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滇伶“三情结”及其影响
——滇剧表演艺术特征再论
2017-12-06杨山
杨 山
早期滇伶“三情结”及其影响——滇剧表演艺术特征再论
杨 山
古老的滇剧剧种源远流长,是有待挖掘的宝藏,有诸多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滇剧表演艺术是其中最有趣的话题,所以才吸引人们总想不断地对它进行探索和研究。一位伟人说过:“研究必须充分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笔者拙文《滇剧表演艺术特征初论》中,就早期滇剧表演的行当体制和舞台表演方面,曾对滇剧表演艺术的审美价值——“古朴的三正美”、“感人的激情美”、“纯正的生活美”做过粗浅表述。本文试想从早期滇伶所处的特殊时代,在他们潜意识中存在的情感能量——“市场情结”、“地域情结”、“票友情结”及其影响,再做一番论述,以就教专家、同仁指正。
一、商业戏园的兴盛与市场情结的凝炼
《新纂云南通志》载:明末清初,云南始有外省商民纷纷来滇开采矿藏,至乾隆中叶,昆明已发展成为万商云集的市场,外省商帮在昆明建立众多同乡会馆。故滇人的经商意识也应从此时期始得到良好培育。滇越铁路全线通车,“匪但两湖、粤、江浙各省之物品,由香港而海防,而昆明数程可达,即欧美全世界之舶来品,无不纷至沓来,炫耀夺目,陈列于市”(《昆明简史》)。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滇人那崇尚质朴的“太古遗风”受到挑战。商品市场洋行设立,洋货充斥,饮食业、手工业的繁荣,追求奢侈、寻觅享乐的风气向社会各个角落扑来。梨园界的滇伶们,也随着市场意识的萌动,生存方式也产生改变,一些人则选择了半商半艺的生活以度日。
而当时最为时尚红火的应是经营茶园、戏园。《共和滇报》证实:“惟戏园一项可渭发达,为各省之冠。”茶园戏园是“戏”“商”联姻打造出的一种新的盈利模式。至清末,仅昆明一地戏园剧院就有十七座,清唱茶室、围鼓茶社竟有三十二处之多。尊为青衣皇后的李瑞兰经营租来的荣华茶园;赞为“活济公”的滇丑陈少棠兼营群仙舞台;誉为都督小旦的罗香圃经营群舞台等。做为滇伶经营“戏园”,不仅让滇剧表演与商品市场的价值链更进一步融合,而且在滇伶戏、商结合的亲身体验和磨砺中,无意识的凝炼出了作用于演戏治艺的市场情绪——竞争意识的强化、舞台演技的精进。
在市场情结的主导下,滇伶们一方面盘算着生存的“活法”,另一方面更着意谋划“一招先”的舞台“演法”攻略。为了在戏场上实现自身价值,在演唱上苦心钻研,标新立异,创造出丰富多彩的流派唱腔。如:苍劲醇厚的栗(成之)派唱腔、清丽娟秀的竹(八音)派唱腔、豪放遒劲的李文明唱腔等。在做工上,凡当时滇剧名伶都有自己的拿手戏和特技。如:李少白、邱云林、刘海清的红生戏、纱帽功、耍旗技艺;潘巧云的椅子功;水仙花的跷功;王水牛顶灯头功等,都极富特色。长期流行的“跨行兼演”和“一专多能”的拓展性表演本领,也是在优胜劣汰市场竞争中的一种产物。滇伶周少林能唱川剧、贵州梆子,滇伶王飞云曾搭湘剧班。郑文斋与栗成之“摸盔箱”的佳话流传至今,彼此比赛把摸到的盔、帽戴上,连演数月不回头的戏,以显示各自能戏之本领。这是市场情结带来的表演实力的比拼,也是艺术竞争现实的折射。
商品经济的繁荣,使人们产生多样化的审美情趣和求变追新的欣赏需求。人们已不满足对陈陈相因的大本戏敷演故事的欣赏,而渴求表演质量的精益求精和演员唱做技艺上的美学享受。一时大量异彩纷呈的滇剧折子戏应运而生。折子戏既能显示戏园演员阵容,又能充分发挥各行各角的演技才能,又因其搬演形式活泼灵便,宜于应酬特殊场合,更能适应商业性演出,故倍受戏商老板青睐和推崇。不少滇戏名角都是单折戏起家,把单折戏做为“打米戏”“看家戏”。有激情浓烈、令人回肠荡气突出唱唸的《叹更夸将》、《讲花园》、《弦高救国》等;也有做表细腻展现演技的《烤火下山》、《活捉三郎》、《碧游宫》等,均为观众所喜闻乐见。三十年代,栗成之、李瑞兰在群舞台演出折子戏《桑园会》,往观看客十分踊跃,竟把厢楼看台压垮。表演技艺的精进为折子戏增光添彩,而精彩纷呈的折子戏又可成就滇伶们的自身价值和剧坛地位。云南总督唐继尧为其母祝寿,召滇剧名丑王树萱演出,连演折子戏《三怕婆》、《裁缝偷布》等二十余出,早上开戏,直至午夜扫台,因其表演上乘,技艺独到,赢得滇剧“神丑”称号。
占据滇剧舞台演出半壁江山的单折戏能量波,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滇剧晋京汇演和九十年代申报中国戏剧梅花奖赴京竞演。细数演出剧目《闯宫》、《送京娘》、《牛皋扯旨》、《打瓜招亲》、《京娘送兄》、《桑国封宫》等,均为滇剧单折戏。正是借此东风,滇剧演员扬名海内,滇剧剧种饮誉国中。
滇剧折子戏沐浴着早期滇伶市场情结播洒的雨露,它让滇剧艺术分享了剧目繁荣的红利,也为探索滇剧表演艺术特征透露了信息。所以,人们应对从历史深处走出的滇伶市场情绪给予正视。因为市场情结为滇剧表演可塑性的特征注入了扎实的内在活力。
二、多省藉的滇伶与地域情结的孕育
云南人口“五方杂处”史有所记。众多外省人与土著民族(白、彝)交错杂居,加之云南地理上与川、黔、桂毗邻接壤,滇剧形成之前就有秦、昆、诸戏班入滇演出。在清道光前后,黔、川戏班相继涌入,其中不少艺人或入滇藉搭滇班,或“改调歌之”唱滇戏。这就构成了早期滇伶多省藉的历史和社会背景。
滇剧早期伶人多为黔、川藉艺人,如:黔藉李少白(生)、水仙花(旦)、王海廷(净)等;川藉邱云林(生)、翟海云(旦)、杨海蛟(净)、易松亭(丑)等。滇藉伶人至光绪年间以后才逐渐增多,如:蒋跃庭、栗成之(生),罗香圃、竹八音(旦),卜金山、李文明(净),王辅廷、王树萱(丑)等不一而足。滇伶中尚有浙江藉刘品玉(旦),江西藉刘海清(红生),河北藉李春庭(武生)。还有与滇班同台演出的桂藉李桂枝、陈桂香(旦)等。
多省藉的滇伶来自诸多地域,虽然思维方式、生活习惯、价值取向、心理因素乃至性格特质各不相同,然而,在同处滇剧舞台、共唱滇曲、共演滇戏,相互磨合濡染中,心通道合,谦恭相敬。他们中间没有谣言诽闻,尔虞我诈的负面新闻。有的是“戏剧工会”、“坐公堂”扶危仗义的故事;还有的是颠复“宁给二亩地,不教一出戏”旧规的黔藉滇伶周少林,担纲群舞台后台管事,为滇伶说戏排戏的新事。在业内听到的是李少白“义伶”传奇,潘巧云“孝伶”流芳、栗成之借行头捧角、罗香圃礼遇翰林的趣话美谈,看到的是川净吴小雷唱腔吸收滇剧胡琴[梅花板];滇净王飞云收川角金振雷为徒教戏传艺的“内参”消息。一种宽容广纳、相携互帮的地域情结深深地植入早期滇伶们的心中。尽管当时滇剧演出中曾出现“仿平剧唸白”、“夹川腔”的现象,受到观众指责,然而,未打差评的省外戏剧大家洪深先生却慧眼识珠,称赞滇剧演出,“将所谓人情写得十分够味”,评价是肯定的。而早期滇伶地域情结所演化出的大投入、大制作的寻梦“大戏”同样更加“够味”。且看他们“走出去”、“迎进来”的艺海扬帆之旅吧。
滇伶李少白、郑文斋曾离滇北上京、沪,四处观摩学习,长达两年之久。郑文斋早已练就的生旦净不挡,吹拉弹通透的才艺此行愈加炉火纯青,更平添了跨剧种(京、川、粤)表演的能事。回昆后积极筹建彩排茶园,为滇剧表演搭建平台,扩大滇剧观众群。还努力登台表演,在搭川班演出中,先贴演红生戏《刮骨疗疾》,后又贴演武小旦应工的《盗丹》。从威严肃穆的关羽一变为妖冶风流的狐仙,表演中规中矩,人物生动传神,就连川剧名角周慕莲、魏香庭都称赞“行家,行家!”在滇剧界获得了戏状元“五朵云”之美称。
滇伶竹八音(张禹卿)自筹资金,轻装简从,前往港沪。在沪正遇程砚秋献艺演出,他大饱眼福,以至步随程砚秋演出行迹转到无锡、南京等地、继续观摩。及后又取道陕西西安,观摩了秦腔、河北梆子的演出。出行归来,不仅表演技艺大增,而且对滇剧“红楼”、“西厢”戏的旦角胡琴[阴调]等唱腔做了改进提高,且对旦角人物妆扮、化装等做了改革创新,还收碧金玉、万象珍为徒,传授技艺。
滇伶李少兰、周锦堂等赴沪录制滇剧唱片,因唱片销行日广,滇韵远播,就连边疆小县都得以分享,以此为发端,百代、胜利唱片公司竟亲临昆明再行扩大灌片录制。唱片的录制发行,为滇剧表演艺术繁荣发展起到传声造势的作用,这应是早期滇伶“走出去”做出的卓越贡献。
滇伶栗成之、刘海清等赴川、黔多地巡演晒艺取经。从川剧《白蛇传》铙钹变脸的奇妙,到栗成之在滇剧《七星灯》、《空城计》、《马房失火》中滞气变脸的独创,不难看出栗成之好学善化的艺术经历,和他深不可测的超人智慧。“走出去”的栗成之,目睹了川剧科班育人,传承表演的兴盛情景,在他脑海里早已描绘出一幅梦想的愿景。终于在四十年代初,由栗成之领衔,创办了云南滇剧史上第一所戏曲科班——继字科班,取义滇剧后继有人。即使在日本飞机狂轰滥炸的恶劣条件下,栗成之不弃不悔、矢志不移。他苦心经营,坚持不懈,培养了一批滇剧表演人才,其中皎皎者彭国珍,在近代滇剧表演艺术群星中熠熠生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地域情结让早期滇伶见识了大山之外的艺术世界,用脚步丈量出滇剧表演艺术的灿烂辉煌。
趁绕道香港的水陆、足步蜀道的陆路及滇越铁路之便,湘、粤、豫戏班及东洋魔术马戏班等多种艺术形式和名伶大家,都纷至沓来。尤其是川班、京班大量涌进,与滇剧广泛接触交流,相互碰撞,不仅促使滇剧表演行当体制逐渐完善,表演程式渐趋严整,而且推动了滇剧表演艺术中“半台锣鼓半台戏”的打击乐的变革。在古戏台上可声闻数里的笨重的滇大锣,从群舞台始换成轻便明亮的川大锣;清脆的川冬子锣替代了滇马锣;宽膛的滇小鼓被京小鼓取换。如果说滇剧打击乐这种替代式的变革还有失简单,尚待探索,那么,“北斗南来”和“关外唐”入滇献艺的史记,确实谱写了一首京滇名伶之间切磋艺技、互学互鉴的赞歌。1949年冬,京剧表演名家马连良莅昆献艺,主动拜访了年逾花甲的滇剧名伶栗成之,栗先生与实验剧场演员共同举行盛情的欢迎仪式。马先生演出了栗派拿手戏《马房失火》,京剧名为《失印救火》,诚邀栗成之往观赐教,栗先生以“北斗南来”热忱称颂,并合影存照。五十年代初又迎来京剧名伶唐韵笙来昆巡演,栗成之抱病观摩唐先生演的《徐策跑城》,戏后栗先生诚恳建言,留下了“唐韵笙登门访泰斗”的趣话。
回首滇剧表演中武戏走向完善的轨迹,看到的仍是滇伶地域情结的写真。早期滇剧武戏多演小武戏,高难武技较少,武戏中多打太平把子,即角色执戈交手摆式口、舞造型。若演《ba虬庙》之类大型武戏,下手活的翻扑跌打要请京班武生参演。直至京剧武生李春庭、盖世伶、双飞燕等名伶改唱滇剧及礼聘京教头入班社培训武功学员,滇剧才有了自己的武生演员,大翻大滚、高难技巧遂能自主料理。像《长坂坡》这种武戏也产生了滇剧自己的表演路子。
若说地域情结是颜色,必会绚丽多彩的呈现;若说地域情结是声音,定是和谐温暖的旋律。地域情结让滇剧表演艺术多元性的特征更加闪亮发光。
三、滇剧表演的亲民与票友情结的早熟
滇剧表演艺术植根于云南多民族的人民生活中,为滇人所喜闻乐见。《滇剧史》告诉人们,群舞台、茶园戏园在昆明等地隆重亮相之时,正是滇剧表演艺术发展的黄金时期。群舞台演员阵容严整,组织分工细密,并形成完整班规制度和演出习俗,各行滇伶两百余人,汇聚一堂,蔚为壮观。其中尚有一批迷恋滇戏的特殊观众,追随滇伶以为良师益友的票友,也出没群舞台票戏,据资料统计:在群舞台一处票过戏的票友就达四十余人。
票友,滇剧习称“玩友”,票友的同仁组织称为“票房”,票友妆扮演出称为“票戏”,票友转为专业演员,称为“下海”。历史悠久、范围广大是滇剧票友的显著特点。军旅中鹤庆千总张正泰、杜文秀帅府的张明斋;知识界解元杨高德都是清咸同时期的滇剧票友。云南总督唐继尧是滇戏迷,其手下陆军上将江灿北是著名滇剧票友,艺名云河老人。倡导复兴改进滇剧的早期云南政府主席龙云之子龙纯曾也是滇剧名票。至于云南县乡各地更是业余滇剧班社和文人学士中滇剧票友活动的广阔天地。
不少滇剧票友他们有财力有时间有文化学识,钻研劲头极大。他们或组织围鼓清唱,演习流派唱段、交流心得;或聚某玩友家研究戏文、推敲音韵。在漫长痴迷滇剧的情感中,沉淀出置心一处、探索求真的票友情结,也融入了每个滇剧票友的血液和灵魂里。票友情绪引领着票友群体,甘做滇剧忠实的粉丝,愿为名伶的文化推手,其中不乏票友下海,完成了专业滇伶的华丽转身。
滇伶栗成之从滇剧票友走上“须生泰斗”宝座;琴师孙菊仙票友下海赢得“胡琴圣手”的桂冠;文山滇剧票友谢开初为“四顶凤冠”之一的竹八音开蒙受业:滇剧净角李文明从票友下海荣获“五音花脸”的美誉。诸如其他下海票友生行“赵挂须”赵兴仁、“古匡散人”赵承祖、汪润泉、高竹秋、向楚臣;旦行董美堂(艺名笑卿)、董竹君;净行杨九皋;丑行林明德;场面彭幼山等不胜枚举。他们都是享誉滇中的名伶翘楚。正是他们的掺和,让当时滇剧表演舞台耀眼夺目,独领风骚。历数《滇戏音韵》、《滇戏考》、《滇戏指南》等承载滇剧戏脉的著作,大多都出自滇剧票友和下海的滇伶之手。早期滇剧唱片录制的参与者中,滇剧票友占有相当数量,为滇剧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绝响财富。从滇剧丝弦、胡琴、襄阳别于他剧种声腔的不同,到流派演唱的纷呈、生旦净“三正”滇腔的不俗;再到近代滇剧表演艺术家与新文艺工作者共同创造出的滇腔的不朽,这一切记录的都是历代滇伶与票友们创造的智慧,彰显的是滇剧票友情结的给力和深远影响。
人们若用当下目光审视票友下海的滇伶,却发现在过硬的“四功五法”,戏曲幼功训练上,全面系统的表演专业的培养上,他们确实存在短板。那么栗友下海的栗成之又何以能取得成功呢?原来奥秘竞是这样:栗成之把他独具特色的唱唸功力,细腻真实的人物表情,别具一格的表演特技及潜心修养的文化底蕴,这些属于他自身的全部优势,都发挥到了极至,“天道酬勤”,仅此而已。俗话说:“三年出个状元,十年不见得出个‘角’”颇有道理。
正因为票友情结让滇剧表演艺术民间性特征的文化品味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所以,在感恩早期滇伶的票友情结的同时,还应对“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当代滇剧票友说声:“久违了,欢迎你!”祈盼听到的回音是:“我是滇剧票友,我骄傲!”
(作者单位:云南省滇剧院)
责任编辑:胡耀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