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节选)
2017-12-05文丨黄丽群图丨妮骅
文丨黄丽群 图丨妮骅
卜算子(节选)
文丨黄丽群 图丨妮骅
■白话文的自然跳脱,清新随性是今人得以直抒胸臆的关键。今声聚焦现当代美文与时文阅读,今人所思所想自然是振聋发聩,声声入耳。活在当下,既严肃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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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过有一天会回到这里生活。他已不记得也没算过的几年前,伯娘患肺腺癌,胸腔打开来一看,无处下手,又原封不动缝上,六个月不到就没了。出殡结束那天,下午回到家,两个男人在屋厅里分头累倒,无话枯坐光阴,彼此连看一下灵堂上挂的伯娘照片都是分别偷望,怕被对方发现。
“要不然我多住几天再回台北?”最后他问。“不用。”伯回答,然后沉默。他以为伯睡着了,忽又冒出:“不用。你不是说学生快要期末考,事情很多。”
灾中之灾。回台北没多久,追一袋血追到他身上。对方在电话那端像老式拨盘电话线一样自我圈绕——我们知道,你一定莫名其妙,这么突然,很不能接受,但是,还是要请你来一趟,检查看看,也不一定——讲来讲去不知重点。他那时受昔日指导教授保荐回国当兼任讲师,小小的学术香菇,一边孵菌孢一边改破铜烂铁卷子改得恶向胆边生:“你到底讲什么讲半天,我听不懂啦!”开口骂过,那端忽然条理起来。
“是要请问,你之前出车祸输过血,对吗?当时那位捐血人,那位捐血人,最近验出罹患后天免疫不全症候群——嗯,就是一般俗称的——(不用讲,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打断。)——我们必须,必须请你来验血。”
又得再往前追,想起来了,是更早的事,原来早就被算计在里面了。那是所谓“老兵八字轻”的退伍前,他收假前车撞电线杆,骨盆裂开,内脏出血,看过现场的个个都说他命大。伯跟伯娘赶到时,他正在手术麻醉后的后遗症,吐到肠子打结,但心里知道没事了,看着伯脸色发白,伯娘两手紧攥如石,他小声说笑:“你现在总该跟我讲一下我的命到底是怎样了吧,他们每个都在说我命多大多大,我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大。”伯说:“很大,很大,等你伤好回家我慢慢跟你讲。真的很大。”
当然伯终究还是没跟他讲过什么。他也不在意,不是信或不信的问题,无关而已。顺利考上硕士,顺利毕业,顺利获一跳板小学术职,顺利通过留学考试准备申请出国,未来百般费用伯已经帮他立好一个美金账户在那里。典型的小康知足,典型的一帆风顺,典型的好命子。禄命是无关的事。
只没想过如此,灾中之灾。那时讲的命大命小都变笑话,证实感染,基因比对确认是那次输血的结果,没有发病,亦无人能预测何时会发病,仍被判断应当治疗。吃药,呕吐,腹泻,无食欲,体重暴落,万事废弃。辞职,断人际,拒绝一切支持系统,躲在台北近郊靠山一顶楼加盖日日霉睡。唯一只告诉伯自己搬家了,其余怎么解释?跟谁解释?谁给他解释?没有解释。
哪晓得伯不知冒出什么灵感,忽然找上台北,伯问清楚,伯没有哭,他哭了。你不要靠近,你不要靠近,我流眼泪又流汗,这里都是病毒。你当我没知识啊,伯一巴掌打在他捂脸压泪的手背上,你当我乡下人啊,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样也不会怎样啊?谁知道啦,不要冒险啦。
“现在我没有什么冒不冒险了啦!”
伯带了他回家。从此每天每天,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两碗咸粥,两杯温豆浆。伯多加一份蛋饼,他多加一包药。时间失去弹性与线性,不必多久,就好像一辈子如此,永远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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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在镜子前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伯提早餐进家门。固定两碗咸粥,两杯清清的温豆浆。伯多加一份烧饼。
“你最近吃得好像比较少,你有变瘦吗?”伯说。
“没有啊,大概天气太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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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伯娘走前讲了一个食谱,教我怎么炒麻油鸡,我写在那个绿本子里,你把本子找出来给我,我们明天来吃麻油鸡。”
“伯娘干吗教你麻油鸡,她又不能吃那些。”
“她说你爱吃。外面味道不对,她有秘方的。”伯说,“她就是怕你以后吃不到。”
他喉际起伏,又点点头。
“你出生的时间是早上十点三十七分,你伯娘总是说你真乖真好,你看,她前晚还睡了一个饱觉,起来早餐正要吃,八点就忽然说肚子好痛,我们赶快叫车到医院。那天太阳亮的,热闹的,满世界看起来跟镀金一样,不到两个小时你就出来了,我问你伯娘痛不痛,她说,”伯笑起来,鱼尾纹拖得深深到两眼水底,“她说,当然痛,可是好像也没有人家说的那么痛,一下子那么快生出来,真丢脸,像母鸡下蛋似的。我说那你难道能憋着吗,不能憋的。”
“告诉你了,”伯继续说,“十点三十七分,你就去参吧,我看你每天在那个电脑网络上看那些教人家算命,没有时辰你怎么看。”
“子丑寅卯辰巳,”他弯一二三四五六手指,“巳时。”
“对,巳时,参不透再来问我。”
“你不是都不要跟我说这个。”
伯停了半晌,“说说也好。说说没什么。每天也没什么事,我来教你一点,将来……末流营生也还是一种技艺,哪天伯不在了,你在这地方也能活,不是说你没用,只是伯知道,出去外面,你这样很不容易……”
乡间的晴天,快云争逐过日,他看着光线在墙上挂的一幅字上忽明忽灭。“醉者乘车坠不伤全得于天也”,多年前,一个老书家写来赠伯,他进进出出从小看到大,从不经心,只有病后一次,他坐在那里,空松地无意识地望它,忽然想这到底在说什么呢,起来Google一下,才晓得原是一首古词最后两句(可是作者他忘了,要知道得再查一次),调寄卜算子。他想一想,七窍风凉,周身毛竖,这岂不是讲开了他与伯一生的机关。
“好,”他说,把豆浆慢慢喝掉,他有点反胃,还是喝掉了,“我明天从医院回来就讲给我听好吗,明天下午四点才有一个客人。今天我们排得很满,没有时间了。”“对啊,今天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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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当然也是一个每天同样的开始: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在镜子前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夏天早晨走进厅里,茶几上两碗咸粥,两杯稠稠的淡褐色的温米浆。他随手翻着桌上邮件。“我要去医院了喔,中午就回来。”报纸。“实在不是很想去。”电话账单。“每次都要找话说。”房屋广告。“我想我停掉算了。”水费。“人家说命理师就是以前农业社会的心理医生,你要教我,我可以自己来治自己。”伯说:“好啊。”
走出门那一刻,日光太好了,已经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他想到伯说的镀金的世界,眼睛有些畏涩;他忽然想到很多琐碎的事,想到今天有些东西,或许可以谈谈。
也是有不曾想到的,例如他左脚踏出,不会想到几小时后右脚踏回,就觉得奇怪,伯没有在书房,上楼看见伯还坐在藤椅上,电视遥控在扶手上,伯的手盖在遥控上,电视空频道杂讯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说:“伯你在看什么啊?”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还以为伯在转台还是在准备放动物频道全套DVD。伯爱看动物频道,伯有一次说他看人看得好累,每天看这么多人,他想看动物,他就去买给伯。伯也好喜欢看。
沙沙沙沙沙沙,脑子里都是这个声音。他知道了。如果人弥留之际会见走马灯,他想,如果真的会,那他将来一定会再见这一幕。他曾经听人耻笑死亡,看过连死亡一角都没见过的人表现出潇洒,他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有什么好笑,也不懂现在自己该如何潇洒。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每天吞那么多药,喝那些难喝得要死的草泥巴生机汤,不就是为了让你能看伯入土,而不是伯得要给你盖棺吗。你应该坐下,不要出声,想象伯已经或即将得到一个答案,你很清楚这是个好的收场。这声音说的都没错,他知道。
有一次,电视谈话节目讨论迷茫度日的年轻人,说他们混吃等死,他那时觉得这四字之于他真是太贴切了,混,吃,等死。努力混日子,好好地尽量地吃,等伯死,殓成一瓮,捧在怀里,入莲座,化金银,伯终于要知道他到底收不收得到纸钱了。出生时伯已经失去他一次,还好最后不必再送走这个独生子。他今天好欢喜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鉴赏:
1980年出生的黄丽群写出来的文章有一份别致的旧时代气息,没有特别潮流的用语来迎合年轻读者,读她的文章偶尔会忘记这些都是当下正发生的事。倒不是说她会避开现代的词汇,恰恰相反,她人物的语气完全符合21世纪的特征,但遣词造句间总流露出一种不急不慢的气质,与现代快节奏的生活确实有些脱节,好像回到了祖父母家。哪怕她并不费心对景物进行描写,但文章的气质却让人不由得想到采光欠佳的木头屋子,立在狭窄的街道尽头,一家好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他们大概不会用最新的科技,生活的模样可能也几十年不变,被奔跑前进的社会抛在身后。一定要静下心来,才能好好体会黄丽群这篇《卜算子》,文章的美与细腻都藏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就像面对一套旧家具,要细细抚摸其斑驳的纹路,才能更好地领悟它曾经历的日日夜夜。
黄丽群在文中提到一个最近渐渐式微的传统行业——算命。全篇文章也符合中文作家的传统,对于感情的重大情节的处理都十分隐晦。父子之间的感情,母亲去世时的悲伤,儿子的病情,全都被压抑住,几乎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针锋相对。本来角色也不会直言自己的心情,再经过作者之手,读者看到的只是模糊的颜色。但仅凭这一点线索,读者便可借着想象力复原没有说明的故事内容,感受其背后的庞大复杂。
文中的三口之家经历诸多不幸,虽然彼此之间不就这些事情进行交流,但仍在互相默默关心支持,这样安静温柔的爱意格外感人。儿子心里挂念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要好好活着,来做父亲的支柱,父亲也对儿子的病情避而不谈,只想让他心里好受一点。文章末尾,作者写道:“他今天好欢喜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这句话怎么能这么温柔,这么悲伤,这么饱含爱意。儿子的愿望终于达成,父亲可以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但他从此就孑然一身了。