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节选)
2017-12-05文丨詹姆斯乔伊斯图丨妮骅
文丨詹姆斯•乔伊斯 图丨妮骅
伊芙琳(节选)
文丨詹姆斯•乔伊斯 图丨妮骅
家!她环顾四周,望着房间里所有那些熟悉的物件,多少年来她每周打扫一次,心里老是纳罕: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灰尘?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些熟悉的东西了,她连做梦都没想到跟它们分手呐。屋里有一张向圣女玛格丽特•玛丽•阿尔柯克许愿的彩色画片,旁边是一架破风琴,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神甫的照片。好多年来,她从未打听出这位神甫的名字。他是父亲年轻时的一个同学。每逢家里来客,父亲总让客人看这幅照片,一面随意地说:
“眼下他待在墨尔本。”
她已经同意出走,要离家了。这样做妥当吗?她试着从各个角度权衡这一问题。无论怎么说,在家里她有安顿之处,有吃的,四周是从小朝夕相处的亲人。自然,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店里,都得拼命干活。一旦店里的伙伴发现她跟一个汉子私奔了,会怎么议论呢?也许会说她是个傻瓜吧。很可能会登广告,招人补她的缺。这下子,加万小姐该高兴啦。平时她总要炫耀自己比伊芙琳高明,特别在旁边有人的时候:
“哎,希尔小姐,难道你没瞧见这些女士在等着吗?”
“希尔小姐,请你提起精神来!”
伊芙琳离开这百货店是不会痛哭流涕的。
可是,在新的家,在那遥远的陌生的地方,情况会多么不同啊!她将结婚——正是她,伊芙琳,人们将尊重她。她不会像妈妈生前那样遭受虐待。她已经十九岁出头了,但即使现在,她有时还会觉得受着父亲暴虐的威胁。她晓得,正是这种感觉使自己心惊胆战的。在孩子们长大的时候,父亲常常对哈利和欧内斯特很粗暴,对她却不这样,因为她是女孩子。可是近来,他竟吓唬说: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娘面上,就要教训教训她。如今,再没有人来保护她了。欧内斯特早已夭折,哈利干的是装饰教堂的活儿,几乎成天在乡下奔波。此外,每逢礼拜六晚上,为了钱,总免不了一场争吵,这使她说不出的厌倦。她总是把挣来的工资——七个先令——都给家里,哈利也尽量寄些钱来。但最棘手的是向父亲要钱。他说她老是乱花钱,骂她糊里糊涂,还说,他不会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给她滥用;他唠唠叨叨讲个没完,周末晚上,他总是不像样的。但最后,他还是把钱给她,边挖苦地问她,是否打算去买礼拜天的饭菜。她只好尽快奔出家门,到菜场去。她手里捏紧黑色皮夹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当她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回到家时,已经深夜了。她管这个家是很辛劳的;妈妈去世后,就得她来照料两个弟弟,务必让他们准时吃饭,准时上学。真是辛苦的家务——艰难的生活——不过,此刻就要离别了,她却有些依依不舍了。
她将和弗兰克一起去开辟新的生活。弗兰克心地善良、性格开朗,又有男子汉气概。她将乘夜班船随他私奔,做他的妻子,同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住下来——他已在那里为她准备好一个家了。她十分清晰地记得他俩初会的情景。那时他寄宿在大街上一户人家里,她以前常去那儿。算来不过是几星期以前的事呢。他独自站在大门口,后脑勺上戴着尖顶帽,蓬松的鬈发披垂在前额,衬出一张古铜色的脸。不久,他们相识了。每晚,两人在百货店外面约会,尔后,他送她回家。他曾带她去看《波西米亚女郎》。他俩坐在剧院里前排座位上,她不禁心花怒放,因为她难得坐在这种雅座上的。他热爱音乐,还能哼上几句。人们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每当他哼起一支姑娘爱上水手的歌儿时,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陶醉的感觉。他常开玩笑似的管她叫“小宝贝”。起先,她为有了个亲密的伙伴很激动,随后,渐渐喜欢上他了。他会讲许多遥远的异邦的故事。他原先在艾伦公司驶往加拿大的一艘船上当一名水手,每月挣一个英镑。他告诉她在哪几条船上待过,干过哪些活儿。他曾渡过麦哲伦海峡,因而能给她讲南美那些可怕的巴塔哥尼亚人的故事。他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走运了,这次是回祖国度假的。自然而然,父亲窥破了他俩的秘密,不许她再跟弗兰克讲一句话了。
“我知道那些水手是什么货色。”他说。
……
当她在沉思的时候,妈妈一生悲惨的景象历历在目,震慑了她的灵魂深处——妈妈在平凡的生活中牺牲了一切,结果竟发疯而死。此刻,她浑身战栗,仿佛又听见母亲疯疯癫癫地不断呓语:
“小乖乖!小乖乖!”
她吓得惊跳起来。逃!非逃不可!弗兰克会救她的。他会给她美好的生活,也许,还会给她爱情。她渴望生活。为什么她应该受苦?她有得到幸福的权利。弗兰克会把她搂在怀里,抱住她。弗兰克会救她的。
北墙码头,一片喧嚣,她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握住她的手,她觉得他在跟自己说话,一遍遍讲着漂洋过海的事儿。码头上挤满了掮着棕色行李的士兵。透过码头棚屋宽敞的大门,她瞥见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停泊在码头墙边,船舷两侧的舱口闪晃着。她不吭一声,只觉得脸上冰冷发白。她感到痛苦而迷惘,不由得祷告上帝,祈求他老人家指点。迷雾中悠然响起呜咽似的汽笛声,不绝如缕。要是真的走了,明天就会在海上,跟弗兰克一起,向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去。船票已经预订了。事到如今,他为她尽心出力后,还能反悔吗?她惶恐地直想吐,不停地翕动嘴唇,默默地、虔诚地向上帝祝祷。
突然,启航铃嘡的一声,她的心怦地一怔。她觉得他抓紧自己的手。
“来!”
刹那间,人间所有的惊涛骇浪在她心头激荡。他在把她拉进波涛中,要把她给淹没了。她双手攥紧铁栅栏。
“来呀!”
不!不!不!决不!她的手狂乱地攫住铁栏。在风涛中,她凄绝地尖叫一声。
“伊芙琳!伊薇!”
他冲出栅栏,一面喊她紧跟。有人对他吆喝,催他快上船,但他仍在喊她。于是,她对他板起一张惨白的脸,无可奈何地,恰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她茫然瞅着他,目光中既没有恋情,也无惜别之情,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
赏析:
鉴赏:
爱尔兰诗人、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被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生长于爱尔兰,虽然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欧洲大陆不同的国家间辗转,但他的创作深受早年在爱尔兰的经历影响,本期选用的这篇《伊芙琳》便出自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这本小说集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爱尔兰,故事围绕着一个不变的主题展开,那就是“顿悟”。在《伊芙琳》中,女主角伊芙琳便在文章末尾经历了这样的顿悟。
年轻的伊芙琳在脾气暴躁的父亲控制下长大,因为母亲早逝,所以不得不早早担起女主人的角色,照料年幼的弟弟,受尽父亲的责骂冷眼。终于有一天,有个机会呈现在她眼前,让她可以远远地离开家乡,去异国与爱人开始新的生活,组建新的家庭。她权衡来权衡去,明知道对自己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却不知出于什么情绪,竟然对现有的生活生出了一丝恋恋不舍。
毕竟这是她熟悉的生活,谁知道远方有什么在等着她。轮船来了,要带她远走高飞,但“刹那间,人间所有的惊涛骇浪在她心头激荡”。她太迷茫了,只想着要逃离,对未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信心,对所谓的爱情也不太确定,“也许,还会给她爱情”。
在最关键的一刻,好像身体知道要怎么做,她迈不出离开的脚步,她有了自己的顿悟——望着自己的爱人,“仿佛望着一个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