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以经典认知中国人
2017-12-05黄珺
黄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当我们谈起《诗经》,谈起的大多是她的美。而这“美”之后,剩下的仿佛依旧是一份古老的文本,以及这文本中更多的晦涩难懂的字。
越来越多的研究关注到《诗经》,《诗经》的秘密似乎就越来越多。一如我们至今仍不能确定她来源于哪里,她到底有何“出身”。
而无论《诗经》如何成谜,作为教育者,我们该思考的,是与我们的教育息息相关的《诗经》,是背后那层“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学《诗经》”的深层逻辑。她绝不会是单纯的语言文字教育,也绝不会是单纯的音乐音韵教育,更不会是单纯的“识得鸟兽虫鱼”。她是经典,是传统文化教育,是“诗教”的本源。
学经典,当以认知文化为目的;而诗教,则成为了这一文化的塑造方式。
于《诗经》始,认知中华文化,终为认知中国人。
诗教的初心:“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世说新语》中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解读过来便是:东晋名臣谢安问子弟们《诗经》中以哪一句最佳。谢玄,这位后来以指挥淝水之战而著名的青年才俊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名句,是今天任何一名诗歌爱好者都可以脱口而出的句子,也是古往今来最为脍炙人口的《诗经》名句之一。然而,谢安给出的“标准答案”却是“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出自《诗经·大雅·抑》,意思似乎枯燥乏味:把国家的大政方针通报出来。
何以如此内容配上如此毫无修辞色彩的表达方式,比得过感染力极强的“杨柳依依”?
这便是中国传统诗教的初心:诗不应是一种文艺创作,而是一种辅助教化的工具。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诗与生俱来的文学性常常使人陶醉,而这却是正人君子一定要警惕的———这是十分重要的教育问题。如此,才有了上述长辈谢安对侄儿谢玄阅读趣味的引导。须知,谢安不仅是当时第一流的知识分子,还是第一流的风雅之士。而至今,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些家长在孩子未成熟时也极为注重阅读趣味的引导,不愿意让他们过多地接触情感泛滥的诗歌,因为他们生怕孩子会在阅读的潜移默化中养成或多愁善感、或狂放不羁的性格,比如《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此处并非文学批判,而是在说教育)。这是文化,一脉相承。
于是,当你真正地通读《诗经》,就会发现“杨柳依依”那种句子实在不多,仿佛“平淡乏味”才是主流。如此,《诗经》才能真正成为“诗教”之本源,她直指的,其实是千百年来,我们的传统文化到底想要“培养什么样的人”的问题。而“培养什么人”与“怎么培养”,依旧是我们当下教育最核心的议题。
长久以来,我们囿于智育之发展,而忽略“德”之塑造。当我们逐渐意识到“立德树人”乃全人教育,依然可回过头去看看我们的传统诗教,它以塑造性情为先,培养的一定是约束而克制的“君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诗经·卫风·淇奥》)
而知晓这些的意义在何处呢?
我们该真正认知中国文化,溯源中国人的价值观,理清千百年来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东西。中国古代素来有“诗礼传家”的传统,最初想要培养的一定不是情感过于泛滥的诗人,就如同现在的很多父母也一定不想要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海子和顾城一样———因为这世上更多人是徒有他们的性情,却欠缺他们的才华。
如此,你便是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来学习经典,更会对这似乎遥远而生僻的经典有了贯通之理解。譬如,《增广贤文》,所述所讲即为一种中国传统中为人处世“克制”之情商;譬如,孔子为何会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如此,你便更理解了中国人。性格形成文化,文化更会影响性格。殊不知,中国人含蓄、节制、约束的性格特点,不是与这样的文化相渗透的结果?
之所来处,便不会无所依傍。而只有教育者自己深入探究,“教《诗经》”才能真正成为“教经典”。
情感的滥觞:“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那么,是否能说:学《诗经》应约束里面“美”的因子呢?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但是,逻辑是这样的:“美”的意义,并非在于那不明来处的忧伤,也并非在于那无所依托的伤感与哀叹,而在于你真正有了心灵的碰撞。当你真正懂得了“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周南·关雎》)的生命状态,这便是《诗经》的“美”;当你真正感受到了“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的矛盾与煎熬,也便是《诗经》的“美”。所谓“诗无达诂”,便是一种让诗与自己的生命对接的美育状态。
也许你会疑惑:这难道不是我们与古诗词碰撞而产生的那个最重要的情感意义吗?
的确,诗词的更大意义,在于延伸了我们的情感,拓宽了我们的生命体验。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诗经》,因为它真实而古老。
如何真实?
“采诗说”可以给我们以参考:两千多年前,我们中华文明的初期,周天子分封诸侯,实行“我的附属的附属并非我的附属”之真正的封建制度。因此,周天子为了更好地了解各地的民风民情,设置了诸如“采诗官”这样的职位。采诗官们摇着铃铛,走访各地,收集各地的民间歌曲以达天听。于是,这些从各地采来的歌曲被记录下来,便成了《诗经》中的“风”。(我们皆知,《诗经》分为“风”“雅”“颂”,“风”比重最大。)
而无论我们是否接受“采诗说”,毋庸置疑的是,“风”大体上是民歌,是两千多年前中原土地上流传的民间歌曲,即被定义為的《诗》。她反映了我们文明初期广阔的社会生活,如此而被冠以“现实主义”之名。她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痛与爱,遗憾与追求,愤怒与柔情……而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追求着这样的追求”。于是,我们生活中的所有角落都能在《诗经》中找到经典的映射,我们心灵中的每一次悸动都能在《诗经》中找到经典的诠释。这是一部关于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生活的经典。endprint
而如果说,诗词放大了我们的生命经验,那么,《诗经》便是于这生命经验的基础上,溯源了我们的价值观。于是,从教育的角度出发,孩子首先该读的(注意,我这里说的是教育的次序),难道不应是饱含我们民族初始价值观的《诗经》,而非后来“分支茂盛”的诗词吗?
譬如《国风·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思念,是诗歌中永恒的主题。而作为中华民族情感之滥觞的《诗经》,是如何表达的呢?是“衣带渐宽终不悔”般的个人呐喊吗?是“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的生死决绝吗?———都不是。而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般的一句呼唤:“君子于役,苟无饥渴?”无疑,前两者关注生命,后者关注生活。
生活总讨论当下,生命却总思考极致。放到教育,若孩子缺少了生活而直谈生命,便会少了成长的基石,或许还会沉浸于生命的虚无状态,即我们现在所说的“缺少正能量”。
于是,我们在这首诗中还看到了这样的生活描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好一幅温暖的黄昏农家图!生活总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总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因此,《诗经》中的思念,也注定不会是虚无的,而是有厚重土地作基础的。而土地带来的温柔与慢节奏,会让我们的思念不致痛苦极端,从而也终不会让我们失去生活的希望。此即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此为中华民族情感的滥觞,不是“凄凄惨惨戚戚”,而是温柔而敦厚、充盈而乐观———这也是我们中国人最本真的价值观。
文化的起点:“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学经典,是为了认知文化。认知了文化,才能认知中国人。
如何认知?———须得溯源,找到我们文化的起点。
所以,现在的你,是否了解自己有什么样的文化血液呢?
———你是否会在吹着欣欣向荣之东风的春天,想到希望与欣喜?是否会在瑟瑟秋风中想到离别与愁绪?是否会在梧桐叶落时,升起“一叶知秋”“落叶归根”的伤感与思念呢?
这,就是文化。而它们的起点,就是《诗经》。因为《诗经》源于我们的土地,根植于我们的土地。
所以,你可以看到《诗经·邶风·凯风》这样的文本: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因着这首诗,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文化逻辑———
千百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生活在这片中原大地上。它位于东亚大陆,南临太平洋。因为这样的地理位置与生态分布,每到夏天,我们都会吹着来自太平洋的温暖的南风。而正是因为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样的土地上,世世代代在夏天吹着这样柔和而温暖的南风,于是,南风与柔和而温暖的情感便有了关联。所以,当两千多年前,我们文明的初期,有一位祖先率先将南风比喻成了母爱,吟成《凯风》,于是,千百年来,在中国文人的心中,“南风”的温暖便与母亲的爱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
如此,才有了后来《汉乐府》的“远游使心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鸣相追,咬咬弄好音。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也才有了宋代苏轼的“岂似凡人但慈母,能令孝子作忠臣。回首悲凉便陈迹,凯风吹尽棘成薪”;也才有了元朝王冕的“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此即为“南风文化”。
以此拓展,我们的孩子们应逐渐有这种意识:我们的土地形成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情感抒发形成我们的文化。于是,在春天,你会诵“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在秋天,你会诵“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种与土地、与自然息息相关的情感一直流淌在我们中华民族的血液深处。而这原点,便在《诗经》。
以此为逻辑,于是,作为经典,《诗经》的更大意义便在于:她是我们民族最原始的情怀和道德感的表现,充分揭示着我们民族的心理、展示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发掘着我们民族的人性。且这种表达早已深入了我们的记忆,并被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引用与遵照,成为我们观察世界、思考人生的逻辑原点和价值起点。
我们的孩子得知道我们的文化是怎么来的,如此,才能对它有认同感,进而认同自己的祖辈、认同自己的家庭、认同自己的家乡、认同自己的国家———其实就是认同自己。而一个认同自我血液中所流淌的文化的人,必定不是內心虚无的人,应是虔诚而踏实的人。我相信,我们想要培养的孩子一定是后者。我也相信,这就是我们当下继承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的真正意义所在。
至此,我谈《诗经》,未谈语言、未谈音韵、未谈“鸟兽虫鱼”,只谈文化、只谈教育、只谈中国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