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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救赎的亡灵叙事
——评段爱松中篇小说《审判》

2017-12-06杨荣昌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审判人性小说

杨荣昌

寻求救赎的亡灵叙事

——评段爱松中篇小说《审判》

杨荣昌

段爱松的中篇小说《审判》,创作缘起于数年前发生的一个连环杀人案。事件发生在作者的家乡,即小说中虚构的“晋虚城”。凶手疯狂地杀害了十余名正值青春期的花季少年,并将尸体残忍地肢解。凶手后来被绳之以法,但在法庭上拒不认罪,也无悔恨之意。这是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只可惜当时间之潮退去,除了留给受害者家属永远无法弥补的心灵哀恸外,事件终究难逃被遗忘的命运。这是新闻事件普遍面临的尴尬,哪怕再大的社会性灾难,如果只有表层的报道和描摹,没有深及内里的探寻,后人记住的往往只剩下一串冰冷的数字。在这种习惯性遗忘的社会病症面前,需要文学的参与,需要作家以创造性讲述把灾难变成耻辱,变成心灵的印记,永远铭刻在人类精神的扉页上,让后来者面对它时,能够长久引起灵魂的惊悸和颤抖,从而铭记下自身历史上极其丑陋的一页。

《审判》分为若干章节,分别以“脑垂”“眼实”“耳虚”“血败”“经奇”“影重”等为题,指涉人身体的某个器官。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身体遭受杀戮的感觉,如大脑被吮吸,眼睛被剜出泡进烈酒,耳朵遭受剧烈轰鸣的侵扰,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影子与肉身的割裂,等等,充分动用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感官,把杀戮的痛感推向极致。这是一种逼向绝境的叙事,身体是人生命存在的基本载体,当身体的完整性被肢解,存在的合法性也就散失了,人的生命尊严也将无从谈起。而身体伴随凶手行凶,见证了罪恶因子在人体内被诱发、聚集、膨胀,最终爆发的全过程,作者对人性恶的如此逼视与揭示,可谓用力甚深。

小说中的审判,不仅仅是对杀手,还对杀手周围嗜血的人性、扭曲的灵魂,以及造成这种扭曲根源的一种深刨。作者的批判没有表现出声嘶力竭的形态,他懂得文学的力量不是靠外在的作态来表达的,更应该如静水深流,以沉默冷静的叙述来撞响人性深处的钝钟。他力图站在一个更高的人性维度上来审判凶手,审判社会,而且不乏悲悯,不乏寻找救赎的努力,以求为荒诞的社会提供一种注解,为破败的人性寻求一份见证。只是这样的努力在与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性博弈时,其艰难不言而喻。“随着我的躯体逃亡、被捕、判刑、枪毙、死亡。老屋里的白天,俨然成了荒草丛生之所。不时却有极个别的闲散人,好奇地把头凑近那两扇腐旧的木门,希望透过狭窄的门缝,观测民间传说中种种骇人听闻的场景。甚至有的还把耳朵,凑了上去,期盼听一听,生与死在里面搏杀留下的惨烈之音。更有胆大妄为者,迷信流言蜚语中,关于老屋藏有石寨山地下宫殿无尽宝藏的说法,乘夜深闯入盗取而一去不复返……”每当灾祸发生,与己无关的人,总喜欢把他人痛苦视为自己快乐的所在,对痛苦者的偷窥、猎奇,甚至还有潜隐的幸灾乐祸,某种程度上,它们构成了惨剧发生的一种“共犯结构”,杀手的一次次得手,与这种人性恶不无关系。在罪影重重的现实面前,作者的救赎是乏力的,尤其当罪恶已化为经血,溶注于人身体的每一条经络,外在的力量,特别是道德训诫,总是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或者,这种本该以救赎者姿态出现的力量,却在需要的地方缺席。“我并不知道,我被害的旁边,新建的基督教教堂高高耸立有何象征。它显然看到了这一切。我一直认为,它是世界隐形的第三只眼,只是为何它并没有发出,任何光亮或者声音。”小说有着极强的画面感,一边是引人入善的诵经声,是神明与巫术的互博,一边的罪恶却仍如出笼的困兽无以阻挡。杀手的刀起刀落间,一朵朵鲜艳的青春之花瞬间陨落。这种无助感,让人失去了对世界最后的信任,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小说中被隐喻了的“晋虚城”,曾是辉煌的滇文化发源地,是古滇王国的国都,这里曾发现了举世瞩目的文明成果。悠长的历史足迹没有将文明的薪火传承,反而留下阴郁的历史背影,让人性走向万劫不复的黑洞。小说中穿插进了许多关于古滇国的神话与传说,与其他类型的神话不同的是,这些恍兮惚兮的描写,宣扬的不是人类文明开创者的伟力,亦非人性善的彰显,而是流动着阴冷的色调,巫气弥漫,邪灵横行,遍布颓靡与沉沦的味道。作者本身是一位出色的青年诗人,诗意的凝练浸润了小说语言的美感,横亘内里的是一种强烈的哲思,这使小说气韵纵横的同时,呈现出一种华丽而哀伤的格调。小说中古滇王国的最终湮没,与人性的颓败感相互印证,更加渲染了这种神秘、荒诞和悲剧的意味。

当下的众多写作者,普遍被来自意识形态和商业利益的双重力量绞杀,成为传声筒或欲望的奴隶,写作的标签化、同质化,导致了当代小说的叙事艺术一直迟滞不前。尤其是年轻写作者,在世俗利益的强力诱惑下,很容易迷失建构艺术宫殿的雄心,写作更多是满足于贩卖那点庸常的个人经验。所以我们急切呼唤一种源自艺术本体的内在驱动力和创新力,需要在勘探人类内心世界和建构叙事艺术等方面都有卓越表现的文学作品,归结起来,需要一种破除艺术藩篱的先锋精神。他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特征,总是向着人内心的深度掘进,在艺术的冒险中追求一种有难度的写作,以此挑战自己的表达力,也挑战读者的阅读力。由此反观段爱松的写作,他是追求先锋精神的,其写作完全臣服于内心的审美法则,即对艺术的忠诚,一种不重复自己,也不模仿他人的原创力。就《审判》的表现主题而言,本可以写成纪实文学或通俗文学,因为作为小说背景的连环杀人案,其残酷性已具有了足够吸人眼球的商业元素:悬疑、暴力、嗜血、疯癫、无序,但那样的写作将会削平深度,最终仍会像现实事件一样快速消逝于浮嚣的时间记忆中。作者对浅质化的写作潮流保持一种距离,对把小说写成新闻的倾向怀有天然的警惕,所以对题材的处理,力求消隐作为真实事件的影子,表达方式也追求一种繁复的叙事结构,明线铺排与心理暗示交织,多条线索共同作用,使得小说丰满而充满质感。

回归到艺术表达的本源,文学需要挺立起“人”,尽管《审判》的主角并非人,或者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由人的各个器官充当叙事的主体。然而这并不影响小说在建构人性维度上的努力,作者孤绝的探索精神,反抗艺术陈规的勇气,使他在小说艺术的拓展方面迈出了极其重要的步伐。这或许可以表明,先锋文学并未终结,先锋精神仍顽强地存活于年轻一代写作者的艺术实践中,正是这种向死而生的艺术精神,成为推动文学前行的重要力量。

(作者系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臧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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