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教的现代呈现
2017-12-05黄珺
黄珺
张鹿鸣,浏阳市一名普通的小学语文教师,年近“耳顺”。他的名字听上去就诗意满满。据说,他原名为“张鹿明”,只因当学生时,一位老师说了一句:“你应该叫‘张鹿鸣,不是有一句诗叫‘呦呦鹿鸣吗?”然后,因缘际会,张鹿鸣有了诗意的名字;长大后作为一名小学教师,张鹿鸣更与诗歌教育有了深厚的牵绊。他不标榜自己是诗人,而只是一名简单的“诗教”践行者。无疑,前者更“个人”,后者更“教育”———即,诗词于此,主要担负起了“德育”的功用。正如两千多年前,“孔门《诗》教”,以塑“君子德”为己任。
金秋九月,浏阳市金沙路小学六年级33班教室,今年56岁的副班主任张鹿鸣正在上一堂古诗词课。
他不太会使用多媒体,因此,总是将要教学的诗歌手写在格子纸上,然后放在传统的投影仪下。靠近讲台边的一位女生不时帮他调节着“放大”或“缩小”,动作十分娴熟。他没有用时下专业的备课本,而依然保持着在格子本上手写备课提纲的习惯。我凑过去看,那提纲与课上孩子们的思考和回答几乎一致。这节课他首先引领孩子思考的,是“诗词的作用”。
且看看他与孩子眼中的诗词的作用有哪些吧:感受美好、鼓励学习、热爱祖国、孝敬父母、节约上进……
每说出一个作用,这些孩子们都能顺势背出诸多相关诗词。比如,“鼓励学习”一类,张鹿鸣便给孩子们总结出了一套至今仍不断增加的“劝学诗”———
爱因斯坦语录:决不要把我们的学习看成是任务,而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机会。
毛泽东语录:我一辈子最大的爱好是读书,饭可以一日不吃,觉可以一日不睡,书不可以一日不读。
郑成功语录:养心莫若寡欲,至乐无如读书。求学将以致用,读书先在虚心。
《汉乐府·长歌行》: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杂诗》陶渊明: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劝学》颜真卿: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没有复杂的诗词分析,也没有颇多的诗意感悟,诗词在张鹿鸣的教学中,首要担负起了“德育”的功用———张鹿鸣称此为诗词的实用观。于是,当全班学生气势昂扬地齐声背诵那一首首诗歌时,我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最本真的诗教力量。它绝不是萎靡的,而是时时充满着正能量;它绝不是放纵的,而是规范着受教育者的行为习惯;它会适当地避开私情,而更多地去接触责任与担当;它又不避讳任何美,只是这美一定要有助于孩子的成长……
正如这堂课上,张鹿鸣新授元代诗人吕思诚的《开怀诗》:典却春衫办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躇。瓶中有醋堪烧菜,囊里无钱莫买鱼。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课堂片段是这样的:
在读过数遍后,张鹿鸣问:“有哪些句子你觉得对自己有所启发?”
学生回答:“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张鹿鸣说:“是啊,以后,在我們想要违反纪律、做错事时,就要想到这句。因为我们受过教育,所以‘不敢妄为些子事。你能记下来吗?”
学生继续说:“老师,‘严霜烈日曾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告诉我们要看淡困难进而克服苦难。”
张鹿鸣笑着说:“是啊,即使曾有‘严霜烈日,我们也要不畏艰难、知难而进、展望前景。这样的诗我们还学过哪些?”
学生们回答:“毛泽东的《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张鹿鸣说:“现在,正值十九大召开前夕,毛泽东还有一首词叫《沁园春·雪》,其中有一句也可以说明这一时刻: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学生齐诵:“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这样的场景,不禁让我想到两千多年前的“孔门《诗》教”。所谓“诗言志”,不正是一种以诗来教化性情、以诗来塑造品德、以诗来成就君子的教育方式吗?而此地此刻,不正是一种古代诗教的现代呈现吗?
人们如是评价这个班的孩子:“这个班的学生好教,他们就像是从儒家正统教育走出的孩子……”
以诗为教,从古至今皆为如此。因为,诗词具有天然的号召力。
记者:古人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人说“立德树人”,其实,都是对育人本质的深切关注。事实上,您的日常诗词教育就在担负着这样的功能。请具体说说您是如何做的。
张鹿鸣:于丹曾说:“我一直深深地相信,每一个中国人生命的深处都蛰伏着诗意。”林语堂先生讲得更绝,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把诗歌称作中国人的宗教。因着这样的基因,我们的孩子在面对诗词时,无疑会有更深的触动。
我会每天抄一首课外古诗词放在黑板上。我来背诵和讲解,学生跟着抄写记诵。有些学生一学期就能积累好几十首诗词,部分学生还能把一些诗句活用到作文和演讲中。在帮助学生克服困难、树立信心时,我最喜欢用“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天生我材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些豪言壮语;我还用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和毛泽东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引导学生开拓进取,从而培养创新型人才。至于屈原、杜甫、岳飞、陆游的爱国诗篇更是我喜欢和学生共享的。
有时我也试着写几句诗词,虽然我自知写诗还没有入门,但是学生还是很感兴趣的。一次,上课时窗外飞过一群小鸟,有学生在下面小声说:“张老师又会有诗了。”课间我便吟成四句:“小鸟遮天飞,喳喳不思归。尽情来嬉戏,处处有翠微。”学生很高兴:“张老师真厉害!”其实我是想告诉学生,生态环境改良了,我们也要争当环境保护的小卫士。古人不是有“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的诗句吗?冬天的课间,学生吹泡泡挺起劲,有学生又叫道:“张老师来几句吧!”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前苏联的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的话:“不管这种肥皂泡的色彩怎样使你炫目,但肥皂泡是不免要破裂的,那时你们除了羞惭以外是会一无所得的。”我认为这是教育学生的好机会,便略加思索,吟道:“泡泡满天飞,宛如雪片回。五颜六色秀,有去却无回。”趁机教育学生做人和读书都要求真务实,脚踏实地。endprint
记者:诗词具有天然的号召力。在此力量下,孩子们更易被感染,更易被引导。而教育,本质上就是一种引领。如何以孩子喜闻乐见的方式达到教育之目的,诗词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方向。
张鹿鸣:是的。比如今天我教学的这首《开怀诗》,曾经我一个学生脾气暴躁、冲动做事,我就跟他讲这首诗中的“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我告诉他,我们是受教育的学生,理应像个学生的举止,应该按照《中小学生守则》和日常行为规范办事,而不要像社会上极少数无赖一样动不动就暴怒动手。而当他与人有摩擦时,我就和他讲明代龚廷贤的“常怀乐意莫生嗔”和明代无名氏《清明》中的“人生有事须当让,寸土何曾到九泉”。我要他记住清代憨山大师《劝世文》中“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慢慢地,当他爱上了读诗词,我就把毛泽东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推薦给他,并重点引导他读“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两句。学校组织去省少管所参观,我还写了《参观省少管所》送给他:“现身说法动真情,反思既往悔亦深。前车之覆后车鉴,冷静和谐利于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教育让他起了变化,更让他带动其他几个有类似毛病的同学也逐渐变化。我想,这就是诗词的教育力量。
记者:诗教,归根到底是一种内心的修养。作为对孩子们言传身教的主要引领者———教师,您觉得诗词又有何作用呢?
张鹿鸣:古诗词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哲理知识,对作为教师的我身心也很有帮助。当我消极低沉时,只要朗诵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想想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时就会干劲倍增。遇到困难挫折时,自然会联想到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陈毅元帅的“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春蓓蕾”这些极富哲理的名句。偶尔身体不适,我会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世事由来多缺陷,幻躯焉得免无常”来安慰自己。此外,散步时、乘凉时、静坐时见到相关联的事物,优美的诗句涌上心头,信手拈来,好不惬意。
“吃粉笔灰几十年了,你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厌倦?”有些老师这样问我。我告诉他们,明代胡俨有诗句“近来多坦率,客至倦逢迎”。我改了两个字“向来多坦率,生至倦逢迎”。胡俨是说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无案牍之劳形”而“复得返自然”,心胸舒坦,客人来了不知疲倦地迎送。那么“生至倦逢迎”就是说诲人不倦。好诗好词好曲看多了,我感觉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几乎都是美好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一点都不错,更何况我们老师每天所面对的都是鲜花般灿烂的、生龙活虎的孩子,怎么会不开心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