儿子身上定制的“WE WIN”的短袖相映成趣。
丹妮笑着看完了这些消息,也许是刚刚假睫毛的胶水进到了眼睛,现在的眼睛止不住的想流泪。她抽了一张纸巾,轻轻地拭擦着眼里的湿润,打量了一下镜子里化好妆的自己,自信的走出房间门,去期待电梯里那场“蓄谋已久”的偶遇。
尾声
丹妮一边走一想,自己为什么会对她们的感情、经历和心绪如此的感同身受,难道仅仅因为同为众多粉丝队伍中的一员吗?究竟是电竞造就了选手的炫目,还是选手推动了电竞的成长壮大?究竟是选手身上寄托着无数粉丝的向往,还是粉丝的真挚热忱激励着选手一次次鏖战……在电竞的成长路上,不仅有赛场上情绪起伏不绝的热情,更有着粉丝们忘我的执着追求,而这一切又在不断燃起中国电竞的时代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